三寸金莲 第十回 白金宝三战戈香莲(2/2)
“毛病倒没有,就是太小,立不住。”滕三爷说着低头冲闺女说:“还不起来,赖在地上什么样儿!”
这话更伤了抱小姐,拼命晃肩膀不叫人扶,谁伸手打谁,两脚乱踹乱蹬,直把鞋子踹掉,脚布也散了。香莲看着,恨不得她踹光了脚才好,嘴上却说:
“桃儿,帮着小姐穿上鞋,别着了凉!”
滕三爷见闺女这样胡闹,满脸挂窘,不住向香莲道歉。香莲说:
“这么说就见外了。可是我打心里疼您家小姐。人脚哪能不能站不能走的,这脚不算废了?我看这脚没救了,您真该在鞋上给她想点辙。是吧!”
这两句是拐着弯儿把抱小姐骂死。
滕三爷连说“是、是、是”,猫腰抱起抱小姐就走,出去的步子比进来的还大。牛凤章也赶紧向香莲告辞。只见香莲脸上的笑透股寒气,吓得牛凤章没转身三步倒退出屋门。
抱小姐走后,香莲当着众人对桃儿笑道:
“真哏,这牛五爷不长牛眼,长一对狗眼,愣看上这对烂猪蹄了!”
桃儿不笑不答,她知道这话是给白金宝听的。白金宝脸上早就不是色。香莲话说得轻松,神气也自如,直到回屋,“咯噔”一下,悬着的心才回位。
可是过了三天,香莲的心又提起来。白金宝站在当院嚷嚷开,说佟大爷请来一双飞脚,饭后就到。还说这是宝坻县红得发紫的彩旦,名唤月中仙。不单脚小脚美,还满台赛珠子在盘子里飞转,这同头三天那个不会走道的抱小姐全然两样。一个站不能站走不能走立都立不住,一个如驰如飞如鱼游水如鸟行空。白金宝的嗓门向例脆得赛青萝卜,字儿咬得一个是一个赛蹦豆,香莲还听到这么一句:“听说飞起来,逮也逮不着。”香莲虽胜了抱小姐,不敢说也能胜这个月中仙。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香莲不敢不信。假若不是真的,白金宝也不会这么咋呼。香莲心里早懂得,人要往上挣,全是硬碰硬,不碰碎别人就碰碎自己,只有把对手都当劲敌才是。她闭上门,想招儿。可是一点不知月中仙的内情,哪知嘛招当用,这真难了!最好的办法是先在屋里秘着,等机会。
午后,一阵人声笑语进了前厅。忽听一句:“佟大爷在上,奴家月中仙有礼了!”声调又娇又脆又清又亮,赛黄莺子叫,用的都是戏里道白的口儿。说完就一阵喧笑哗闹。
就听佟大爷的声音:
“我家众位都是爱莲人。听说月中仙有金莲绝技,巴不得饱眼福,就请到当院表演一番。”
跟手这些声音挪到当院。只听月中仙两个字儿:“献丑。”没有行走奔跑声,却有一片咂嘴赞叹和拍巴掌声音。尔雅娟吃惊的声音:
“哟,快得我只见人影儿。”
佟绍华的声音:
“金宝,你不跟着转两圈?”
白金宝的声音:
“我哪有这脚?吓得只想回屋关门关窗躲起来。”
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叫又是闹,还听佟忍安声音:
“是呵,怎么还不见香莲来呢?”
白金宝的声音:
“猫一来,耗子还看得见?”
香莲憋在屋,心里的火腾腾往上蹿,胜败反正都得拼过才能说。她“哗啦”打开门,走出来一瞧,院里站满人,一时眼花,看不清谁是谁。桃儿跑到跟前来挤挤眼说:
“您看那就是月中仙,男的!”
香莲顺着桃儿细巧的手指头望去,人群中果然站着一个瘦弱男人,再瞧,下边竟是一双精灵的女人小脚。看模样是个男旦,可哪来一双女人小脚?这天底下的事真是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得多得多。这会儿,那瘦男人正上下打量她,忽叫一声:“啊呀,这就是闻名津门的佟家大少奶奶戈香莲吧!”说着风吹似的跑过来,两脚好赛不沾地,眨眼工夫到了香莲面前,双手别在腰间道万福,说话的调儿还是戏腔:“月中仙拜见大少奶奶。”
香莲还没弄明白怎么档子事,有点发傻。那边白金宝和佟绍华大声哈哈笑,好赛在看香莲的笑话。
这月中仙忽扬起一条腿扛在肩上,脚过头顶,来招童子功,说:“您看我月中仙的脚,比得上您大少奶奶的脚吗?”
香莲一看这扛过头顶底儿朝上的小脚,才明白原来是木头造的假小脚,上头有布套,套在真脚上,用丝绳扎牢,好比踩高跷,叫衣裙一遮,跟真的一样。原来这就是男扮女装的彩旦使的踩跷呀!过去听说今儿才见。香莲赛打梦里醒来,松口大气。众人当作趣事格格地笑。唯有白金宝、佟绍华笑得邪乎,白金宝笑岔了气,直弯腰捂肚子。香莲立时明白,这是白金宝搬来尔雅娟和抱小姐斗不过她,才剜心眼儿,弄来月中仙唬她,看她乐子,当众糟践她。可她脑子一转,又想,白金宝拿她没辙,才使这招。这招够笨,毕竟假玩意儿,不过一时解解气罢了,更显出自己一双脚谁也扳不倒。想到这儿,反而精神起来,脸上的笑也有根了。她对月中仙说:
“你这假脚唬住我不算嘛,可唬住我公公?我公公是火眼金睛,绝不会叫你骗过。”
佟忍安听出香莲的话带刺,便说:
“我头一眼也给蒙住了。原以为死物有真假,没料到活物也有真假。不过,假的再绝,也不如平平常常真的。”
香莲这是逼着佟忍安替自己说话。待佟忍安的话说完,就朝白金宝、佟绍华挑起嘴角一笑,话却反着佟忍安说:
“老爷的话可得罪人家月中仙了。戏台上不论真假。戏里的人都是假的,管他脚假不假,唬住人就成!”
“这话在理,这话在理!”佟忍安忙应和着,请众人到厅里说话。
月中仙对戈香莲说:“有请大少奶奶——”虽然不再用戏腔,声音还是女声女气,神气动作举手投足也都扭捏羞涩婀娜娇柔,活赛女的。
香莲见对方不是对手,来了兴头,一提气,与月中仙一同走上前厅。这几步,月中仙好比腾云驾雾,戈香莲竟如行云流水,步子又疾又稳,肩不动腰不动腿也不动,看不见哪儿动,只有裙子飘带子飞,好赛风里穿行,转眼一同站在前厅里。
月中仙拍着手说:“大少奶奶真是名不虚传,这几步强我十倍!”他拍手时,跷着细白手指,只拿掌心拍,小闺女嘛样他嘛样。随后月中仙说他非要瞧瞧香莲的小脚不可。对着这半男半女不男不女的人,香莲也不觉羞了,亮出来给他瞧,他又拍手叫:
“我跑遍江南江北,敢说这脚顶到天了。少掌柜还叫我来震震您,倒叫您把我震趴下了!”
香莲听罢一笑便了,也不去瞧佟绍华,只向月中仙要取那跷一看。月中仙这老大男人,屁股在椅子面儿上一转,腰一拧,头一歪,眼一斜,居然做出忸怩样子,然后两手手指摆出兰花样儿,解开跷上的丝带说:
“您要喜欢,就送您好了。”
香莲接过话顺口就说:
“不,送给我们二少奶奶吧,她看上这玩意儿了!”
这话一说,只听身后“哐当”一响,随着一片呼叫,尔雅娟叫声最尖。回头瞧,原来白金宝一口气闭过去,仰脸摔在地上。几个丫头又掰胳膊又折腿又弯脖子又推腰,绍华拿大拇指头死命掐白金宝鼻子下边的人中,直掐出血,才回过这口气来。
唯有香莲坐在那边动也不动,消消停停喝茶,看着窗外飞来飞去追来追去几个虫子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