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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寸金莲 第八回 如诗如画如歌如梦如烟如酒(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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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早一睁眼,小雪花就没完没了。午后,足足积了两寸厚,地上、墙沿、缸边、石凳面、栏杆,都松松软软。粗细树杈全赛拿粉勾一遍,粗的粗勾,细的细勾。鲜鲜蜡梅花儿,每朵都赛含一口白绵糖。

今儿是灯节,佟家两扇大门关得如同一扇。串门来的拍门环,守在门洞里一个小用人,截门就喊一嗓子:

“全瞧灯去啦,家没人!”

其实人都在家,媳妇们在房里收拾脑袋捯饬脚,小丫头们在廊子上走来走去,往各房送热水送东西送吃的送信儿。个个穿鲜戴艳,脸上庄重小心,又赛大年三十夜拜全神那阵子那劲头。

这当儿,佟忍安正在前厅,陪着乔六桥、华琳、牛凤章、陆达夫和山西来的爱莲居士吕显卿喝茶说话。几位一码全是新衣新帽,牛五爷没戴帽子却刚刚剃过头,瓢赛的光溜溜。乔六爷也不比平时那样漫不经心,大襟上没褶,扣也扣得端正,看上去赛唱戏一样。

这次不比上次,大冬天门窗全闭着,人中间放着大铜盆,盆里的火炭打昨后晌烧个通宵,压也没压过,此刻烧得正热。隔寒气的玻璃都热得冒汗,滴答水儿。迎面红木大条案上摆着此地逢年必摆的插花,名叫“玉堂富贵”,是拿朱砂海棠白碧桃各一枝,牡丹四朵,水仙四头,杂着样儿色儿,栽在木槽子里。红是红白是白黄是黄绿是绿高是高矮是矮嫩是嫩俏是俏,没风吹,却一种一种香味替换着飘过来。打这人鼻眼儿钻出来,再钻进那人鼻眼儿去。好不快活好不快活!

乔六桥一口茶下去,美滋滋咂咂嘴说:

“佟大爷,今儿这茶好香,可是打正兴德买的?”

佟忍安说:

“正兴德哪来这样好茶?这是我点名打安徽弄来的。一般茶喝到两碗才有味,这茶热水一冲味儿色儿全出来了。不信,你们就相互瞧瞧,赛不赛蹲在荷花塘里照得那色,湛绿湛绿。它不单喝着香,三碗过后,再把茶叶倒进嘴嚼,嫩得赛菠菜心子。”

乔六桥瞧众人脸,忽叫道:

“可不是,大伙儿快瞅牛五爷的脸,活赛阴曹地府的牛头,碧绿!”

众人一齐哈哈哈哈大笑。陆达夫笑得脑袋使劲往后仰,喉结在脖子上直跳。

牛凤章晃着大脑袋说:

“牛肉是五大荤。驴、马、狗、骡、牛,各位不嫌腻,只管来吃我!”

陆达夫说:

“要吃快吃,立春过后再杀牛,就得‘杖一百,充乌鲁木齐’了!”

众人又是笑。

佟忍安偏脸朝吕显卿说:

“您喝这茶名叫‘太平猴魁’,居士可知它的来历?”

吕显卿摇头没言语。他和佟忍安一直暗较劲,谁摇头谁就窘。

乔六桥说:

“这茶名好怪,八成有些趣事。”

佟忍安正等这个话引子,马上说:

“叫六爷说着了——这是安徽太平产的茶。据说太平县有石峰,高百丈,山尖生茶,采茶人上不去,就驯养一群猴子,戴小竹帽,背小竹篓,爬上去采,所以叫‘太平猴魁’。这茶来得稀罕吧!再说它长在山尖上,整天叫云雾煨着,味儿自然空灵清远。”

“空灵清远这四个字用得好。”华琳忽说,他手指着茶,眼珠子却没瞧茶,说,“难得人间有这好茶,可惜没这样好画!”

佟忍安说:

“今儿我可不是把茶和画配一块儿,而是拿它和小脚配一块儿的。”

吕显卿抓住话茬就说:“佟大爷,您上次总开口闭口说什么神品。眼见为实耳听虚,要说这茶倒有股子神劲,小脚的神品还没见着。可就等今儿赛脚会上看了,要是总看不着,别怪我认为您佟家‘眼高’——‘脚低’了。”说完嘿嘿笑,赛打趣儿,又赛找碴儿。

佟忍安听罢面不更色,提起小茶壶,拿指头在壶肚上轻轻敲三下。应声忽然哗啦哗啦一阵响,通向三道院的玻璃隔扇全打开,一阵寒气扑进来。热的凉的一激,差不多全响响地打喷嚏。这几下喷嚏,反倒清爽了。只见外边一片银白雪景,又静又雅。吕显卿抬起屁股急着出去瞧。佟忍安说:“居士少安毋躁,这次变了法儿,不必出屋,坐着看就行。各位只要穿戴暖和,别受凉冻了头。”众人全都起来,有的拿外边的大氅斗篷披上,有的打帽筒取下帽子戴上。

嘛声儿没有,又见潘妈已经站在廊子上。还是上下一身皂,只在发箍、襟边、鞋口,加了三道黄边。这三道就十分扎眼。黑缎裹腿打脚脖子人字样紧绷绷直缠到膝盖下边,愈显出小脚,钉头一般戳在地上。乔六桥忽想到昨儿在义升成牛五爷的话,着意想打这脚上看出点邪味来,愈想看愈看不出来。回头正要请教陆达夫,只见佟忍安朝门口潘妈那边点点头,再扭过头来潘妈早不见了,好赛一阵风吹走。跟着一个个女子,打西边廊子走来,走到门前,或停住俏然一立,或左右错着步转来转去绕两圈,或半步不停行云流水般走过,却都把小脚看得清也看不清闪露一下。那些女子牛五爷全都认得,是桃儿杏儿珠儿,还有个新来的小丫头草儿。四少奶奶压场在顶后边。个个小脚都赛五月节五彩丝线缠的小粽子,花花绿绿五光十色一串走过,已经叫诸位莲癖看花了眼。陆达夫笑着说:

“这场面赛过今年宫北大街的花灯了!”

“我看是走马灯,眼珠子跟不上,都快蹦出来了!”乔六桥叫着。

座中只有吕显卿和华琳不吭声,不知是口味高还是这样才显得口味高。

忽然潘妈上来说:

“大少奶奶头晕,怕赛不了。”

众人一怔,佟忍安更一怔,瞅瞅潘妈,似是不信。潘妈那张石头脸上除去横竖褶子,嘛也看不出来。佟忍安口气发急地说:

“客人都等着,这不叫人家扫兴!”

潘妈说:

“大少奶奶说,请二少奶奶先来。”

佟忍安手提小茶壶嘴对嘴慢慢饮,眼珠子溜溜直转,忽冒出光,好赛悟出嘛来,忙点头对潘妈说:

“好,去请二少奶奶先来亮脚。”

潘妈一闪没了。

只等片刻,打西厢房那边站出四个女子,身穿天蓝水绿桃红月黄四样色的衣裙,正是桃儿杏儿珠儿草儿,一人一把长杆竹扫帚,两人一边,舞动竹帚,齐刷刷,随着雪雾轻扬,渐渐开出一条道儿,黑黑露出雪下边的方砖地,直到这边门前台阶下。丫鬟们退去,门帘一撩,帘上拴的小银铃叮叮一响,白金宝大火苗子赛的站在房门口。只见她一身朱红裙褂,云字样金花绣满身,外披猩红缎面大斗篷,雪白的羊皮里子,把又柔又韧又俏又贼的身段全托出来。这一下好比戏台上将帅出场,看势头就是夺魁来的!头发高高梳个玉葱朝天髻,抓髻尖上插一支金簪子,簪子头挂着玉丰泰精制的红绒大凤,凤嘴叼着串珠。每颗珠子都是奇大宝珠,摇摇摆摆垂下来,闪闪烁烁的珠子后头是张红是红、白是白、艳丽照人的小脸儿。可她站在高门槛里,独独不见小脚。乔六桥、牛凤章、陆达夫,连同吕显卿,都翘起屁股,伸脖子觍脸往里瞧。

瞧着,瞧着,终于瞧见一只金灿灿小脚打门槛里迈出来,好赛一只小金鸡蹦出来。立即听到乔六爷一声尖叫,嗓子变了调儿。打古到今,没人见过小金鞋,是金线绣的,金箔贴的,纯金打的,谁也猜不透。跟手另一只也迈到门槛外边,左挨右,右挨左,并头并跟立着,赛一对小金元宝摆在那里。等众人刚刚看好,便扭扭摆摆走过来,每一步竟在青砖地上留下个白脚印。这是嘛,脚底没雪,哪儿来的白印子?白金宝一直走上这边台阶。众人眼珠子跟在她脚跟后边细一看,地上居然是粉印的白莲花图案,还有股异香扑鼻子。一时众人都看傻了。吕显卿站起来恭恭敬敬躬身道:

“二少奶奶,我爱莲居士自以为看尽天下小脚小鞋,没料到在您跟前才真开了眼。您务必告我,这银莲怎么印在地上的。您要是不叫我在外边说,我担保不说,什么时候说了,什么时候我就把我的姓倒着写。”

乔六桥叫道:

“别听他的,‘吕’字倒过来还是‘吕’字!”

吕显卿连忙摇手说:

“别听六爷的!他是念书的,心眼儿多,我们买卖人哪这么多心计。您要是不信,告了我,我马上把舌头割去!”

陆达夫取笑道:

“割了舌头,你还会拿笔写给别人看。”

“说完干脆就把他活埋了。”乔六桥说。

众人笑。吕显卿好窘,还是要知道。

白金宝见戈香莲不露面,不管她真有病还是临阵怯逃,自己上手就一震到底,夺魁已经十拿九稳,心里高兴,便说:

“还能叫居士割舌头,您自管张扬出去我也不在乎。我白金宝有九十九个绝招,这才拿出一招。您瞧——”

白金宝坐在凳上,把脚腕子搁在另一条腿上,轻轻一掀裙边,将金煌煌月弯弯小脚露出来,众人全站起身,不错眼盯着看。白金宝一掰鞋帮,底儿朝上,原来木底子雕刻一朵莲花,凹处都镂空,通着里边。她再打底墙子上一拉,竟拉出一个精致小抽屉,木帮,纱网做底,盛满香粉。待众人看好,她就把抽屉往回一推,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

众人无不叫绝。

吕显卿也禁不住叫起来:

“这才叫‘步步生莲花’,妙用古意!妙用古意!出神入化!出神入化!佟大爷,我今儿总算懂得您说的‘神品’二字是……”

吕显卿说到这儿,不知不觉绊住口。只见佟忍安直勾勾望向院中,眼珠子唰唰冒光,看来好赛根本没听到吕显卿的话,回过头却摇脑袋说:“你这见的,最多不过是妙品!”这话叫满屋人,连同白金宝都怔住。

吕显卿才要问明究竟,乔六桥忽指着院里假山石那边,直叫:“看,看,那儿是嘛?”他眼尖。牛凤章把眼闭了又睁,几次也看不见。

没会儿,众人先后都瞧见,那堆山石脚下有两个绿点儿,好赛两片嫩叶。大冬天哪来的叶子?但在白雪地里,点点红梅间,这绿又鲜又嫩又亮又柔又照眼又扎眼又入眼。嘛东西呢?不等说也不等问,两绿点儿一波一动,摇颤起来,好赛水上漂的叶片儿,上边正托着个女子,绕出山石拐角处,修竹般定住不动。一件银灰斗篷裹着身子,好赛石影,低头侧视,看不见脸。来回来去轻轻挪几步,绿色就在裙底忽闪忽闪,才知道是双绿鞋,叫人有意无意把眼神都落在这鞋上。天寒地冻,红梅疏落,这绿色立时使得满院景物都活起来。

吕显卿入了迷,却没看出门道。乔六桥究竟是才子,灵得好,忽有醒悟,惊叫道:

“这是‘万翠丛中一点红’的反用,‘万红丛中一点翠’!”

这句话把众人眼光引上一个台阶。

可是一晃绿色没了,人影也没了。院子立时冷清得很,梅也无色,雪也无光。众人还没醒过味儿来,更没弄清这人是谁,连白金宝也没看明白,东厢房的房门“哗啦啦”一开,那披斗篷的女人走出来,正是戈香莲。她两手反过腕儿向后一甩,甩掉斗篷,现出一身世上没有画上也没有的打扮。再看那模样韵致气度风姿神态,这个香莲与上次赛脚的香莲哪里还是一个人儿?白金宝也吓一跳,竟以为香莲耍花活找个替身!

先说打扮,上边松松一件月白丝绸褂子,打前襟右下角绣出一枝桃花,花色极淡,下密上疏,星星点点直上肩头,再沿两袖变成一片落瓣,飘飘洒向袖口。单这桃花在身上变了两个季节,绝不绝?袖口领口镶一道藤萝紫缎边,上边补绣各色蝴蝶,一码银的。下身是牙黄百褶罗裙,平素没花,条条褶子折得赛折扇一样齐棱棱。却有一条天青丝带子,围腰绕一圈,软软垂下来,就赛风吹一条柳条儿挂在她腰上。再说她脸儿,粉儿似擦没擦,胭脂似涂没涂,眉毛似描没描,这眉毛淡得好比在眼睛上边做梦。头发更是随便一卷,在脑袋上好歹盘个香瓜髻,罩上黑线网,没花没玉没金没银更没珍珠。打上到下,颜色非浅即淡,五颜六色,全给她身子消融了。这股子疏淡劲儿自在劲儿洒脱劲儿,正好给白金宝刚刚那股子浓艳劲儿精神劲儿玩命劲儿紧绷劲儿,托出来,比出来。这股子与世无争的劲儿反叫人看高了。世上使劲常常给别人使,真是累死自己便宜别人。还说戈香莲这会儿——她脸蛋斜着,眼光向下,七分大方,三分羞怯,直把众人看得心里好赛小虫子爬,痒痒痒痒却抓不着。更尤其,人人都想瞧她小脚,偏偏给百褶裙盖着。一路轻飘飘走来,一条胳膊斜搭腰前,一条胳膊背在身后,腰儿一走一摆,又弱又娇,百褶裙跟着齐齐摇来摆去,可无论怎么摆怎么摇,小脚尖绝不露出半点。直走到阶前停住,把背在后边的手伸向胸前,胳膊一举,手一张,掌心赛开出一朵黑黑大花,细看却是个黑毛大毽子。陆达夫好似心领神会,大叫一声:

“好呀,这招叫人美死呀!”

香莲把毽子向空中一抛,跟手罗裙一扬,好赛打裙底飞出一只小红雀儿,去逮那毽子,毽子也赛活的,一逮就蹦,这只小红雀刚回裙底,罗裙扬处,又一只小红雀飞出去逮。那毽子每一腾空飞起,香莲仰头,露出粉颈,眼睛光闪闪盯住那毽子,与刚才侧目斜视的神气全不同了;毽子一落下,立即就有只小红雀打裙底疾飞而出,也与刚才步履轻盈完全两样。只见百褶罗裙来回翻飞,黑毛大毽子上下起落。两只小雀一左一右你出我回出窠入窠,十分好看。众人才知这对小雀是香莲一双小脚。原先那双绿鞋神不知鬼不觉换了红鞋,才叫人看错弄错。亏她想得出,一身素衣,两只红鞋,外加黑毛大毽子,还要多爽眼!

舞来舞去的小红鞋,看不准看不清却看得出小、尖、巧、灵,每只脚里好赛有个魂儿。忽地,香莲过劲,把毽子踢过头顶,落向身后,众人惊呼,以为要落地。白金宝尖嗓子高兴叫一声:“坏了!”香莲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来个鹞子翻身,腰一拧,罗裙一转,一脚回勾底儿朝上,这式叫作“金钩倒挂”,拿鞋底把毽子弹起来,黑乎乎返过头顶,重新飘落身前,另只脚随即一伸,拿脚尖稳稳接住。这招为的是把脚亮出来,叫众人看个满眼。好细好薄好窄好俏的小脚,好赛一牙香瓜。可好东西只能给人瞧一眼。香莲把脚轻巧一踮,毽子跳起来落回手中,小脚重新叫罗裙盖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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