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寸金莲 第一回小闺女戈香莲(1/2)
眼瞅着奶奶里里外外忙乎起来,小闺女戈香莲心就发毛了。一大块蓝布,给奶奶剪成条儿,在盆里浆过,用棒槌捶得又平又光,一排晾在当院绳子上,拿风一吹,翻来翻去噗噗响,有时还拧成麻花,拧紧再往回转,一道道松开,这边刚松那边又拧上了。
随后奶奶打外边买来大包小包,撇开大包,把小包打开摊在炕上,这么多好吃的。苹果片、酸梨膏、麦芽糖、酥蹦豆,还有最爱吃的,真跟入冬时奶奶絮棉袄的新棉花一样又白又软,一进嘴就烟赛的没了,只留下点甜味——大年三十好吃的虽多也没这么齐全!
“奶奶干嘛这么疼我?”
奶奶不说,只笑。
她一瞧奶奶心就定了。有奶奶嘛也不怕,奶奶有的是绝法儿。房前屋后谁不管奶奶叫“大能人”。头年冬天扎耳朵眼儿时,她怕,扎过耳朵眼儿的姑娘说赛受刑,好好的肉穿个窟窿能透亮,能不受罪?可奶奶根本不当事儿。早早拿根针,穿了丝线,泡在香油碗里。等天下雪,抓把雪在香莲耳朵垂儿上使劲搓,搓得通红发木,一针过去毫不觉疼,退掉针,把丝线两头一结,一天拉几次,血凝不住。线上有油,滑溜溜只有点痒,过半个月,奶奶就把一对坠着蓝琉璃球的耳环子给她戴上了。脑袋一晃,又滑又凉的琉璃球直蹭脖颈儿,她问奶奶裹脚也这么美?奶奶怔了怔,告她:“奶奶有法儿。”她信奶奶有法保她过这关。
头天后晌,香莲在院里玩耍,忽见窗台上摆着些稀奇玩意儿,红的蓝的黑的,原来四五双小鞋。她没见过这么小的鞋,窄得赛瓜条,尖得赛五月节吃的粽子尖,奶奶的鞋可比这大。她对着底儿和自个儿的脚一比,只觉浑身一激灵,脚底下筋一抽缩成团儿。她拿鞋跑进屋问奶奶:
“这是谁的?奶奶。”
奶奶笑着说:
“是你的呀,傻孩子。瞧它俊不?”
香莲把小鞋一扔,扑在奶奶怀里哭着叫着:
“我不裹脚,不裹,不裹哪!”
奶奶拿笑堆起的满脸肉,一下卸了,眼角嘴角一耷拉,大泪珠子砸下来。可奶奶嘛话没说,直到天黑,香莲抽抽噎噎似睡非睡一整夜,影影绰绰觉得奶奶坐在身边一整夜。硬皮老手,不住揉擦自己的脚,还拿起脚,按在她那又软又皱又干的起了皮的老嘴上亲了又亲。
转天就是裹脚的日子!
裹脚这天,奶奶换一张脸。脸皮绷得直哆嗦,一眼不瞧香莲。香莲叫也不敢叫她,截门往当院一瞧,这阵势好吓人呀——大门关严,拿大门杠顶住。大黑狗也拴起来。不知哪来一对红冠子大白公鸡,指头粗的腿给麻经子捆着,歪在地上直扑腾。裹脚拿鸡干嘛?院子当中,摆了一大堆东西,炕桌、凳子、菜刀、剪子、矾罐、糖罐、水壶、棉花、烂布,浆好的裹脚条子卷成卷儿放在桌上。奶奶前襟别着几根做被的大针,针眼穿着的白棉线坠在胸前。香莲虽小,也明白眼前一份儿罪等她受了。
奶奶按她在小凳上坐了,给她脱去鞋袜,香莲红肿着眼说:
“求求奶奶,明儿再裹吧,明儿准裹!”
奶奶好赛没听见,把那对大公鸡提过来,坐在香莲对面,把俩鸡脖子一并,拿脚踩住,另只脚踩住鸡腿,手抓着鸡胸脯的毛几大把揪净,操起菜刀,噗噗给两只大鸡都开了膛。不等血冒出来,两手各抓香莲一只脚,塞进鸡肚子里。又热又烫又黏,没死的鸡在脚上乱动,吓得香莲腿一抽,奶奶疯一样叫:
“别动劲!”
她从没听过奶奶这种声音,呆了。只见奶奶两手使劲按住她脚,两脚死命踩住鸡。她哆嗦鸡哆嗦奶奶胳膊腿也哆嗦,全哆嗦一个儿。为了较上劲,奶奶屁股离开凳子翘起来。她又怕奶奶吃不住,一头撞在自己身上。
不会儿,奶奶松开劲,把她脚提出来,血糊淋拉满是黏糊糊鲜红鸡血。两只大鸡奶奶给扔一边,一只蹬两下腿完了,一只还扑腾。奶奶拉过木盆,把她脚涮净擦干,放在自己膝盖上。这就要裹了。香莲已经不知该嚷该叫该求该闹,瞅着奶奶抓住她的脚,先右后左,让开大脚趾,拢着余下四个脚指头,斜向脚掌下边用劲一掰,骨头嘎儿一响,惊得香莲“嗷”一叫,奶奶已抖开裹脚条子,把这四个脚指头勒住。香莲见自己的脚改了样子,还不觉疼就又哭起来。
奶奶手好快,怕香莲太闹,快缠快完。那脚布裹住四趾,一绕脚心,就上脚背,挂住后脚跟,马上在四趾上再裹一道。接着返上脚面,借劲往后加劲一扯,硬把四趾煞得往脚心下头卷。香莲只觉这疼那紧这踒那折,奶奶不叫她把每种滋味都咂摸过来,干净麻利快,照样缠过两圈。随后将脚布往前一拉,把露在外边的大脚趾包严,跟手打前往后一层层,将卷在脚心下的四个脚指头死死缠紧,好比叫铁钳子死咬着,一分一毫半分半毫也动弹不了。
香莲连怕带疼,喊声大得赛猪嚎。邻居一帮野小子,挤在门外叫:“瞧呀,香莲裹小脚啦!”门推得哐哐响,还打外边往里扔小土块。大黑狗连蹿带跳,朝大门吼也朝奶奶吼,拴狗的桩子硬给扯歪。地上鸡毛裹着尘土乱飞。香莲的指甲把奶奶胳膊掐出血来。可天塌下来,奶奶也不管,两手不停,裹脚条子绕来绕去愈绕愈短,一绕到头,就取下前襟上的针线,密密缝上百十针,拿一双小红鞋套上。手一撩粘在脑门上的头发,脸上肉才松开,对香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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