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2)
七月十日星期四
他们在院子里沉默地吃着早餐,咖啡没有加牛奶。莎兰德拿出佳能数码相机拍下这恐怖画面后,布隆维斯特才用垃圾袋将猫尸清理掉,放在借来的沃尔沃的后车厢。他理应去报警说有虐待动物行为,也许有恐吓意图,但他实在不想解释为何有人想恐吓他。
八点半,伊莎贝拉经过他门前走上桥去。她没看见他们,或至少装作没看见。
“你还好吗?”布隆维斯特问莎兰德。
“喔,还好。”她有点困惑地看着他。好呀,他想看我惊慌失措。“不知哪个王八蛋为了警告我们,竟然把无辜的猫凌虐致死,要是被我知道是谁,我非用球棒痛打他一顿不可。”
“你觉得这是警告?”
“不然还会是什么?一定有用意。”
“不管这整件事真相如何,我们已经让某人担心到足以做出这么变态的事情。不过还有另一个问题。”
“我知道。这是动物的献祭,和一九五四年与一九六〇年的风格相同,可是一个活跃于五十年前的人会在今天将虐死的动物尸体放到你家门口,似乎不太可能。”
布隆维斯特同意她的看法。
“这么一来有嫌疑的就只有哈洛德和伊莎贝拉。约翰那房也有几个年纪较大的亲戚,但都不住在这一带。”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
“伊莎贝拉是个讨厌的老太婆,绝对可能杀死一只猫,但我怀疑她在五十年代时会到处杀女人。哈洛德……不知道,看起来好像老得走不动了,实在难以想象他昨晚会偷溜到这里抓一只猫,做出这些事来。”
“除非有两个人。一个比较老,一个比较年轻。”
布隆维斯特听见车子驶过,抬头碰巧看到西西莉亚开车过桥离去。哈洛德和西西莉亚,他心想,但他们几乎不交谈。虽然马丁承诺会去找她谈,西西莉亚仍未回他任何一通电话。
“一定是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知道我们有进展的人。”莎兰德说着起身入屋,再次出门时已经穿上皮衣。
“我要去斯德哥尔摩,今晚回来。”
“你想做什么?”
“去找一点小玩意。如果有人疯狂到用这么恶心的方式杀死猫,下一回就可能攻击我们,或是趁我们睡觉的时候放火烧房子。你今天去赫德史塔买两个灭火器和两个烟气报警器,而且灭火器要有一个是海龙 46 的。”
接着她二话不说就戴上安全帽,发动摩托车,往桥的方向呼啸而去。
布隆维斯特将猫的尸体、头和内脏藏在加油站旁的垃圾桶之后,开车到赫德史塔买东西,也去了医院。他事先已和弗洛德约好在医院餐厅碰面,听他说完今天早上发生的事后,弗洛德一脸惨白。
“麦可,我实在想不到这件事会有如此发展。”
“为什么?我的任务毕竟是找一个杀人犯。”
“但这太令人作呕、太不人道了。如果可能危害到你或莎兰德小姐的性命,我们就要喊停。我去跟亨利说。”
“不,千万不要。我不希望他再度发病。”
“他一直在问我,你的事情进行得如何。”
“请代我向他问好,告诉他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那么接下来呢?”
“我有几个问题。第一桩意外发生在亨利发病后,我去斯德哥尔摩的那天,有人潜进我的工作室。当时我已经印出《圣经》章节的内容,加瓦斯加坦的照片也放在桌上。这件事你知道,亨利知道,马丁也知道一点,因为是他安排我进《快报》办公室。其他还有多少人知道?”
“这个嘛,我不晓得马丁跟谁说过,不过毕耶和西西莉亚都知情。他们曾私下讨论过你去照片档案室找照片的事。亚历山大也知道。对了,尼尔森夫妻根纳和海伦也都知道。他们刚好来向亨利问安,便也加入谈话。还有阿妮塔。”
“阿妮塔?伦敦那个?”
“就是西西莉亚的妹妹。亨利心脏病发后,她和西西莉亚一起回来,但住在旅馆。据我所知,她并没有到岛上去。她和西西莉亚一样,不想见到父亲。不过亨利离开加护病房后,她又飞回去了。”
“西西莉亚住在哪里?今天早上我看见她开车过桥,可是她家里一直没有开灯。”
“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吧?”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她住在哪?”
“她住在哥哥毕耶家。来看亨利的话,走路就能到。”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反正她没来看亨利。”
“谢谢。”布隆维斯特说完随即起身。
赫德史塔医院里到处是范耶尔家的人。毕耶走过大厅正要去搭电梯。布隆维斯特等他离开之后才走进大厅,结果又在门口——就在他上次遇见西西莉亚的同一地点——碰见马丁。他们握手寒暄。
“你上去看亨利了吗?”
“没有,我只是刚好来见弗洛德。”
马丁显得疲惫、两眼无神。布隆维斯特忽然觉得认识他这六个月来,他苍老了许多。
“麦可,你的事情进展得如何?”他问道。
“每过一天就更有趣。希望亨利病情好转后,我能满足他的好奇心。”
毕耶家是一排白砖连栋住宅中的一栋,到医院走路只需五分钟,从这儿可以看到海景与赫德史塔游艇码头。布隆维斯特按了门铃,但没有人来开门,打西西莉亚的手机,也无人回应。他在车内坐了一会儿,手指敲着方向盘。毕耶是这副牌当中的百搭牌;一九三九年出生,因此蕾贝卡被杀时他十岁,海莉失踪时他二十七岁。
据亨利所说,毕耶和海莉几乎没有碰过面。毕耶和家人同住,在乌普萨拉长大,直到进公司工作才搬到赫德史塔。几年后他丢下工作,专心投入政治。不过莲娜遇害时,他人在乌普萨拉。
猫的事件给他一种不祥的感觉,好像就快没有时间了。
海莉失踪时,法尔克三十六岁。他现年七十二,比亨利年轻,但智能状况却差多了。布隆维斯特去了燕子疗养院找他,那是位于赫德史塔另一头离赫德河不远的一栋黄砖建筑。布隆维斯特向柜台服务人员自我介绍,希望能和法尔克牧师聊一聊。他解释说他知道牧师患有阿兹海默症,并询问他目前的意识状况。一名护士回答说法尔克牧师是在三年前首度被诊断罹病,接下来病情便迅速恶化。法尔克可与人交谈,但只有非常薄弱的短期记忆,也不认得所有亲人,整个人正逐渐陷入混沌晦暗中。如果被问到答不出来的问题,也可能因焦虑而攻击人。
法尔克与另外三名病患和一名男护士坐在庭院的长凳上,布隆维斯特花了一个小时试图与他对话。
他还清楚记得海莉。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立刻喜形于色,说她是个很迷人的女孩。但布隆维斯特很快便发现牧师忘记她已失踪三十七年,提起她时仿佛最近才刚见过面,还请布隆维斯特代为问好,也请她赶紧来探望他。布隆维斯特答应了。
他显然已不记得桥上的车祸。一直到对话快结束时,他才说了让布隆维斯特竖耳倾听的话。
当布隆维斯特将话题导向海莉对宗教的兴趣时,法尔克忽然犹豫起来,脸上像笼罩一片乌云。法尔克坐着前后摇晃了一会儿之后,抬头看着布隆维斯特,问他是谁。布隆维斯特又自我介绍一遍,老人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才说:“她还在摸索。她得好好照顾自己,你要警告她。”
“我应该怎么警告她呢?”
法尔克顿时激动起来,皱着眉头猛摇头。
“她要看 scriptura,要了解sufficientia scriptuae。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有 fide。约瑟一定会将他们排除。他们永远不会被纳入正典。”
这些话布隆维斯特一句也听不懂,但很用心地作了笔记。接着法尔克牧师向他倾靠过来,低声说道:
“我觉得她是天主教徒,她喜欢法术,到现在还没找到她的上帝。她需要指引。”
对法尔克牧师而言,“天主教徒”一词显然有负面含意。
“我以为她是对五旬节教会的活动感兴趣。”
“不不不,不是五旬节教会,她在寻找禁忌的真相。她不是好的基督徒。”
话才说完,法尔克牧师便似乎完全忘了布隆维斯特的存在,开始和其他病患聊天。
回到海泽比岛时刚过两点。他走到西西莉亚的住处敲门,还是没找到人,再试着拨手机也无回应。
他将一个烟气报警器贴在厨房墙上,另一个贴在前门,一个灭火器放在卧房门边的火炉旁,另一个放在浴室门边。随后煮咖啡、做开面三明治当午餐,坐在院子里,一面吃一面整理和法尔克牧师的谈话内容。整理完毕后,他抬起眼睛望向教堂。
海泽比新的牧师住所是一栋相当普通的现代住宅,离教堂仅几分钟脚程。四点,布隆维斯特前去敲门,向玛格丽塔·史特兰牧师解释说想请教一些神学问题。史特兰年纪与他相仿,一头深色头发,穿着牛仔裤与法兰绒衬衫。她打赤脚,脚上还涂指甲油。他曾在苏珊的咖啡馆里遇见过她几次,也和她提起过法尔克牧师。女牧师很亲切地欢迎他,请他入内坐在庭院里。
布隆维斯特将自己去见法尔克的事以及和老人所说的话告诉她。史特兰牧师倾听之后,请他一字不漏地再说一遍。
“我是在三年前才被派到海泽比这里服务,所以没有真正见过法尔克牧师。他在我来之前几年便已退休,但我相信他相当传统保守。他对你说的那番话意思大概是‘唯独《圣经》’——唯一经文——那才是足够的圣典。后面这句代表了传统信徒认为《圣经》具有至上性。 fide的意思是唯一信仰或真实信仰。”
“我懂了。”
“这些可以说是基本教义。大致而言这是教会的基础,毫无不寻常之处。他想说的纯粹就是:‘要读《圣经》——它能提供足够的知识,保证让你拥有真实的信仰。’”
布隆维斯特觉得有点难为情。
“现在我得问问你这段对话是怎么开始的。”她说。
“我向他询问某个他多年前认识的人,我现在正在写有关那人的事。”
“一个寻求信仰的人?”
“差不多。”
“好,我想我了解其中的关联了。你说法尔克牧师提到另外两件事,一个是‘约瑟一定会将他们排除’,还有‘他们永远不会被纳入正典’。可不可能是你听错了,他说的会不会是约瑟夫斯而不是约瑟?这其实是同一个名字。”
“有可能。”布隆维斯特说道:“对话我录音了,如果你想听的话。”
“不,我想不必了。这两个句子很清楚地传达了他的暗示。约瑟夫斯是个犹太历史学家,那句‘他们永远不会被纳入正典’的意思,可能是他们绝不会被写入希伯来《圣经》。”
“这意思是?”
她笑了起来。
“法尔克牧师是说这个人受到秘传文字的蛊惑,明确地说就是‘次经’。在希腊语中,‘apokryphos’意指‘隐秘’,因此次经就是一些隐秘的著作,有些人认为次经具有高度争议性,有些则认为应该把它纳入旧约。其中的篇章包括多比传、犹滴传、以斯帖记、巴录书、西拉书、马加比传等等。”
“请原谅我的无知。关于次经我只听说过,从未读过。它的内容有何特别之处?”
“其实毫无特别之处,只不过撰写时间比旧约其他篇章稍晚。希伯来《圣经》将次经删除,并不是因为犹太学者不相信其中的内容,只是因为这些是在上帝的启示作品完成后才写出来的。不过,希腊文译本《圣经》便将次经包含在内。罗马天主教便不认为次经有争议性。”
“我明白了。”
“然而在新教徒心中,它的确很有争议。宗教改革期间,神学家们希望能更贴近旧希伯来《圣经》。马丁路德将次经从宗教改革《圣经》中删除,后来卡尔文主张绝不可以次经作为坚定信仰的基础。因此次经的内容与《圣经》的明确性有某种程度的矛盾与冲突。”
“换句话说就是禁书。”
“没错。例如次经支持施行法术,并认为在某些情形下可以说谎,这类说法当然惹恼了基本教义派的信徒。”
“所以说如果有人热衷宗教,会去阅读次经或因而惹恼像法尔克牧师这样的人,并非不可能的事?”
“是的。研究《圣经》或天主教信仰时,次经几乎难以避免,另外对秘传教派有兴趣的人,通常也很可能会阅读。”
“你该不会刚好有一本吧?”
她又笑了。爽朗、亲切的笑容。
“当然有了。其实在八十年代,《圣经》研究委员会便将次经编入全国性的研究报告中。”
听到莎兰德想与他私下谈谈,阿曼斯基心想不知发生什么事。他等她进来之后关上门,示意她坐到访客椅上。她说她为布隆维斯特做的事已经完成——律师会在月底前付她钱——但她决定继续执行这项特殊的调查。布隆维斯特答应付给她的月薪比先前高出许多。
“这是我自己接的工作。”莎兰德说:“直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依照协议,只接由你经手的案子。我想知道如果我自己接工作,对我们的关系会有什么影响?”
阿曼斯基无谓地耸耸肩。
“你是自由工作者,想接什么工作都可以,也可以自己开价。你能自己赚钱,我真的很替你高兴。不过如果是通过我们接洽的客户,就会有忠诚的问题。”
“我并不打算这么做。我已经根据和布隆维斯特签订的合约完成了任务,现在的问题是我想继续这个案子,即使没有酬劳也要做。”
“绝对不要做白工。”
“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知道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所以说服了布隆维斯特要求律师再雇用我当研究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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