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希腊译员(1/2)
和歇洛克·福尔摩斯亲密无间地相处了那么多年,可我从来没听他提到过他的家人,也很少听他说起他早年的生活。他对这些事情一直缄口不谈,让人觉得他不近人情,甚至认为他是个孤僻的怪人,只有头脑,没有感情。他对女性敬而远之,也不想结交新的朋友,这两点都足以表明他感情冷淡,即使这样,也不能永远不谈他的家人呀。到后来,我只好把他看作是世上没有任何亲人的孤儿。但是,有一天,使我非常惊奇的是,他和我谈起了他的哥哥。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喝完茶后海阔天空地聊天,从高尔夫球俱乐部聊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又聊到了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这个话题上。我们谈论的中心是:一个人的独特才能有多少是天生的,有多少是后天训练得来的。
“就你本人来说,”我说:“根据你告诉过我的情况来看,你的观察力和独到的推理能力显然是你后天系统训练的结果。”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祖先都是些乡绅,一直过着他们那个阶层的人习惯了的生活。但尽管如此,我能有今天也应该归功于我的血统,我祖母是法国画家维内的妹妹,我可能从她那里继承了不少好东西,因为,血液中的艺术成分可以演变成种种很奇特的遗传方式。”
“那你怎么知道这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在这方面的才能比我强多了。”
“这真是件大新闻,既然他比你厉害,那警方和公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呢?”我这么问他,意思是,你只不过是因为谦虚才认为你哥哥比你更强的。福尔摩斯听了笑了笑。
“亲爱的华生,”他说,“有人说谦虚是一种美德,但我不这么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实事求是地看待一切事物,过于贬低自己就跟过于吹嘘自己一样,都是有背真理的。所以,既然我说他能力比我强,就是真的比我强。”
“他大你几岁?”
“七岁。”
“那他怎么没一点名气呢?”
“哦,他在他圈子里还是很有名气的。”
“什么圈子?”
“嗯,比方说,在第欧根尼俱乐部。”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俱乐部。我不由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情。歇洛克·福尔摩斯把表掏出来看了看。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一家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又是这家俱乐部里最古怪的一个人。每天下午四点三刻到七点四十他总呆在那里。现在六点,你要是有兴趣在如此美好的晚上出去散散步,我会把这古怪的俱乐部和古怪的迈克罗夫特介绍给你的。”
五分钟后,我们到了街上,向摄政广场走去。
“你一定有些奇怪,”我朋友说,“迈克罗夫特为什么不把他的能力用来搞侦探。事实上,他当不了侦探。”
“可你刚才还说……”
“我是说过,他的观察力和推理能力确实比我强。如果侦探这门艺术,自始至终只需坐在安乐椅上就行了,那我哥哥肯定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侦探。但他既没有干这行的兴趣,也没干这行的时间,他甚至宁愿自己的推理是谬论,也不想花点力气去证明自己是对的。我经常请教他,他指点给我的,事后又总证明是正确的。但是,在案子提交到法官或陪审团之前,需要出示案情细节时,他就无能为力了。”
“那他干的不是侦探?”
“根本不是,侦探是我谋生的职业,而在他只是业余爱好。他有超群的数学才华,常常在一些政府部门查账,迈克罗夫特住蓓尔美尔街,每早步行去政府上班,傍晚回家,每天都这样。没有别的活动,也不到别的地方去,唯一的去处就是他住处对面的第欧尼根俱乐部。”
“我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俱乐部。”
“你可能是不知道。你知道吗?伦敦有很多生性羞怯或愤世嫉俗的人,他们不大合群。但他们并不反对到舒适的地方去坐坐,看看最新的杂志什么的。第欧根尼俱乐部就是这些人成立的,它所有的会员都是伦敦城里最孤僻、最不爱交际的人。会员们互不打听彼此的情况,除了会客室,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员之间都不准交谈。如果有谁违规三次,引起了俱乐部委员会的注意,谈话者将被开除出去。我哥哥是俱乐部的发起人之一,我也觉得这俱乐部的气氛很好。”
我们边走边说,从圣詹姆斯大街的尽头一直走到蓓尔美尔街。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提醒我别再说话,然后领着我进了大厅。隔着门上的玻璃,我看到了一个宽大豪华的房间,里面各人坐在各人的位置,一个个都在看报。福尔摩斯领着我进了一间小房屋,从这里可以看到蓓尔美尔街。然后,他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带了个人进来,我知道这个人准是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比他弟弟要高,也比他壮实。他很胖,脸庞虽然蛮大,但也有着他弟弟所特有的那种鲜明醒目的轮廓。他浅灰色的眼睛透着一种奇特的光芒,好像在冥思苦想似的,这种眼神,我只在他弟弟全神贯注时才见过。
“很高兴认识你,先生,”他边说边向我伸出他那像海豹掌一样宽阔厚实的手,“自从你给歇洛克作传以来,我无论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提起他。顺便提一下,歇洛克,我还以为你上周会来找我商量曼诺庄园的案子呢。我当时想,你可能有些力不从心。”
“不,我已经解决了。”我朋友笑着说。
“是亚当斯干的吧?”
“当然是他。”
“我早知道是他。”他俩在窗旁坐了下来。迈克罗夫特说:“对于想研究人类的人来说,这是最理想的地方,这儿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物。比方说,向我们这边走过来的那两个人。”
“你是说那个台球计分员和他旁边那位吗?”
他们所说的两个人在街对面站住了。其中一个人的背心口袋上有些滑石粉的痕迹,这是我看到的唯一暗示台球的标志,另外那人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帽子在后脑门上扣着,腋下夹了好几个包。
“我看他是个老兵。”歇洛克说。
“才退伍不久。”他哥哥说。
“在印度服的役。”
“是个军士。”
“是皇家炮兵队的。”歇洛克说。
“他是个鳏夫。”
“但有一个孩子。”
“不止一个,我亲爱的弟弟,他不止一个孩子。”
“得了,”我笑着说,“你们说得未免太玄了点儿。”
“你来看,”歇洛克说,“这人有点当官的气势,皮肤又被晒得黑黑的,说明他当过兵,而且不是普通士兵,而且他从印度回来不久。”
“你看他还穿着大家所说的那种炮兵靴,这表明他退伍不久。”迈克罗夫特说。
“他的走姿不像骑兵,他习惯戴帽子——这从他眉毛上方的皮肤颜色较浅可以看得出来。何况他的体重又不像个工兵,所以,他是炮兵。
“他脸上那悲恸的样子说明他失去了某个亲人。从他自己出来买东西这一点来看,他应该是失去了妻子。他那些东西都是给孩子买的,那个拨浪鼓说明其中一个孩子还很小,并且表明他妻子是在产后不久去世的;而他腋下还夹了本小人书,说明他还惦记着另一个孩子。”
我这时才明白我朋友为什么说他哥哥的观察力比他自己还要强了。歇洛克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迈克罗夫特从一只玳瑁盒取出鼻烟,又用一块红色大丝巾把落在衣服上的烟灰揩掉。
“我说歇洛克,”他说,“我这有件事很适合你干。这是件很不寻常的事,虽然这给我提供了进行推理的好机会,但我又没时间把它追查到底。如果你愿意听……”
“我亲爱的哥哥,我非常愿意。”
迈克罗夫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匆匆写了几个字,按了一下铃后,把纸条交给了侍者。
“我已经让人去请梅拉斯先生了,”他说,“他就住我楼上,我们比较熟悉。他一有麻烦就来找我。据我所知,他有希腊血统,是位了不起的语言学家。他靠在法院当译员,并给那些住老桑伯壮街旅馆的有钱的东方人当向导为生。我看,还是让他自己把他那奇特的遭遇讲给你们听吧。”
几分钟过后,一个矮小壮实的人走了进来。虽然他说起话来像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人,但他那橄榄色的脸和漆黑的头发都表明他是南欧人。他热情地和歇洛克·福尔摩斯握了握手,听说这位专家很想听自己的遭遇,他那双黑眼睛不由闪烁出欣喜的光芒。
“我说的事恐怕连警察都不信,真的,”他忧愁地说,“这样的事他们从没听过,所以他们也不信世上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我明白,如果我不弄清那个脸上贴胶布的可怜人的结果,我的心是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的。”
“你说吧。”歇洛克·福尔摩斯说。
“现在是星期三的晚上了,”梅拉斯说,“嗯,这事发生在两天前,星期一的晚上。也许你哥哥告诉你了,我是个译员,能够翻译所有的语言——或者说几乎所有的的语言——但因为我生在希腊,而且取了个希腊名字,所以主要翻译希腊语。多年来,我一直是伦敦很不错的希腊语翻译,每个旅馆都熟悉我的名字。
“经常有人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来请我去当翻译,或者因为一些外国人遇到了麻烦,或者因为一些游客到得比较晚,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星期一晚上,当一位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拉蒂摩先生找到我家,请我陪他坐马车外出时,我一点儿也不意外。他说,他有位希腊来的朋友找他有事,这位希腊朋友只会说希腊语,所以他只好请我当翻译。他说他在肯辛顿住,离这儿有段路。他看起来很急,我们一到街上,他就飞快地把我推上马车。
“我上马车不久就有了怀疑,我发现我坐的不是一般的四轮马车。它比伦敦街头常见的那些寒碜的四轮马车宽敞得多,里面装饰旧是旧些,但挺讲究。拉蒂摩先生在我对面坐着,我们穿过查林十字广场和谢夫特斯贝里大街,来到了牛津街。我刚想说这样去肯辛顿是兜圈子,但我同伴的奇特举动打消了我的念头。
“他掏出一根模样吓人、灌了铅的圆头短棒,来回舞了几下,好像是试试它的分量和威力。然后一声不作地把短棒放在他座位旁边。接着,他拉上了两边的窗子。为防止我看到外面的情景。我惊讶地发现窗子竟蒙着纸。
“‘梅拉斯先生,很抱歉挡住了你的视线,’他说,‘因为我不想让你知道我们去哪里,否则,我们可能会有些不便。’
“你们可以想象得到,我听了后有多吃惊。他是个身强力壮、膀大腰圆的年轻人,即使他没有拿武器,我也根本不是他对手。
“‘拉蒂摩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做,’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得告诉你,这样做是非法的。’
“‘这有些失礼,’他说,‘但我们会给你补偿的。我得先警告你,梅拉斯先生,今晚不管什么时候,要是你企图报警或做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情,都是非常危险的。请记住,没人知道你在哪里,不管是在这辆马车还是在我家里,你都逃不出我手心的。’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很刺耳,听起来挺吓人。我默默地坐着,揣测他究竟为什么要用这种奇特的方式绑架我。但不管怎样,我是反抗不了的,只有任人宰割了。
“马车跑了两小时,我根本不知道我们是去哪里。有时,马车碾过石子时发出的声响表明我们是在石子路上;有时,马车不声不响地向前行驶,表明我们是在柏油马路上。除了这些声音上的变化外,再没其他东西能让我猜出我们在哪里。两边的窗子蒙着纸,根本不透光,马车前面的玻璃窗也拉上了蓝色窗帘。我们是八点十五离开蓓尔美尔街的,到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时,已经十点五十了。拉蒂摩拉开窗帘,我看到了一个低低的拱形大门,上面亮着一盏灯。我匆匆跳下马车时,大门打开了,我走进院子,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里有块草坪,旁边还有好多树。但我不能断定那是私人花园住宅还是真正的乡下。
“屋里有盏彩色的煤气灯,拧得很小,屋子倒是很大,墙上挂了好多画。昏暗的灯光里,给我们开门的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长相委琐,两肩向前佝偻着。他转身向着我们时,有道亮光闪了闪,我才发现他戴了眼镜。
“‘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问。
“‘是的。’
“‘好,好!梅拉斯先生,我希望你没对我们产生坏印象,我们需要你。如果你和我们合作,我们会报答你的。但你要是想耍我们,那就走着瞧吧。’他说话时显得很紧张,声音颤抖着,还夹有格格的干笑声。不知怎的,我觉得他比那个年轻人还要可怕。
“‘你们让我做什么?’我问。
“‘你只要向那位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问几个问题,然后把他的答复告诉我们就行了,不过,你得照我们所说的去做,不然……’他又格格地干笑了一声,‘我们会让你生不如死的。’
“他边说边打开了一扇门,带我走进一间摆设异常豪华的屋子,屋内用来照明的却是一盏拧得很小的灯。这是个大房间,铺着软绵绵的质地很好的地毯。几张蒙着丝绒的椅子,一个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台,壁炉台的一侧还有一样像是日本铠甲的东西。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个年纪大一点儿的示意我坐到那把椅子上去。年轻人出去不久,突然从另一扇门又进来了,一个身穿肥大睡衣的人跟着他慢慢向我们走来。当这个人走到昏暗的灯下时,我才看清他的长相,这一看把我吓得魂飞魄散。他的脸死人一样苍白,神色憔悴,一双鼓鼓的明亮的大眼显示他尽管体力不支,但意志却很坚强。比他虚弱的身体更让我吃惊的是,他脸上很可怕地贴着横七竖八的胶布,他的嘴,更是让一块大胶布给封上了。
“‘石板拿来了吗,哈罗德?’年纪大一点的那个人见那个怪人有气无力地瘫坐到椅子上,大声叫道,‘松开他的手了吗?把铅笔拿给他吧。梅拉斯先生,你来问问题,让他把答案写下来。你先问他是否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那个人的眼睛里立刻喷射出怒火。
“‘决不!’他用希腊文在石板上写道。
“‘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我按那个恶棍的话问道。
“‘除非我亲眼看到她在一位我认识的希腊牧师的主持下结婚。’
“年纪大一点的那个恶棍又阴险地格格笑了笑。
“‘那么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在乎。’
“‘上面只是我们这种奇特的半说半写式问答的一些片断。我被迫一再问他是否愿意妥协下来,在文件上签字,而他一次次愤怒地拒绝了。但是,很快,我就想了个好办法。我开始在每个问题后加上我自己的一些话。我开始只加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想看看他们能否察觉出来。当我发现他们毫无察觉时,我就玩起了更危险的游戏。我们的谈话大致是这样的:
“‘你固执下去是没好处的。你在伦敦有亲人吗?’
“‘我不在乎。我在伦敦举目无亲。’
“‘你得把命运抓在自己手上。你在这儿多久了?’
“‘随便它吧。三个星期了。’
“‘这财产永远不属于你了。他们怎么折磨你?”
“‘决不能让它落到恶棍手上。他们不给我东西吃’
“‘你签字就有自由。这是哪里?’
“‘我不会签字的。我不知道。
“‘你也不为她想想?你叫什么名字?’
“‘我要听她亲口对我说。克拉狄德斯。’
“‘你签完字就能见到她。你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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