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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摩天楼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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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凝敛,西边有一大抹绛色的彤云,玫宝欠着身子从计程车窗探望出去,纽约曼哈顿上的大厦,重重叠叠,像一大群矗立不动、穿戴深紫盔甲的巨人,吃力地顶负着渐渐下降的苍穹。

寒意愈来愈浓,空气冷凝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浮在低空。车子冲过去,把寒气荡开,如同在水中破浪而行一般。玫宝把大衣领子翻起来,将颈子团团围住,只露出一张浑圆的脸来,两团白里透红的腮帮子,冻得凝亮,像刚结成的果子冻,嫩得颠颤颤的。菱角似的小嘴紧紧撮着,一对汪着两泡水光的眸子,像断线的珠儿,滴沥溜转。玫宝来美国密歇根大学读书,可是除掉她五尺六吋 的身材外,玫宝通身还找不到一丝大学生的气派。一双粉团似的小手,指头又圆又秃,叉开来,像十根短胖的蚕虫,永远握不拢拳头似的,与她肥硕庞大的身躯不很相称,像农场上饲养着的鹌鹑,身体愈来愈丰满,翅膀却渐渐退化了。一头乌油的盛发,编成两根大辫,连成u形,垂在背后。

玫宝坐了两天两夜的西北航空公司飞机,才从台北飞到美国。一路上腾云驾雾,在阿拉斯加降陆时,大呕大吐,玫宝以为这一辈子也到不了她日思夜梦的纽约市了。在百老汇道上飞驰着,玫宝还有点不相信自己身在其境。一路上玫宝都看见穿着大红大绿的波多黎各人,七横八竖地靠在地下车道口的栏杆上,密密麻麻的报摊、水果摊、精品食物铺( delicatessen) ,一个紧挨一个,看得玫宝目不暇接。百老汇这条道名,玫宝听来太熟,太亲切,玫宝此刻觉得不是离家,竟似归家一般,因为在百老汇与九十九街上,玫宝就要见到她阔别了两年的姊姊玫伦了。玫宝一想到她姊姊,心里就发热、发酸、发甜,甜得蜜沁沁的,甜得玫宝想笑,望着那一排排巨厦间隙中涌出来的彤云,玫宝把下巴枕到搁在车窗口的手弯里,在她白胖的手背上,爱娇地轻咬了一下。

玫伦是长姊,玫宝是幺妹。姊儿俩幼年丧母,玫伦在家里把玫宝惯得像只从来没有出过客厅的波斯猫,晚上两姊妹在房中看书时,玫宝总爱坐到玫伦椅子脚的地板上,头仰靠着玫伦的膝头,让玫伦抚弄她那一头婉约齐背的长发。

“姊姊,帮我篦篦头,好舒服的。”玫宝半闭着眼睛说。

“妹娃儿,我看你愈来愈娇了。”玫伦摇着头笑道。

“头痒得很,姊姊,等下替我洗一个。”玫宝说。

玫宝的头是姊姊洗的,玫宝的书桌是姊姊理的,玫宝的睡衣扣子掉了,不理它,姊姊只得钉,晚上睡觉,忘了放帐子,姊姊也只好替她放。跟在姊姊后头,玫宝乐得像个坐在塞满毛毡的摇篮里的胖娃娃,整日嘻笑颜开,只要张口,就有大瓢大瓢的果汁奶浆送到口里来了。玫宝爱吃零食,玫伦在床头柜上摆了一只精致的糖盒;里面经常盛着从西门町买回来的加应子、陈皮梅、花生糖、杏仁酥。考试时,玫宝钻在被窝里,不用翻身,就可伸出手去,把那些喷香的糖果抓来提神了。玫宝爱听音乐,玫伦把自己那架袖珍收音机,挂在她床头,每晚让温柔的肖邦和轻快的莫扎特送她入梦乡。

“这么大个人还不会自己洗头,姊姊也不能替你洗一辈子呀!”玫伦皱着眉头说。玫宝最不爱听这种话,为什么老要说一辈子长,一辈子短的,可是姊姊就爱这样穷聒絮。有时姊姊忽然会捧起玫宝的脸来,一脸正经地说道:

“听着,妹娃儿,你不小了,姊姊老这样惯你,你以后自己怎么站得稳脚?”

姊姊喜欢拿大道理来压人,玫宝不要听,玫宝挨吓得心儿噗通噗通直跳。玫宝赖在地上,双手紧箍着玫伦的腿子。玫宝望着玫伦英爽俊秀的脸庞,恨不得从肺腑中喊出来:姊姊,我爱你。姊姊总以为玫宝是个不懂事的傻丫头,其实玫宝懂,玫宝懂得爱姊姊,有时心中爱得发疼。玫伦在师大毕业演奏时,玫宝坐在礼堂的角落头,听得眼泪像两条蚯蚓,在她脸上爬来爬去。玫伦在台上穿着亮白的旗袍,手指像一排白鸽在钢琴的键盘上飞跃着。肖邦夜曲里那串音符,变成了一群嘹亮清圆的夜莺,飞到玫宝的心花上,把她的心血都啄了出来。玫伦答应到美国朱丽亚音乐学院学好音乐后,写成第一个曲子,就赠给她最宠爱的妹娃儿,玫宝在日记上记下:

幻想曲no1,赖玫伦作,献给赖玫宝。

“姊姊,”玫宝紧箍着玫伦,脸贴偎在玫伦的腿上,喃喃叫道,“我要你。”玫伦把玫宝从地上扶起来,放到床上去,把被窝塞到她下巴底,在她耳边说道:

“痴姑娘!”

“到啦,小姐。”计程车的司机说道,“这就是百老汇与九十九街。”司机替玫宝把箱子提了下来。玫宝贴了司机小费。

“谢谢,小姐。”司机咧开嘴笑着说道,“祝你圣诞快乐。”

“祝你也圣诞快乐。”玫宝笑着答道。

百老汇上人来人往,从地下道口冒出来的人潮,都冷缩着脖子,四处乱窜。六尺许高的黑人,穿着自制服卖pizza的意大利人,还有一些操着奇腔怪调的欧洲人,看得玫宝的眼睛浑圆。玫伦写信告诉过玫宝,如果玫宝站在百老汇上,再也不相信自己身在美国,因为百老汇道上,外国人倒占了近半。玫伦在信上已把百老汇写得烂熟了。玫宝要玫伦一个礼拜至少写两封信给她,起先玫伦还遵守诺言,后来一直推忙,一个月还不到两封。玫宝实在不懂姊姊为什么在美国会这么忙法。这次玫宝到美国来,姊姊仍然说圣诞节前后太忙,信上并没有叫玫宝直接到纽约,可是玫宝管不了那些,玫宝等不及了。玫宝在密歇根下了飞机,没有通知姊姊,就直接坐公共汽车跑来纽约,玫宝要给姊姊来个意外之喜,不由得姊姊不依。玫宝提着两只箱子,站在电梯里,兴奋得脸上一阵阵发热,玫宝绝不能等到暑假。玫宝今晚就要见到姊姊,倒在姊姊的怀中,把姊姊的衣襟搓成一团,然后要姊姊马上,就在今晚,挽着她出去逛tis sare,去逛fifth avenue,那条最富丽、最豪华,象征着美国物质文明达到巅峰的大道。玫宝站在玫伦公寓门口,心都差不多从口中跳了出来。姊姊,玫宝心中叫道,今天晚上让我们,你和我,爬上皇家大厦,站到世界最高的摩天楼顶上去。

“呀,是你,玫宝。”玫伦开门时看见玫宝提着两只箱子站在门外,吃惊地叫道,然后一把将玫宝拖了进去,替玫宝接过箱子,挂好大衣。

“玫宝!玫宝!”玫伦打量着玫宝笑着叫道,“我真不相信我的眼睛,才是两年,你长得这样高大了!”

玫宝激动得满面血红,她一进门就想扑到她姊姊身上,可是她和玫伦站在一起时,突然发觉自己比玫伦高出了半个头,身躯比她细巧的姊姊好像要大上一倍似的,玫宝呆住了,尴尬地搓着双手。

“你看,”玫伦摇摇头笑道,“鼻子冻得那么红。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是以前那副任性的脾气。”

玫宝心中想叫道:“姊姊,我要使你惊奇,要你高兴。”可是玫宝的喉咙好像给痰塞住了似的,站在玫伦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玫伦笑得十分亲切,眼睛里充满了爱怜与纵容的光彩,但是也许因为玫伦打扮得太漂亮了,使得玫宝不敢骤然上前亲近她姊姊。玫伦穿着一袭榴花红低领的绉纱裙,细白的颈项上围着一串珊瑚珠,玫伦的头发改了样式,耸高了好些,近太阳穴处,刷成两弯妩媚的发钩。眼角似有似无地勾着上挑的黑眼圈。玫瑰色的唇膏,和榴花红的裙子,衬得她的皮肤泼乳一般。

“快来,到客厅里暖暖。我还有个朋友,你来见见。”玫伦拖着玫宝的手走进客厅。玫伦的客厅十分小巧,一套沙发,一架座地身历声唱机,一只桃花心木书架,架上摆着两套杂志,一套 vogue ,一套 bazaar ,客厅的墙上却点着两只中国宫灯。客厅的光线晕黄柔和,所有的陈饰总是巧克力和牛乳二色相间。长沙发上坐着一位男客,看见玫宝和玫伦走进来,站起身来对着玫伦说道:

“这位大概是你的妹妹吧,rria?”

“是啊,张汉生。这就是我常对你说我最宠爱的玫宝。”玫伦踮起脚尖搂着玫宝的肩膀说道。玫伦替玫宝介绍说张汉生是她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学,正在电机系读博士学位。玫伦递给玫宝一杯热咖啡,然后在张汉生身旁坐下。张汉生穿着一套深黑色ivy- league式的西装,戴着宽边眼镜,年轻、自信、精明而有条理。他对玫伦讲话时,语调十分亲切,一径叫着她的英文名字rria。玫伦靠得张汉生很近,口中问着玫宝一路上旅行的情形,问完一句总朝着张汉生妩媚地笑一下。

“你从密歇根坐greyhound b来的?”玫伦问玫宝道,“那种车子真会坐坏人的。”

“是啊!”张汉生接着说道,“我跟你一个想法。我从纽约坐到芝加哥一次,一天一夜,从那次以后我再也不坐greyhound了。”

“你在东京住什么旅馆?”玫伦问道。

“机场附近的王子旅馆。”玫宝说。

“傻子!为什么不住帝国大饭店?反正航空公司出钱。”玫伦指着玫宝大笑说道。

“我记得我来的时候停在东京,也是住帝国大饭店。我吃了三顿五块美金的大餐。那边的炸生蚝真是名不虚传!”张汉生也跟着玫伦笑着说道。玫宝低下头一口一口谨慎地啜着咖啡,她觉得她的脸上烫得火烧一般,耳朵里充满了玫伦一声高一声低喜悦清脆的笑声。玫宝不明白姊姊为什么这样爱笑,以前玫伦笑起来最多抿抿嘴,从来没有笑得这样爽朗,姊姊心里一定非常快乐,玫宝心里想道。

“rria,ste夫妇今晚请些什么人?”

“张乃嘉夫妻,judy王,albert李,rita周,还有一些美国朋友,全是犹太人。”

“我最看不来张乃嘉两夫妻,来了美国十几年,还那么出不得众,小里小器。”

“你的性情也古怪,不喜欢他们就别理他们算了。”

玫宝的眼睛从桃花木书架那两排色彩鲜艳的时装杂志一直溜过去,溜过张汉生微皱的眉头,玫伦妩媚的发钩,然后停到乳黄色墙上那两盏精致的中国宫灯上,朱红的络缨绾着碧绿的珠子,灯玻璃上塑着一对十四五岁梳着双髻的女童在扑蝴蝶。玫伦从朱丽亚音乐学院转到哥伦比亚念图书馆学的时候,玫宝从台北寄给玫伦这对宫灯,她要玫伦把这对灯挂在钢琴上。她要这对灯照着姊姊的琴谱,提醒姊姊不要忘记练琴。

“姊姊,你的钢琴呢?”玫宝突然问道。

“钢琴?”玫伦怔了一下,然后一只手扶住额头放声笑了起来,“说起钢琴我还有一个笑话呢,张汉生,你不是记得我住在vil1a时有架旧钢琴吗?我搬家时,送给楼底的房东太太她不肯要。我后来花了五块钱才叫人搬走丢掉的。美国房子里的空间珍贵。旧东西没人要,怕占地方。”

玫伦笑得前俯后仰,她身上的绉纱裙窸窸窣窣 发着响声。玫宝觉得姊姊通身艳色逼人,逼得人有点头晕。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玫伦走过去拿起听筒说道:“hello rita?好,我们就来接你,我妹妹刚才从台北来,我们陪她说了一会儿话。”玫伦朝着玫宝笑了一下,放下听筒说道:“玫宝,我们马上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宴会,上星期就订下了。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看看杂志,饿了冰箱里有龙虾三明治。”

“我先去把车子开过来你再下楼吧。”张汉生说,“外面冷,天气预测说今晚有雪。”

张汉生离开后,玫伦回到房间再装饰了一番,穿上一件黑呢镶皮领大衣,襟上别着一朵血红的玫瑰。她走出来,戴上一副黑纱手套,然后在玫宝腮上轻轻拧了一下,笑着说道:

“玫宝,你不知道我见了你多开心!”

玫宝低着头,不住地搓着一双白胖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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