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2/2)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背,说:“嗯,难看吧?”
“不难看。你那次好快的手脚,一下就——”
“就是因为割了那一刀,那边医院才通知我去检查——”他好像发现自己说走了嘴,马上打住了,改口说,“通知我去换药。有了这个疤,就等于有了记号,不会走丢了。你有什么记号?告诉我,我好找你。”
她想问,到那里找我?但她没敢问,只是在脑海里冒出一个场面,是她经常梦到的,四处迷雾茫茫,他跟她两个人摸索着,到处寻找对方。她不知道为什么,想叫他的名字却总是叫不出口,看东西也看不真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而他总是在什么地方叫“静秋,静秋”,每次她循着声音找去,就只看见他的背影笼罩在迷雾之中。
她突然悟出那就是他们死后的情景,觉得鼻子发酸,赶快深吸一口气,说:“我头发林子里有一块红色的胎记,就在后脑勺上,头发遮住了看不见。”
他问:“可不可以让我看看?”
她散开发辫,把那块胎记指给他看。他用手拨开她的头发,看了很长时间。她转过身,看见他眼圈发红,她慌忙问:“怎么啦?”
他说:“没什么。做过很多梦,总是云遮雾罩的,看不真切。看见一个背影像你的,就大声叫‘静秋,静秋’,但等别人回过头,就发现不是你——”他笑了笑,“以后知道怎么找到你了,就拨开头发看有没有胎记。”
她问:“为什么你总叫我‘静秋’?我们这里都兴叫小名,不兴叫全名的。”
“可是我喜欢‘静秋’这个名字。听到这个名字,即便我一只脚踏进坟墓了,我也会拔回脚来看看你——”
她又觉得鼻子发酸,扭头去望别的地方。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讲你小时候的故事给我听,讲你在农场的事给我听,我什么都想听。”
她就讲她小时候的故事给他听,也讲农场的事给他听。她也要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给她听,讲他家乡的事给她听。那一天好像都用在讲话上了,中午就在医院食堂打饭来吃,晚上两个人出去到一家餐馆吃了饭。吃完后,因为天色晚了,外面没什么人,两个人就牵着手在县城里逛了逛。回到高护士的寝室时,天已经全黑了。他提了几瓶开水来,让她洗脸洗脚。
他出去了一下,她赶快洗了,但不知道把水泼哪里,就等着他回来了好问他。过了一会儿,他拿着一个医院用的那种痰盂回来了,说这楼里没厕所,你晚上就用这个吧。她脸一下红了,心想他一定是因为听她讲了在农场提斧头上厕所的故事,知道她半夜会需要上厕所。
他端起她的洗脚水就往外面走,她急得叫他:“哎,哎,那是我——洗了脚的水——”
他站住了,问:“怎么啦?你还要的?我泼了再去打干净的。”
她说:“不是,是——我们这里的男的不兴给女的倒洗脚水,没出息的——”
他笑起来:“你还信这些?我不要什么出息,只要能一辈子给你倒洗脚水就行。”说着,就走到外面去了,过了一会儿,拿着个空盆子转来。
他进了门,关上,问:“你还不赶快坐被子里去?赤脚站那里,一会儿就冻冰凉了。”说着,他把被子打开,铺上,掀开一角,叫她坐进去。她想了想,就和着衣服爬床上去,坐在床头,用被子捂住腿和脚。
他把椅子挪到她床边,坐下。她问:“你今天在哪里睡?”
“我回病房去睡。”
她犹豫了一下,问:“你……今晚不回病房去行不行?”
“你叫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他说:“不早了,你睡吧,你今天坐车累了,明天又要坐车又要走路,早点休息吧。”
“那你呢?”
“我睡不睡无所谓,反正我白天可以睡的。”
她脱了外衣,只剩下毛衣毛裤,钻到被子里去躺下。
他给她盖好被子,隔着被子拍拍她,说:“睡吧,我守着你。”他在椅子上坐下,把军大衣盖在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的待在一间屋子里过夜,但她好像并不害怕一样。看来毛主席说的那句话有道理:“中国人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她现在连死的准备都有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别人要说什么,那都是别人的事。就算别人把嘴说歪了,她也不在乎。
但她害怕问他那个问题,她很想问他到底是不是得了白血病,如果是的话,她明天就到农场去跟郑主任说一声,再返回来照顾他。如果他真的只是感冒了,那她就还是回农场去上班,等休假的时候再来看他。
今天一整天,她都没能问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