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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静秋就厚着脸皮向教改组的几个人借钱,说是为妈妈买冰糖急需的。已经到了快回去的时候了,大家身上都没剩下什么钱,李师傅和陈校长两人凑了十八块钱,借给静秋了。

大妈他们那天也回来了,晚上的时候,静秋听见老三在堂屋跟欢欢玩耍,就赶紧拿了钱,走到堂屋去,见他坐在一个很矮的板凳上,欢欢趴在他背上跟他亲热。老三看见她,仰起脸跟她打招呼,但她板着脸不说话,把钱丢在他腿上,说:“谢谢你帮我买冰糖,你看看这些钱够不够。”

他的表情使她想起鲁迅的《祥林嫂》里面的一句话“像遭炮烙一样”,她看见他那样望着他腿上的钱,像那钱在烫他的腿,而他不敢伸出手去碰一样。他无助地抬起头望她,仿佛在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觉得自己有权生他气似的,气呼呼地说:“够不够?不够就告诉我,我补齐你。”其实她已经把借来的钱全给他了,并没有钱来“补齐”他,如果真的差的话,她只好再去借。

他问:“不是说好——以后再还的吗?”

“说好了又变的事情多着呢,你能指望别人说好的话句句都兑现?”

他把这句话揣摩了一会儿,大概没揣摩出什么来,只说:“你不是说你身上没钱的吗?怎么一下出来这么多钱?”

“问组里人借的。”

他似乎很受伤:“你横竖是借钱,为什么你偏要去问别人借呢?”

“我高兴问谁借就问谁借。我代替我妈谢谢你了。”说完,她就走到自己房间去了,拿出写村史的本子,想来写东西。但她的手直发抖,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冷的。

他跟了进来,站在她身后:“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你不要这样,一定是出了什么事,前天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

“前天怎么啦?我一直就说不要你的钱。”

他疑惑地问:“就因为我那天说了要给你钱,你就生这么大气?你那天说了不要,我就没再勉强你了。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不愿接受别人的帮助,可是你……你不用把我当……别人的呀。”

她想:到底是骗子,说起话来嘴上像抹了蜜糖一样,如果不是我知道你的底细,肯定又被你骗了。你那时是不是就这样把你未婚妻骗到手的呀?她知道不知道你又在外面骗别人呀?难怪别人说嘴巴皮子会嚼的人让人信不过,他哄得住你,也就哄得住别人,像长林这样的闷葫芦就肯定不会骗人。

她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站这里了,去忙吧,我要写东西了。”

她感觉他还站在那里,但她不回头望他,只抖抖索索地在本子上写字。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他不在那里了,就转过头,他果然不在那里了。她又很失落,满以为他会在她身后多站一会儿,甚至一直站着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本来想得好好的,要忘记他,忘记他,再不把他当回事了。事前也觉得这事做起来不难,碰见他了,她也真的能恶狠狠地跟他说话。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的时候,她的心也很坚定,似乎不为所动。但等到他真的走了,她就慌了,只会怨恨地想: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我才说了这么几句,他就跑掉了?

她觉得自己这种行为简直算得上丑恶,别人讨好你,怕你生气的时候,你就大大咧咧的,专门说些伤害别人的话;等到别人跑掉了,你又后悔。你这不是逼着人家冷淡你,下作你吗?她把自己骂了一通,就装作到后面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走了。她穿过堂屋和厨房,往后面走,发现他不在堂屋,也不在厨房,她张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也没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他真的走了,他生气了,因为她对他那样没礼貌,那样冷淡。她失魂落魄地到处找他,也不知道找到他了,她又能怎么样,但她什么也顾不上了,一心希望他没走。

最后她在磨房看见了他,他在推磨,大妈在喂磨。静秋一看见他,知道他没走,心里又不慌张了,对他的恨意也上来了,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骗子”,转身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连着几天,她都不理他。他找机会跟她说话,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都不说。有时问急了,就狠狠丢下一句:“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恳求说:“我不明白,你告诉我,我到底做了什么好事?”

她不理他,进自己房间去装模作样写东西。她见他不会生气走掉,就放肆起来,越发冷淡他,但又不给他解释,让他去冥思苦想。她搞不清她为什么觉得自己有权折磨他,就因为她能让他苦恼吗?还是觉得他那天在山上占了她便宜,所以要用折磨他的方式来惩罚他?

教改小组就要回k市去了,静秋还没想到一个好办法把那些核桃拿回去,她坚决不要长林去送,更不会要老三去送。但她也不能指望教改小组的人帮她背回去,因为组里每个人都是背着行李的,能把自己的行李对付回去就不错了,谁还能帮她提那一篮子核桃?

她想把核桃砸开,只带里面的仁回去,那会轻很多,但大嫂说你砸开了,就不好保存了,你总不能让你妈妈一下都吃了吧?总要留一些防止下次犯病吧?她想想也是,只好不砸开。

大嫂建议说:“就让长林去送你吧,他很少去k市,也算是去那里玩玩。你要觉得不方便,就让我公公派长林一个差,算是送你们教改组回去的,队里还可以给他记工分。”

静秋觉得那样更糟糕,连张村长都扯出来了,不更像是他家儿媳了?

一直到临走的前一天了,长芳从严家河回来了,才算解了个围,说她可以去送,但她提不动那样一大篮核桃,可以叫她二哥一起去,两兄妹主要是去k市玩,顺便帮忙把核桃送去。长芳说她老早就想去趟k市了,就是没伴,现在正好借这个机会去趟k市。大妈和大嫂都说她们也有好些东西要叫长芳在k市买,静秋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潜意识里觉得这样可以惩罚一下老三,就答应了。

长林激动得不得了,大妈也激动得不得了,为长林张罗出客的衣服鞋袜,又教他出门的礼貌,嘱咐他见了静秋的妈妈要叫“老师”,不要像根木头;吃饭的时候要细嚼慢咽,不要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走路要轻手轻脚,不要像打夯似的。总而言之,事无巨细,都交代了无数遍,看那样子,恨不得自己替他去算了。

晚上,老三过来了。他来的时候,大妈一家正在热烈而紧张地为长林的k市之行做最后的润饰。大妈和大嫂忙着把核桃用袋子装起来,又找些豆角干、白菜干、咸菜干什么的包上,说送给静秋家做菜吃的。

静秋很惶恐,觉得这事已经超出预算了,说好只是长林两兄妹去k市玩,顺便把核桃带过去的,现在却好像搞成长林初次登门拜访丈母娘一样了。她想阻止,但又说不出口,盛情难却,伸手不打笑脸人,别人这么欢天喜地的,自己怎么好兜头泼一盆冷水?再说,大妈也没叫长林去了她家就叫她妈“丈母娘”,只说叫“老师”。难道在大妈家住了这么久,别人的儿女要去你那里玩一下,你都不肯?

老三站在一帮忙忙碌碌的人中间,显得很迷茫,搞不清发生了什么,等到他问出是在打点长林去静秋家的行装时,他的脸色明显变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跟那群忙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静秋看着他,有点幸灾乐祸,心想:谁让你有未婚妻的?兴你有未婚妻,就不兴我有人帮个忙?她刚才还在为自己让长林带核桃去k市后悔,怕惹出麻烦来,现在又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可以狠狠地报复一下老三。

大嫂见老三寂寥地站在那里,就问他:“你有没有旅行袋?拿得出手的包就行,长林进城不背个包不像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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