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1/2)
我们的火车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峰,沿着深邃的溪谷蜿蜒而行,又突然横穿过净是葡萄田的广阔丘陵,才终于奔向山岳地带。当火车开始固执地攀爬那似乎无穷无尽的山坡时,天空变得更低,刚才还被锁在天边的那片漆黑云朵,不知不觉竟挣脱了束缚,现在几乎压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气也开始阴冷起来,我竖起上衣衣领,不安地守着把身子埋进披肩、闭着双目的节子。她神情里虽有疲倦,但更多的是忍不住的兴奋。她不时睁开眼,茫然地望着我。起初我们还总是相视着微笑,可渐渐的,我们只是不安的对视一眼便迅速把目光从彼此身上移开,然后她又阖上双眼。
“开始冷起来啦,不知道会不会下雪呢。”
“都已经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嗯,像这一带就算下雪也不稀奇。”
我望着才三点左右就已经彻底昏暗下来的窗外,到处都是冷杉,黝黑的树影交错着,数不清的落叶松并排挺立,叶子早已掉光。这让我意识到我们已抵达八岳山脚下,但本应在此刻见到的像模像样的山却还连个影子都没有……
火车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山麓小站停了下来,站台小到和一间小仓库没有什么分别。来车站接我们的是疗养院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勤杂工,身穿一件印有高原疗养所图样的号衣。
车站前停着一辆老旧的小汽车,我搀着节子走了过去。她扶着我的手臂,走得有些晃晃悠悠,我却故意装作浑然不觉。
“有点累了吧?”
“也没有很累!”
和我们一起下车的几个乘客看起来像是当地人,见到我们这副样子,似乎在一旁窃窃私语了些什么。在我们坐进小汽车的时候,那些人已在不知不觉间混进其他的村民之中,消失在村落中,再难分辨他们的影踪。
车子穿过一排简陋、矮小的农家村庄后,就一路朝着遥不可见的八岳山岭开去。坎坷不平的山地无限延伸开来,就在我几乎以为这颠簸永远不会停歇的时候,正前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建筑。背靠一片杂木林,红色屋顶,还有几个侧楼。“就是那儿吧!”我喃喃自语,同时感受到身子正随车体倾斜。
节子只是微微仰起脸,漠然地看着它,眼神之中略带忧虑。
到了疗养院,我们马上被领进病房二层的第一号病房,这间屋子在走廊最里面,屋子后面就是杂木林。医生为节子做了简单的诊查,要求她立刻卧床休息。房间用亚麻油漆板铺地,床、桌子、椅子都被漆成白色——除去这些,屋里便只有勤杂工刚刚送来的几只行李箱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可我还是没有拾闲,丝毫没有立刻走进病房旁边给陪住人准备的那间狭小侧室的意思,茫然环顾着这间无遮无拦的屋子。再就是几次走到窗边,紧张着天气的变化。风把漆黑的云重重叠起,屋后的杂木林时时发出尖声的喧嚣。我缩手缩脚地去阳台转了一圈,阳台上全无人烟,亦没有任何隔断,直通到尽头的病房。我索性径直沿着阳台走了一趟,边走边窥视每间屋子。来到第四间病房前面的时候,正巧从半开的窗户外面见到一位病人躺着,我见状匆忙踱了回来。
过了好长时间,才送来了煤油灯,随后护士端来了晚饭,我们相对无言。作为两人独处之后吃的第一餐,这顿饭不免有些寒酸。吃饭时窗外已是一片漆黑,所以我们也没注意到什么。只是吃到一半,突然觉得四周不知为何安静了许多,原来外面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下起了雪。
我站起来,把半开着的窗户又关小了些,脸贴在窗玻璃上呆望着窗外的雪。呼出的气息把玻璃弄得模模糊糊,看来雪已经下了有一阵子。我在窗前站了好久,之后回身便冲着节子说:“喂,你为什么要来这种……”
她躺在床上,仰着脸看我,那眼神仿佛在向我央求些什么。她把手指贴在嘴唇上,不让我再说下去。
八岳山赭黄色的山脚十分辽阔,疗养院就在山坡由陡及缓的一处地方向南而立,几个侧楼与主楼平行,并列展开。沿着斜斜的山坡再往前去,有两三个小山村。整个村落都随山势倾斜,尽头是一道被黑松林紧紧围住的峡谷,影影绰绰看不清晰。
站在疗养院向南的阳台上,可以远眺那些倾斜的村落和赭色的农田。若是天气晴朗,还能看到由南向西的南阿尔卑斯山和它的两三条支脉,就在那片围着村庄、无限蔓延开来的松林之上。山脉总是若隐若现,怀抱中永远云海缭绕。
来到疗养院的第二个早晨,我在陪住的那间配房里醒来。晴彻的蓝天和几座鸡冠模样的雪白山峰透过小小的窗棂,仿佛是凭空生出来一般近在眼前,让我吃了一惊。躺在床上看不到阳台和屋顶,那里有积雪沐在早春的阳光里,袅袅水汽源源不断地升起。
我睡得有点过头,急忙翻身下床,走进旁边的病房。节子已经醒了,裹在毛毯里,睡得满脸通红。
“早上好!”我脸上也跟着有点发烧,但语气轻快地问她:“睡得好吗?”
“嗯”,她冲我点头。“昨晚吃了安眠药,现在好像有点头疼。”
我努力做出这似乎并不重要的样子,充满活力地敞开窗户和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外面一片白花花地刺眼,一时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眼睛渐渐适应,本次发现被雪覆盖的阳台、屋顶、原野,甚至连林木上都有水汽轻轻升起。
“而且我还做了个很可笑的梦。你听我说……”她在我背后说着。
我马上明白,她似乎是想用另一种方式把一些不好明说的话讲给我听。每当这种时候,她的声音就变得像现在这样,有些沙哑。
于是,这次便换我转过身去,把手指放在嘴边,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没过多久,表情亲切的护士长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护士长每个早晨都是如此,逐个走访每间病房,看望每一位患者。
“您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护士长说话的声音很爽朗。
她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山里的疗养院居住的这类生活,会赋予人一种特殊的本性——在这种一般人认为已走投无路的地方,开启自己新的人生。节子住进疗养院不久,院长把我叫到他的诊室,给我看了节子肺部的x光照片。那一次,我才在恍惚之间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内心深处,也藏着这种本性。
为了让我也能看得清晰,院长把我带到窗边,将片子举起来,迎着天光一一加以说明。右胸部的几根白白的肋骨在片子上看得很清楚,但左胸部则几乎完全看不到肋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大而黑的病灶,形状像一朵诡异的花。
“病灶比想象中扩散得更快啊……没想到能居然严重到这个程度……这种情况,就算放在医院,估计也是数一数二的重病人啦……”
我从诊室往回走,只觉得院长这番话在自己的耳朵里轰轰作响,那些话似乎跟我毫无关系,我像是失去了思考能力一般,唯有方才影像中的那朵诡异的黑色花朵鲜明地印在了我的意识之上。一路上,身穿白衣的护士与我擦肩而过,病人们裸着身子在各处阳台上开始接受日光治疗,疗养大楼里传出阵阵喧嚣,小鸟啾啾鸣叫……这一切仿佛都与我无关。我终于走回最边上的那栋楼,正当机械性地放缓脚步,准备登上通往我们那间病房的楼梯时,紧挨着楼梯的病房里突然传来一连串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干咳,声音异常到让人头皮发麻。“咦,原来这里也住着病人?”我一边想,一边木然地注视着门上“no17”这几个字。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与过去稍有不同的爱情生活。
从节子住院以来,医生就命令她静养,所以她一直卧床休息。因此,和住院前状态一有好转便挣扎着下床的她比起来,现在的她反而更有病人的样子。不过,她的病并没有继续恶化。医生们似乎也总把她当作即将痊愈的病人来看待。院长等人有时甚至还开玩笑道:“这样我们就把病魔活捉到手啦!”
像是要把之前走得太慢的那一段弥补回来一样,季节在这段日子里忽然加快了转换的步伐。春季和夏季几乎争先恐后地同时而至。每天早上,我都在黄莺和布谷鸟的叫声中睁开眼睛。接下来的一整个白天,周围林木的嫩绿从四面八方涌向疗养院,连病房里都涂满了清爽的色彩。在那些日子里,似乎就连清早从群山中喷薄而出的纯白云朵,也会在傍晚重归群山的怀抱。
这些我们朝夕相处的最初的日子、这些我几乎在节子的枕边形影不离的日子——这每一天其实都过于类似,它们全都充满单纯一致的魅力,以至于当我再回想起来,几乎都记不清哪一天发生在前,哪一天又是在后。
我甚至觉得,与其说是我忘记了时间的先后,不如说是我们在重复着这相似的每一天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完全脱离了时间的掌控。而在那些脱离了时间的日子里,就连我们生活中的细小琐事,都一一散发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魅力。我的手边就是她那温凉的体温,她好闻的体香,她略快的呼吸,她那拉着我的手的柔柔的手,她的微笑,以及我们不时进行的平凡的对谈——那些日子单纯到若是除去了这些便一无所有。可是我深信,在我们所谓的人生中,那些必不可少的要素也就不过这些。而正因为和我分享它们的是这个女人,我和她才能只因这些细小琐事便体会到莫大的满足。
那些日子里,唯一能称得上大事的,就是她常常发烧。这无疑使她的身体一步步地走向衰弱,可是,在那样的日子里,我们反倒像偷食禁果之味一般,更细心、更缓慢地品味那与往日毫无差异的魅力。所以,那带有几分死亡味道的生之确幸,在那些时候反被我们保护得愈发完美。
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个傍晚,夕阳刚刚沉入对面群山的背后,浸染着周围的山峰、丘陵、松林和梯田,令它们一半是鲜艳的茜红,一半是朦胧的浅灰。我站在阳台,节子躺在床上,我们不约而同地出神眺望着这幅美景。偶尔有小鸟突然飞起,在森林上空划出一条抛物线——我想,眼前这片风景仅能在这个初夏的傍晚里出现片刻。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些平素司空见惯的景象恐怕无法让我们在眺望时得到如此满溢的幸福。于是我幻想着,待到遥远的将来,若我的心还能回想起这个美丽的薄暮,我一定会在这片暮色里找出那张描绘着我们的幸福的图景。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节子终于在我背后开口。
“我在想,等到很久以后啊,要是我和你再回忆起现在一起过的日子,那种感觉该有多美好啊。”
“若能那样的话,也许真的不错。”她像是赞同我的想法,语气轻快地回答。
接着,我们重又保持着沉默,入神地看那风景。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渐渐感到迷茫,不明就里地觉得,在这里出神凝望风景的人好像是我,又好像不是我。这异样的情景甚至让我感到无可名状的痛苦。这时,我身后似乎传来一阵深深的叹息,可我仍旧怀疑叹气的人是不是我。我回头看着她,像是想要弄清眼前的究竟。
“要是能像现在这样……”她回望着我开口,声音略有沙哑。话刚说了一半,又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忽然干脆痛快地开口把话讲完:“我要是真能活那么久,该多好啊。”
“又说这种泄气话!”
我有些焦急地低吼了起来。
“对不起。”她简短地道歉,别过脸去。
方才那种连我自己也不知缘由的情绪,此刻正渐渐变成一种焦躁。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山那边,可刚刚那个瞬间从那片风景里生出的异常的美此刻已经消失殆尽。
那天晚上,我要回旁边的小房间睡觉的时候,她叫住了我。
“刚才真是抱歉。”
“算啦。”
“我当时想说的其实不是这个……可一不留神,却说出了那种话。”
“那么,你当时究竟想说什么?”
“……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过吗?只有在行将就木的人眼中,大自然才会展现出它真正的美。刚才,我想起了你的这句话……不由得意识到,自己能看到那么美的风景,是不是因为……”她边说边盯着我的脸,目光如诉。
她的话在我心里横冲直撞,我不禁垂下眼帘。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从刚才就令我焦躁不安的某种含混不清的感想总算在我心里渐渐成形:“是啊,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方才觉得那景色美不胜收的人并不只有我,而是我们两个人。这么说来,刚刚节子的灵魂不过是做了一场梦,一场需得透过我的双眼和我的思维才得以展开的梦……但我方才竟惘然不知节子正幻想着她自己最后的瞬间,还由着我自己的性子,自私地设想我们长命百岁的情景……”
她一直如刚才那般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直到我抬起眼来,从那些优柔寡断的思绪中挣脱而出。我躲避着她的目光,来到她床前,俯身轻吻她的额头,心里羞愧难当……
终于到了盛夏。这里的夏来得比平原地区更猛烈。疗养院后面的杂树林里总是像有什么烧了起来,蝉声从早到晚不绝入耳。门户大开时,窗外甚至会飘进树脂的气味。傍晚时分,许多患者为了呼吸顺畅些,纷纷把床挪到户外的阳台。看见这群患者,我们才发现这阵子住进疗养院的病人增多了些。不过,我们依然两耳不闻窗外事,照旧过我们的生活。
这阵子,节子因为暑热,彻底没了食欲,晚上也经常睡不安稳。为了守着她睡午觉,我比从前更加费神,时刻注意着走廊里的脚步声,留意着不让蜜蜂和牛虻飞进来。天气太热,我自己的呼吸也因此变得粗重了许多。
屏气凝神地在病人的枕旁守护她的睡眠,这对我来说和入睡也没有多大分别。我过分清晰地感知着她在睡梦中时张时弛的呼吸,这有时几乎让我感到痛苦。我的心脏甚至与她一同跳动。轻度的呼吸困难似乎不时侵扰着她,每当那时,她的手就微微颤抖着抬到喉咙附近,像是要抚平这苦痛——正当我猜想她是不是被噩梦缠身,犹豫该不该叫醒她时,那痛苦的势头又似乎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段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那均匀而平静地呼吸甚至能带给我一丝快慰。当她醒来,我便轻轻吻住她的头发。她则困倦地看着我:
“你一直在这儿吗?”
“呃,我刚才也打了个盹儿。”
有些晚上,如果自己也总睡不着,我便像成了癖一样,也不知不觉地学她的样子,抬起手靠近喉咙,做出试图抚平痛楚的手势。而等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才发现我也真的有些呼吸困难,可我却为此感到愉快。
“你最近的气色可不太好啊”,有一天她比平时更认真地看着我,这么对我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那回事。”她的话让我心头一暖,“我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不要老守着个病人,出去散散步吧。”
“天这么热,怎么散步?……晚上又不比白天,周围一片漆黑……再说,我每天都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呀。”
为了不再和她继续聊这个话题,我便跟她念叨起我每天在楼道里遇见的其他病人。我讲起那几个经常站在阳台上的少年,他们以天空为马场,把飘动的云彩比作各种各样的动物;讲起那个重度神经衰弱、让人有些害怕的高个子病人,总是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漫无目的地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唯独没有跟她提起那个我一次都没打过照面的十七号病房的患者,每当我从他门前路过,总能听到那让我难受、甚至几乎令我毛骨悚然的干咳。我又一次想到,那恐怕是这个疗养院里最严重的病患……
八月已经接近尾声,可每个夜晚依旧令人难以入睡。这样的一个晚上,当我们辗转难眠时,(当时早就已经过了规定九点的就寝时间……),离得很远的对面楼下那栋病房里隐约传来一阵喧嚣。当中不时夹杂从楼道里小跑而过的脚步声、护士压低了的呼叫声和器具尖锐的碰撞声。我不安地侧耳听了一会儿,喧嚣总算止住了。但几乎与此同时,沉默的嘈杂从每栋病房里爆发,这和刚刚的噪声没有什么区别,并且最终连我们脚下的这片地方也不再宁静。
我大概知道刚刚像风暴一般席卷整个疗养院的究竟是什么。方才我数次竖起耳朵,谛听隔壁房间里病人的动静。病房里的灯早就灭了,可她好像也一直没睡着。她像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甚至都不曾翻身。我也一动不动地呆得连呼吸都困难,静静等待这场风暴的平息。
到了午夜,风暴才终于有要停歇的样子。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迷迷糊糊地刚要睡过去,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两三声她一忍再忍、终于爆发出来的神经质的咳嗽。我顿时醒了过来,那边的咳嗽似乎立刻停了,可我怎么也放心不下,轻手轻脚地走去了隔壁。一片黑暗之中她独自一人,像是有些害怕,大睁着两只眼睛,朝我这边望着。
“不要紧的。”
她勉强微笑,用我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默默坐在她床的外边。
“就坐在这儿吧。”
她一反常态,怯生生地对我说。就这样,我们一夜未曾合眼,直到天明。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过两三天,夏天就匆匆败落了。
到了九月,几近瓢泼的大雨下下停停,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之后,又仿佛无休无止地下了起来。像是不等树叶枯黄就先要把它们沤烂似的。疗养院的每间病房都从早到晚门窗紧闭,一片昏暗。风不时摇晃着窗子,屋后的杂木林中不断传来单调、滞闷的声音。无风的日子里,我们则整日听着雨水从屋顶落到阳台上。一天清早,大雨总算转成蒙蒙细雨,阳台前面那狭长的中庭多少敞亮了些,我茫然地看着窗外,只见一位护士在细雨蒙蒙中信手采撷正开得烂漫的野菊花和波斯菊,之后从中庭的另一头往这边走了过来。我认出她是十七号病房的陪护护士,突然想到:“啊,那个总是发出令人别扭的咳嗽声的病人,恐怕是死了吧?”我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位在雨中采花的护士,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竟显得有几分开心。看着看着,我突然感到一阵揪心般的难过。
“这里最严重的病人果然就是那一位吧?那要是他终究难逃一死,下一个,会是谁呢?……啊,要是院长之前不和我谈那次话该多好啊……”
直到那个护士抱着一大束花走来,随后被阳台挡住,失去了影踪;我依然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傻呆呆地望着。
“你在看什么,看得那么认真?”病人躺在床上问我。
“刚才有个护士,下着雨还在采花。不知是要给谁。”
我这么自言自语地嘟囔着,总算离开了那扇窗。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整天我几乎都没仔细瞧她一眼。她明明已经洞悉了一切,却故意装出毫不知情的模样。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让我更加痛苦。我不断告诉自己:两个人这样抱着无法与对方分担的不安和恐惧,想法就会渐渐产生分歧,这是绝对不行的,于是拼命想快点忘记这件事,但偏偏此刻脑海里除去此事便再无其他。到头来,我甚至想起了我们住进疗养院第一天的那个飘着大雪的晚上她做的梦来。那个不吉利的梦,我起初本不想听,可后来终于忍不住,主动问了她——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她成了一具死尸,躺在棺材里。人们抬着那口棺材,一会儿穿过不知名的原野,一会儿又走入森林。她明明已经死了,却透过棺材清楚地看到寒冬荒芜的大地和黝黑的枞树、听到吹过大地和树梢的萧瑟风声……梦醒后,她仍能真切地感到自己的耳朵很冷,并且耳朵里满是枞树的涛声……
就在这蒙蒙细雨接连不断的日子里,季节已经彻底转换。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之前那么多的患者们全都一个个地离开,剩下的都是不得不在这里过冬的重病患,疗养院又变得像夏天来临前一样冷清。十七号病房患者的死亡更是凸显了这份静默。
九月末的一个早上,屋后的那片杂木林中浓雾缭绕,透过走廊北侧的窗子,我无意间看到树林里有人进进出出,觉得很奇怪。我问了问护士,她们像是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便把心里的疑问抛到了脑后。可第二天一大早又来了两三个勤杂工,林雾中隐约看见他们在砍伐山坡边缘的栗子树。
这一天,我偶然得知了一件患者们大概还都不知道的事情:原来之前那位有些可怕的神经衰弱的病人在那片林子里上吊自杀了。如此说来,以前每天都能在走廊里看见那高个子男人好几次,扶着陪住护士的手臂走来走去;从昨天起他的确忽然不见了影踪。
“原来是轮到那个男人了……”十七号病房的病人死后,我整个人都变得神经兮兮的。而那之后不到一周内发生的这起出乎意料的死亡,不能不说让我松了口气。以至于连这场阴森悲惨的死亡本应带给我的不快,都因此被淡化得几乎没有感觉。
“即使医生说节子的病况仅次于不久前死掉的那家伙,也不意味着就给她判了死刑!”我故作轻松地给自己开解。
屋后树林里的栗子树被砍掉两三棵后,空出来的地方总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于是那几个勤杂工干脆接着沿着山坡边缘挖出去,将土运到下面坡度略陡的住院楼北侧的空地上,把那里填得平些。原来他们打算把那里修成一个花坛。
“你父亲来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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