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
乘着山乡朦胧的暮景漫然前行,攀登观海寺石阶的时候,得到“仰数春星一二三”的诗句。我会见和尚没有什么要紧事,也没有心思找他闲聊。我只是偶然出了寓所,信步蹓跶,无意之中走到这段石阶下边。我抚摩着刻有“不许荤酒入山门”字样的石头,站了一会儿,忽然兴致勃勃登上了石阶。
有一本名叫《项狄传》 [1] 的书。书中说,像本书这样遵从神意的写法再也没有了。最初一句总算是自力所写,其后都是感念神明,信笔所致。究竟写些什么,他自己当然无从知道。写的人是自己,写的事都是神明的事,因此著者也就没有什么责任。我的散步也是采用这种办法,是毫无责任的散步。我不信赖神明,就更加没有责任。斯特恩免除了自己的责任,同时把它转嫁于在天之神。我没有神明可以交托责任,遂把它委弃于沟壑之中了。
登石阶要是很吃力就不登了。一旦吃力就马上回去。登了一段,伫立了一阵,觉得还算愉快,接着再登一段。登上第二段就想作诗了。我默然望着自己的身影,看到影子在方形石块上截成了三段,甚是奇妙。因为感到奇妙,所以再登上去。仰望天空,一些小星星在迷离的天空里不住地眨着眼睛。感到诗句有了,就再向上登。就这样,一直登到了最上边。
我在石阶上想起一件事,过去游镰仓,曾经围绕所谓“五山” [2] 巡游过一遍。当时记得那是在圆觉寺的跨院里,我顺着和这里一样的石阶缓缓爬上去。一个身穿黄色法衣的大头和尚从门内闪出来。我向上爬,和尚向下去。两人交肩而过时,和尚忽然大声问:“您到哪儿去?”我回答:“到院内看看。”同时停住脚步。“里面什么也没有。”和尚说罢,急急忙忙走了。和尚十分洒脱,我仿佛被他抢先了一步,心中很不是滋味,站在石阶上,目送着他。只见那和尚不住摇晃着他那大脑袋,渐渐消失在杉林中了。这期间,他没有回过一次头。禅僧确实挺有趣呢。你看他多么豪爽!我边想边走进山门。宽阔的僧房和大殿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这时,我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世上有这般洒脱的人,能用这般洒脱的态度待人,叫人满心愉快。这并非悟到了禅理之故。关于禅宗,我一字不知。只是对那个大头和尚的举止很感兴趣。
世间充满了执拗、狠毒、小气、无耻和讨厌的家伙。还有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腆着脸面活在世上,而且偏偏这种人的脸面特别大。他们深知,这张脸孔接触尘世之风的面积越大就愈负盛名。他们以为五年十年地侦探人的屁股,计算人能放多少屁,这就叫人生。他们会自动跑到你面前说,你放了多少屁,你放了多少屁。倘能当着你的面说说,还可以作为参考,但他们往往在背后议论,你放了多少屁,你放了多少屁。你尽管讨厌,他还是喋喋不休。你叫他住口,他越发说得起劲。你说知道了,他还是叨叨你放了多少屁,你放了多少屁。他认为这就是处世的方针。人人可以自己决定方针,但还是不说“放屁,放屁”,默默决定方针为好。不采取妨碍他人的方针才合乎礼仪。假如认为不妨碍他人就无法决定方针,那么人家也只能以放屁作为自己的方针了。要是这样,日本也就命数将尽了。
我不建立什么方针,在这美好的春夜信步往来,实际上是高尚的。
倘若兴至,就以兴至为方针;倘若兴尽,就以兴尽为方针。倘若得句,就于得句之处建立方针,而且不去麻烦任何人。这才是真正的方针。计算放屁是人身攻击的方针;放屁本身是正当防御的方针。我这样攀登观海寺的石阶是随缘放旷的方针。
得到“仰数春星一二三”的诗句,接着又登到石阶的尽头。这时朦胧中可以望见春海如带。走进山门,已经无心凑成一首绝句了,就此建立了停止吟诗的方针。
一条石板小路通向僧房,右边是映山红组成的花墙,花墙对面似乎是墓地。左首是大殿,屋瓦在高处闪着微微的光亮,望上去好像几万个月亮坠落到几万片屋瓦上了。不知何处频频传来鸽子的叫声,听起来仿佛就住在古屋梁底下。我又看到庇檐上点点白斑,那也许是鸽子粪吧。
房檐下面有一排奇妙的影像,不像树木,当然更不像草。从感觉而言,像岩佐又兵卫 [3] 绘的念佛鬼停止念佛而跳舞的样子。这些鬼从大殿一端排到另一端整齐地跳着舞,他们的影子也从大殿一端排到另一端整齐地跳着舞。也许受到朦胧的夜色所招引,他们丢掉钲、撞木和缘簿,相邀来到这山寺里跳舞的吧?
走近一看,原来是巨大的仙人掌,高达七八尺,宛如将丝瓜大小的青黄瓜压扁成水勺子形状,再把勺柄朝下,一片一片接上去的样子。这些勺子要接到多少为止,无从知晓。似乎要在一夜之间穿透庇檐,直抵屋脊上的瓦片。这些勺子肯定是突然从何处飞来,一下子粘连起来的。我不能相信老勺子生出小勺子,长年累月小勺子又逐渐长大。勺子和勺子的连接是多么突然。这种滑稽的植物是很少见的,而且显出泰然自若的姿态。听说有个和尚,别人问他如何是佛,他回答,庭前柏树子。倘若有人这样问我,我会立即回答:“月下霸王树。”
少时读晁补之 [4] 游记,至今仍能背诵这样的句子:
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立突鬓之状。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迟明,皆去。
我在嘴里反复吟咏,不由笑起来。这仙人掌因了时间和场合也会使我魄动,一看到就会把我赶下山吧?用手摸摸它的刺,手指有些刺疼。
走完石板路,向左一拐便来到僧房。僧房前边有一棵大木兰,树干几乎有一围抱粗,高高越过房顶。抬头一看,上面是树枝,树枝上面还是树枝。重重叠叠的树枝上面有一个月亮。一般说来,树枝一旦交互重叠,从下望上去不见天日,要是有花,更是如此。然而木兰的枝条不管如何重叠,枝与枝之间总有些明朗的空隙。木兰并不随意长出一些细枝来迷乱站立树下的人的眼睛。它的花也开得艳,从树下远远望上去,一朵一朵,历历爽爽。这一朵究竟连着哪一簇,开在哪个枝条上固然无从知道,但尽管如此,一朵花仍是一朵花,花朵和花朵之间,可以清晰地望见淡蓝的天空。花的颜色当然不是纯白。一味的纯白会使人感到寒冷;专一的纯白尤能巧夺人的眼目。而木兰颜色不是这样。她着意避开极度的纯白,增添一些温暖的淡黄色,显得庄重而又谦卑。我站在石板路上,仰望着文雅的花朵累累然在空中漫无边际地开放着,一时有些茫然。映入眼里的全是花,一片叶子也没有。于是吟得俳句一首:
仰首望木莲,白花映碧空。
这时,鸽子不知在什么地方悠闲地鸣叫。
我走进僧房,僧房敞开着。这里似乎是个没有盗贼的王国,当然更没有狗吠。
“有人吗?”
我问了一声。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麻烦一下。”
只能听到鸽子咕咕地鸣叫。
“麻烦一下!”
我大声喊叫。
“噢噢噢噢。”
很远的地方有人应声了。到普通人家访问,绝不会听到这种回答。不一会儿,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纸烛的光亮在屏风后面闪动。突然来了一个小和尚,原来是了念。
“和尚师父在家吗?”
“在,你有什么事?”
“你去告诉他,温泉场的画家来啦。”
“画家先生吗?那么,请吧。”
“不去通报一下吗?”
“不要紧。”
我脱下木屐上去。
“真是不讲礼仪的画家先生呀。”
“怎么啦?”
“请把木屐摆好,你看这儿。”
他用纸烛照着给我看。黑柱子正中,离地面五尺高光景,贴着一张四开的白纸,上面写着字。
“呶,认得吧,这里写着‘注意脚下’呢。”
“知道啦。”
我把自己的木屐小心地摆好。
老和尚的居室位于走廊拐角的大殿旁边。了念恭恭敬敬拉开格子门,恭恭敬敬蹲在门槛上,说道:
“那个,志保田家的画家来啦。”
看到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我觉得好笑。
“哦,请进吧。”
了念退下来,我进去了。居室十分狭小。中央设有地炉,铁壶吱吱地响。老和尚坐在对面看书。
“啊,请进。”
他摘下眼镜,把书放在一旁。
“了念,了——念——”
“嗳——”
“拿个坐垫来!”
“知道啦——”
了念在远处拖着长腔回答。
“欢迎欢迎,想必很寂寞吧?”
“月亮很好,特地出来散散心。”
“月亮是好啊!”
他拉开格子门。外面除了两块飞来石和一棵松树,别无他物。庭院对面好像紧挨着悬崖,月夜里朦胧的海面忽然展现在眼前。我立即感到心胸旷达起来。渔火点点,这里那里闪着光亮,远处已经连着天际,也许会化作星星吧。
“这风景太好啦,和尚师父,把门关着岂不可惜?”
“是啊,不过我是每晚都看的。”
“这景色无论看多少晚上都不厌,要是我,不睡觉也要看哩。”
“哈哈哈哈。到底是画家,同我就是不一样啊。”
“和尚师父在欣赏美景的时候就是画家。”
“言之有理啊。我也画一些达摩像之类的画。瞧,那里挂着一幅,这幅画是先辈画的,画得很出色呢。”
小小壁龛里果然悬着一幅达摩像,不过作为一幅画,仍显得拙劣。只是脱离了俗气,看不出一处力图遮丑的地方。这是一幅真率的画。我想,这位先辈也许同这幅画像一样,是个无拘无束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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