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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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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请我品茶。同座的还有一僧一俗,僧者乃观海寺的和尚,名大彻;俗者是一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

老人的居室位于我那条走廊右端向左拐弯的顶头处,大小约有六铺席,中央放着一张大紫檀桌子,比想象的要褊窄些。他请我坐,一看,地上铺的不是坐垫,而是花毯,不用说这是中国货。花毯正中围着一个六角形,织着奇妙的房舍和树影,周围是近似铁灰色的底子,四角是茶色,装饰着花草图案的圆环。我怀疑这花毯在中国是铺在客厅里的,现在用它代替坐垫倒也别有风味。印度的花布和波斯的挂毯,其价值在于古朴;这花毯也是如此,它的趣致在于泼辣大方。不仅花毯,大凡中国的器具都以古朴为特色。这只有那些稚拙憨厚、襟怀悠闲的人种才能发明出来。看着这些东西,会使人顿起尊敬之情。日本人用小心谨慎的态度制作美术品。西洋器物大而精细,但都带有庸俗之气,实不可取。我一边想,一边坐下来。那个青年和我并排而坐,占据着半边花毯。

和尚坐在虎皮之上。虎尾通过我的膝头,虎头垫在老人的臀部下面。老人长着浓密的白胡子,看起来似乎拔光了头发,然后移植到两腮和下巴上了。他小心地将茶托里的茶碗摆到桌面上。

“好久不见啦,今天家里来了客人,想请大家一道用茶……”主人对和尚说。

“啊,实在感谢,我也好久没来拜访,今天特来看看。”和尚说。

这和尚将近六十岁,那容貌好似寥寥几笔勾勒的圆脸达摩像。看样子,他和老人平时很亲密。

“这位就是客人吗?”

老人点点头,拿起紫砂茶壶向每只茶碗倒出两三滴带有琥珀绿的玉液。一阵清香直扑向我的鼻端。

“一个人呆在这乡下很寂寞吧?”和尚立即同我搭话。

“啊!”我作了不得要领的回答。要说寂寞,那是撒谎;要说不寂寞,又颇费口舌。

“哪里!老法师,这位先生是来画画的,所以很忙呀。”

“哦,是吗?那太好啦,是南宗画派吗?”

“不!”我明确地回答。但要讲起西洋画来,这和尚可能听不懂。

“哪里!就是那种西洋画啊。”老人以主人的身份,代我回答了下半句话。

“噢,洋画,就是久一君画的那种吗?上回我第一次看到,画得很不错呀!”

“不,画得不好。”那青年此时倒开了口。

“你给老法师看过了吗?”老人问那青年。从他那言谈和表情上看,他们似乎是亲人。

“不,不是特别请他看的。我上次在镜池写生时被老法师看到啦。”

“噢,是吗?来,茶已经沏好了,请喝一杯。”

老人把茶碗放到各人面前。茶的分量只不过三、四滴,茶碗却很大。青灰色的底子上绘着赭红、浅黄的纹路,不知是画面,还是图案,还是描着的鬼脸,只见那些花纹布满整个碗面。

“这是杢兵卫 [1] 的作品。”老人作了简单的说明。

“这很有意思。”我也赞赏了几句。

“杢兵卫的东西好多是伪作。请看这碗底,盖着款识哩。”

我端起茶碗,向格子门望去。门纸上映着一盆叶兰的影子。我转过头来,仔细一瞧,碗底印着很小的“杢”字。款识在鉴赏上并不那么重要,然而据说好事者对此都十分留意。我没有马上放下,顺势将茶碗凑到唇边,用舌尖一点一滴品尝这既浓且甜、不热不冷的琼浆玉液,堪称闲人雅士的风流韵事。普通人都以为茶是喝的,那就错了。应该把茶液放在舌头上,使它清香四散,而几乎不把它咽下去,只是让那馥郁的香味由食道向胃里沁透。倘用牙齿,那就太没意思了。水太轻,玉露太浓,这是一种超脱了淡水境界、不劳口唇费力的优良饮料。假若有人诉苦说吃茶睡不着觉,那么我将劝他,即使不睡觉也要吃茶。

不知何时老人拿出一个青玉果盘来。由一大块玉石雕成,通体薄匀,刀法严谨。匠人这种精雕细镂的手艺实在令人惊叹。当着亮处一照,春天的日影射进整个盘中,仿佛再也无路可逃了。玉盘内以不盛任何东西为宜。

“客人很喜欢鉴赏青瓷,今天特地搬来一些看看。”

“什么青瓷?哦,是说那只果盘吗?我也喜欢呀。请教先生,西洋画可以装裱隔扇吗?如果能行,我想请先生画一幅呢。”

请我画画,当然不推辞,但不知这和尚是否中意。要是辛辛苦苦画了,他又说西洋画不好,那不是白费力气吗?

“画在隔扇上不合适吧?”

“不相宜吗?可也是呀,上次久一君画的那幅,也许太花哨了些。”

“我的那个不行,那只是画着玩玩的。”那青年忙不迭谦逊一番,显得怪不好意思的。

“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池在哪儿?”我为保险些,特地问那青年。

“观海寺后面的山谷里,那里是个清幽的地方。——我读书的时候学过画画,无聊时画几笔解闷儿。”

“观海寺是我居住的地方。那里很好,可以一眼看到海。你在这儿逗留期间去看看吧,很近,距这儿只有一里多路。瞧,站在走廊上就能望见庙前的石阶呢。”

“哪天去打搅一下行吗?”

“欢迎欢迎,什么时候都可以。这里的小姐也常去。——说到小姐……今天那美姑娘怎么没见到?她上哪儿去了,老先生?”

“她不知上哪儿去了。久一,她没到你那里去吗?”

“没有,她没有去。”

“也许一个人散步去了。哈哈哈哈。那美姑娘很会跑路哩。上回我到砺并那地方去做法事,在姿见桥畔看到一个人很像那美姑娘。一看果然不错。她把裙子的下端掖在腰里,穿着草鞋,见到我就喊‘老法师,干吗磨磨蹭蹭的,到哪儿去呀?’我被她吓了一跳。哈哈哈哈。我问她:‘你这副打扮,到底上哪儿去啦?”她说:‘我去采了些芹菜回来,老法师,给您一些吧。’说完,就把沾满泥土的芹菜一个劲儿向我袖筒里塞。哈哈哈哈。”

“实在是……”老人苦笑着说。他立时站起身来,“我想再请看看一样东西。”接着又把话题转到古董上来。

老人恭恭敬敬从紫檀书架上取下了一只花绸缎旧袋子,似乎沉甸甸的。

“老法师,你看过这件东西吗?”

“那是什么呀?”

“砚台。”

“哦,什么砚台?”

“听说是山阳 [2] 所珍藏……”

“没有,我不曾见过。”

“盖子是春水 [3] 换过的……”

“这个似乎未曾见过,让我瞧瞧。”

老人小心翼翼将袋口解开,一块紫红色四方形石砚露出了一角。

“颜色很好,是端溪石吗?”

“是端溪石,有九个鸲鹆眼呢。”

“九个?”和尚显出大为感慨的样子。

“这是春水换的盖子。”

老人把一个用绫子裹着的薄盖打开来。上面有春水写的七言绝句。

“嗬,春水写得好,写得好。不过论书法,还是杏坪 [4] 为上乘。”

“杏坪的书法当然好啊。”

“山阳的功夫最差,虽说是个才子,总有些俗气,我一向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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