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2/2)
三
张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钟,进来一男一女,开开老李的屋门便往里走。老李刚又脱了袜子与汗衫。
“不动,不动!”那个男的看见老李四下找汗衫,“千万不要动!”
老李明白过来了,这是马老太太的儿子。他看着他们。
屋门开了,马老太太进来:“快走,上咱们屋去!”
“妈!”马先生立起来,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这儿吧,这儿还凉快些。”
马老太太的泪在眼里转,“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计较他,他就是这么疯疯颠颠的。走!”
马先生很不愿意走,被马老太太给扯出来。丁二爷给提着皮箱。老李看见马少奶奶立在阶前,毒花花的太阳晒着她的脸,没有一点血色。
四
大家谁也没吃午饭,只喝了些绿豆汤。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发泄出来,一声不出;一劲儿流汗。他的耳朵专听着东屋。东屋一声也没有;他佩服马婶,豪横!因为替她使劲,自己的汗越发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难堪,可是依然一声不出。
丁二爷以为马先生是小赵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觉得他该揍,可是没敢把棒槌借给丁二爷。
英偷偷的上东屋看马婶,门倒锁着呢,推不开;叫马婶,也不答应。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里喀罗喀罗的成了小茶馆,高声的是马先生,低声的是老太太。
西屋的会议开了两点多钟。最后,那个女的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马先生并没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东屋。东屋的门还倒锁着。“开开吧,别叫我着急了!”老太太说。屋门开了,老太太进去。
老太太进了东屋,马先生溜达到北屋来。英与菱热得没办法,都睡了觉。三个大人都在堂屋坐着,静听东西屋的动静。马先生自己笑了笑。“你们得马上搬家呀,这儿住不了啦!”
大家都没言语。
“啊!”马先生笑了。“都滚吧!”
李太太的真正乡下气上来了,好象是给耕牛拍苍蝇,给了马先生的笑脸一个嘴巴——就恨有俩媳妇的人!
“好!很好!”丁二爷在一旁喝彩。
马先生捂着脸,回头就走,似乎决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爷的助威,马先生的惨败,都被老李看见了,可是他又似乎没看见。他的心没在这个上。他只想着东屋:她怎样了?马老太太和她说了什么?他觉不到天气的热了,心中颤着等看个水落石出。马先生的行为已经使他的心凉了些,原来浪漫的人也不过如此。浪漫的人是个以个人为宇宙中心的,可是马先生并没把自己浪漫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到家来叫老母亲伤心,有什么意义?自然,浪漫本是随时的游戏,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结果,更不管结果。可是,老李不能想到一件无结果的事。结果要是使老母亲伤心,更不能干!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心已凉了一半: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饭!虽然没听见她说话,可是她确是和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凉了:马先生到东屋去睡觉!老李的世界变成了个破瓦盆,从半空中落下来,摔了个粉碎。“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别人还可以,她!她也是这样!
起初,只听见马先生说话,她一声不出。后来,她慢慢的答应一两声。最后,一答一和的说起来。静寂。到夜间一点多钟——老李始终想不起去睡——两个人又说起来,先是低声的,渐渐的语声越来越高,最后,吵起来。老李高兴了些,吵,吵,妥协的结果——假如不是报应——必是吵!他希望她与他吵散了——老李好还有点机会。不大的工夫,他们又没声了。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他不能再继续住在这里,这个院子与那个怪物衙门一样的无聊,没意义。他叫醒了丁二爷,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告诉了丁二爷。
“好,我跟你到乡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枪毙了我!”丁二爷开始收拾东西。
六
张大哥刚要上衙门,门外有人送来一车桌椅,还有副没上款的对联,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门,同事们都兴奋得了不的,好象白天见了鬼:“老李这家伙是疯了,疯了!辞了职!辞!”这个决想不到的“辞”字贴在大家的口腔中,几乎使他们闭住了气。
“已经走了。下乡了,奇怪!”张大哥出乎诚心的为老李难过。“太可惜了!”太可惜的当然是头等科员,不便于明说。
“莫名其妙!难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测着。不能,乡下还能给他预备着科员的职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张大哥贡献了一点新材料。
“丁二是谁?”大家争着问。
张大哥把丁二爷的历史详述了一遍。最后,他说:“丁二是个废物!不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平跟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