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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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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春天的生命是短的。蜂蝶刚一出世,春似乎已要过去。春光对于老李们似乎不大有作用:他们只随时的换衣服,由皮袍而棉衣,由棉衣而夹衫,只显出他们的由臃肿而削瘦。他们依旧上衙门,上衙门,上衙门;偶尔上一次公园都觉得空气使他们的肺劳累得慌,还不如凑上手,打个小牌。

张大哥每年清明前后必出城扫墓,年中唯一的长途旅行,必定折些野草回来,压在旧书里。今年他没去。天真还在狱里。丁二爷虽然把石榴树,夹竹桃,仙人掌等都搬到院中,张大哥可是没有惠顾它们一点点水,他已与春断绝关系。张大嫂也瘦得不象样了。丁二爷的小黄鸟们似乎受了什么咒诅,在春雨初晴的时节,浴着金蓝的阳光,也不肯叫一声。后院的柳树上来了只老鸦,狂嚎了一阵,那天张大哥接到了免职的公文。他连看也没看。他似乎是等着更大的恶耗。

吴太极为表示同情来看张大哥,张大哥没有见他。

他只接待老李。

老李家中也没有春光;春光仿佛始终就没有到西四牌楼去的意思。除了一冬积蓄下的腥臊味被春风从地下掀起,一切还是那么枯丑。马老太太将几盆在床底下藏了一冬的小木本花搬在院中,虽然不断的浇水,可是能否今年再出几个绿叶便很可怀疑。李太太到了春天照例的脱头发,脑后的一双小辫十分棘手,用什么样的梳子也梳不到一处。黑小子脸上的癣经春风一吹,直往下落鳞片。合院之中,只有马少奶奶不知由哪里得到一些春的消息。脸上虽瘦了些,可是腮上的颜色近于海棠。她已经和李太太又成了好友;老李在家的时候她也肯到屋中来。小菱的春衣都是马婶给做成的,做得非常的合适好看。菱好象是个大布娃娃,由着马婶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马婶是将领子袖子都在菱的身上绷好,画了白线,而后拆下来再缝成的。袖口上都绣了花。马婶的大眼睛向菱的身上眨巴着,菱的眼睛向她的海棠脸蛋眨巴着。

老李看着她们,心中编了一句诗——一点儿诗意孕着春的宇宙。他不敢再看太太那对缺乏资本的小辫,唯恐把这点诗意给挤跑了。

李太太心中暗喜,能把马少奶奶征服。可是还不满意老李,因为方墩太太一趟趟的来,而且口口声声是已快离婚——老李的主意。还有呢,方墩太太虽然与李太太成为莫逆,可是口气中有点不满意老李——他顶了吴先生的缺,不够面子!李太太一点也不晓得丈夫升了官,因为老李没告诉她。升了官多挣钱,而一声不发,一定是把钱私自掖着,谁知道作什么用?!邱太太也常来,说的话虽文雅,可是显然的是说邱先生近来对太太颇不敬。四位太太遇在一块,几乎要把男人们全拴起来当狗养着。大家都把张大嫂忘了。菱几次要看干娘去,李太太也倒还无所不可,可是方墩太太拦住她们:还上张家去呢?共产党!结果,老李带着菱去看干娘。直到父女平安的回到家中,李太太才放下心去。她以为共产党必是见了小孩就嚼嚼吃了的。

衙门里,吴太极与张大哥的缺都有人补上,大家心里开始安顿下去。可是对于补缺的人,多少心中有点忌恨,特别是对老李。“看他平日那么老实,敢情心里更辣;补吴太极的缺,焉知不是他给顶下去的呢?!”起初,大家拿吴太极当个笑话说,现在改成以他为殉难者,全是老李一个人的坏。老李一声不出,在衙门,在家里,任凭那群男女嘈嘈,只在大街上多吸几口气。

丁二爷来了:“李先生,张大哥请你呢。”

到了张家,大哥正在院中背着手走溜儿,他的背弯着些。见了老李,他极快的走进屋中,好象又恢复了些素日的精神。老李还没坐下,张大哥就开了口:

“小赵来了,说天真可以出来。可是我得答应他一件事。”他楞住,想了会儿:“他说,他是听你的话才这么办的,一切有你负责。”他看着老李。

“我把自己押给了他!”老李心里说,然后对张大哥:“得答应他什么呢?”

张大哥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他要秀真!要我的命!”

老李一句话没有。

张大哥在屋中走来走去,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救出儿子;丢了女儿,要我的命!这是你出的主意?老李!这是你给张大哥出的主意?我的女儿给小赵?强买强卖?你是帮朋友呢,还是要朋友的命呢?”

老李只剩了哆嗦了。他忽然立起来,往外就走:“我找小赵去!”刚走到门口,被大嫂给截住了。

“老李,你先别走,”张大嫂命令着他,她眼中含着泪,可是神气非常的坚决,“咱们得把事说明白了。你叫小赵这么办来着?”

“我托他帮助营救天真来着,没叫他干别的。”老李又坐下了。

“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大哥是急疯了,所以信了小赵的活。咱们商量商量怎办吧!”她向张大哥说,“你坐下,和老李商量个办法。”

“我没办法!”张大哥还是嚷着,可是坐下了:“我没办法!我帮了人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要我的儿女,为什么不干脆要我的老命呢!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的女儿给小赵?他也配!”他发泄了一顿,嘴唇倒不颤了,低着头,手扶着磕膝,喘气。

老李等了半天,张大哥没再发作,他低声的说:“大哥,咱们有办法。你事事有办法,我就不信办不动这回事。”

张大哥点了点头。

“咱们大家想主意,好不好,大哥?”

张大哥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李,叹了一口气。“老李,张大哥完了!一辈子,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没跟人惹过气,老来老来叫我受这个,我完了。真动了心的没工夫再想办法。叫我去革命,我不会,只好听之而已。活着为儿女奔忙,儿女完了,我随着他们死。我不能孤孤单单的活到七老八十,没味儿!”

老李知道张大哥是失了平衡,因为他的生命理想根本被别人毁坏,而自己无从另起炉灶,他只能自己钻入黑暗里,想不起别的方法。但是老李不便和他讨论这个,更不能给他出激烈的主意——张大哥是永远顺着车辙走的人,得设法再把他引到辙迹上去。“大哥,不必伤心了,还是办事要紧。告诉我,小赵说什么来着?”

张大哥的脸上安静了。“他说,天真并不是共产党,是错拿了。他可以设法把他放出来。”

“咱们自己不能设法,既是拿错了?”老李问。

张大哥摇头:“小赵就不告诉我,天真在哪里关着。我是老了,对于这些新机关的事,简直不懂。假如他是囚在公安局,我早把他保出来了。我平日总以为事事有办法,敢情我已经是老狗熊了,耍不了新玩艺!”

“非小赵不行,所以他提出条件?”

“就是。他说,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求他来着。”老李很安静的说。“求他的时候,我是这么和他说好的——要牺牲,牺牲我老李,不准和张大哥掏坏。他这么答应了我。”

“为什么单求他?”

老李不能不说了:“衙门里可有谁愿意帮助你?再说,谁有他那样眼皮子宽?我早知道他不可靠,所以才把自己押给他。”

“押给他?”

“押给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恨我,时时想收拾我。也许只因为他看我不顺眼;谁去管。我给他个收拾我的机会,他只要能救出天真来,对我是怎办怎好。”

张大哥的泪在眼圈里,张大嫂叫了声:“老李!”

“我不是上这儿来表功,事实挤成了这么一步棋;我所没想到的是他又背了约,我还是太诚实。不过,管它呢,先谈要紧的。事情是一步一步的办,先叫小赵把天真放出来。”

“不答应给秀真,他肯那么办吗?”张大嫂问。

“答应他!”

“什么?”夫妇一齐喊。

“答应他,我自有办法,决不叫秀真姑娘吃亏。就是咱们现在有别人来帮忙,也不行。小赵不是好惹的。假如甩了他,另想方法,他会从中破坏,天真不用想再出来了。不如就利用他,先把天真放出来再讲。”

老夫妇楞了半天,张大哥先开口:“老李,你说怎办就怎办吧。我不行了!先把天真放出来。我一共有三处小房,叫小赵挑吧,他爱要哪一处,我双手奉送,只求他饶了秀真!”张大嫂接了下去,“老李,我只有那么一个姑娘,不能给个骗子手!不能!能保住我的一对眼珠,他说要什么也行。都给了他,我们娘儿几个要饭吃去,甘心!”

“要饭吃去也甘心!”张大哥重了一句。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老李看出来。牺牲房产就是牺牲张大哥一生的心血,可是儿女比什么也更贵重。他还是看不起张大哥,可是十二分的可怜他。“事情也许不至那么坏,放心吧,大哥,我老李拿这条命去换回秀真来。”

“老李,你可别为我们的事动——凶啊!给小赵钱!”张大哥看着老李的脸。

张大哥至死也是软的!老李不便吓嚇他:“我瞧事办事,要是钱有用的话,就给他钱。”

“给他钱,老李,给他钱,”张大嫂好象以为事情已经办妥了似的。“你还有一家老小呢,别为我们——”她没说出来,用手弹去一个泪珠。

在无聊中寻些趣味。老李很得意,能和小赵干一干。

“喂,小赵,”叫狗似的叫,“张家的事怎样了?”

“有希望,天真不日就可以出来。”

“张大哥问我,怎样酬报你。我来问你,原谅我不会客气一些。”老李觉得自己也能俏皮的讽骂,心里说,“谁要是不怕人了,谁就能象耶稣似的行奇迹。”

“要不我怎么爱和你交往呢,”小赵的眉毛转到眼睛底下来,“客气有什么用?给我报酬?怎好意思要老丈人的礼物?半子之劳,应当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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