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1/2)
一
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车辙有些霜迹。骆驼的背上与项上挂着些白穗,鼻子冒着白气。北平似乎改了样儿,连最熟的路也看着眼生。庞大,安静,冷峭,驯顺,正象那连脚步声也没有的骆驼。老李打了个哈欠,眼泪下来许多,冷气一直袭入胸中,特别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电灯渐渐的只剩一些金丝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无力的红色;太阳似乎不大愿意痛快的出来。及至出来,光还是很淡,连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远处有电车的铃响。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好似能引起太阳的热力,地上的影儿明显了许多,墙角上的光特别的亮。
换火柴的妇女背着大筐,筐虽是空的,也还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扛着丧事旗伞的竿子,一边踏拉着破鞋疾走,一边互相叫骂。这也是孩子!老李对自己说:看那个小的,至多也不过八岁,一身的破布没有一块够二寸的,腿肚子,脚指头,全在外边露着。脏,破烂,骂人骂得特别的响亮。这也是孩子!老李可怜那个孩子,同时,不知道咒骂谁才好;家庭,社会,似乎都该骂。可是骂一阵有什么用呢?往切近一点想吧——心中极不安的又要向谁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儿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的冻了一层冰,灰绿上罩着层亮光。桥下一些枯荷梗与短苇都冻在冰里,还有半个破荷叶很象长锈的一片马口铁。
迎头来了一乘彩轿,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乡下迎娶的,所以发轿这么早。老李呆呆的看着那乘喜轿:神秘,奇怪,可笑。可是,这就是真实;不然,人们不会还这么敬重这加大的鸟笼似的玩艺。他心中似乎有了些骨力。坐彩轿的姑娘大概非常的骄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楼:一点没有上这里来的必要与预计,可是就那么来到了。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了,就没在清晨到过这里。猪肉,羊肉,牛肉;鸡,活的死的;鱼,死的活的;各样的菜蔬;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多少条鳝鱼与泥鳅在一汪儿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凌,泥鳅的眼睛象要给谁催眠似的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带子带子,买好带子。”剃头的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的短硬带泥的头发。拔了毛的鸡与活鸡紧邻的放着,活着的还在笼内争吵与打鸣儿。贩子掏出一只来,嘎——啊,嘎——没打好价钱,拍的一扔,扔在笼内,半个翅膀掩在笼盖下,嘎!一只大瘦狗偷了一挂猪肠,往东跑,被屠户截住,肠子掉在土上,拾起来,照旧挂在铁钩上。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各处的人,老幼男女,都在这腥臭污乱的一块地方挤来挤去。人的生活,在这里,是屠杀,血肉,与污浊。肚子是一切,吞食了整个世界的肚子!在这里,没有半点任何理想;这是肚子的天国。奇怪。尤其是妇女们,头还没梳,脸上挂着隔夜的泥与粉;谁知道下午上东安市场的也是她们。
老李这是头一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实。这是生命,吃,什么也吃;人确是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么诗意,瞎扯!为保护自家的面包而饿杀别人,和为争面包而战争,都是必要的。西四牌楼是世界的雏形。那群男女都认识这个地方,他们真是活着呢。为肚子活着,不为别的;张大哥对了。为肚子而战争是最切实的革命,也对了。只有老李不对:他在公寓住惯了,他总以为公寓里会产生炒木犀肉与豆腐汤。他以为封建制度是浪漫的史迹,他以为阶级战争是条诗意的道路。他不晓得这块腥味的土是比整个的北平还重要。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后者还可以再分一下:为抓自己的面包活着,或为大众争面包活着。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选定一条,他从此可以不再向生命道歉。
牌楼底下,热豆浆,杏仁茶,枣儿切糕,面茶,大麦粥,都冒着热气,都有股特别的味道。切糕上的豆儿,切开后,象一排鱼眼睛,看着人们来吃。
老李立在那里,喝了碗豆浆。
二
老李决定了接家眷,先“这么”活着试试。可是始终想不起什么时候下乡去。
张大哥每天早晨必定报告一些消息:“房子定好了;看看去?”
“何必看;您的眼睛不比我的有准?”老李把感激的话总说得不受听了。
好在张大哥明白老李的为人,因而不但不恼,反觉得可以自傲。
“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榆木擦漆的——漆皮稍微有些不大好看了——衣橱;暂时可以对付了吧?”第二天早晨的报告。
老李只好点头,表示可以对付。
及至张大哥报告到茶壶茶碗也预备齐了,老李觉得非下乡不可了。
张大哥给他出主意,请了五天假。临走的时候,老李嘱咐张大哥千万别向同事的说这个事,张大哥答应了决不走露消息。
老李从后门绕到正阳门,想给父母买些北平特有的东西;这个自然不好意思再向张大哥要主意,只好自己去探险。走了一身透汗,什么也没买,最大的原因是看着铺子们眼生,既不能扼要的决定买什么,又好象怕铺子们不喜欢他的照顾,一进去,也许有被咬了一口的危险。最后,还是在东安市场买了些果子,虽然明知道香蕉什么的并不是北平的出产。又添了六个罐头,商标的彩纸印得还怪好看的。
三
老李走后的第二天,衙门里的同事几乎全知道了:李太太快来了。
张大哥确是没有泄露消息。
消息广播的总站是赵科员。赵科员听戏永远拿着红票;凡是发红票的时候,他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得到几张。运动会给职员预备的秩序单,他手里总会有一份。上运动会,或任何会场,听戏,赵科员手里永远拿着个纸卷,用作打熟人脑袋的兵器。打了人家的脑袋,然后,“你也来啦?”
他对于别人的太太极为关心。接家眷,据他看,就是个人的展览会;虽然不发入场券,可是他必是头一个“去瞧一眼”的。女运动员,女招待,女戏子等等都是预备着为他“瞧”的,别无意义。对于别人的夫人也是这样。瞧一眼去便是瞧人家的脸,脖子,手,脚,与一切可以被生人看见的地方。他作梦的时候,女子全是裸体的。经赵科员看了一眼之后,衙门中便添上多少多少新而有趣的谈话资料。
赵科员等着老李接家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平日他评论妇女的时候,老李永不象别人那样痛痛快快的笑,那就是说不能尽量欣赏,所以他一心的盼望瞧老李一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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