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1)
这样一个戴呢帽的小姑娘,伫立在泥泞的河水的闪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个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顶浅红色的男帽形成这里的全部景色。是这里唯一仅有的色彩。在河上雾蒙蒙的阳光下,烈日炎炎,河两岸仿佛隐没不见,大河像是与远天相接。河水滚滚向前,寂无声息,如同血液在人体里周流。在河水之上,没有风吹动。渡船的马达是这片景色中发出的唯一声响,是连杆损坏的赤膊旧马达发出的噪音。还有各种不同的声音从远处阵阵传送过来。其次是犬吠声,从隐蔽在薄霭后面的村庄传出来的。小姑娘自幼就认识这渡船的艄公。艄公向她笑着致意,向她打听校长夫人、她的母亲的消息。他说他经常看见她在晚上搭船渡河,说她常常到柬埔寨租让地去。小姑娘回答说母亲很好。渡船四周的河水齐着船沿,汹涌地向前流去,水流穿过沿河稻田中停滞的水面,河水与稻田里的静水不相混淆。河水从洞里萨、柬埔寨森林顺流而下,水流所至,不论遇到什么都被卷去。不论遇到什么,都让它冲走了,茅屋,丛林,熄灭的火烧余烬,死鸟,死狗,淹在水里的虎、水牛,溺水的人,捕鱼的饵料,长满水风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挟而去,冲向太平洋,连流动的时间也没有,一切都被深不可测、令人昏眩的旋转激流卷走了,但一切仍浮在河流冲力的表面。
我曾经回答她说,我在做其他一切事情之前首先想做的就是写书,此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她,她是妒忌的。她不回答,就那么看了我一眼,视线立刻转开,微微耸耸肩膀,她那种样子我是忘不了的。我可能第一个离家出走。我和她分开,她失去我,失去这个女儿,失去这个孩子,那是在几年之后,还要等几年。对那两个儿子,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但这个女儿,她知道,总有一天,她是要走的,总有一天,时间一到,就非走不可。她法文考第一名。校长告诉她说:太太,你的女儿法文考第一名。我母亲什么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并不满意,因为法文考第一的不是她的儿子,我的母亲,我所爱的母亲啊,卑鄙卑鄙,她问:数学呢?回答说:还不行,不过,会行的。我母亲又问:什么时候会行呢?回答说:太太,她什么时候想要什么时候就会行的。
我所爱的母亲,她那一身装束简直不可思议,穿着阿杜补过的线袜,即使在热带她也认为身为学校校长就非穿袜子不可,她的衣衫看上去真可怜,不像样,阿杜补了又补,她娘家在庇卡底 (11) 乡下,家里姐姐妹妹很多,她从家乡直接来到这里,带来的东西都用尽了,她认为她这身打扮是理所当然的,是符合她的身份的,她的鞋,鞋都穿坏了,走起路来歪着两只脚,真伤脑筋,她头发紧紧地梳成一个中国女人的发髻,她那副样子看了真叫我们丢脸,她走过我们中学前面的大街,真叫我难为情,当她乘b12路在中学门前下车时,所有的人都为之侧目,她呢,她一无所知,都看不见,真该把她关起来,狠狠地揍,杀掉。她眼睛看着我,她说:你是不是要逃走呀。打定主意,下定决心,不分日夜,就是这个意念。不要求取得什么,只求从当前的处境中脱身而去。
当我的母亲从绝望的心境摆脱出来,恢复常态,她就注意到那顶男人戴的呢帽和有镶金条带的高跟鞋了。她问我这行不行。我说无所谓。她两眼看着我,她喜欢这么办,脸上有了笑容。她说挺好的,你穿这双鞋、戴这顶帽子挺好,变了一个模样了。她不问是不是她去买,她知道反正她买就是了。她知道她买得起,她知道有时她也是能够买的,逢到这样的时机我就说话了,我想要什么都可以从她那里搞到手,她不会不同意。我对她说:放心吧,一点不贵。她问在哪里卖。我说在卡蒂纳大街,大拍卖。她好意地望着我。她大概觉得小女儿这种奇怪的想法、变出花样来打扮自己,倒是一个令人鼓舞的征象。别看她那种寡妇似的处境,一身上下灰溜溜的,活像一个还俗的出家人,她不仅接受我这种奇形怪状、不合体统的打扮,而且这种标新立异她自己也喜欢。
戴上一顶男人戴的帽子,贫穷仍然把你紧紧捆住并没有放松,因为家里总需有钱收进,无论如何,没有钱是不行的。包围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两个儿子也是沙漠,他们什么也不干,那块盐碱地也是沙漠,钱是没有指望的,什么也没有,完了。这个小姑娘,她也渐渐长大了,她今后也许可能懂得这样一家人怎样才会有钱收进。正是这个原因,母亲才允许她的孩子出门打扮得像个小娼妇似的,尽管这一点她并不自知。也正是这个缘故,孩子居然已经懂得怎么去干了,她知道怎样叫注意她的人去注意她所注意的钱。这样倒使得母亲脸上也现出了笑容。
后来她出去搞钱,母亲不加干预。孩子也许会说:我向他要五百皮阿斯特准备回法国。母亲说:那好,在巴黎住下来需要这个,她说:五百皮阿斯特可以了。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知道如果她真敢那么做,如果她有力量,如果思想引起的痛苦不是每天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母亲一定也会选择她的孩子走的这条路。
在我写的关于我的童年的书里,什么避开不讲,什么是我讲了的,一下我也说不清,我相信对于我们母亲的爱一定是讲过的,但对她的恨,以及家里人彼此之间的爱讲过没有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在这讲述这共同的关于毁灭和死亡的故事里,不论是在什么情况下,不论是在爱或是在恨的情况下,都是一样的,总之,就是关于这一家人的故事,其中也有恨,这恨可怕极了,对这恨,我不懂,至今我也不能理解,这恨就隐藏在我的血肉深处,就像刚刚出世只有一天的婴儿那样盲目。恨之所在,就是沉默据以开始的门槛。只有沉默可以从中通过,对我这一生来说,这是绵绵久远的苦役。我至今依然如故,面对这么多受苦受难的孩子,我始终保持着同样的神秘的距离。我自以为我在写作,但事实上我从来就不曾写过,我以为在爱,但我从来也不曾爱过,我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是站在那紧闭的门前等待罢了。
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过河的那天,也就是遇到那部黑色利穆新小汽车的那天,为拦海修堤买的那块租让地我母亲那时还没有决定放弃。那时,像过去一样,我们三个人常常是黑夜出发,一同上路,到海堤那里去住几天。在那里,我们在般加庐 (12) 的游廊上住宿,前面就是暹罗山。然后,我们又离开那里,回家去。母亲在那里分明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但还是一去再去。我的小哥哥和我,同她一起住在前廊里,空空张望着面前的森林。现在我们已经长大,再也不到水渠里去洗澡了,也不到河口沼泽地去猎黑豹了,森林也不去了,种胡椒的小村子也不去了。我们周围的一切也长大了。小孩都看不见了,骑在水牛背上或别处的小孩都看不到了。人们身上似乎都沾染了某种古怪的特征,我们也是这样,我母亲身上那种疏懒迟钝,在我们身上也出现了。在这个地方,人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张望着森林,空空等待,哭泣。低洼地肯定是没有指望了,雇工只能到高处小块土地上耕种,种出的稻谷归他们所有,他们人还留在那里,拿不到工资,我母亲叫人盖起茅屋,用来作为他们栖身之地。他们看重我们,仿佛我们也是他们家族中的成员,他们能够做的就是看管那里的般加庐,现在仍然由他们看管。尽管贫穷,碗里倒不缺什么。屋顶长年累月被雨水浸蚀朽坏,逐渐消失了。但屋里的家具擦洗得干干净净。带游廊的平屋外形仍在,清晰得像是一幅画,从大路走过就可以看见。屋门每天都敞开着,让风吹进室内,使房屋内外的木料保持干燥。傍晚关门闭户,以防野狗、山里的私贩子闯入。
所以,你看,我遇到坐在黑色小汽车里的那个有钱的男人,不是像我过去写过的那样在云壤 (13) 的餐厅里,而是在我们放弃那块租地之后,在两或三年之后,我是说在那一天,是在渡船上,是在烟雾蒙蒙、炎热无比的光线之下。
我的母亲就是在这次相遇之后一年半带我们回法国的。她把她所有家具用物全部卖掉了。最后她又到大堤去了一次,最后一次。她坐在游廊下面,面对着夕照,再一次张望暹罗那一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就没有再去,尽管她后来改变想法,又离开法国,再次回到印度支那,在西贡退休,此后她就没有再到那里去过,再去看那里的群山,那里大森林上空黄黄绿绿的天宇。
是的,就让我说出来吧,在她这一生之中,即使让她再从头开始,那也是太晚了,迟了。她是办过一所专教法语的专科学校,叫作新法语学校,这样可以让她拿出一部分钱来供给我读书,维持她的大儿子的生活,一直到她死去。
我的小哥哥得了支气管肺炎,病了三天,因心力不支死去。正是在这个时候,我离开了我的母亲。那是在日本占领时期。由此开始,一切都已告一结束。关于我们这些孩子的童年生活,关于她自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小哥哥一死,对我来说,她应该也是死了。同样,我的大哥,也可以说是死了。这一来,他们加之于我的恐惧感,我始终没有能克服。他们对于我从此不再有什么重大关系了。从此以后,对于他们我也无所知了。她究竟是怎样还清她欠印度商人的债务的,我一直不知道。反正有那么一天,他们不再来了,此后也没有再来讨债。我见过他们。他们坐在沙沥我家的小客堂间里,穿的白布缠腰,他们坐在那里不说什么,几个月、几年时间,一直是这样。只见母亲又是哭,又是闹,骂他们,她躲在她的房间里,她不愿意出来,她吼叫着,叫他们走,放开她,他们只当什么也没有听到,面带笑容,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动。后来,有一天,他们都不见了,不来了。现在,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也嫌迟了。现在,我对他们已经无所爱。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他们。我已经离开他们。在我头脑里,她的皮肤的气味,早已没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颜色也早已无影无踪。那声音,我也记不得了,有时,我还能想起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那笑声,是再也听不到了,笑声,哭声,都听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我现在写她是这么容易,写得这么长,可以一直写下去,她已经变成文从字顺的流畅文字了。
从1932年到1949年,这个女人大概一直是住在西贡。我的小哥哥是在1942年12月死的。那时,不论什么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她滞留在那边,已经接近坟墓,半截入土了,这是她说的。后来,她终于又回到法国来。我们相见的时候,我的儿子才两岁。说是重逢,也未免来得太迟。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了然。重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除去那个大儿子,其他一切都已经完结。她在卢瓦尔歇尔省 (14) 住在一处伪造的路易十四城堡中生活了一个时期,后来死在那里。她和阿杜住在一起。在夜里她仍然是什么都怕。她还买了一条枪。阿杜在城堡最高层顶楼房间里警戒。她还为她的大儿子在昂布瓦斯 (15) 附近买了一处产业。他在那里还有一片树林。他叫人把林木伐下。他在巴黎一个俱乐部赌牌。一夜之间就把这一片树林输掉了。讲到这个地方,我的回忆有一个转折,也许正是在这里我这个哥哥让我不禁为之流泪了,那是卖去木材的钱都输光以后的事。我记得有人在蒙帕纳斯圆顶咖啡馆门前发现他倒在他的汽车里,这时他已别无他想,只求一死。以后,关于他,我就无所知了。母亲做的事当然永远都是为了这个大儿子,这个五十岁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计,不会挣钱,说起来,她所做的一切,简直不可想象,她居然利用她的古堡设法赚钱。她买了几部电热孵化器,安装在古堡底层的大客厅里。一下就孵养雏鸡六百只,四十平方米养六百只小雏鸡。电热红外线操纵她搞得不得法,孵出的小鸡都不能进食。六百只小鸡嘴合不拢,闭不上,都饿死了,她只好罢手,没有再试。我来到古堡的时候,正当鸡雏破壳孵化出来,那真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接着,死雏发出臭气,鸡食发出臭气,臭气熏天,我在我母亲的古堡里一吃饭就恶心呕吐。
在她死前最后几个冬天,她把绵羊放到她住的二楼大房间里过夜,在结冰期,让四头到六头绵羊围在她床四周。她把这些绵羊叫作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这些孩子中间死去的。
就在那个地方,她最后住过的那座大房子,就是在卢瓦尔的那个假古堡,这个家庭各种事情已经到了终点,她不停地去去来来到处奔波,这时已告结束,就在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弄清楚那种疯狂。我看到我的母亲真是疯了。我看阿杜和我的哥哥也一直在发病,也是这种疯病。我么,我没有病,从来不曾看到有这种病。我并没有亲眼看到我母亲处于疯狂状态。但她确实是一个疯人。生来就是疯人。血液里面就有这种疯狂。她并没有因疯狂而成为病人,她是疯狂地活着,就像过着健康生活一样。她是同阿杜和大儿子一起生活过来的。只有在他们之间,他们是知己,互相了解。过去她有很多朋友,这种友谊关系保持多年,并且从到这个偏远地区来的人中间,还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大多是年轻的朋友,后来在都兰 (16) 的人中间也认识了一些人,他们中间有的是从法属殖民地回来的退休人员。她能把这些人吸引在自己身边,什么年龄的人都有,据他们说,就是因为她为人聪明,又那么机敏,又十分愉快,就因为这种不会让人感到厌倦的无与伦比的天性。
那张表现绝望情境的照片是谁拍的,我不知道。就是在河内住处庭院里拍的那张照片。也许是我父亲拍的,是他最后一次拍照也说不定。因为健康的原因,他本来再过几个月就要回国,回到法国去。在此之前,他的工作有调动,派他到金边去任职。他在那里只住了几个星期。后来,不到一年,他就死了。我母亲不同意和他一起回国,就在那里留下来了,她就留在那里没有走。在金边。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国王的故宫,坐落在花园的中心,花园方圆有若干公顷,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亲住在里面感到害怕。那座大宅子,在夜里,是让我们害怕。我们四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夜里,她说她怕。我母亲就是在这个大宅子里面得到父亲的死讯的。在接到电报之前,她已经知道父亲死了,前一天夜晚已经见到征兆,只有她一个人看到,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到,是一只飞鸟半夜三更失去控制狂飞乱叫,飞到王宫北向那间大办公室里消失不见了,那原是我父亲办公事的地方。在她的丈夫过世几天之后,仍然是在这个地方,也是在半夜,我母亲又面对面看到了她的父亲,她自己的生身之父。她把灯点上。他依然还在。他站在桌子的一侧,在王宫八角大厅里。他望着她。我记得我听到一声尖叫,一声呼救。她把我们都吵醒了,她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讲他穿什么衣服,穿的是星期日穿的服装,灰色的,又讲他是怎么站的,还有他那种眼神,怎样直直地望着她。她说:我叫他了,就像我小时候叫他那样。她说:我不怕。那个人影后来渐渐隐没,她急忙追上去。两个人都死于飞鸟出现、人影显现的那个日期和时间。由此,对于母亲的预知能力,对万事万物以及死亡都能预见,我们当然是十分敬服的。
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他注意着这个戴着男式呢帽和穿镶金条带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胆怯的。开头他脸上没有笑容。一开始他就拿出一支烟请她吸。他的手直打颤。这里有种族的差异,他不是白人,他必须克服这种差异,所以他直打颤。她告诉他说她不吸烟,不要客气,谢谢。她没有对他说别的,她没有对他说不要啰嗦,走开。因此他的畏惧之心有所减轻。所以他对她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没有答话。也不需要答话,回答什么呢。她就那么等着。这时他问她:那么你是从哪儿来?她说她是沙沥女子小学校校长的女儿。他想了一想,他说他听人谈起过校长夫人,她的母亲,讲到她在柬埔寨买的租地上运气不佳,事情不顺利,是不是这样?是的,是这样。
他一再说在这渡船上见到她真是不寻常。一大清早,一个像她这样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就请想想看,一个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车上,真想不到。
他对她说她戴的这顶帽子很合适,十分相宜,是……别出心裁……一顶男帽,为什么不可以?她是这么美,随她怎样,都是可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