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远的漂泊者(2/2)
革命后的那一年,圣彼得堡作家之家举办了一次当代诗歌之夜。那里陈列着一尊诗人纳德松 [19] 的半身像,他在19世纪末取得了非凡的名声,却不幸英年早逝,二十年后被人彻底遗忘。一位老女士玛丽亚·德米特里耶夫娜·瓦特松,诗人生前的朋友,对阿赫玛托娃说:“我想把他从这儿带走,不然他们会羞辱他的。”
我也害怕自己会羞辱到这些人。我自己越是体会到这种羞辱,越是感受到与他们中的每个人在血缘上的亲近,就越是怕得厉害,无论他们将自己的犹太属性视为某种耻辱的缺陷而刻意隐藏,还是将其当成帽徽,故意戴给所有人看。很快,就连这个选择本身也要变成伪命题了。不管犹太人如何对待自我——自己的血脉、不死的灵魂和易腐的肉身,都无法改变其与外部世界的合约,对此,20世纪已经给出了证明。就连弱者的权利——背叛与否弃——也会被一同取缔。集中营适用于所有人,包括无神论者和改信基督教者。
1933年4月20日,托马斯·曼在日记本中写道:“在一定程度上,我可以理解人们对于犹太分子的愤懑。”这句话的背景是新近颁布的一条法令,禁止犹太人占据国家公职,此后类似的限制陆续增加到数十条,其宗旨在于遏制犹太分子,步步为营地瓦解擅长忍耐的犹太文明。犹太人的存在被逐渐压缩至生物学最小值。在形形色色的禁令中(禁止去游泳池、公园、火车站、音乐厅,禁止在德国境内流动,禁止购买报纸、肉类、牛奶和烟草,禁止穿毛衣,禁止养宠物),最引人注目的是下面这条要求。自1938年8月起,任何一位犹太人,假如其姓名无法明白无误地标志其民族属性,男性必须在名字里加入“n3panль”(以色列;伊斯雷尔)字样,女性则加入“cappa”(萨拉) [20] 字样。举例而言,我的名字将被改成“玛丽亚·萨拉·斯捷潘诺娃”。
在20世纪50年代初,我十二岁的妈妈每天早晨去上学,学校坐落于大学胡同,很有些年头了,楼梯宽敞而庄重。光滑的楼梯栏杆平缓地向上延伸,从楼梯顶部每次都会探下一个身子,是维奇卡——和妈妈同住一个大院的小男孩,扯着嗓子冲妈妈喊:“古列——维奇!你姥姥叫什么?”妈妈的姥姥,维奇卡很清楚,叫萨拉·阿布拉莫夫娜。其实,只要带个“萨拉”就足够低人一等的了,而“萨拉·阿布拉莫夫娜”则意味着加倍的羞辱 [21] 。顶着这样的名字生活,真是够让人笑掉大牙的了。
[1] 格奥尔吉·伊万诺夫(1894—1958),俄国诗人、小说家、政论家、翻译家、批评家,俄国侨民文学最重要的诗人之一。
[2] 谢尔盖·马科夫斯基(1877—1962),俄国诗人、文学批评家、出版者。
[3] 季娜伊达·吉皮乌斯(1869—1945),俄国女诗人、作家、剧作家和文学批评家,白银时代最杰出的代表者之一。
[4] 瓦列里·勃留索夫(1873—1924),俄国诗人、散文家、剧作家、翻译家、文学批评家,俄国象征主义诗派奠基人之一。
[5] 维雅切斯拉夫·伊万诺夫(1866—1949),俄国象征主义诗人、哲学家、翻译家、剧作家、文学批评家,白银时代最具权威的核心人物之一。1905—1910年间,每逢周三,伊万诺夫家中都会举行文学家和哲学家聚会,因其住所位于街道转角处一栋浑圆建筑的顶楼,故称之为“塔楼”聚会。
[6] 费利克斯·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犹太裔作曲家,德国浪漫乐派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
[7] 黑色百人团,又译黑帮分子,是1905—1917年间由沙俄政府组织的,旨在镇压工人运动、迫害犹太人的反革命保皇团体。
[8] 20世纪上半叶圣彼得堡的连锁餐厅,深受诗人作家青睐,在回忆录文学中多有提及。
[9] 弗拉基米尔·皮亚斯特(1886—1940),俄国象征派诗人、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勃洛克的多年好友。
[10] “永远的漂泊者”(Вeчhыn Жnд),据基督教传说,犹太人阿格斯菲尔因背叛耶稣而注定永世漂泊,后世便以“永远的漂泊者”或“阿格斯菲尔”作为对犹太人的蔑称。
[11] 吉茨安·塔比泽(1895—1937),格鲁吉亚及苏联诗人、小说家、翻译家。
[12] 果戈理《钦差大臣》中的人物,假冒钦差的纨绔子弟,后成为吹牛撒谎、招摇撞骗的代名词。
[13] 汉斯·托马(1839—1924),德国画家、平面艺术家。
[14] 以赛亚·伯林(1909—1997),英国哲学家、观念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20世纪最杰出的自由思想家之一。
[15] 西奥多·赫兹尔(1860—1904),奥匈帝国犹太裔记者,犹太复国主义创始人。
[16] 希伯来语和意第绪语均为犹太人在不同历史时期使用过的语言,二者均用希伯来文字母书写。希伯来语为古犹太人使用的统一语言,而意第绪语则是犹太人被迫离散之后,希伯来语与日耳曼语混合而形成的。
[17] 马尔克·布洛克(1886—1944),法国犹太裔历史学家。
[18] 恩斯特·霍夫曼(1776—1822),德国作家、作曲家,浪漫主义运动的重要人物。
[19] 谢米扬·纳德松(1862—1887),俄国诗人。
[20] 犹太族当中最常见的女性名字,源自亚伯拉罕之妻撒拉的名字。
[21] 阿布拉莫夫娜为父称,意味着其父亲名为阿布拉姆,这是犹太族中最常见的男性名字之一,源自“亚伯拉罕”的简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