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选择问题(1/2)
“世界是神圣的共同坟墓。”东正教在安魂祈祷时会这样说。既然地球于我们是唯一的(我们于地球亦然),生者与死者的相会之地——墓地——我们脚下的任何一块土地都有可能成为。不过,墓地终归是为我们服务的,它甚至还有很多附加功能。18世纪的威尼斯修道院设有专门的接待室,在那些大厅里,此世的人弹奏乐器,玩多米诺骨牌,聊天,喝咖啡,顺便拜访一下故世的亲人。修士和见习修士会隔着一道栅栏坐在那里,陪人们聊天,然后才离开,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直到最近两三百年,公墓才变成单向聊天区域。不过,公墓还有另外一个用途,比这个要古老得多——文字之地,书面见证的区域。
在这本人类的地址簿上,一切必要信息都相当简明扼要,通常只限于人名和日期,其余的事实上也并不需要:反正我们也只会关心我们所熟悉的三两个姓名,没有人会有心思阅读整个墓地的上千页内容。安息之人只能寄希望于“偶然的阅读”,即某个过路人没来由地从一排墓碑中选中一个,驻足片刻,耐心读完,以满足自己那古老的好奇心:墓主究竟何许人也。这是将希望寄托于他者的拯救性视线,其目光在石刻的文字上移动,从一个字母到另一个字母,为其赋予暂时性的生命和目的论链条的温度。这种希冀令这些不知名的坟墓和字迹模糊的石碑显得如此可怜兮兮。看上去,墓志铭几乎是完全冗余的,它只是类似于路标,告诉过路者,这里躺着一个人;最重要的并不在于墓碑之上,而在于墓碑之下。但即便如此,关于墓主的简短介绍、生卒年份等还是有必要的,至于原因与目的,则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需求,比信仰普遍复活的基督教本身还要古老。安妮·卡森 [1] 在一本书中步步为营地对比了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文本——策兰 [2] 和西蒙尼德斯 [3] ,由此得出结论,正是在坟墓之上——那里只有他者死亡、墓碑以及对于解释性铭文的需求——诗歌才会从声音的外壳中孵化而出,开始作为文字艺术而存在。其目标受众是那些人:他们能够看到,并将刻在石头上的变成自我记忆及其内在秩序的一部分。墓志铭成了书面诗歌的第一种体裁,生者与死者之间独特接触的客体——互救协议。生者在自我记忆中为死者腾出空间,与此同时,相信“我们的死者不会置我们于危难而不顾”。
诗人,无论哪一位,在此处是不可或缺的:他肩负着救赎的任务,将某人的生命变成便携式的,将标志与肉体分离,将记忆与肉体所在之处分离。只要读上一遍,墓志铭就会变成流动性的,像交通工具或者身份凭证一样,为死者赋予新的口头性质以及移动的无限可能——在内部与外部记忆空间中,在世界抒情诗选与我们的脑回路中。只是,我们的诗选于死者何益?
“生者对于死者的责任十分复杂,”卡森写道,“是我们将他们放逐到了死界,而没有和他们一同死去。同样是我们将他们滞留于此,呼唤他们的名字,不肯放他们到无生界。这两种不公或者错误的结果就是撰写墓志铭。”墓志铭正是始于消除不公的尝试,这种不公就存在于对人类个体进行筛选、区分的理念本身,人类被分为两类——有趣的和无趣的,前者适合传颂,而后者只适合被遗忘。
而墓地则不加挑选,努力铭记所有人。或许正因如此,它才被放置于城市郊区,视野与意识的边缘地带,似乎这些亡灵的数量超出了脑容量。作为人类历史的流亡者,死者被注销了一切证件,被剥夺了一切权利——除了墓志铭和祭奠的鲜花。死者如同汹涌的大海,环绕着我们的日常。有时,他们会变得比寻常更加易见,在这些罕见的时刻,现实似乎发生了位移,变成了层状,当我不牢靠的小船航行在黑色水面时,水底的黑暗中便会浮现出一张张面孔,其中的每一个都尚能分辨,被救出,置于光亮之下。
问题在于如何选择,选谁。一方面是一种显在的必要性——不加挑选,拯救所有人;另一方面是同样显在且更加符合人性的需求性——从任意的多数中选取唯一的一个:在此二者之间的空间里,没有正确决定的位置。这一空间充满了自我与他者的痛苦,为普遍的无能为力所扭曲,将过去与现实熔于一炉,最后将二者统统焚毁。从无法选择的情形中生成的任何文本、任何话语都会自燃,烧尽,无法对自我问题给出答案。难道要不加挑选,依次念出所有名字,直至名单穷尽?又或者仅仅局限于自己的亲人?还是说像从时间的布匹中挑出彩色线头那样,找到符合某种含糊标准的名字?抑或闭上眼睛,后背朝下直倒下去,期待着亲人守候已久的臂弯将你托住?
在国家档案馆偌大的、装着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的大厅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充斥着翻动纸页的沙沙声。我所需要的材料分散于不同书库,只有档案号和不知所云的名称;但渐渐地,如同一条大鱼的脊背从湖底深处露出水面,搜索轮廓逐渐清晰了。我家族的那些普通无奇的姓氏,诸如金兹堡、斯捷潘诺夫和古列维奇等,让工作变得愈加冗长;被时间压瓷实的信息如同阁楼里的樟脑丸一般向我滚落,它们与家族历史毫无关联,却能为我标记出一道道小门,好比一个个窥视孔,可借此窥见他者的隐秘生活。
比如,我发现了一份1891年的告密文件,关系到另外一个古列维奇,他虽然也是犹太人,却做到了很高的官职,当上了敖德萨的典狱长。在俄国南方,特别是在敖德萨这个曾经对民族隔膜深恶痛绝的城市,这种情况是有可能的——也是在离敖德萨不远的赫尔松,他的同姓人、我的祖太姥爷创办了自己的第一家工厂。但这位典狱长后来的仕途似乎颇为不顺;于是,一百二十年后,我,一个与其毫不相干的后人,在字里行间追溯着他的没落史。
这份报告是呈交新设立不久的监狱总署的长官米哈伊尔·尼古拉耶维奇·加尔金-弗拉斯基的。报告中如是写道:
去岁,署长大人亲访敖德萨,视察当地监狱,对其秩序甚感满意,决定对监狱官员呈报嘉奖,以奖掖其恪忠职守。是故,典狱长——七等文官古列维奇于1890年12月28日被钦定授予圣安娜二级勋章。甚为遗憾者,该监狱近来之种种事端足以证明:古列维奇完全无法胜任其本职工作。盖因典狱长一职要求任者坚决果敢,勇于任事,高度警惕;身为敖德萨典狱长,此种品质更是不可或缺。此狱长期关押大量穷凶极恶之罪犯,若不严加管束,势必对其余犯人产生恶劣影响,致其一哄而起,反抗监狱秩序。然古列维奇非但未采取任何措施杜绝此种危险,甚至将犯人不分轻重共置一室,以至于轻犯受重犯挑唆,不服管束。更有甚者,古列维奇屡屡对重犯姑息纵容,乃至逢迎讨好。古列维奇性格极度懦弱,油滑世故,非但本人无法立威,且导致属下同样胆小怯懦,无法对罪犯产生应有之震慑。一旦有犯人寻衅滋事,势必酿成大祸,一发而不可收拾。兹列举敖德萨监狱事故如下,以资凭证。
其一,凶犯丘布奇克,累犯凶杀、抢劫重罪,臭名昭著,被处以终身监禁。该犯于敖德萨监狱服刑期间,曾多次扬言越狱,但狱方仍旧未对其采取任何监督措施。丘布奇克及其两名党徒,每日以濯洗衣物为名,自囚室出入厕所者数次,借机将厕所铁窗之栏杆锯断,所用工具乃是所谓英国之指甲锉刀。此后丘布奇克等人以毛巾床单等物结成绳索,甚而从容锯断脚镣,由窗洞降至监狱大院,奔至围墙,所幸被及时发现并抓获。
其二,(……)每日例行囚犯点名之时,监狱高级官员经常无故缺席,将监督之事委托下级看守;囚犯之被褥未遵照规定由值日看守拿出囚室,而是由囚犯本人逐一拿出。去岁,一流放犯库兹涅佐夫便是趁此机会,用皮带在塔楼走廊自缢身亡,而狱方竟迟迟未能发现。
其三,(……)犯人中间屡屡发现纸牌、多米诺骨牌、烟草及各种金属物品,均为监狱规章所不容。(……)督察员艾维尔斯曼曾就此事加以质询,古列维奇竟答之曰:“看守搜查时,犯人将此等物品紧紧护于胸前,如之奈何?”
透过这个圆形窥孔,可以看见丘布奇克正率领一众囚徒玩骨牌,却无法参透这个胆小怕事的典狱长古列维奇的后续命运。在这个案宗后面还附着一些年份更晚的报告和告密,从中可以确定,敖德萨监狱的秩序在新官上任后依旧未能改善,继任者后来同样遭到撤换。这些故纸堆里所描绘的现实如此稀奇古怪,骇人听闻,远远超出太姥姥发黄的蕾丝花边。这些档案文件原本并非给旁人看的,也并不指望能够永久留存,却在头一遍被阅读时就鲜艳夺目,仿佛对此期待已久。那个不幸的、被一笔带过的库兹涅佐夫,自缢前的身影在我眼前不住晃动,除了我之外,大概再没有人会记起他,叫出他的名字。是的,正是如此。
1930年,列宁格勒出版了一本很有趣的书,叫做《我们如何写作》。书中,著名文学家——从高尔基到左琴科和安德烈·别雷(还有些思想正统的“党的文学”的代表者)讲述了他们写作的过程,即作品是如何构思和完成的。作家当中还有阿列克谢·托尔斯泰,他是从国外回归苏联的,后来为自己博得了“红色伯爵”的头衔。他的讲述是这本有趣的书中最为有趣的一个。
阿列克谢·托尔斯泰带着毫不掩饰的陶醉坦承,对他而言,灵感的范例和源泉是17世纪的审讯记录,是由默默无闻的书记官当着受审讯者的面,在拷刑架、老虎钳、火刑具的参与之下写成的。阿列克谢·托尔斯泰激赏他们传达事件本质的才华,“保留了受审讯者的语言风格”“紧凑而精准”,使读者能够看到甚至摸到语言的肌肉组织。“我在此处见到的是绝对纯净的俄语,既没有受到僵死的教会斯拉夫语体的玷污,也没有刻意变成带有翻译腔调的伪文学语言。这就是俄国人已经说了一千年,却还从没有人写过的那种语言。”
不得不说,这是一篇才华横溢的文字,它借助一系列的微妙手法,为自己的兴趣赋予了崇高的外壳,或者说伦理的弹簧坐垫,让作家既能够为读者的愉悦而颤悠,又不必坠入深不见底的黑色陷坑——只消稍微设身处地想象一下,其话语被你品味咂摸的那个人正面临着何等处境。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奇特品位还有一个隐秘内里——政治运动、驱逐、死刑,它们已然在作家身侧,在其书桌边缘徐徐展开:苏联人民委员会国家政治保卫总局的大规模行动,沙赫特案件,不久前被枪决的作家希尔洛夫 [4] 。同在1930年,帕斯捷尔纳克就此写道:“这一事件的影响将伴随我终生。”阿列克谢·托尔斯泰所谓的俄国“司法文件”,其中记载的数个世纪以来层出不穷的刑讯逼供,看来的确是无价的源泉,问题仅仅在于,它们会服务于何种事业。
阿列克谢·托尔斯泰所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文字引人入胜、句法灵活、用字精练的秘诀,恰恰在于“逼迫”二字。它们并非自由意志的产物,而是疼痛的结果。审讯者和被审讯者的俄语,是可怕媾和的产儿,是硬生生被人用手从肚子里掏出来的。它不具备内在的必要性,它不是图画,而是烙印,是和生肉一样的事件性的痕迹。这种文字既没有构思,也没有对话者,我们丝毫不必怀疑,讲述者情愿它永远不被宣读。它是朗西埃所谓的“纪念碑”的极端例证,这种信息完全归结于自我,并不为自己谋求永恒、听众与关注。这种文字赤条条的,站在痛苦与屈辱的极限,站在崩溃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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