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01(1/2)
毋庸置疑,您的请求对我来说是难以拒绝的旨意,我坐下写这封信即是证明。这项差事可能是不讨人喜欢的,我要回忆、检视过去的一段不光彩的生活,彼时,我纵情享受着情爱、健康和财富赋予我的种种欢愉乐事;我也要趁着年华正好,趁着还不太晚,用这段优渥舒适的生活带给我的闲暇时光来写出一种看法,当然这看法并不可鄙,它让我的目光更多地转向人间世相,就算沉湎在那些欲仙欲死的愉悦里时也不例外。这看法与我那些凄惨同行对世事素来的看法不同,她们对之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充满深仇大恨,一有可能就避之不迭,或者无情地贬低诽谤它。
我极度讨厌长而无当的序言,因此只略述几句,以下则再无辩白来让你做好心理准备,一窥我任性笔端下的那段放纵时光。
我写下的是真相!全然直白的真相;我甚至于不会费心替它们遮掩上些许薄纱,只会描摹心之所想,不在乎触犯体面高雅的准则,我们坦荡荡的亲昵行为从不受那些准则的束缚;您自有足够的理由和成见惊讶于这副图景,继而一脸正经地鄙夷它。那些最了不起的大人物,那些顶有品味、顶时髦的先生遵从大众鄙俗的偏见,可能认为在楼梯旁或会客厅里摆上裸体雕像是不正派的,然而在私人盥洗室里装饰上裸体,他们却不觉有何不妥。
这些,就是我要说在开头的话。现在我要沉浸到对往事的回忆中。我娘家姓是弗朗西斯﹒希尔,出生在兰开夏郡利物浦近旁一个小村子里,家境贫寒,而且我打心眼里认为我的双亲都是老实巴交的人。
我父亲生来肢体残疾,干不了粗重的农活,靠织网勉强糊口,我母亲在邻近一所不大的女校教书,所得也很微薄。他俩有过几个孩子,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我天生有着一副好身体。
到十四岁上,我受的教育也少得可怜——有些许阅读能力,更确切地说,只是识得一些词,写得一手东倒西歪的字,余者就只是一些平平无奇的知识罢了。由此我所有的美德不过是天真无邪,加上女孩常有的腼腆。在幼年,新奇的事物总是让人骇怕的,然而当少女们逐渐开始明白,男人其实不会一口把她们吞了,她们的恐惧症也就不治而愈,付出的代价是从此不再纯洁。
十五岁时,噩运降临到我身上,我慈爱的双亲染上了天花,在几天时间里相继离世,我父亲走在前头,随后我母亲也匆匆撒手人寰;于是我成了个凄惨无依的孤女(我父亲在此地定居纯属偶然,他本是肯特郡人)。我也没能逃过那场让他们死于非命的天花,幸好病情算是轻微,不久即脱离危险,也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那时我还不知道这点对我有多重要)。在此我不打算赘述这次意外给我带来的悲伤与痛苦。只是一点儿时间,再加上那个年纪的懵懂无常,就很快驱散了父母双亡带给我的阴影;不过真正让我平复伤痛的,要数不久后的一个念头——到伦敦去,找份工作。一位芳名埃丝特·戴维斯的年轻女人答应会提点我,给我出主意。她之前数次去伦敦看望朋友,此次她盘桓数日就会回到家中。
我在村里已没了亲人,没人关心我的前途,也没人反对这个打算。父母过世后照料我的那个妇人当然撺掇我去。我旋即下定决心要去外面的世界试试运气,运气这个词——顺便说一句——毁了多少从乡下走出去的男男女女,得偿所愿的人则寥寥无几。
埃丝特·戴维斯也热心地让我跟她一块儿去。她把伦敦描绘成一幅好光景——墓园、狮子、国王、皇室,精彩的演出和歌剧,简言之,伦敦派头的消遣应有尽有;这激起了我幼稚的好奇心,也占满了我的小脑袋瓜。
我们这些穷姑娘,上教堂的衣裳也不过是些土布衣服和粗呢袍子,见到埃丝特的绸缎裙、花边帽、花里胡哨的丝带和镶着银边的鞋子真是羡慕不已,而且不无嫉妒:我们以为这都是伦敦长出来的。于是我铁了心要去那儿享用它们。如今想来这念头委实可笑。
埃丝特带上我可能并不是为了有个女同乡和她做伴,然而个中缘由我却没多想。在路上,她先是高雅矜持了一会儿,随后就跟我说,有一些乡下姑娘出人头地了,她们的亲戚也跟着沾光——都因她们守住贞操,然后把处女之身献给了东家,东家因此娶了她们,让她们出入有马车,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走运的话,有的还成了贵妇人;只要交好运就成,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她们一样?接着她又举出几桩事例。由此我踏上了前途光明的旅程,离开了那个算是我家乡的地方,那儿我没有亲友可挂念,过得也很难,从前的慈爱呵护变成冷冰冰的施舍,就算在唯一的朋友家里,我也指望不上有人关怀我保护我。不管怎么说,埃丝特算是待我不薄了,还帮着我变卖还债和料理丧事后仅剩的家当,并在临行时把这些财产交到我手上;小手提箱里的几件衣裳,还有小提袋里的8畿尼 [注:英国旧金币,值一磅一先令。] 和17先令的银角子——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觉得一辈子也花不完;事实上,想到自己是这笔财富的主人,我就乐得忘乎所以,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别人嘱咐我好好处置这笔钱的忠告。
随后,埃丝特和我就坐在了切斯特 [注:英国柴郡的首府。] 的公共马车里,送别的场面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洒了几滴又悲又喜的眼泪而已。同样,路上发生的事也没什么值得一书,不过是马车夫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别的旅客七嘴八舌帮我出些主意,这些,我的监护人埃丝特统统勇敢地替我应付了。她像我母亲一样非常负责地照料我;同时,她自己也从保护我的差事中得了好处,因为我一心觉得她是我的恩人并心甘情愿支付了所有的旅费。
她很提防被人敲竹杠,而且尽可能地节省开支,并没有挥霍浪费。
我们乘的车虽然有6匹马在拉,一路还是行得很慢,那个夏日我们抵达伦敦时,天色已很晚了。在去往旅馆的路上我们经过了漂亮的街道、喧嚣的车马、熙攘的人群,总之,满眼没见过的商店和房舍立刻让我又兴奋又惊奇。
但是你一定想不到,到了旅馆后有什么意外的窘境在等着我。我们的行李都卸下后,我的同伴、保护人,在旅途中待我如此亲切的埃丝特·戴维斯,冷不丁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打击,我的意思是说,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唯一的依靠和朋友突然对我疏远和冷淡起来,就好像她在担心我会成为她的累赘。
除了依赖她的照顾,我别无所求。可她似乎觉得将我安全送达旅馆已完全履行了自己的职责,再无必要在我身上花心思了,于是自然而然按章办事地给了我临别的拥抱。我惊慌失措,方寸大乱,都没想到自己该向她请教一些这个城市的事情。
无疑除了临别寒暄,她再无别的可给我了。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多少让我得了点安慰的,是她以下这番说辞——现在我们已安全抵达伦敦,她也得忙自己的事,我要想办法尽快找份差事,这没什么可怕的;除了教区教堂,我还可以去劳工市场;如果她有什么好消息,就会来告诉我;这当儿,我要自己找个住处并告知她地址,好让她能找到我。她还祝我好运,希望我能始终保持诚实的美德,别让自己逝去的父母蒙羞。就在这席临别赠言里,她和我道了别,就像当初我轻率地投靠了她,如今她也轻易地抛下了我一个人。
就这样,我孑然一身,穷困无靠了,在旅馆的小房间里,我开始对这离别伤心透顶。她才刚离去,周遭完全陌生无助的环境就让我大哭了一场,哭完心里好过了些,然而还是神思恍惚,完全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这时有个侍应进来了,问了一句我是否需要什么东西?我更加局促,傻傻地回答:“不需要。”但我请他告诉我晚上能在哪过夜。他答应这就去问问老板娘。随后老板娘就驾临了,对我的悲痛视而不见,态度冷淡地让我付一先令住宿费,又说想必我在城里还有些朋友(听到这儿,我徒劳地叹了口气),明早就有办法安顿自己了。
人在最悲痛的时候,只需要一点点安慰就能支撑下去。那晚有张床让我栖身,仅仅是这一点安心就让我的情绪平息下来。我羞愧地告诉老板娘说我并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友,同时决心第二天一早去劳工市场。我手里有一份埃丝特给的指示,写在一张纸的背面,我指望在那点钱花完之前能找到一份活儿,适合我这样的乡下姑娘做的,什么都行。至于我的推荐信,埃丝特常对我说,还得指望她给我弄一份,尽管她那样离去伤透了我的心,我还是没完全放弃对她的依赖。我开始善解人意地想,她这么做合情合理,是我的年少无知让自己一开始对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于是,第二天早上,我穿上乡下人最好的衣裳,梳洗齐整,把行李留在旅馆嘱托老板娘替我照管,便独自出了门。一个年经的乡下姑娘,才刚15岁,对她来说,这街上的每块招牌,每间店铺都是虎视眈眈的陷阱,这真是有生以来最大的难关。我就这样抱着希望去了劳工市场。
经营者是个老妇人,她坐在接待处的柜台后,面前搁着一本讲究的登记册,装订整齐,还有几本册子,上面登着些地址。
于是我朝这大人物走去,不敢抬眼看她,也不敢看周围那些跟我一样来这儿碰运气的人。我对她行了个深深的屈膝礼,憋足了劲儿结结巴巴地道明来意。
这女士一脸严肃听完了我的话,那副神情活像个小官儿。她瞥了我一眼,没答我,却让我先交一先令,接过钱才跟我说给女人干的活儿不多,而我的小身板又不大适合干重活。但她答应好好查查登记册,看有没有什么合适我的,又让我在边上等会儿,她要先办其它顾客的事。
听她这么说,我往后退了一点,满心窘迫,这么一来结果还未卜,而我现在的处境可容不得我再等下去了。
不过我随即鼓足勇气把头稍稍抬了起来,想给自己壮壮胆,也想四处看看让自己放松一下。这时我的目光和一位夫人的目光(这称呼要归咎于我自己极端的无知)相遇了,她坐在房间一角,穿着件丝绒长袍(这可是仲夏),软帽摘了下来。这位夫人矮矮胖胖,脸膛红红的,看上去少说也有五十岁了。
她盯着我的样子活像要把我吞了,从头到脚把我瞧了一遍,完全不顾她这番目不转睛的打量让我脸红心跳。无疑,在她看来,我完全对了她的胃口。她仔细查看了我的神态、相貌和身材,我则尽力让自己给人家留下好印象,端端正正地站着,昂起头,摆出了最好的仪态。不多久,她就走上前来用最庄重的语气跟我说:
“亲爱的,你想找个去处吗?”
“是的,求您了。”我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见此情形,她对我说她亲自来这儿是为了找个女仆,她觉得我略加调教也许就能胜任,这一点从我的外表就可以看出来。伦敦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希望我能听她话,别交坏朋友。简言之,她把一个资深城里人所能想到的告诫统统对我说了。其实要哄骗一个未经世事的乡下姑娘,这套说辞实在不太必要。我连上街都害怕得要命,现在突然找到第一个容身之所,早就心花怒放了,何况雇主还是一位端庄慈爱的女士。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是被一个善良的老妇人雇佣了,虽然注意到了她狡黠的笑容和耸肩的姿势,我却愚蠢地将之理解为——她是因为很快找到一个合适人选而高兴。过后我才发觉这些恶婆子沆瀣一气,布朗太太——我的女东家,常在这个市场转悠,在这儿替客户找寻新鲜猎物,她自己则从中渔利。
我猜这女士对这桩交易很是满意,她生怕再说上几句或出点什么岔子我就会从她手里遛掉了,于是殷勤备至地用马车把我送回了旅馆,取了我的行李,对去处则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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