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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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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晚餐进行到底。”贝蒂说着走过去推餐车。

很快他们便吃开了。罗伯特觉得菜肴十分美味可口。贝蒂真是个出色的厨子。色拉特别合他的口味。鳄梨、洋蓟心,还有一种蓝色奶酪调味品……谢天谢地,他们没有让他吃日式菜肴。那种蔬菜伴肉,战后他早已吃腻了。

还有没完没了的海鲜。虾啊,蟹啊什么的,都让他倒胃口。

“我想知道,”罗伯特说,“如果二战中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世界将变怎样。”

好一阵,保罗和贝蒂都没有回答。最后保罗说:“和现在很不一样,但是很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最好自己看。讲给你听或许会让你扫兴。”

“对于这个话题,我有自己明确的看法。”罗伯特说,“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世界将更加糟糕。”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坚定,甚至有些粗鲁。“糟糕得多。”

保罗点点头。“这本书的作者阿本德森先生也考虑到苏联的扩张会不可遏制。”

“我们得承受痛苦,得付出代价。”罗伯特说,“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为了阻止斯拉夫世界泛滥成灾。”

贝蒂轻声说道:“我个人认为,说任何民族‘泛滥成灾’,不管是斯拉夫、日本还是中国,都十分荒唐可笑。”她平静地看着齐尔丹,并没有因为激动而声嘶力竭。她的情绪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但仍然表达了内心的感受。她的两颊已经绯红。

他们默不作声地吃了一阵。

我怎么又来了?罗伯特·齐尔丹提醒自己。但这是回避不了的问题,因为它无处不在。我随便拿起一本书,都会谈到这个问题;说到收集的唱片,也会谈到这个问题;看到这些骨制的餐巾环,也会想到这个问题——这是征服者缴获的战利品,是从我的同胞手里掠夺来的。

面对现实吧。我自以为这两个日本人和我性情相同。但是请注意:我们没有共同的立场。虽然他俩的想法不同,灵魂却是一样的。别看他们捧着白色的英国骨瓷杯喝酒,用美国的餐具进餐,听美国的黑人音乐。这些都是表面的。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权力和财富,可以得到这一切罢了。这些表面现象都是假的,就像白天似乎十分漫长一样。

即便是他们灌输给我们的《易经》,也是中国的。从古代借来的。他们想糊弄谁?糊弄他们自己?东偷西挪。穿衣、吃饭、谈天、听音乐,哪样不是?就拿他们吃得津津有味的烤土豆蘸酸奶酪细香葱来说,这也是传统的美国菜,却上了他们的菜谱。但是你们谁也骗不了,更骗不了我,我可以告诉你们。

他想,只有白人才有创造天赋。而我,一个白人,却要对这两个日本人点头哈腰。假如我们美国胜了,该是怎样一番情景啊。一定会把他们消灭殆尽。当今世界就不会有日本的存在。放眼整个世界,美国才是一个耀眼的超级大国。

他想,我一定要读一读这本《蝗虫成灾》。听起来这是一本具有爱国精神的书。

贝蒂轻声对他说:“罗伯特,你没有吃,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他马上叉了一叉色拉。“不是的,”他回答说,“这是我近年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谢谢你。”贝蒂说,显然十分高兴,“我尽量做得地道一点……食材都是在米申街的小菜市场里精挑细选的,那里才有真货。”

你把本地菜做得尽善尽美,罗伯特·齐尔丹想。人们说得没错,你们的模仿能力无与伦比。苹果馅饼、可口可乐、电影散场后的漫步、格伦·米勒的爵士乐……你们能用米纸和锡纸人工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美国。米纸妈妈在厨房,米纸爸爸在看报,米纸小狗蹲在爸爸脚边。一切的一切,面面俱到。

保罗默默地看着他。罗伯特·齐尔丹突然注意到这个男人在注视着自己,便打断了思绪,又吃了起来。他能猜出我的心思吗?他心里想。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吗?我知道我并没有把心思表露在脸上。我的表情很正常,他看不出什么来。

“罗伯特,”保罗说,“你在美国土生土长,说的是美国话。我有一本书看起来有点吃力,或许你能帮帮我。是一个美国作家三十年代写的小说。”

罗伯特微微鞠了一躬。

“这本书很少见,”保罗说,“但我有一本,是纳撒尼尔·韦斯特写的,书名是《孤独小姐》。我读得兴味盎然,但不能完全理解韦斯特的全部意思。”他期待地看着罗伯特。

罗伯特·齐尔丹马上说道:“恐怕我从未看过这本书。”他心想,我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本书。

保罗一脸失望。“很遗憾。这本书很薄,讲的是一个日报专栏作家的故事。他经常犯头疼,最后被折磨疯了,幻想自己是基督耶稣。你想起来了吗?或许很久以前读过。”

“没读过。”罗伯特说。

“书中对痛苦的看法很是奇特,”保罗说,“对于莫名痛苦的意义给出了相当独到的见解。这是所有宗教都要阐释的问题。宗教,比如基督教,宣称痛苦来源于罪恶。韦斯特似乎也持这种观点,但他的观点比过去的观点更令人信服。在韦斯特看来,他自己莫名的痛苦来源于他是犹太人这一事实。”

罗伯特说:“如果德国和日本战败了,今天统治世界的将是犹太人,无论在莫斯科还在华尔街。”

这两名日本夫妇似乎退缩了。他们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变得冷漠,最后缩到他们自己的世界里。整个房间都变得冷漠了。罗伯特·齐尔丹感到只剩下了自己。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个人在吃饭,似乎并没有他们的陪伴。他刚才做了什么?他们又误解了什么?他们两个真蠢,根本看不懂外语书,根本不懂西方的思维方式。西方的思维方式把他们难倒了,所以令他们不快。真是不幸,他边吃边想。但——怎么补救呢?

先前的清醒——就是刚才那会儿的清醒——还是有价值的,一定要保持。直到现在,他才发现清醒是多么重要。罗伯特·齐尔丹感觉好多了,因为他已经从以前荒唐的梦想中清醒过来。他想,我刚到这儿的时候,带着多么强烈的期盼啊。当我蹬着楼梯往上爬的时候,满怀几乎就像青少年时期的浪漫幻想。但现实是不容忽视的。我们一定要长大。

待在这里纯粹是在接受麻醉。这些人不是真正的人类 。虽然他们衣冠楚楚,但他们就像马戏团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猴子。他们很聪明,能够学习,但仅此而已。

那么,我为什么要迎合他们呢?只是因为他们赢得了二战?

这次聚会暴露了我性格中的缺点。但事情往往就是如此。我有一个可悲的倾向……可以这样说,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以保证万无一失。就像母牛看到食槽,会不假思索地冲过去。

我一直在顺应外部环境,因为这样安全。毕竟这些人是胜利者……是他们在发号施令。我想,我以后还会这样。我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他们读了一本美国人写的书,想让我给他们解释解释。他们希望我,一个白人,给他们提供答案。我作了努力,但是因为我没读过,所以提供不了答案。假如我读过的话,显然是没有问题的。

“或许哪一天我可以看看这本《孤独小姐》。”罗伯特对保罗说,“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们这本书的含义。”

保罗微微点了点头。

“但眼下我的生意太忙,”罗伯特说,“以后,或许……我相信看这本书用不了多久。”

“是用不了多久,”保罗小声说道,“书很薄。”他和贝蒂两人都神色暗淡,罗伯特·齐尔丹想。不知他俩是否也觉察到了他们之间无法弥合的鸿沟。希望如此,他想。他们应该也觉察到了。太遗憾了——他们得自己琢磨这本书的意义了。

他吃得更加津津有味。

那天晚上没再出现别的摩擦。十点钟离开香庄良思夫妇家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仍能感受到他在吃饭时获得的那种十足的自信。

他沿着公寓楼梯往下走,根本不在乎偶尔从公共盥洗室进出的日本住户是否会注意他。他来到夜晚漆黑的人行道上,招呼一辆三轮车停下,然后坐上车往家走。

我一直想知道在社交场合和顾客见面会是怎样一种情景,现在看来还不错。这次经历没准还会对我的生意有帮助呢,他想。

见见平时让你胆战心惊的人是有好处的,可以看看他们到底是何许人也。然后那种胆战心惊就会消失了。

这样一路想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宅区,最后来到自家门前。他给中国三轮车夫付了车钱,然后登上自己熟悉的楼梯。

在他的客厅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是个白人,穿着大衣,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齐尔丹吃惊地愣在门口。那人放下报纸,缓缓站起身,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他掏出一个皮夹,给齐尔丹看了看。

“日本宪兵队。”

他是个皮诺克,是日本占领当局设立的萨克拉门托傀儡政府警察局的雇员。太可怕了!

“你是罗伯特·齐尔丹吗?”

“是的,先生。”他回答道,心里怦怦直跳。

“最近——”那个警察一边说,一边从沙发上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看了看里面的文件,“有一个白人到你店里,说自己是皇家海军的军官。我们随后的调查显示,事实并非如此。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军官,也没有所谓的军舰。”他注视着齐尔丹。

“没错。”齐尔丹说。

“我们得到举报,说海湾一带出现了一桩诈骗案。那个家伙显然牵涉其中。你能不能给我们描述一下他的外貌?”

“身材矮小,皮肤很黑。”齐尔丹说道。

“是个犹太人?”

“是的!”齐尔丹说,“我现在想到了这一点,但当时没看出来。”

“这里有一张照片。”那个警察把照片递给齐尔丹。

“就是这人。”齐尔丹说道,他认识这人。宪兵队的侦查能力让他吃惊。“你们是怎么发现他的?我并没有报案,只给我的批发商打了电话,他叫雷·卡尔文,我告诉他——”

那个警察挥挥手,让他安静。“我有一份文件要你签名,仅此而已。不需要你出庭作证。这是法律程序。你签了名,这个案子就跟你无关了。”他递给齐尔丹一份文件和一支笔。“这份文件上说,这个人找到你,谎称自己是日本军官,企图诈骗你等等。你看看。”在齐尔丹看文件的时候,那个警察挽起袖口,看了看手表。“是不是大体正确?”

是——大体正确。罗伯特没有时间细看文件。事实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太清楚。但他知道那人谎报身份,其中涉及诈骗。还有,就像这位警察说的,那人是犹太人。罗伯特·齐尔丹看了一眼照片下面的名字。弗兰克·弗林克。原名弗兰克·芬克。对,他就是犹太人。任何人一看到芬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犹太人。他把名字改了。

齐尔丹在文件上签了名。

“谢谢。”那个警察说。他把东西收拾起来,脱帽向齐尔丹道了声晚安,然后就走了。整个过程只用了一小会儿。

他们一定是抓住他了,齐尔丹想,不管他干了什么。

十分欣慰。他们动作迅速,太好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法治社会里,犹太人对无辜者所施的多端诡计是不能得逞的。我们是受到保护的。

不知道当时看到他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看出他的种族特征。看来我是容易上当受骗的。

齐尔丹想,我不会欺骗他人,因此我软弱无力。没有法律,我就会任人摆布。他说什么我都会相信。欺骗是某种形式的催眠术。他们可以借此控制整个社会。

明天我就去买一本叫《蝗虫成灾》的书,他对自己说。看看那位作者是怎样描述犹太人统治世界的,那时德国一定是一片废墟,日本无疑会成为苏联的一个省。苏联的疆域会从大西洋一直延伸到太平洋。我想知道他——不管他叫什么——是否描写了苏联和美国会发生一场战争。一定是本有意思的书,他想。奇怪,怎么之前就没有人想到要写这样一本书。

齐尔丹想,这本书可以帮助我们认识到自己是多么幸运。虽然现在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如果不这样,可能会更加糟糕。这本书可以在是非问题上给我们很好地上一课。是的,如今日本人在这里统治,我们是战败国。但我们要向前看,我们要建设。伟大的壮举即将出现,比如让其他行星成为殖民地。

他突然想到,现在应该在播一个新闻节目。他坐下来,打开收音机。或许德国的新总理已经选出来了。他感到一阵欣喜和期盼。在我看来,赛斯——英夸特最富创新精神,最可能实现这个大胆的计划。

我要是在欧洲就好了。或许哪一天我有钱了,就可以到欧洲旅游,看看那儿发生的一切。错过这样的大好时光真是可惜。陷在西海岸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历史从我们身边悄然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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