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代(1/2)
崎岖的山坡上,一个俄国兵紧紧握着手里的枪,慌慌张张地往上爬。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舔舐干裂的嘴唇,还不时用戴着手套的手撩开衣领,擦拭脖子上的汗。
埃里克转头问莱昂内下士:“怎样?归你还是归我?”他调整了一下观察屏,把猎物卡在中央,细如发丝的刻度线仿佛狠狠划开了俄国兵的脸。
莱昂内想了想。俄国兵几乎是以小跑的速度迅速靠近。“别开枪。再等等。”莱昂内收紧声音,“我想,应该用不着我们出马了。”
只见俄国兵加快了步伐,踢起了尘土和碎石。他爬到山顶,停了下来,气喘吁吁地打量四周。阴霾的天空卷起重重黑云。偶尔有几根光秃的树干矗在那儿。地面平坦而赤裸,布满碎石。到处都是建筑物的残迹,仿佛黄色的骷髅一般。
俄国兵感到非常不安。他知道哪里不对劲,便开始往下走。离他们藏身的碉堡只差几步了。埃里克开始着急,摆弄着手里的枪,横瞟着莱昂内。
“没事,”莱昂内说,“他不会发现我们。它们会处理好的。”
“你确定?他已经够他妈近了。”
“它们一般就在碉堡附近。他进了埋伏区。准备好了!”
俄国兵跑了起来,一路往下冲,靴子碾在灰堆上,手里死死拽着枪。突然,他停了下来,举起手中的望远镜。
“他正在往我们这边看。”埃里克说道。
俄国兵继续往前走。现在,他们能清楚地看见他蓝宝石般的眼睛。他的嘴微张着,满脸胡须,像是很久没有刮过了。一个颧骨下方贴了块方形胶布,胶布四周泛蓝。看样子是伤口感染了。他衣衫褴褛,手套也只剩下一只。
他跑的时候,辐射计数器在腰间撞来撞去。莱昂内拍拍埃里克的肩膀,说:“来了一个。”
地面上爬过来一个小小的金属物,在正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个金属球。它贴着地面飞速跑动,沿山坡迅速跟上了俄国兵。它很小,还是个初生儿。它伸出双爪,两个锋利的刀片高速旋转,搅起一团寒光。俄国兵听见了动静,立马转身开枪。金属利爪炸开了花。但第二个已经紧接着出现了。俄国兵立马又扣动了扳机。
就在这时,第三个利爪纵身一跃,附在了俄国兵的腿上,发出一阵呼呼声。接着,它嗖地跳上了他的肩头。只一瞬间,旋刀就消失在俄国兵的喉咙里。
埃里克如释重负。“这下好了。老天,这些该死的东西真让我浑身发毛。有时我甚至会怀疑它们到底是福还是祸。”
“就算我们没有发明这些东西,他们也会。”莱昂内颤抖着点上一根烟,“我倒是奇怪那个俄国兵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也没看见有谁在掩护他。”
斯科特少尉穿过壕沟,来到碉堡。“发生了什么事?有东西出现在屏幕上了。”
“来了个伊凡。”
“就一个?”
埃里克拿过观察屏。斯科特专注地盯着屏幕。倒下的尸体招来了数不清的金属球,每一个都机械地嗖嗖旋转着刀爪,把俄国兵的尸体切成小块小块搬运走。
“好多利爪啊。”斯科特喃喃道。
“它们像蝗虫一样。杀起人来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斯科特感到一阵恶心,推开了观察屏。“和蝗虫一模一样。我只是奇怪他来这里干吗。他们明知道我们周围布满了利爪。”
这时,一个身形大一些的机器人加入了小利爪们。这个眼球凸起的金属杆是来指挥工作的。俄国兵已经被肢解得差不多了。利爪们开始把残留物往山下运。
“长官,”莱昂内说,“如果您同意,我想出去看看。”
“为什么?”
“也许他身上有东西。”
斯科特想了想,耸耸肩说:“好吧。小心点。”
“我带了家伙。”莱昂内拍拍手腕上的金属带,“鬼都别想靠近我。”
他提起来复枪,小心地跨出碉堡,在扭曲变形的水泥围墙和钢筋长矛间穿梭。外面空气清冷。他踩着松软的灰烬,大步穿过平地,走向士兵的残骸。一阵风吹来,卷起了灰色的尘土,打在他脸上。他眯起眼睛,继续往前走。
随着他的靠近,利爪们慢慢往四周散开,有一些突然停了下来。他碰了碰金属带。俄国兵真该弄个这玩意来。金属带发出的强辐射逼退了金属爪。就连一开始在那儿指挥的大机器人,也垂下了两个晃动的眼柄,谦恭地退了下去。
他弓身检查残留的尸体。士兵戴着手套的那只手仍然攥得紧紧的。好像握着什么东西。莱昂内使劲掰开手指,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铝盒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他把盒子放进口袋,原路返回碉堡。身后的利爪们重新围了上去,继续工作。金属球们在灰烬中负重前行。莱昂内能清楚地听见它们沿地面快速爬行发出的声音,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闪亮的盒子,斯科特专注地盯着看。“这是他身上的?”
“他攥在手里的。”说着莱昂内旋开了盒盖,“您得看看这个,长官。”
斯科特接过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是一张小心叠起来的丝纸。他坐下来,就着光打开纸条。
“上面说什么了,长官?”埃里克问道。这时,又有几名军官从壕沟走过来。亨德里克斯少校也在其中。
“少校,”斯科特说,“快看这个。”
亨德里克斯看了看纸条,问:“这是刚刚发现的?”
“是的,刚刚在一个信使身上找到的。”
“他现在在哪儿?”亨德里克斯严厉地问。
“被利爪们干掉了。”
少校咕哝了一声。“看看。”他把纸条递给和他一起来的军官们,“我认为这正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东西。他们可真有耐心。”
“所以,他们想谈条件了?”斯科特问道,“我们要和他们谈吗?”
“这个我们做不了主。”亨德里克斯坐了下来,“通讯员在哪儿?给我接月球基地。”通讯员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外天线,扫描碉堡上空有没有俄国侦探船的迹象。莱昂内在一边沉思。
“长官,”斯科特对亨德里克斯说,“他们现在出现也太可疑了吧。利爪们已经投入使用快一年了。他们怎么到现在才突然提出讲和?”
“也许利爪们已经深入到他们的碉堡里去了。”
“上个星期,有个大个子,就是那种带金属杆的,潜进了伊凡人的碉堡。”埃里克说,“他们动用了一个排才守住防线。”
“你怎么知道的?”
“一个战友告诉我的。那些东西搬回来一些——你知道的——一些残骸。”
“月球基地接通了,长官。”通信员说道。屏幕上出现了月球监听员的脸。他身穿一尘不染的军装,脸颊也打理得光洁干净,和碉堡这边的情景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是月球基地。”
“这里是地球前沿指挥部的l哨岗。请让我和汤普森将军通话。”
监听员的头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汤普森将军棱角分明的脸。“请讲,少校。”
“我们的利爪从一个俄国兵手里拦截到一条消息。关于下一步行动,我们需要您的指示。过去曾有过类似的骗局。”
“什么消息?”
“俄方要求我们派一名高级官员过去谈判。他们没有说明谈判的性质。只说由于——”他看了看纸条,“由于事态万分紧急,请务必派出一名联合国代表和他们当面会谈。”
他把纸条举到屏幕前,让将军过目。汤普森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
“我们应该怎么办?”亨德里克斯问。
“派个人过去。”
“您不觉得这是个陷阱吗?”
“有可能是。但是他们给出的前沿指挥部地点是正确的。所以无论如何,我们也要冒一冒险。”
“那我马上派一名军官过去。我会及时向您汇报。”
“那就这样,少校。”汤普森结束了通话。屏幕暗了下来。外天线慢慢地落下。亨德里克斯卷起纸条,陷入沉思。
“请让我去。”莱昂内说。
“他们要求派一名高官。”亨德里克斯摩挲着下巴,“决策层的高官。我也很久没出去了。也许是时候出去透透气了。”
“这样太冒险了吧?”
亨德里克斯举起观察屏,凝视着外面的情况。俄国兵的残骸已经不见了。最后一个利爪也收起利刃,消失在滚滚尘土中。就像螃蟹一样,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螃蟹……
“我唯一担心的是它们。”亨德里克斯搓着手腕说,“我知道只要戴着这个,就不会有事。但我总觉得它们在搞什么名堂。我讨厌这些家伙。真希望我们从没造出过这些怪物。它们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些冷酷无情的小东西——”
“就算我们没造,伊凡们也会造。”
亨德里克斯推开观察屏。“不管怎样,我们现在还是靠它们占了上风。我想这也不是坏事。”
“听起来你和伊凡们一样敏感了。”
亨德里克斯看了下腕表,“我得出发了,争取天黑前抵达目的地。”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外面那灰蒙蒙的碎石地。过了一会儿,他点了根烟,站在那儿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景象死气沉沉。一眼望去,尽是没有边际的灰尘和沙砾,还有建筑物的残骸。偶尔还有一两棵光秃秃的树干。头顶是永远也拨不开的尘云,翻滚在地球和太阳之间。
亨德里克斯少校继续往前走。右边什么东西也在跟着他疾走,一个圆形的金属体。一个利爪仿佛在全速追赶什么东西,可能是只老鼠什么的。它们也抓老鼠,权当一种副业。
他来到小山顶,举起了望远镜。俄军防线就在前面几英里处。他们在那里有个前沿指挥部。刚才那个俄国兵一定是从那儿出发的。
一个矮小的机器人从他身边经过,波浪形的手臂挥舞着探进。机器人一直往前走,消失在废墟中。亨德里克斯的目光尾随着它。他从没见过这种类型的机器人。现在肯定新开发了很多他从没见过的型号,他知道地下工厂一直在改进和增加新品种。
少校掐灭手里的烟,继续赶路。把人工智能应用到战争里,真是个有意思的想法。最初是出于什么缘由呢?大概也是出于无奈吧。当时,苏联作为挑起战事的一方,情理之中占据了绝对上风。北美的大部分地区几乎被夷为平地。美国的复仇行动当然也很迅速。早在战争爆发的几年前,天空中就布满了碟形轰炸机;它们已经在那儿候了些年头了。华盛顿遭到攻击之后的数小时内,这些轰炸机就对苏联进行了狂轰滥炸。
但是,这并没有让美国起死回生。
战争爆发后不到一年,美方政府就搬到月球基地去了。那时也没有其他选择。欧洲没了,变成一堆废墟,只有杂草还在灰烬和尸骸中顽强地生长。北美大部分地方都已经不能住人了,寸草不生,生机全无。数百万人往北迁移到加拿大,或南迁至南美。但是第二年里,苏联伞兵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在北美落地。他们身穿最先进的高效防辐射装备。因此,美国剩下来的生产链也只好跟着政府搬去月球了。
只有军队留了下来。存活下来的力量都尽量远离前线,这里几千人,那里一个团地分散开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能就地生存,昼伏夜出,和蛇虫鼠蚁一道潜伏在废墟、下水道或地窖中。眼看苏联胜利在望了。除了每日从月球发射过来的几枚导弹之外,美军已经弹尽粮绝了。俄国兵大摇大摆,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从根本意义上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根本就没有对付他们的力量了。
这时,第一批利爪诞生了。一夜之间,战争局势就发生了逆转。
刚开始的时候,利爪们还很笨拙。速度很慢。还没等它们从地道里爬出来,就被伊凡们打得稀巴烂。但是逐渐地,它们越来越快,越来越狠,越来越狡猾。地球上的工厂大批大批地生产这些利爪。工厂都隐藏在深深的地下,就在苏联防线后方。这些工厂曾经负责生产原子弹,但现在已经无人再问津原子弹那种东西了。
后来,利爪们不仅越来越快,还越来越大。新型利爪们有的带触角,有的可以飞。还有几种跳跃型的。
月球上的精英工程师们负责设计,使利爪越来越精巧和灵活。伊凡们开始束手无策。特别是其中一些小型利爪,竟然学会了自我掩护,会潜伏在灰堆里,静静守候它们的猎物。
再后来,它们趁着苏联碉堡掀盖透气或观察敌情的空当,偷偷溜了进去。只要有一个利爪的那对锋利铁爪,就足够了。而且,有了打头阵的,其他的也会接二连三地跟进去。有这样的武器做前锋,战争也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或许应该说,战争其实早已经结束了。
也许他只是前去听他们宣布这个消息。苏联政治局或许已经认输了。花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遗憾。六年了。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六年太过漫长,代价太大。成千上万的自动反击式碟形轰炸机,笼罩着整片苏联领土。都是生化武器。苏联不断地发射拦截导弹,天空中火光煞人,爆炸声接连不断。现在,又多了那些机器人,那些利爪——
它们跟其他任何武器都不同。不论从哪个方面看,它们都可以说是有生命的,而不仅仅是简单的机械,不管政府有多么不愿意承认。它们就像活物一样,旋转着刀片,蹑手蹑脚地前进,猛地发动攻击,从混淆视线的尘土中突然冲向猎物,爬上他的身体,利索地割断其喉咙。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它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尤其是最近刚生产出来的那些型号。它们具有自我修复功能,完全可以独立行动。联合国部队用特殊的放射性磁条来保护自己,但一旦保护磁条丢失,对于它们来说,就是一样任其宰割的案板鱼肉,它们才不管你穿的是哪边的军装。地底下的自动机械造出了它们,人类都待得远远的。实在是太冒险了。没有谁愿意靠近。它们完全是在独立战斗。但它们好像干得不错。越新诞生的,就越快,越强,越高效。
似乎它们才是这场战争真正的赢家。
亨德里克斯少校点燃第二根烟。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禁黯然伤神。视野里除了灰烬就是废墟。好像这世上就只有他一个活人一样。他的右手边是一个小镇的残迹,竖着一些断壁残垣。他丢掉熄灭的火柴,加快步伐。
突然,他停了下来,猛地端起枪,浑身绷得紧紧的。刹那间他仿佛看到——
一座荒废的建筑背后走出来一个身影,一步一打量地慢慢向他靠近。
亨德里克斯眨了眨眼睛。“不许动!”
男孩停住了脚步。亨德里克斯放下枪。男孩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盯着他看。他个头很小,年纪应该不大。大概八岁的样子。但也说不准。大部分留在这里的孩子都营养不良,发育跟不上。他身上套着一件褪色的蓝色毛衫,上面沾满了泥土,下半身穿着短裤。棕发很长,蓬乱不堪,耷在脸和耳朵上。他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你手里是什么?”亨德里克斯厉声问道。
男孩伸出手来。原来是只玩具熊。一只泰迪熊。
男孩的眼睛很大,但是眼神空洞。
亨德里克斯松了口气。“我用不着,你自己留着吧。”
男孩又把玩具熊搂进怀里。
“你住在哪儿?”亨德里克斯问。
“就住这儿。”
“在这些废墟里?”
“嗯。”
“地下吗?”
“嗯。”
“还有多少人?”
“多——多少人?”
“你有多少同伴?你们住的地方有多大?”
男孩默不作声。
亨德里克斯皱皱眉。“你不会就一个人吧?”
男孩点点头。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吃的。”
“什么吃的?”
“各种各样吃的。”
亨德里克斯打量着他。“你多大了?”
“十三岁。”
不可能。不过也不是没可能。这孩子很瘦很矮,一看就是发育不良。再加上长年暴露在辐射中,难怪这么矮小。他的手臂和腿就像豆芽菜一样,瘦骨嶙峋。亨德里克斯碰了碰男孩的手臂。他的皮肤又干又枯;典型的辐射皮肤。他弯下腰,仔细观察男孩的脸。一脸茫然,眼睛又大又黑。
“你失明了?”亨德里克斯问道。
“没有。能看见一些。”
“你是怎么躲开利爪的?”
“利爪?”
“就是那些圆圆的东西。到处跑到处钻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也许这附近没有利爪出没。很多地方是利爪不去的。它们基本都集中在碉堡附近,人多的地方。利爪可以感知温度,生物的体温。
“你很幸运。”亨德里克斯直起腰来,“好吧。你准备怎么办?回那里去?”
“我能跟你走吗?”
“跟我 ?”亨德里克斯抱着两臂,“我可要赶很远很远的路。好几英里。而且很急。”他看看手表说,“天黑之前我必须赶到。”
“我想跟你走。”
亨德里克斯把手伸进自己的背包。“跟我走太不值了。拿着。”他把一些随身带的食品罐抛给男孩,“你把这些拿着,回你藏身的地方,好吗?”
男孩没做声。
“我会从这条路回来。大概一两天后。到时如果你还在这附近,你再跟我走,怎样?”
“我想现在就跟着你。”
“我要走很远的路。”
“我能走。”
亨德里克斯左右为难。两个人一起走,目标太明显了。而且这个孩子会拖慢他的速度。但是他也不一定走回头路。而且,如果真把这男孩一个人丢在这儿——
“好吧,我们走吧。”
男孩跟他一起上了路。亨德里克斯大步走着,男孩静静地跟在一旁,手里攥着他的泰迪熊。
“你叫什么名字?”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
“戴维·爱德华·德林。”
“戴维?你的——爸爸妈妈呢?”
“死了。”
“怎么死的?”
“被炸死的。”
“多久前的事?”
“六年前。”
亨德里克斯不禁放慢脚步。“你就自己一个人过了六年?”
“不是。刚开始还有其他人。后来他们离开了。”
“然后你就一直是一个人?”
“嗯。”
亨德里克斯斜瞟了一眼身旁的孩子。这个男孩有些古怪,话很少。很孤僻。不过,幸存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安静,寡言。一种奇怪的宿命论笼罩着他们。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感到意外。他们逆来顺受。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正常的 、自然的发展过程,不管是道德的还是生理的。社会风俗、人类文化,这些曾经至关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剩下的只有最残忍的经历。
“你跟得上吗?”亨德里克斯问。
“嗯。”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我一直在等。”
“等?”亨德里克斯不解,“等什么?”
“捉东西。”
“什么东西?”
“可以吃的东西。”
“哦。”亨德里克斯忧郁地抿紧嘴。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就靠吃老鼠和半腐烂的罐装食品过活。躲在小镇废墟下的地洞里。被辐射坑和利爪包围着,头顶上还有俄国兵的炸弹阵。
“我们去哪里?”戴维问。
“去苏联防线。”
“苏联?”
“敌军。是他们发动的战争。他们扔下了第一颗辐射弹。这一切全是他们挑起的。”
男孩点点头,仍然面无表情。
“我是美国人。”亨德里克斯说。
男孩没接话。他们继续赶路。亨德里克斯走在前面,戴维在后面跟着,紧紧抱着破泰迪熊。
大概下午四点的时候,他们停下来吃了些东西。亨德里克斯在水泥废墟中生了堆火。他清理出一块空地,找来一小堆木头。苏联防线就在前面不远处。他们停留的地方曾是一个长长的峡谷,长满果树和葡萄。现在只剩下些残枝,还有绵延的山脉延伸向望不见头的天际。大风卷起滚滚尘土,打在杂草和建筑残骸上。到处是残墙断壁,已看不出曾经马路的痕迹。
亨德里克斯煮了些咖啡,把羊肉和面包也热了热。“给你。”他把羊肉和面包递给戴维。戴维蜷在火堆旁,突出的膝盖骨惨白惨白的。他看了看亨德里克斯递过来的食物,又还了回去,摇摇头。
“不用。”
“不用?你不想吃点吗?”
“不想。”
亨德里克斯耸耸肩。大概这男孩已经成了一个变种,只吃特殊食物。也没关系。等他饿了,自然就会来找吃的。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不过这个世界上的怪事太多。生活再不像从前了。一切都回不去了。人类迟早会认识到这一点。
“随你便吧。”亨德里克斯说。他自己吃了面包和羊肉,就着咖啡咽了下去。他吃得很慢,因为食物实在难以下咽。吃完之后,他站起身来,踩熄了火堆。
戴维也慢慢站了起来,那双未老先衰的眼睛盯着亨德里克斯。
“我们要继续赶路了。”亨德里克斯说。
“好的。”
亨德里克斯挎着枪继续往前走。他们离苏联防线已经很近了。他提高警惕,准备随时应对突发事件。俄国兵应该知道有人会应邀前来,但这也可能是陷阱。防不胜防,还是小心为上。他环视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只有矿渣、灰烬、偶尔的几座小山,以及烧焦的树干。还有水泥墙。前方某处应该就是苏联碉堡的入口,前沿指挥部所在。当然,碉堡都是深深隐藏在地下的,暴露在外面的只有一架潜望镜和几个枪炮口。也许还有天线。
“我们快到了吗?”戴维问。
“是的。走累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问?”
戴维没做声。他掉在后面,迈着沉重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的腿和鞋子沾满了灰土。病怏怏的脸上干枯得厉害,灰土像裂开的瓷纹一样布满了他惨白的皮肤。他没有表情,典型的在阴沟、地窖和防空洞里长大的孩子。
亨德里克斯放慢脚步,举起望远镜,仔细地观察前方。前面某处是不是就潜伏着俄国兵,守着他,监视着他,就像当初他们监视那个俄国信使一样?他感到脊柱上爬过一阵凉意。也许他们已经摆好武器准备开枪了,就像当时他的人一样。
亨德里克斯停了下来,擦掉脸上的汗。“该死。”他不安起来。尽管他早就料到会有此危险,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大步踏过尘土,双手紧握着枪。戴维跟在他身后。亨德里克斯咬紧嘴唇,时刻用余光瞄着四周。意外随时可能发生。这时,从一个很深的水泥碉堡里射出一道白光。
他挥舞着手臂,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圈。
没有任何动静。他的右手边是连绵无际的山脊,山顶插着枯树干。树干上缠绕着稀疏的藤条,依稀能看出曾经是茂密的藤架凉亭。还有那些永恒的黑色杂草。亨德里克斯盯着这片山脊。那上面有什么东西吗? 看起来是哨所的绝佳地界。他小心翼翼地往山脊走,戴维仍然静悄悄地跟在后面。如果他是指挥,肯定会安排哨兵守在山上,监视任何意图潜入指挥部的入侵者。当然,如果是他的地盘,这附近一定布满了利爪。
他停了下来,两脚分开站着,双手搭在胯上。
“我们到了吗?”戴维问。
“快了。”
“为什么停下来了?”
“我不想冒险。”亨德里克斯慢慢往前移。他们已经来到山脚下,山脊就在他右手边。俯视着他。他的不祥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山上有俄国兵,他一定跑不掉。他又挥了挥手。按理说,如果真像俄国兵带来的纸条上说的,他们这时应该知道会有穿着联合国部队制服的人出现。除非这整件事都是圈套。
“跟紧了。”他转头对戴维说,“别落下了。”
“跟紧你吗?”
“对,跟在我身后。我们离得很近了,要小心为上。快过来。”
“我没事。”戴维仍然落在他后面,保持着几步距离,手里紧紧抱着他的泰迪熊。
“随你便吧。”亨德里克斯又举起望远镜。突然,他紧张起来。刚才那一刹那,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他仔细观察那道山脊。一片死寂。除了枯枝和灰烬,上面什么都没有。也许是老鼠吧。有些大黑鼠能躲避利爪的袭击存活下来。这些变种会用唾液把灰尘和成膏状,筑造藏身的洞穴。真是适者生存啊。他继续往前走。
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前面的山脊上,身上的斗篷随风摆动。灰绿色的。是个俄国兵。他后面又出现了一个士兵,又一个俄国兵。两人都举起了枪,对准亨德里克斯。
亨德里克斯僵在那儿,张大嘴巴。两个士兵跪在地上,从山坡上往下瞄准。这时,第三个身影出现在他们身边,依然穿着灰绿色制服,但身形娇小。是个女人。她站在两个士兵身后。
亨德里克斯终于喊出声来。“慢着!”他疯了一般地向他们招手,“我是——”
两个俄国兵开枪了。亨德里克斯身后闷响了一声。阵阵热浪向他袭来,把他狠狠地击倒在地上。烟尘舔舐着他的脸颊,沁入他的眼睛和鼻子。他被呛得喘不过气,努力跪起身来。真是圈套。这下他完蛋了。他就像肉牛一样任人宰割。
两个士兵和那个女人沿山脊而下,顺着软尘往下滑。亨德里克斯全身麻木,头上的青筋像要炸开一样。他挣扎着举起枪,试图瞄准。这时的枪仿佛有千斤重,他要保持托举姿势都非常困难。他的鼻子和脸针扎般刺痛。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别开枪。”一个俄国兵用口音很重的英语说。
三个人向他围了过来。“放下枪,美国佬。”另一个开口道。
亨德里克斯两眼冒金星。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已经被俘虏了。而且,他们把那个男孩炸死了。他回过头去。戴维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满地的残骸。
那三个人仔细地打量着他。亨德里克斯坐在地上,擦拭着鼻血,挑出灰渣。他甩甩脑袋,想清醒一些。“你们为什么这么做?”他浑浊地喃喃道,“他只是个孩子。”
“为什么?”其中一个士兵把他扶起来,让他往后转,“你自己看。”
亨德里克斯闭上眼睛。
“看呀。”两个俄国兵拖着他往前走,“快看。快点。没时间耽搁了,美国佬!”
亨德里克斯睁开眼睛。他目瞪口呆。
“看见啦?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了?”
戴维的身体里滚出一个金属齿轮。还有继电器,金属闪着微光。零件和线圈散了一地。一个俄国兵踢了踢那堆残骸,一些零件蹦了出来,往四周滚开。到处都是齿轮、弹簧和金属杆。还有一块烧焦了的塑料板。亨德里克斯颤抖着弯下腰。脑袋的前半部分已经脱落,他能看见里面精密的大脑,线圈和继电器,复杂的电子管和开关,数不清的细小螺栓。
“机器人。”扶着他的俄国兵说,“我们看见它盯上了你。”
“盯上我?”
“这是它们的惯用伎俩,盯上你,跟进碉堡。它们就是这么混进我们碉堡的。”
亨德里克斯眨眨眼,感到天旋地转。“但是——”
“好了。”他们扶着他往山脊上走,踉踉跄跄地走在尘土中。那个女人已经爬到山顶,站在那儿等他们。
“前沿指挥部,”亨德里克斯咕哝道,“我是来和苏联谈判——”
“哪里还有什么前沿指挥部?都被它们 占领了。我们待会再给你解释。”他们爬到山顶。“只剩下我们几个了。就我们三个。其他人都在碉堡里。”
“过来,这边。”那个女人拧开一个盖子,一个灰色的人孔盖,“下去吧。”
亨德里克斯爬了下去。两个俄国兵和女人跟在他后面,也顺着梯子爬了下来。女人最后一个下来,下来之后关上盖子,死死地拧紧螺栓。
“还好我们看见你了。”其中一人咕哝道,“它一直跟着你,差点就让它得逞了。”
“给我根烟。”女人开口说,“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抽美国烟了。”
亨德里克斯把烟盒推给她。她拿出一根,然后把烟盒递给另外两个士兵。
地下室很小,角落里有盏微弱的灯。天花板很矮,很有压抑感。他们四人围着一张小木桌坐着,几个脏盘子摞在桌子的一侧。透过一块破布帘,能依稀看见后面还有一个房间。亨德里克斯看见里面的角落里有张帆布床、几条毯子,壁钩上还挂着一些衣服。
“当时我们就在这里。”他身旁的士兵取下头盔,把金发捋到脑后,“我是鲁迪·马克斯尔下士,波兰人。两年前被招入苏军。”他伸出手。
亨德里克斯犹豫了一下,握了握他的手。“约瑟夫·亨德里克斯少校。”
“克劳斯·爱波斯坦。”另一个人也伸出手来。他个子略小些,皮肤黝黑,头发稀疏。爱波斯坦紧张地抓着耳朵,说:“我是奥地利人。天知道什么时候参军的。我记不清了。当时就我们仨在这儿,鲁迪、我,还有塔索。”他指了指那个女人,“我们就这样逃过一劫。其他人都困在碉堡里了。”
“你是说它们 ——入侵了?”
爱波斯坦点燃一根烟。“一开始只潜进去一个。就是刚才跟着你的那种。然后它把其他的也放了进去。”
亨德里克斯警觉起来。“跟着我的那种 ?你是说还有其他类型?”
“小男孩戴维,抱着泰迪熊的戴维。那是第三代 。也是最厉害的一代。”
“其他几代是什么?”
爱波斯坦从外套里掏出一沓照片,照片用细线捆着。“给你,”他把照片扔在桌上,“你自己看吧。”
亨德里克斯解开细线。
“你看——”鲁迪·马克斯尔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想要谈和的原因。我是说苏联人。我们是一个星期前发现的。你们的利爪已经开始自己制造新产品了。它们自己更新换代到更好 的型号。而且,就是在我们防线后方你们的地下工厂里进行的。你们赋予它们自我修复、自我改造的功能,让它们越来越精密。这些,都是你们造成的。”
亨德里克斯看着手里的照片。看得出来都是仓促之下抓拍的,照片都很模糊,而且拍摄距离很远。一个又一个的戴维。他看见了三个戴维,长得一模一样,孤身走在路上。手里都抱着破泰迪熊。
看起来都楚楚可怜。
“还有其他照片。”塔索说。
下面一张照片,是从非常远的地方拍的。照片上是一个受伤的高个士兵坐在路边。他的手臂上缠着纱布,一条腿截了肢,直挺挺地伸着,大腿上搭着一根粗糙的拐杖。他的身旁站着两个和他一模一样的受伤士兵。
“这是第一代 。伤兵。”克劳斯伸手拿过照片,“你明白了吗?利爪把自己设计成这样去接近人类。一代比一代强。它们越来越厉害,离我们越来越近,最后终于越过我们的防线,潜了进来。如果它们仍然是机器模样,是长着刀片和触角的金属球,我们就能把它们击碎,像击碎任何其他东西一样。一看见那个样子,我们就能认出它们。一旦认出了它们——”
“第一代 摧毁了我们整个北冀防线,”鲁迪说,“很长时间以后才有人意识到。但是已经晚了。那些伤兵不断地敲门,求我们放它们进来。它们就这样进来了。一旦它们潜进来,毁灭就是彻底性的。我们只知道提防长着机器模样的敌人,没想到——”
“那时大家以为就只有这一种,”克劳斯·爱波斯坦说,“压根没想到还有其他型号。然后我们得到了这些照片。给你们送信的时候,我们还只知道第一代 的存在。伤兵。我们以为只有这些了。”
“你们的防线是毁在——”
“毁在第三代 手里。戴维和泰迪熊。这家伙更厉害。”克劳斯苦笑着说,“战士们看见孩子都心软。我们把它们带回来,给它们东西吃。后来才发现它们的真面目。为此我们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起码对于碉堡里的那些人来说是如此。”
“我们三个侥幸躲过一劫。”鲁迪说,“克劳斯和我当时正在塔索这里。这儿是她的地盘。”他挥了挥大手。“这间小地下室。我们那个……完事之后,正准备离开这里。就在我们沿着梯子往外爬的时候,因为这儿地势高,我们清楚地看见了下面的情形。到处都是它们,把我们的碉堡围得水泄不通。当时还有人在作最后的挣扎,和几百个戴维和泰迪熊交火。克劳斯拍下了照片。”
克劳斯又把照片捆了起来。
“你们的防线全被这样袭击了吗?”亨德里克斯问。
“是的。”
“那我们 那边呢?”他下意识地摸摸手腕上的金属带,“它们会不会——”
“它们不受你们那些放射性金属带的干扰。对它们来说没有影响。不管你是苏联人、美国人、波兰人还是德国人,都一样。它们只按照设计理念行动。最原始的设计理念:但逢生命,毁灭之。”
“它们靠感知温度来寻找目标,”克劳斯说,“你们最初就是这样设计的。当然,你们设计出来的那些利爪会受到你绑在身上的放射性金属带的干扰。但现在,它们不会了。这些新生型号都是用抗干扰铅制成的。”
“还有一种类型是什么?”亨德里克斯问,“除了戴维、伤兵,另外一代是什么?”
“我们也不知道。”克劳斯指指墙壁。墙上挂着两块金属板,边缘十分粗糙。亨德里克斯站了起来,仔细观察这两块凹凸不平的金属板。
“左边那块是伤兵身上掉下来的。”鲁迪说,“我们打死了一个,当时它正朝我们碉堡的方向过来。我们是从山脊上把它击毙的,就像对付那个跟着你的戴维一样。”
这块金属板上刻着:i—v。亨德里克斯摸了摸另一块金属板。“这个是戴维身上的?”
“对。”
戴维的金属板上刻着:iii—v。
克劳斯的目光越过亨德里克斯的肩头,盯着这两块金属板。“你也能猜到我们在想什么了。中间还有一代。有可能被废弃了,有可能没达到设计预期。但不管怎样,在第一代 和第三代 中间,肯定还有个第二代 。”
“算你走运。”鲁迪说,“戴维一路尾随你到这儿,竟然没动你一根毫毛。它可能想利用你潜进某个碉堡吧。”
“只要进来一个,那就完了。”克劳斯说,“它们的动作非常快。进来的那个会放进其他同伙。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他擦掉嘴唇上的汗,“我们看得真真儿的。”
他们都沉默了。
“再让我抽根烟,美国佬。”塔索说,“这货不错。我都快忘记它们的味道了。”
夜幕降临。天空暗了下来。翻滚的尘云遮没了星辰。克劳斯小心翼翼地掀开人孔盖,让亨德里克斯看看外面的情况。
鲁迪在黑暗中指了指。“那边就是我们的碉堡。我们 曾经栖身的根据地。离这儿不到半英里。事情发生的时候,克劳斯和我正好不在那儿。哎,欲望居然救了我们的命。”
“其他人肯定都死了。”克劳斯的声音沉了下去,“发生得太突然。今天早上政治局刚达成一致,通知了我们的前沿指挥部。我们立马派出了信使。我们掩护着他往你们的防线行进,直到他离开视线。”
“他叫亚历克斯·拉德瑞夫斯基。我们俩都认识他。他是六点左右出去的。当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接近中午的时候,克劳斯和我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就从碉堡里溜了出来。当时也没有其他人发现。我们一路走到这里。这儿曾是一个小镇,有房子和街道。这个地窖曾是一个大农场的一部分。我们知道塔索肯定在这儿。我们以前来过这里。碉堡里的其他人也来过。今天刚好轮到我俩。”
“我们就这样躲过一劫,”克劳斯说,“凑巧了。这个运气完全有可能是别人的。我们——那个完之后,准备离开的时候,在山头看到了一切。戴维们。我们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见过第一代伤兵的照片。政委把照片分发给我们的时候,大概说明过情况。当时,如果我们再多走一步,就可能被它们发现。即便如此,在折回来的路上,我们还是击毙了两个戴维。成百上千个戴维聚在那儿,就像蚂蚁一样。我们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之后,悄悄溜回到这里,把人孔盖关得死死的。”
“它们落单的时候也没那么可怕。我们的动作还是比它们快。但是它们冷酷无情,跟生物不一样。它们直奔我们而来,最后被我们炸掉了。”
亨德里克斯少校趴在盖子旁,努力让眼睛适应外面的黑暗。“我们这样把盖子敞着没事吗?”
“只要小心就好。要不然你怎么操作通讯机呢?”
亨德里克斯慢慢地举起小型的带状通讯机。他把通讯机贴在耳边,金属的质感潮湿而冰凉。他对着话筒吹吹气,抽出一截短天线。他耳边响起了一阵模糊的嘈杂声。“说得没错。”
但他还是犹豫。
“万一有情况,我们会在第一时间把你拽进来。”克劳斯说。
“谢了。”亨德里克斯顿了一会儿,把通讯机放在肩头,“有意思吧?”
“什么?”
“这些新玩意。新生代利爪。我们现在反而被它们主宰了,不是吗?说不定它们现在已经侵入联合国的防线了。我觉得我们可能正在见证一个新物种的崛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它们可能就是取代人类的新物种。”
鲁迪愤愤地说:“没有谁能取代人类。”
“没有?为什么?我们可能正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发生呢。人类灭亡的一幕。长江后浪推前浪。”
“它们不是什么新物种。杀人机器而已。你们把它们造出来,就是用来毁灭的。它们就会这个。执行任务的机器而已。”
“现在看来的确是这样。但是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也许等战争结束之后,没有人类供它们消灭时,它们才会展露其他潜力。”
“听你说的就好像它们是活的 一样!”
“它们不是吗?”
一阵沉默。“它们是机器。”鲁迪开口道,“虽然看上去像人,但是内里只是机器而已。”
“快试试通讯机吧,少校。”克劳斯催他,“我们不能老在这儿待着。”
亨德里克斯紧紧地抓着通讯机,呼叫了指挥部的代码。他静静地等待着。一片死寂。他检查了一遍接线,一切正常。
“斯科特!”他对着话筒喊道,“听见我说话吗?”仍然没有回应。他把增益调到最大,又喊了一遍。只有咝咝的静电声。
“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应。也许他们听得见我,但是没法回答。”
“告诉他们这很紧急。”
“他们会觉得我是在你们的威胁下打这通电话的。”他又试了一次,简单描述了一下了解到的情况。但电话那头除了静电声,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辐射坑干扰了电波传送。”克劳斯想了想,说道,“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无法接通。”
亨德里克斯关掉通讯机。“还是没用,我没听见任何回应。或许他们听见了却不愿回话。说实话,如果一个信使从苏联防线打来电话,我也会这么应付。他们没理由相信我。他们可能清楚地听见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也许已经晚了。”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
“快把盖子盖起来吧,”鲁迪紧张地说,“没必要冒无谓的险。”
他们慢慢爬下地道。克劳斯仔细地把人孔盖拧了个严实。他们下到厨房。这里的空气沉闷而压抑。
“它们的动作有这么快吗?”亨德里克斯问,“我今天中午才从碉堡出发。也就是十个钟头的时间。它们不可能这么迅速吧?”
“完全有可能。一旦潜进去一个,事态就会失控。你也知道那些小爪子们有多厉害。任何一个都不可思议。想象一下每根手指头都是尖刀。老天。”
“好吧。”亨德里克斯不耐烦地走开,背对他们站着。
“怎么了?”鲁迪问。
“月球基地。天哪,如果它们设法到达那里——”
“月球基地?”
亨德里克斯转过身来。“它们不可能追到月球去吧。通过什么途径呢?应该不可能。我无法想象。”
“什么月球基地?我们听说过,但是不确定。它的具体位置在哪儿?你看起来很担心的样子。”
“我们是靠月球维持供给的。政府都在那儿,在月球的地下。我们所有的人力和工厂都在那儿。一直以来,我们都是靠月球存活下来的。如果它们设法离开地球,潜到月球上——”
“它们中只要有任何一个做到就完了。一旦第一个上去了,就会带去其他同伙。成百上千个,都长得一模一样。你应该看到了。一模一样,就像蚂蚁。”
克劳斯沉重地说道:“那么,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亨德里克斯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食物的气味和汗臭交织在一起。其他人都看着他。这时,塔索撩开房帘,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我去睡一会儿。”
房帘在她身后耷了下来。鲁迪和克劳斯坐到桌子旁,死死地盯着亨德里克斯。“还是得听你的,”克劳斯说,“我们也不知道你们那边的情况。”
亨德里克斯点点头。
“问题是——”鲁迪喝了点咖啡,从生锈的罐子里又倒了些出来添满杯子,“虽然我们暂时是安全的,但这里不是久留之地。食物和供给迟早会耗尽。”
“但如果我们出去的话——”
“我们只要一出去,就会被它们灭了。不过它们迟早会找到我们。我们走不远的。少校,你们的指挥部离这儿有多远?”
“三四英里吧。”
“我们也许可以到那儿去。我们四个人。四个人可以注意到各方情况。我们有三支来复枪,爆破来复枪。塔索可以用我的手枪。”鲁迪拍了拍皮带,“在苏联,我们可以没有鞋子,但不会没有枪。如果我们四个人都有家伙,也许能成功掩护一个人到达指挥部。也许你可以,少校。”
“如果它们已经占领了那里,那该怎么办?”克劳斯说。
鲁迪耸耸肩,说:“那我们就回来呗。”
亨德里克斯停下了脚步。“你们觉得它们已经潜入美国防线的可能性有多大?”
“难说。一半一半吧。它们的组织性很强,目标非常明确。一旦它们认准目标,就会像蝗虫一样扑过去。它们必须得高速运转。它们的看家本领就是瞬间偷袭。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你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被它们干掉了。”
“了解。”亨德里克斯喃喃道。
塔索从隔壁房间叫了一声:“少校?”
亨德里克斯拉开布帘,“怎么了?”
塔索躺在小床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你还有美国烟吗?”
亨德里克斯走进她的房间,在她对面的一把小木椅上坐下。他摸摸口袋,说:“没了,抽光了。”
“真倒霉。”
“你是哪国人?”过了一会儿,亨德里克斯问道。
“苏联的。”
“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这儿?”
“这里以前属于法国,是诺曼底的一部分。你是跟苏联军队一起过来的吗?”
“干吗问这个?”
“我只是好奇。”他打量着她。她已经脱掉了外套,扔在小床的另一头。她看起来很年轻,二十左右。身材苗条。长发铺在枕头上。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又大又黑。
“你在想什么?”塔索问。
“没什么。你多大了?”
“十八。”她把头枕在胳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她穿着俄军的衬衫和裤子。灰绿色的。厚实的皮带上别着计数器和弹药筒。还有急救箱。
“你是俄国兵吗?”
“不是。”
“那你从哪儿弄来的这身制服?”
她耸耸肩。“别人给我的。”
“那——你来这儿的时候多大?”
“十六。”
“那么小?”
她眯起眼睛,“什么意思?”
亨德里克斯摸摸自己的下巴。“要是没有战争的话,你的人生完全会是另一个模样。十六岁。你十六岁就来这儿了。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生活所迫呗。”
“我没有任何说教的意思。”
“事实上,你的人生也会完全不同啊。”塔索轻轻地说。她脱下一只靴子,一脚踢到地上,“少校,你能出去吗?我困了。”
“我们四个人挤在这里也是个问题。这么小的地方很难活动。这里就只有两间房吗?”
“对。”
“这个地下室本来有多大?比现在大吗?有没有房间是被废墟填上的?或许我们可以再清理出一间来。”
“也许有吧。我真不知道。”塔索松开皮带,解开衬衫纽扣,舒服地躺到小床上。“你确定没有烟了?”
“我只带了一包。”
“真倒霉。如果回到你们的碉堡,也许就能找到些了。”她踢掉另一只靴子,伸手去关灯。“晚安。”
“你要睡了?”
“对。”
房间里一下子黑了。亨德里克斯站起身来,掀起房帘,往厨房走去。突然,他僵住了。
鲁迪背对着墙站着。他脸色苍白,泛出汗光,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克劳斯站在他面前,枪口抵着他的腹部。两人都一动不动。克劳斯死死握着手枪,神情紧张。鲁迪的脸色煞白,一声不吭,四肢摊开贴在墙上。
“怎么——”亨德里克斯还没说完,克劳斯就打断了他。
“别出声,少校。过来。你的枪。拿出你的枪。”
亨德里克斯抽出手枪。“怎么回事?”
“对准他。”克劳斯示意他往前走,“到我这边来。快!”
鲁迪稍稍动了动,放下手臂。他转向亨德里克斯,舔了舔嘴唇。他的眼白扩散,汗从前额滴下来,滑过脸颊。他死死地盯着亨德里克斯。“少校,他疯了,快阻止他。”鲁迪的声音又小又沙哑,几乎难以听清。
“怎么回事?”亨德里克斯问。
克劳斯仍然举着枪。“少校,还记得我们刚才讨论的吗?不是说有三代吗?我们只知道第一代 和第三代 ,但是不知道第二代 是什么样子。不过现在知道了。”克劳斯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枪托上,“我们原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扣动了扳机,一阵白热从枪口迸射出来,吞噬了鲁迪。
“少校,这就是第二代 。”
塔索一把扫开房帘。“克劳斯!你疯了?”
烧焦的形骸慢慢从墙边倒在地上。克劳斯转过身去,对塔索说:“第二代 ,塔索。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已经认出所有三代的模样。现在危险系数小多了。我——”
塔索的目光越过他,看着鲁迪的尸体,看着闷烧的黑色残骸和衣物碎片,“你杀了他。”
“杀了他?机器人吧。我一直在观察他。我早有预感,但一直没法确定。不过,今晚我确定了。”克劳斯紧张地摩挲着枪托,“我们还算幸运。你明白吗?没准再过一个小时,它就会——”
“你真能确定吗?”塔索一把推开他,弯腰查看地上还在冒烟的尸体。她的脸部僵硬。“少校,你来看。活生生的血肉!”
亨德里克斯也弯下腰去。
地上是人的尸骨。炸开的肉、烧焦的骨头,还有残缺不全的头盖骨。韧带、内脏,还有血。墙角聚了一摊鲜血。
“没有齿轮。”塔索冷静地说,站起身来,“没有齿轮,没有零件,没有继电器。不是利爪。不是第二代 。”她双臂交叉,“你得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克劳斯面无血色地瘫在桌边,两手抱着头,身体前后摇晃。
“你给我醒醒。”塔索的手指紧扣住他的肩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死他?”
“他吓坏了。”亨德里克斯说,“我们的处境把他吓坏了。”
“也许吧。”
“现在该怎么办?你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可能事出有因。他有正当的理由。”
“什么理由?”
“也许鲁迪发现了什么。”
亨德里克斯看着她阴郁的脸。“发现了什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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