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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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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为了孩子的缘故你才要走的吗?”他终于开口说。

她点点头。

“为什么?邓肯对他的种就这么在乎吗?”

“肯定比你更在乎。”她说。

“真的吗?我要我的妻子,我没有理由让她离开我。如果她愿意在我的家里生个孩子,随她,那孩子也是受欢迎的,条件是生活的体面和秩序受到保护。你是想告诉我邓肯·福伯斯更能控制你吗?我不信。”

康妮沉默片刻说:“可你难道不明白,我必须离开你,必须和我爱的男人一起生活吗?”

“不,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你的爱,也不拿你爱的男人当回事。我就不信那种自欺欺人的话。”

“可你知道,我在乎,我信。”

“是吗?我亲爱的女士,以你的冰雪聪明,我肯定,你是不会相信你爱邓肯·福伯斯的。相信我吧,即使是现在,你也更在乎我。既然如此,我干吗要听信这一派胡言乱语?”

她感到他说得对,还感到不能再沉默了。

“实话对你说吧,我真正爱的不是邓肯。”她抬头看着他说,“我们说是邓肯,是为了不伤害你的感情。”

“不伤害我的感情?”

“是的!因为说出我真正爱的人会让你恨我的,他是梅勒斯先生,曾经是你这里的猎场看守。”

此时此刻,如果他能从椅子上跳起来,他一定会跳的。他的脸色一下子就变黄了,他的眼睛瞪着她,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随之他靠在椅子上,眼睛望着天,喘着气。

然后他还是挣扎着坐起身,问:

“你说的可是真的?”那模样令人毛骨悚然。

“是的,你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你和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年春天。”

他沉默着,看上去就像一头陷阱里的野兽。

“那就是你了,在村舍的卧室里?”

看来他心里一直都清楚。

“是的!”

他仍然坐在椅子里,身子向前倾着,像一头困兽在凝视她。

“我的上帝,你们真该被从地球上清除掉!”

“凭什么呀?”她声音微弱地说。

“那个渣滓!那个傲慢的大老粗儿!那个低贱的下流坯子!你在这儿跟他鬼混,我的一个下人!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女人下贱起来可真是下贱透顶了!”

他气疯了,她知道他会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给那样一个下流坯子生个孩子?”

“是的,我要。”

“你要!你的意思是你肯定?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确信有的?”

“六月份开始。”

他哑口无言了,那种孩子般奇特的茫然表情又回到了他脸上。

“你以为,”他终于说,“这样的人应该被允许生出来吗?”

“什么样的人?”她问。

他奇怪地看看她,不语。很明显,他甚至不能接受梅勒斯的存在与他的生活有关系这样的事实。他简直恨透了梅勒斯,可这仇恨又难以言说,恨也无济于事。

“你是说你要同他结婚吗,姓他的脏姓儿?”他终于说。

“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似乎又瞠目结舌了。

“好啊!”他说,“这就说明我对你的看法一直没错,你不正常,你理智上出了毛病,你属于那类半疯癫的变态女人,非要堕落,非要追腥逐臭不可。”

他突然变成狂热的道德家了,把自己看成是善的化身,而康妮和梅勒斯之类的人则是脏和恶的化身。他似乎被罩在神圣的光环中飘飘欲仙了。

“你不觉得把我离了,从此摆脱我更好吗?”她说。

“不!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我决不同你离婚。”他白痴似的说。

“为什么不?”

他沉默着,愚蠢地沉默着。

“你甚至还要那孩子在法律上属于你,当你的继承人?”她说。

“我一点也不把孩子当回事。”

“可如果是个男孩,那在法律上就是你的儿子,他会继承你的爵位,并且拥有拉格比。”

“对此我无所谓。”他说。

“可你必须有所谓!我要阻止让这孩子在法律上属于你,只要我能。如果这孩子不能属于梅勒斯,我宁可让他成为我的私生子。”

“随你的便吧。”

看来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跟我离婚吧,”她说,“你可以把邓肯当成借口,那样就不用提实际上那个人的名字了,邓肯不介意。”

“我决不同你离婚。”他口气铁定地说。

“为什么?是因为我要你离你才这样的吗?”

“因为我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我不愿意。”

再谈下去也没用,于是她上楼去把这个结果告诉希尔达。

“干脆明天就走,”希尔达说,“等他恢复理智再说。”

康妮花了半宿的时间收拾她最私密的东西。到了早上,她把箱子叫人送到了车站,没有通知克利福德。她打算午饭前见他,只是说声再见而已。

不过她倒是同博尔顿太太说了会儿话。

“我得同你道别了,博尔顿太太。你知道原委,但我相信你不会对别人说出去。”

“哦,夫人您相信我就是了,不过这事对我们可是个不幸的打击呀。但我希望您跟另一位绅士生活幸福。”

“另一位绅士!是梅勒斯先生,我爱他,克利福德男爵知道这事,但请你别对别人说。如果哪一天你觉得克利福德男爵愿意跟我离婚了,请告诉我,好吗?我得同我爱的男人正式结婚。”

“我相信您会的,夫人!哦,您就把这事交给我好了。我对克利福德男爵一片忠心,对您也一样,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们俩各有各的道理。”

“谢谢你!瞧,我想把这个送给你,行吗?”就这样康妮再次离开了拉格比府,同希尔达一起去了苏格兰。梅勒斯到乡下去了,在一座农场里找到了工作。他的打算是:只要有可能他就要离婚,不管康妮是否离得成。在接下来的六个月中他会干些农场的活儿。这样的话,他和康妮将来就能经营一座自己的小农场,他会把精力都花在农场上。他得干些活,甚至是苦活儿。他得自己挣自己的生活,即便是用她的钱作启动金。

他们得等到春天,等到孩子出生,等到夏天再次来临。

格兰奇农场,老希诺

九月二十九日

“我设法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因为我认识公司的工程师理查德,我们当年在军队里共过事。这家农场不是私人的,它属于巴特勒和斯米坦姆煤矿公司,种草和燕麦喂井下拉煤车的马吃,还养着牛和猪等家畜。我在这里打工,薪水是每周三十先令。农场主罗利尽量给我派各种活计,这样我就能尽可能地多学些手艺,我会一直干到明年的复活节。关于伯莎,我没听到什么消息。我不明白在离婚裁定时她为什么不露面,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怎么样了。只要我默默地等到三月份,估计我就能自由了。你别找克利福德男爵,这些日子里,他会想跟你分道扬镳的。如果他不干扰你,那就很不错了。

“我在一座挺老的村舍里寄宿,地点在恩金住宅区,挺不错的。房主是高地公园的火车司机,长着一脸胡子,是个虔诚的教徒。他的女人像只小鸟,喜欢所有高雅的东西,所以我也算是高雅的了。她讲标准英语,一口一个‘请允许’!可他们的儿子在这次大战中战死了,他们因此一蹶不振。他们有个女儿,个子挺高,但脑子不灵,她正在接受培训,准备当小学老师,我有时帮她辅导辅导。瞧,我们像一家人似的。这可是一家正经人,待我极好,我想我比你还受宠呢。

“我挺喜欢农活儿。农活儿不那么给人精神上的享受,但我在那方面并不求什么。我习惯跟马和母牛打交道,虽然这东西很女性,但让我感到安慰。坐在她身边头挨着她挤奶时,我感到宽慰。这里有六头海福特牛呢。刚刚收过燕麦,我挺喜欢割麦,尽管手又酸又疼,天公还不作美,老下雨。我对这里的人不怎么在意,但同他们还处得来。对大多数事情还是眼不见为净。

“这里的煤矿情况很不好。像特瓦萧一样,这儿是个矿区,只是景象稍好一些。我有时候会在威灵顿酒馆里坐坐,跟人们聊聊。他们怨声载道,但又不想改变什么。人们都说,诺丁汉和达比郡的煤矿工人心长对了地方 [3] ,可他们别的器官肯定是没长对地方,因为这个世界不需要他们。我喜欢他们,可他们并不让我乐观,因为他们不再是原先的斗鸡了。他们大谈什么国有化,把开采权国有化,把整个行业都国有化。可总不能只把煤矿国有化,而其他产业依然维持原样。他们还谈论要找到煤炭的新用途,就像克利福德男爵试图做的那样。或许这在一些地方行得通,但我觉得不可能普遍成功。无论你生产什么,都得卖掉才行。这些人都很冷漠,他们感到这该死的一切都无可救药了,我也是这么看的。他们觉得自己也会随之完蛋。有些年轻的大谈建立一个苏维埃,可人们对此不是那么有信心。他们对什么也不抱信心,只觉得整个世界是一团糟,千疮百孔。即使是在一个苏维埃的统治下,你也得把煤卖掉,麻烦就在这里。

“我们有这么多的工业人口,人人都要吃饭,所以这该死的把戏还得接着演下去。现如今女人们比男人话还多,比男人还雄赳赳的。男人们软弱无能,他们觉得反正是没戏了,干脆就摆出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来。总之,除了说东道西,谁也没有高招儿。年轻人要发疯了,因为他们没钱花。他们整个的生活就是花钱,可现在竟一文不名了。这就是我们的文明和教育:让大众完全依靠花钱生活,把钱花光拉倒。现在矿井上一周开两天或两天半的工,看样子一直到冬天也不会有什么好转。这就意味着一个男人得靠二十五到三十先令的薪水养活一家人。这样一来最受不了的是女人,她们是现今花钱最疯狂的人。

“你想跟他们讲生活和花钱不是一回事,那是讲不通的。如果他们受的教育是生活而不是挣钱和花钱,他们就能靠二十五先令过得很开心。如果像我说的那样,男人都穿上大红的裤子,他们就不会太想金钱了;如果他们能跳舞、跳跃、蹦跶、引吭高歌、高视阔步、潇洒漂亮,他们只要有点钱就够了。他们应该让女人快活,同时也能享受到女人给他们带来的快活。他们应该学会赤身裸体照样漂亮洒脱,动作也漂亮洒脱,能聚众合唱,能跳集体舞,会雕刻自己的凳子,会绣自己的标志,那样的话他们就不需要金钱了。这是解决工业问题的唯一途径:训练人们在美中生活,而没有花钱的需要。可谁也做不到这个。这些人现在都是一根筋,大众根本不必试图思考点什么,因为他们不能。他们应该生机勃勃,崇敬潘神 [4] ,那永远是大众唯一的神灵。少数人如果愿意,可以有更高的崇拜偶像,但还是让大众永远别信教吧。

“可这些矿工们不是异教徒,远非异教徒。他们是一群沮丧的人,一群死气沉沉的人。对他们的女人来说他们都死了,在生命的意义上他们是死了的。年轻的男子骑着摩托带着女孩子兜风,一有机会就去跳爵士舞。可他们其实是死气缠身的人。需要钱,钱这东西一有就毒害你,可没有又让你挨饿。

“我相信你对这些是厌恶的。我不想唠叨自己的事,而且我也没什么事。我也不愿意过多想你,因为那样只能让我们两个都心烦意乱。但是说真的,我现在活着就是为了你和我将来能有一天生活在一起。我实在是怕呀,我能感到魔鬼就在空中什么地方,会把我们抓走。或者说不是魔鬼,而是金钱,我觉得说到底大众的意志就是要钱,要钱而仇视生命。反正我能感到空中有苍白的巨手在摸索着,妄图卡住那些试图超越金钱的人的脖子,将他们的生命挤出来。糟糕的日子就要来了,小伙子们,糟糕的日子就要来了! [5] 如果这世道照旧,对这些工业大众来说,未来就什么也没有,只有死和毁灭了。有时我感到我的内脏都化成水了,你就在那里,就要生下我的孩子。不过别担心,过去的倒霉日子都没能把花朵毁灭,甚至不能毁灭女人的爱,因此它们也不能阻止我对你的欲望,不能扑灭你我之间的那点光亮。明年我们就能在一起了。尽管心有余悸,我还是相信我们会团圆。一个男人应该为最好的结局而努力,并且要相信自己有某种超常的力量。你不能给自己的未来打保票,只能对自己的优点抱以信心,并且相信自己有超越自我的能力。这么说,我相信我们之间燃烧着的那团小小的火苗,对我来说,那是世界上仅存的东西了。我没有朋友,没有莫逆,只有你了。现在那团火苗是我生命中唯一关心的东西了。还有孩子,但那是次要的事。你和我之间的火舌才是降到我头上的圣灵 [6] 。旧的降灵不像那么回事,它让我觉得我和上帝都有点盛气凌人。而你我之间那小小的火舌,那才是真的!我要坚守着它,永远坚守,什么克利福德,什么伯莎,什么煤矿公司、政府和财欲横流的大众,全都不理睬。

“这才是我不愿意想你的真实原因,一想你我就感到受折磨,对你也没好处。我不想让你远离我,可如果我为此烦恼,就得受煎熬。忍吧,总得忍下去才是。这是我一生中第四十个冬天。以前的那些冬天就那么无可奈何地过去了,可这个冬天,我将守着我那团小小的圣灵之火,从中得到点安宁,我决不会让别人把它扑灭。如果说你在苏格兰,我在英格兰中部,我无法用双臂搂着你,无法用双腿缠绕着你,我总算有你点什么。我的灵魂与你轻柔地在那团小小的圣灵之火上扑闪,如同我们在心安理得地欢爱。我们欢爱,把火焰变成生命。甚至鲜花也是靠欢爱才获得生命,在太阳与大地交流后绽放。可这东西又是那么娇贵,需要隐忍和长久的等待才能获得。

“所以我现在喜爱的是贞洁,因为那是欢爱带来的安宁。我现在是个喜欢贞洁的人儿,喜欢贞洁就如同雪花莲喜爱白雪一样。我喜欢这样的贞洁,这是我们欢爱的平静中的暂歇。在我们之间现在就像有雪花莲在怒放着雪白的火焰。当真正的春日来临,咱们相聚,那时咱们就让这小火在欢爱中交成烈焰,让它熊熊燃烧起来。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是保持贞洁的时候,这贞洁的滋味多好啊,就如同我灵魂中的一条清冽的河水。我喜欢我们之间流淌着的这条贞洁之河,就如同清新的水和雨。男人怎么会想要无聊地追逐女人?做一个唐璜似的人是多么痛苦,既不能获得欢爱后的安宁,又不能让那团小小的火焰在欢爱中变成烈焰,也不能在间歇时像一条清流那样贞洁。

“好了,说了这么多,是因为我无法抚摸你的缘故。如果我能把你抱在怀里入睡,就不会这样浪费笔墨了。我们在一起能欢爱,也能贞洁相守。可我们必须要分离一段时间,我想这是最明智的方法。但愿我们心里都有底。

“不必烦恼,不必忧虑,咱们还不至于烦恼不堪。我们要真的相信那团小火,相信有莫名的神在保护着它燃烧不灭。你的一大半与我同在,真的,可惜那不是你的全部。

“不要为克利福德男爵的事忧虑。如果你没他的音讯,别着急。他奈何不了你。等着吧,他最终会想要摆脱你,把你甩掉的。如果他不,我们也能想法子摆脱他。但他会的,最终他会把你当作可怕的物件抛弃。

“现在我简直收不住笔了。

“咱们的大部分都在一起,咱们会坚守着,为自己开辟通往聚首的路。约翰·托马斯向简夫人道晚安了,头有点低垂着,但心里充满希望。”

【注释】

[1] 参见丁尼生的诗《公主》。

[2] 参见《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和《马可福音》第十章第十五节。

[3] “have one&039;s heart the right pce”意思是心地善良。劳伦斯在此戏说成语,引出后面一句,意思是人的脑子有问题。为再现原句的幽默,把两句话都直译。

[4] 潘神是希腊神话中的牧神。

[5] 这是对一首名为《好日子就要来了》的歌曲的有意歪曲。原歌词是:“好日子就要来了/小伙子们/好日子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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