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奎因作品分析(1/1)
赫伯特·奎因在爱尔兰的罗斯科门去世;《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仅用半栏篇幅追记他的生平,其中赞扬之词都经过矫正(或者仔细斟酌),我看了不免有点惊讶。相关的一期《旁观者报》刊登的死者传略不那么简略,措辞或许也比较真诚,但是把奎因的第一本书——《迷宫中的上帝》——同阿加莎·克里斯蒂 [1] 夫人的一部作品相比,把他别的书同格特鲁德·斯泰因 [2] 的作品相提并论:谁都不会认为那种比较是必不可少的,死者地下有知也不见得高兴。再说,奎因从不认为自己才华横溢;即使在大谈文学的夜晚,这位经常被报刊炒作的人物也总是开玩笑地把自己比作泰斯特先生或者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作品的实验性质:在新颖和质朴真诚方面可能有可取之处,但决不是满怀激情的。一九三九年三月六日,他从朗福德给我的信中说,“我好像是考利 [3] 的颂歌,我不属于艺术,只属于艺术史。”在他看来,没有哪门学问比历史更差劲了。
我一再提到赫伯特·奎因的谦逊,那种谦逊当然不会削弱他的思想。在福楼拜和亨利·詹姆斯的影响下,我们习惯于认为艺术作品并不多见,创作过程十分艰辛;十六世纪(我们不妨回忆一下塞万提斯的《帕尔纳索斯游记》和莎士比亚的命运)却不赞同这种让人伤心的意见。赫伯特·奎因也不赞同。他认为好的文学作品俯拾即是,街头闲谈也是文章。他还认为美的事物不能没有惊奇的因素,从回忆中得到惊奇则很困难。他苦笑着对“毫无主见地抱住过去的书不放”的现象表示惋惜……我不清楚他那含糊的理论是否有理,但我知道他写的书过分追求惊奇。
我把他的第一本书不可逆转地借给了一位夫人,深感遗憾。我说过,那是一本侦探小说:《迷宫中的上帝》;值得庆幸的是出版社在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底开始发售该书。十二月初,《连体孪生兄弟的奥秘》在伦敦和纽约问世,书中异同转化的故事虽然有趣,但读来十分吃力;我把我们朋友的小说的失败归咎于出版时间上的巧合。同时,(恕我直言)写作方面也有缺陷,对海洋的描写言之无物,故弄玄虚。事隔七年,故事的细节我已经无法回忆了;凭残剩的(经过净化的)印象,记得大概是这样的:开始是一件毫无头绪的谋杀案,中间是拖泥带水的讨论,最后水落石出。破案后,有一大段倒叙,其中有这么一句话:所有的人都相信两位棋手的相逢纯属偶然。 弦外之音是答案错了。读者心里不踏实,重新查看有关章节,发现了另一个真正的答案。这本奇书的读者的眼光比侦探锐利。
更邪门的是那本名为《四月三月》的“逆行枝蔓”的小说,它的第三部分(也是唯一的部分)在一九三六年出版。评判小说时,谁都发现那是一场游戏,作者本人也没有把它当成别的东西。我听他说过:“我在那部作品里调动了所有游戏的基本特点:对称、随心所欲、厌倦。”连书名也有文字游戏的痕迹:它不作“四月的行进”解,而确确实实是“四月三月”。 [4] 有人在字里行间察觉到邓恩 [5] 的博学的回声;奎因本人的前言却把它联系到布拉德利 [6] 颠倒的世界,在那里,先有死后有生,先有疤后有伤,先有伤后有打击(《现象和实在》,一八九七年,第二百一十五页)。 [7] 《四月三月》里的世界不是倒退的,倒退的只是叙事的方式。正如我上面说过的,逆行枝蔓。全书共十六章。第一章讲的是几个互不认识的人在人行道上含糊不清的交谈。第二章讲的是第一章前夕的事情。第三章也是逆行的,讲的是第一章另一个可能的前夕的事情;第四章再讲另一个前夕。三个前夕中的每一个(它们严格地相互排斥)分为另外三个前夕,性质迥然不同。于是全书包含九部小说,每一部小说包含三章。(不言而喻,第一章统辖九部。)那些小说中间,有象征主义,有超现实主义,有侦探小说,有心理小说,有共产主义,有反共产主义,等等。用一个图解或许有助于了解它的结构:
这个结构不禁让人想起叔本华的有关康德十二范畴的评论:为了求得对称,不惜牺牲一切。可以预见,九个故事中间,有的和奎因的才华并不相称;最好的一个不是他最初构思的x4;而是属于幻想类型的x9。另外一些则由于索然无味的玩笑,或者毫无价值的貌似严谨而逊色不少。如果按时间前后次序来读(例如:x3,y1,z),这本奇书的特色就丧失殆尽。x7和x8两个故事分开来看意义不大,合在一起才有价值……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补充一句,《四月三月》出版后,奎因后悔不该用三元次序,他预言说仿效他的人会用二元次序
而造物主和神道则喜欢无限数:无限的故事,无限的枝蔓。
两幕英雄喜剧《秘密的镜子》有很大区别,但也是追溯过去的。在上面已经介绍过的几部作品里,复杂的形式限制了作者的想象力;在这部喜剧里,想象力得以自由展开。第一幕(比较长)的场景设在拥有印度皇帝勋位的思罗尔将军的梅尔顿莫布雷附近的乡间别墅。无形的中心人物是将军的大女儿,乌尔里卡小姐。我们通过某些对话隐隐约约看到她飒爽高傲的模样,觉得她同文学无缘;报刊宣称她和拉特兰公爵订了婚,随即又辟谣。一位名叫威尔弗雷德·奎勒斯的剧作家爱慕她,她曾漫不经心地吻过他。剧中人物都来自富家豪族;人物感情尽管强烈冲动,但很崇高;对话仿佛介于布尔沃–利顿 [8] 的夸夸其谈和王尔德或菲利普·格达拉的冷嘲热讽之间。剧中有夜莺和夜晚,有在屋顶平台上的秘密决斗。(有一些奇特的矛盾,有一些淫秽的细节,几乎难以察觉。)第一幕的人物在第二幕重新出现——但已更姓改名。“剧作家”威尔弗雷德·奎勒斯成了利物浦的一个代理商,真实姓名是约翰·威廉·奎格利。思罗尔小姐还在;奎格利从未见过她,但痴情地收集《闲谈者》和《随笔》杂志上的她的相片。第一幕的作者是奎格利。那座难以置信的或者不大可能的“乡间别墅”成了他栖身的犹太人和爱尔兰人的寄宿所,被他改变了模样……两幕的情节平行展开,但是第二幕的情况有点可怕,不是推迟便是落空。《秘密的镜子》首演后,评论家提到了弗洛伊德和朱利安·格林 [9] 的名字。我觉得提起前者毫无道理。
人们纷纷传说《秘密的镜子》是一部弗洛伊德式的喜剧,那种宽容(和误导的)解释决定了剧本的成功。不幸的是,奎因已到了不惑之年;他已经习惯于失意,对于目前的时来运转并不欣慰。他决定报复。一九三九年年底出版的《陈述》,也许是他最独特的、得到赞扬最少的并且最善于掩饰真实感情的作品。奎因常说,作为人群的读者已经消失了。他认为,“欧洲人个个都是作家,无论是潜在的或者现行的。”他还断言,在文学所能提供的种种幸福感中间,最高级的是创新。由于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种幸福感,许多人只能满足于模仿。那种“有欠缺的”作家数目很多,奎因为他们撰写了《陈述》里的八篇故事。每篇似乎都有一个精彩的情节,但被作者故意糟蹋了。其中一篇——不是最好的——暗示有两个情节。读者被虚荣心搞糊涂了,以为是自己创造的。我从题为《昨日玫瑰》的第三篇汲取灵感,写了《环形废墟》,也就是《小径分岔的花园》集子里的一篇故事。
一九四一年
[1] agatha christie(1890—1976),英国畅销侦探小说作家,她塑造的比利时侦探波洛的知名度仅次于福尔摩斯。
[2] rtrude ste(1874—1946),美国诗人、小说家,侨居巴黎时和毕加索、马蒂斯等艺术家过从甚密。
[3] abraha wley(1618—1667),英国诗人、小品文作家,著有《品达体颂歌》。
[4] 原文是英语april arch。在英语中,arch作“三月”和“行进”解。
[5] fley peter dunne(1867—1936),美国幽默作家、新闻记者,他创造的人物杜利是爱尔兰裔美国人,机智风趣,各种问题都应付裕如,百问不倒。
[6] francis herbert bradley(1846—1924),英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他认为自然界只是表象,是“绝对”的体现,著有《现象和实在》等。
[7] 赫伯特·奎因的博学真了不起!1897年一本书里的第215页真了不起!柏拉图《政治篇》里的对话者描写过相似的倒退:大地之子或者原居民受到宇宙倒转的影响,从老年退到成年,从成年退到童年,从童年退到无影无踪。古希腊演说家特奥庞波在《斥菲利浦》里也谈到北方有种果实,吃了便会产生同样的倒退过程……更有趣的是有关时间倒转的设想:我们能回忆将来,却不知道或者几乎不能预感过去。参看但丁《神曲·地狱篇》第97至102行对预见和老视所作的比较。——原注
[8] edward bulwer-lytton(1803—1873),英国小说家,著有历史小说《庞贝城的末日》。
[9] julien green(1900—1998),美国法语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