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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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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吉勒姆是个讲义气的人,他自觉的忠诚决定于他个人的爱憎。至于在其他方面,他的忠诚早就奉献给圆场了。他的父亲是个法国商人,在战时曾为圆场的一个谍报网做过间谍,由他的母亲,一个英国女人,负责密码部分。八年以前,吉勒姆本人还以航运职员的身份为掩护,在法属北非指挥一批自己的情报员,这在当时被认为是一项非常危险的任务。他终于被破获,他手下的情报员被处以绞刑,他于是转为内勤,人也迈入中年。他在伦敦替人当助手,有时替史迈利当助手,也负责指挥过少数几次以国内为基地所进行的活动,其中还有一个“女朋友”网,但是正如行话所说,这些女朋友互不知情。等到阿勒莱恩的一帮人当权,他就被排挤,打入布里克斯顿冷宫了,他自己猜想大概是因为他的关系不对,其中包括史迈利。到上星期五为止,若是要他谈谈自己的经历,他一定会这样说。关于他与史迈利的关系,他说起来是乐此不疲的。

那些日子里,吉勒姆主要住在伦敦的码头边,他和一票招募人员偶尔能遇上一些波兰、俄国或者中国海员,他就从中拼凑一个较下层的海员谍报网。有空的时候,他就坐在圆场二楼的一间小办公室里,和一个叫玛丽的漂亮女秘书说说笑笑解闷,这样的日子过得也不错,只是送上去的报告没有人理。拿起电话来不是占线,就是没有人回答。他隐约听说上面出了事,但这是常事。例如大家都知道阿勒莱恩和老总两人在钩心斗角,但好多年来他们两人就一直如此,很少搞别的。他跟大家一样,也知道捷克破了一个大案,外交部和国防部联合发表声明,推说并不知情,剥头皮组的组长吉姆·普莱多原来是第一号捷克通,也是比尔·海顿的长期密友,背上中了一枪,给抓了起来。大家都缄口不言,板着面孔,他想大概就是这个缘故。比尔·海顿大发雷霆,大概也是这个缘故。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大楼,大家又紧张又兴奋,据玛丽说有点像上帝震怒,不过她总是喜欢夸大其词。后来他听说这场灾难的代号叫“作证”。海顿告诉他,一个老头子为了死前的临别光荣纪念,搞这么个活动,实在窝囊,结果拿吉姆·普莱多作牺牲。消息走漏,见了报纸,在议会中引起质询,甚至有谣传说,德国境内的英国驻军已处于全面戒备状态,不过这个谣言没有得到官方证实。

最后由于到别人的办公室里闲荡,他才开始慢慢了解别人在几个星期前就知道的情况。圆场不仅一片沉默,甚至是一片冰冻,什么都不进,也不出,至少在吉勒姆的那一级是如此。大楼里面,相关人士都躲了起来,发薪的日子,信件架上没有鼓鼓的工资袋,因为据玛丽说,管家的没有接到发薪的例行指示。有时有人看到阿勒莱恩从他的俱乐部出来,满脸怒容。或者看到老总上车,满面春风。还有人说比尔·海顿已经辞职,因为上上下下都不支持他,不过比尔一直是在闹辞职的。只是据谣言说,这一次原因略有不同。海顿所以生气是因为圆场不肯付给捷克为了遣返吉姆·普莱多所索取的代价。据说,无论是为了情报员或者威望,这个代价都太高了。但是比尔沙文主义大发作,他扬言,为了把一个爱国的英国人搞回来,任何代价都不算高:只要能把吉姆弄回来,什么都可以给他们。

接着有一晚,史迈利脑袋伸进吉勒姆办公室的门里来,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喝杯酒。玛丽没有看清他是谁,用她时髦却没什么气质的腔调说了一声“哈啰”。他们并肩走出圆场时,史迈利向看门的道别,口气特别干脆。到了华都街的酒店里他才说“我被撤了”,就此而已。

他们从酒店出来,又到查令十字街不远的一家地下室酒吧,因为那里有音乐,却没有酒客。吉勒姆便问道:“他们提出什么理由?还是只因为你发胖了?”

史迈利就一心惦念着“理由”这一字眼。他这时已完全醉了,不过还没有失态。他们沿着泰晤士河的河堤步履不稳地走着时,他又想到了理由。

“理由是作为逻辑,还是作为动机?”他问道,听起来不像他自己,而有点像比尔·海顿。在这些日子里,人人的耳旁,似乎都可以听到海顿战前在牛津联盟上学来的辩论腔。“还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他们在一条板凳上坐了下来。“他们用不着向我提出理由。我能够提出自己的理由。不过这不一样,”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这时吉勒姆小心翼翼地把他搀进一辆出租车,把车钱和地址给了司机,“这跟心灰意冷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一样。”

“阿门。”吉勒姆说,他一边看着汽车远去,一边心里明白,按照圆场的规矩,他们仅有的一些友谊也就此告终了。第二天,吉勒姆听说还有更多的人头落地,潘西·阿勒莱恩暂代领导,头衔是代理首长,令大家都感到意外的是比尔·海顿愿意在他底下工作,但很可能是出于对老总余怒未消。不过也有人挖苦说是在他上面工作。

到圣诞节,老总就死了。“下一个就轮到你了。”玛丽说。她把这些事情看做是二次攻打冬宫,所以当吉勒姆被放逐到布里克斯顿去的时候,她哭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吉勒姆是去补吉姆·普莱多的缺。

那个星期一下午多雨,吉勒姆在登上圆场的四楼阶梯时,因为想到要做犯罪勾当,心里反而很高兴,他回顾了上述种种事件,断定今天就是卷土重来的开始。

他前一天晚上是在宽敞的伊顿公寓和卡米拉一起度过的,卡米拉是个学音乐的,身材修长,面容美丽,只是有种悲哀的表情。她还不满二十岁,但黑色的头发里已有白丝了,好像受过一次她缄口不提的惊吓一样。这种心灵损伤的另一个后果是,她不吃肉,不穿皮鞋,滴酒不沾。在吉勒姆看来,似乎只有在爱情方面,她没有这一切神秘的禁忌。

这天上午他独自一人在布里克斯顿极其昏暗的办公室里拍摄圆场文件的照片。他先去常去的店里买了一架小型照相机,为了避免荒废业务他常常这样做。店员问他是“用自然光的,还是用灯光的”,两人还亲切地交换了一下关于底片颗粒的意见。他告诉女秘书不要打扰他,然后关上了门,按照史迈利的精确指示着手工作。墙上的窗户很高。他坐着也只能看到天空和马路那边新建学校的尖顶。

他先拍自己保险柜里的参考文件。史迈利把先后次序告诉了他。先是工作人员名册,这是只发给高级人员的,上面有圆场在国内所有人员的姓名、工作姓名、地址、电话号码。其次是职责手册,里面折着一张圆场在阿勒莱恩领导下改组后的组织机构表。中间是比尔·海顿的伦敦站,像一只大蜘蛛歇在自己的蛛网中。据闻比尔曾经说过,“在普莱多事件以后,我们绝不允许再有私人军队,不允许有人不知道自己的职守。”吉勒姆发现,阿勒莱恩有两个头衔:一个是首长,一个是“特种情报来源负责人”。据说,圆场就是靠这种特种谍报来源维持的。在吉勒姆看来,没有别的原因能够说明,为什么圆场工作人员现在都毫无作为,可是在白厅却极受尊重。根据史迈利的要求,他除了拍这些文件以外,还拍了剥头皮组的修正规程,那是阿勒莱恩以“亲爱的吉勒姆”为开头的一封信,详尽列出了他缩小的权限。在某些方面,胜利者是阿克顿点路灯组组长托比·伊斯特哈斯,这是按照横向领导原则惟一实际扩大的一个单位。

接着他到桌边拍摄一些例行的传阅文件,这也是根据史迈利的指示,作为背景资料,也许很有了解价值。其中包括行政部门一份关于伦敦地区安全联络站的情况通知(“务请爱惜使用”)和另外一份关于禁止滥用圆场秘密电话办私事的公告。最后是文件组给他个人的一封非常不客气的信,“最后一次”警告他,他用工作姓名所领的驾驶执照已经期满,除非办理延长手续,否则“将通知管理组采取适当的惩戒措施”。

他放下照相机,回到保险柜那里。在最下面一层有一叠点路灯组的报告,由伊斯特哈斯签字,盖了代号“短斧”的戳章。里面是已经确知苏联在伦敦地区以合法或半合法身份活动的两三百名谍报官员的姓名和掩护身份:贸易、塔斯社、苏航、莫斯科电台、领事、外交等等。这些报告在适当的地方还标明点路灯组进行调查的日期和分支的姓名,所谓“分支”这个行话的意思就是在监视过程中所发现的联系者,不一定是躲起来的。这些报告一年一厚册,每月还有补充。他先看了一下正册,又看了补充部分。到十一点二十分,他锁好了保险柜,用专线打给伦敦站,跟财务组的劳德·斯屈克兰通了话。

“劳德吗,我是布里克斯顿的彼得,生意怎么样?”

“哦,彼得,有什么事情呀?”

说话干脆,口气得意,意思是说我们伦敦站的人有更重要的朋友。

吉勒姆解释道,需要洗一些赃钱,因为有个法国外交信使似乎可以收买。他用特别和气的口吻问,不知劳德有没有时间碰头讨论一下。劳德问,这个计划是否已得到伦敦站的批准?还没有,不过吉勒姆已把报告交给传讯员送去给比尔了。劳德口气软了一些。吉勒姆再逼一步:“劳德,有些事情比较麻烦,需要你出主意。”

劳德说,他可以腾出半小时来和他谈一谈。

他到西区去的路上,把底片送到查令十字街一家叫云雀的小杂货店。店主人是个胖子,拳头大得吓人。店里没有人。

“兰普顿先生的底片,请冲洗出来。”吉勒姆说。店主把底片拿到后间,等他出来的时候粗哑地说了句“成了”,接着马上吐了一口气,好像吐口烟似的,但他并没有在吸烟。他把吉勒姆送出门,然后砰地把门关上了。乔治怎么会找到他的?吉勒姆心里觉得奇怪。他买了几盒润喉糖。史迈利警告过他,每一行动都得有交代——假定圆场派了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盯着你。吉勒姆想,这有什么奇怪呢,托比·伊斯特哈斯连自己的母亲也会派人盯梢,只要这能博得阿勒莱恩拍一下肩膀称赞。

他从查令十字街走到却兹·维克多餐厅与他的小头头赛·范霍佛和一个叫劳里麦的无赖吃中饭。劳里麦自称和东德驻斯德哥尔摩大使共用一个女人。劳里麦说那个女人愿意合作,但她需要在第一次交货时就给她英国国籍和一大笔钱。他说,她什么都愿意干:偷看大使的信件,在他房间里安装窃听器,“或者在他的浴盆里撒碎玻璃”,这是当笑话说的。吉勒姆猜劳里麦在说谎,他甚至怀疑范霍佛是不是也在说谎。但是他转念一想,现在到底谁靠向谁,他其实也没有发言权。他喜欢那家餐厅,但是记不得吃了些什么,现在他走进圆场的门厅时,他明白了原因是因为兴奋过度。

“哈啰,布里扬特。”

“看到您很高兴,先生。请坐,先生,一会儿就好,先生,谢谢您。”布里扬特一口气说完了这几句话,吉勒姆就坐在一张高背木椅上,想的是牙医和卡米拉。她是他最近才搞到手的,来得有些意外,一切发展得很快,至今已有一些时候了。他们是在一个派对上认识的,她独自坐在一个角落里,拿着一杯胡萝卜汁,口里说着关于真理之类的话。吉勒姆存心冒险,就说他对伦理问题一窍不通,他们何不直接上床。她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就起身去穿大衣了。从此之后,她就留下没走,给他炸坚果饼吃,吹笛子听。

门厅里显得比平时还要暗。三台旧电梯,一个木屏风,一张马柴瓦蒂牌茶叶的广告,布里扬特的玻璃门值班室,里面有个英国风景的挂历和一排油腻腻的电话。

“斯屈克兰先生在等您,先生,”布里扬特出来告诉他,慢手慢脚地在一张红纸条上盖上了一个时间的戳章:十四点五十五分,警卫p布里扬特。中间那台电梯好像几根枯柴一样咯吱咯吱地响着。

“该上油了,对不对?”吉勒姆等电梯开门的时候回头大声说。

“我们一直在叫他们上油,”布里扬特说,这是他最爱发的牢骚,“可是他们从来不管。怎么叫都没有用。家里都好吗,先生?”

“很好。”吉勒姆回答,其实他并没有家。

“那就好。”布里扬特说。吉勒姆在电梯上升时,看着他奶油色的脑袋消失在他的脚下。他记得玛丽叫他草莓香草冰淇淋,因为他脸色红红的,上面是一头软绵绵的白发。

他在电梯里看了一下他的会客条,名称叫做“ls出入证”。“事由:财务组。出门交还。”受访者签名一栏空着。

“欢迎你,彼得。你晚了一些,不过没有关系。”

劳德在电梯外的栅栏旁等着。身高只有五英尺,穿着白衬衫,有人来见他时总悄悄踮着脚。老总在的时候,这一层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可是如今却有个栅栏拦在进口处,还有一个脸孔像老鼠一样的警卫检查出入证。

“我的天,你什么时候添了这个玩意儿?”吉勒姆在一台崭新发亮的咖啡机前面放慢了脚步问道。有两个小姐在加灌两个杯子,她们回过头来一边说“哈啰,劳德”,一边看吉勒姆一眼。那个高个子使他想起卡米拉:一样含情脉脉的眼睛,似乎能侦测出男人的无能。

“你不知道这省了多少人力,”劳德马上叫道,“棒极了,真是棒极了。”兴奋之下,几乎和比尔·海顿撞个满怀。

比尔·海顿正从他的办公室里出来,这是一间六角形胡椒瓶一样的房间,临窗是新康普顿街和查令十字街。他走的方向和他们一样,不过速度是每小时半英里,这对他来说在室内已是开足马力了。室外是另外一回事。吉勒姆也见过,那是在沙拉特作演习的时候,有一次是夜里空降希腊。他在室外动作敏捷。神态警觉的脸,虽然在这条闷热的走廊里显得有点阴暗冷淡,但可以看出是在开放的户外由他所服役的偏远地方熏陶出来的。这些地方多得不可胜计,在吉勒姆的敬佩的目光看来,似乎所有谍报活动地区都留有海顿的印记。吉勒姆在自己的职业活动中不止一次和神出鬼没的海顿意外相遇。比如一两年以前,吉勒姆当时还在从事海上谍报工作,他的目标之一就是要搜罗一批海岸观察员,监视中国的两个港口温州和厦门,他惊奇地发现,这两个地方早已有潜伏的中国情报员,那是比尔·海顿战时不知干什么活动时招来的,还有无线电等装备,可以和他们联络。另外一次,吉勒姆与其说是出于对目前工作的劲头,不如说是出于怀恋过去,他翻阅战时圆场海外活动记录,在两份记录中两次见到了海顿的工作姓名:一九四一年他在海尔福特河口指挥法国渔船;同一年,以吉姆·普莱多为助手,从巴尔干到马德里布置了一条南欧传输线。在吉勒姆看来,海顿属于圆场一去不复返的老一代人物,他的父母和史迈利也是属于这一代——与众不同,特别是在比尔·海顿身上,还有贵族血统——他们的生活不像他这一代那么匆忙,都悠闲得很,三十年后,仍使圆场有一种冒险的神秘气氛,久久不散。

海顿见到他们两人,就站住不动。吉勒姆距上次和他谈话已有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他大概出差去了。现在,在他的办公室门里透过来的光线的反射下,他看上去黑得出奇,高得出奇。他手中拿着什么东西,吉勒姆看不清是什么,可能是一本杂志、一份档案、一份报告;从他的身侧看去,他的办公室好像大学生的寝室,乱七八糟。到处都是成堆的报告、文件、档案;墙上有一张绿色呢面的布告牌,钉满了明信片和剪报;旁边斜挂着一幅比尔以前画的没有配框的油画,以沙漠平淡的颜色为背景,中间是个圆形的抽象物。

“哈啰,比尔。”吉勒姆说。

海顿没有关门——这是违反管理组的规定——正在他们前面,仍旧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穿戴仍旧不脱他的怪诞本色。上衣肘部贴的两块皮革是菱形,不是方块的,从后面望去,像个丑角。他的眼镜就像蛙镜般塞在前额的头发里。他们拿不定主意,跟着他走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过身来,像个塑像从底座慢慢转过来一样,眼光盯住吉勒姆。这时他才露出了笑容,他的新月形的弯眉像小丑似的抬了起来,他的面容一变而显得俊秀,而且年轻得出奇。

“你这乞丐在这里干什么?”他高兴地问。

劳德把他这句开玩笑的话当了真,向他解释法国人和赃钱的事。

“你最好把银器锁起来。”比尔说,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些剥头皮的会把你的金牙都给偷走。把小姐们也锁起来,”他想了一想又补充说,眼睛仍盯着吉勒姆,“要是她们会让你锁起来的话。剥头皮组什么时候洗起自己的赃钱来了?这是我们的事。”

“负责洗钱的是劳德。我们不过是经手。”

“把报告给我,”海顿对劳德·斯屈克兰说,态度突然不客气了,“我不想再把事情搞错了。”

“已经送去给你了,”吉勒姆说,“可能已放在你的收发篮里了。”

他最后点了一下头。他们就继续向前走,吉勒姆觉得海顿淡蓝色的眼光在他的背上打转,一直到他们转弯为止。

“这家伙真不简单。”劳德说,好像吉勒姆以前没有见过他似的,“伦敦站不可能有更好的领导了。非常有能力,成绩非常好。高明极了。”

吉勒姆心里不客气地想,而你的高明呢,是靠关系的。不仅有比尔,还有咖啡机的,还有银行的。他的沉思被罗埃·布兰德的伦敦土腔打断了,他在前面门口对着他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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