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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2014年7月)(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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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厨房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在桌边坐下把它打开。一分钟后,前门开了,他听见洛兰的钥匙晃动有声。嗨,他说道,嗓门大小刚好能让她听见。她走进来,关上厨房门。她的鞋踩在油地毡上,听起来黏黏的,像咂吧嘴时发出的湿嗒嗒的声音。他注意到头顶上的灯罩上停了只大蛾子,一动不动。洛兰把手轻轻放在他头上。

玛丽安回家了吗?洛兰问。

嗯。

比赛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他说,好像进点球决胜了。

洛兰把椅子拉开,在他身边坐下。她开始取头上的发夹,把它们摆在桌面上。他喝了口啤酒,在嘴里温了温,然后吞了下去。蛾子在头顶扇动翅膀。厨房水槽上的卷帘是拉起来的,他看得见外面夜空下树木淡淡的黑色剪影。

我过得很好,谢谢你关心,洛兰说。

抱歉。

你看起来很失落。发生什么事了吗?

他摇摇头。上周见伊冯娜时,她说他在“进步”。心理咨询人士总是用这种很卫生的词,它们像擦得干干净净的白板,没有褒贬色彩,没有性别。她问起他的“归属感”。你说过感觉自己被困在两个地方之间,对家没有归属感,在这边也无法融入,她说,你现在还有这种感受吗?他只是耸耸肩。反正药物正在他的大脑内进行化学反应,无论他做什么、说什么。他每天早上起床、洗澡,去图书馆学习,他不怎么想象自己跳下大桥了。他服着药,生活继续。

洛兰把发夹在桌上摆好,开始用手指把头发理松。

你听说艾萨·格利森怀孕了吗?她问。

嗯,听说了。

你的老朋友。

他拿起那罐啤酒,在手里掂量它。艾萨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第一个前女友。分手后她经常晚上给他家打电话,都是洛兰接的。楼上卧室里,躲在被子下的康奈尔能听见洛兰的声音说:不好意思,亲爱的,他现在没法来接电话。你要不在学校跟他说?他们在一起时她还戴着牙套,现在应该不戴了。啊,艾萨。和她在一起时他很害羞。她经常做一些蠢事来让他吃醋,但会表现得很无辜,仿佛他俩都不知道她究竟在干什么一样:或许她真的以为他看不出来,或许她自己看不出来。他很讨厌这点。他对她越来越疏远,直到有一天他给她发短信,说他再也不想当她男朋友了。他已经好多年没见她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那孩子生下来,他说,你觉得她是那种反堕胎的人吗?

哦,所以女人生孩子都是因为这个,是吗?因为她们政治观念落后?

因为我听说她没和孩子的父亲在一起。我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工作。

我怀你的时候也没工作,洛兰说。

他盯着啤酒罐上繁复的白红双色字体,“b”字母的顶部绕了个圈,又向内勾了回来。

你不后悔吗?他问,我知道你肯定会顾忌我的感受,但是说实话,你觉得你要是没有小孩会过得更好吗?

洛兰转过来盯着他,表情凝滞。

哦,天哪,她说,你为什么这么问?玛丽安怀孕了吗?

哈?没有。

她笑了,手按住胸骨。那就好,她说,上帝啊。

我是说,我觉得她没有,他补充道,不过就算她怀了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

他母亲顿了顿,手仍然放在胸口,然后很婉转地说:好吧,这不归我管。

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在撒谎吗?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相信我。

洛兰沉默了几秒。他喝了几口啤酒,把罐子重新放在桌上。洛兰以为他和玛丽安在交往,这让他很恼火,因为他们这几年来最亲近的一次就是今晚刚才那会儿,结果却以他独自在房中哭泣而告终。

所以你每周末回来就是看望你亲爱的母亲喽,对不对?她问。

他耸了耸肩。你要是不想我回来我就不回了,他说。

少来了。

她起身去灌水壶。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她把茶包放进她最喜欢的杯子里,然后他又揉了揉眼睛。他觉得他毁掉了所有喜欢过他的人的生活,哪怕他们只有一丁点喜欢他。

四月时,康奈尔给萨迪·达西—奥谢发了他的一个短篇小说,他所有作品里唯一一个真正完成了的故事。她不到一小时就给他发邮件:

康奈尔,这个简直太好了!求求你让我们发表它!爱你。

读到这条信息时,他全身的脉搏都剧烈跳动了,发出像机器一样刺耳的响声。他只好躺下来,盯着白色的天花板。萨迪是校文学杂志的编辑。最后,他坐起来,回复道:

很高兴你喜欢这个故事,但我觉得它还没有好到可以发表,还是谢谢你。

萨迪立刻回复:

拜托了?爱你。

康奈尔的身体像传送带一样砰砰直响。从来还没有人读过他的作品。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步,按摩着自己的脖子。然后他回复道:

要不这样,你让我用笔名发表这个故事。你还得保证不跟任何人讲它是谁写的,跟编辑部其他人也不能说。可以吗?

萨迪回复:

哈哈,好神秘,我喜欢!谢谢你亲爱的!我永远守口如瓶。爱你。

他的故事一字未动地发表在杂志的五月刊上。印发的那天早上,他在艺术楼里找到一本杂志,直接翻到登他小说的那页,笔名是康纳·麦克里迪。这听起来都不像人名,他心想。艺术楼里,他周围的人成排走进教室上早上的课,手里拿着咖啡,聊着天。文章第一页康奈尔就注意到两处错误。他不得不把杂志合上,深呼吸了几秒。学生和教员继续从他身边走过,对他的煎熬浑然不觉。他重新翻开杂志,继续往下读。又是一处错误。他想爬到一棵植物底下,钻进土里。到此为止吧,他再也不要经历出版的折磨了。由于没人知道他写了这个故事,他甚至无法得到别人的反馈,也没听到任何人评价这个故事的好坏。他渐渐认为它之所以能发表,是因为出刊日期要到了,而萨迪还缺稿子。总体来说,这次经历带给他的痛苦远大于快乐。尽管如此,他还是拿了两本杂志,一本放在都柏林,另一本放在他老家的床垫下。

玛丽安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洛兰问。

我不知道。

所以你情绪才不好吗?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你是说我在想念她吗?

洛兰摊开双手,像在说她不知道,然后重新坐下来,等水烧开。他现在恼羞成怒。他和玛丽安之间无论发生什么都从没有过好结果。它永远只会给所有人带来困惑和痛苦。他不管做什么都帮不了玛丽安。她身上有让人害怕的地方,在她的灵魂深处有某种巨大的虚无。就好像你在等电梯,结果门打开时里面空荡荡,只有漆黑的电梯通道,永无尽头。她缺少某种原始本能,那种自卫或自我保护的本能,而其他人的行为都可以通过这种本能得以解释。当你向她凑近,以为会遇到某种阻力时,结果一切却在你面前崩塌了。哪怕如此,他仍然愿意投降,为她而死,无论何时何地,对此他很清楚,也只有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

今晚发生的一切是无法避免的。他知道他可以怎么跟伊冯娜、尼尔或是别的虚构对象描述今晚的事:玛丽安是个受虐狂,康奈尔是个不愿打女人的好人。毕竟表面上的确是这么回事。她让他打她,他说他不想打她,于是她不想做爱了。明明在事实上是准确的,那为什么这么说又像是在撒谎呢?这个故事究竟少了什么,以至于无法解释他们到底为什么这么难受呢?他知道,这和他们的过去有关。自中学起他就知道自己能掌控她。她会对他的神情或触碰作出反应。她的脸会变红,她会静下来,仿佛在等待他的一声令下。她在别人面前似乎无懈可击,而他却能毫不费力地独裁她。他始终无法接受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仿佛那是一把钥匙,能打开一栋空宅,以备不时之需。事实上他培养了自己控制她的能力,他很清楚。

那么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他们似乎没法再这么模棱两可下去了。他们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那么一切都结束了吗,他们对彼此来说什么都不是了吗?什么叫“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他可以避开她,但只要他一见到她,哪怕只是在教学楼外对视一眼,他们的目光都不可能不带感情。他永远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他曾经真心希望自己去死,但他从未真心希望玛丽安忘记他。这是他唯一想要保护的自己,它存在于她体内。

壶里的水开始沸腾。洛兰把桌上一排发夹扫到手心,一把抓起,放进衣兜里。然后她起身给茶杯沏上水,加了牛奶,把牛奶瓶放回冰箱里。他看着她。

好吧,她说,该睡了。

好,晚安。

他听见她的手碰到他身后那扇门的把手,但没开门。他转过身,发现她还站在那儿,看着他。

顺便告诉你,我不后悔,她说,我不后悔生下你。这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好的决定。你是我最爱的人,我为有你这个儿子感到骄傲。我希望你知道这点。

他回望她。他飞快地清了清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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