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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序(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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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对德·瓦尔蒙子爵的死也抱有不同的看法。德·瓦尔蒙子爵武艺高强,是当时法国最出色的剑手之一,他在当瑟尼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的手中丧命,难道是可信的吗?当然德·瓦尔蒙子爵也许碰巧被当瑟尼刺中了要害。但是也有可能德·瓦尔蒙子爵有意让对方把自己杀死。他这么做是因为失去了受他伤害的女子,他也无法活下去。支持这种观点的人的依据是德·沃朗热夫人在第一百五十四封信里提到的一封短信(原来的第一百五十五封信,后被编者删除,用一个编者注替代)。在这封信里,德·瓦尔蒙子爵绝望地试图挽救垂死的德·都尔维尔夫人,因为知道德·瓦尔蒙子爵仍然爱她肯定会治愈他冷酷无情地给她造成的伤口。可是,相反,别的人把这看成他为了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竞赛而采取的又一个步骤。他说他在德·都尔维尔夫人的心上插了一把匕首,只有他才能把匕首从她的伤口拔出。要是能把德·都尔维尔夫人从死神的手里抢救出来,他就会显得无比荣耀,那会成为一项非凡的成果,使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取得的所有伟大功绩都黯然失色,同时恢复他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处于上风的地位。因此与那些相信德·瓦尔蒙子爵身上仍然具有善良的一面的人相反,他们认为一个恶棍是不可能改过自新的。德·瓦尔蒙子爵是一个无法治愈的病例,他花费了过多的时间否认心中的感情,因而后来他只为自己在跟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较量中所取得的成功而欢欣,所遭受的失败而生气,除此之外,就无法再对别的任何事物有所感受了。

读者对于书的结尾部分的看法也同样存在分歧。有些人认为结束得过于仓促,好像拉克洛突然对书中的人物失去了兴趣。德·瓦尔蒙子爵死后,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便相当迅速地陷入了身败名裂的境地。她在意大利剧院的包厢里遭到了公众的羞辱,同时输了官司,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又因为染上天花而破了相。她遭受的最初那项惩罚是当瑟尼将她的那两封书信公开发表的结果。其他那些惩罚则显得相当随意,并不怎么令人信服。但是,别的一些人认为从德·瓦尔蒙子爵之死到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出逃这样的结局,从他们两个人关系的性质来看,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他们觉得拉克洛结束全书的方式并没有什么突兀的不合情理的地方。

如果说《危险的关系》一书好像带着蒙娜丽莎的神秘莫测的笑容,那么这种笑容是拉克洛一手造成的。作者还没有着手把书中的故事展开前就说法矛盾,意思含糊。在“编者序”中,编者表示读者所要阅读的这本通信集是真实的,目的是为了揭露当时道德败坏的人在腐蚀品行端正的人时所采用的手段,从而有助于维持良好的道德风尚。然而在“出版者弁言”中,出版者却完全推翻了上述说法。他指出读者所要阅读的只是一本不可能产生任何道德影响的小说,书中所叙述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他们所生活的时代。“编者序”和“出版者弁言”都出自拉克洛的笔下,两者都充满了讽刺的意味,但是其中的说法却相互凿枘,我们无法知道何者体现了拉克洛的真实想法。而读者一旦开始阅读书中的头一封信后,就再也听不到隐身于自己的小说中的作者的声音了。我们究竟应当如何阅读《危险的关系》呢?

在最近四五十年,出现了大量讨论研究拉克洛的这本小说的文章和专著,文学评论家们作出了各种不同的分析和解释,他们分别从各自的,作出种种假设。有些人认为应当把《危险的关系》作为一个特定的文学传统的产物,根据十八世纪当时的社会环境进行探讨和评价。另外一些人则主张作者的文本需要脱离它所产生的时代范围,不应受到旧时标准的约束,而应当放在现代的文化标准和意识形态下来思考研究。拉克洛的作品分别受到信奉弗洛伊德学说的文学评论家、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评论家和女权主义文学评论家的分析和阐释,也成了形形色色的其他各种文学批评理论的探究对象。在探讨研究拉克洛的小说时,有些人把小说看作一个与小说作者的生平经历全然无关的不受外界影响的作品,认为文本的含义可以从它独立存在的组织结构上表现出来。相反,另一些人则强调每部作品都有它的作者。他们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用拉克洛的生平经历和他在一些问题上的看法来阐述解释他的作品。如今出现了消除我们对于这部小说所产生的疑惑的一系列答案,但是它们并不能成功地抹去拉克洛脸上的神秘莫测的笑意。

首先,有的人相信拉克洛根本不是小说家,而只是一批真实书信的编者。这种说法始终在一些人当中流传。他们四处寻找他的书中人物的原型,却总是无法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看来萨伏依的一个古老世家,有朝一日把保存在他们秘密的家庭档案中原有的书信公之于众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了。其实《危险的关系》作为一本纪实小说,只是意味着小说作者把他自己的生活经验灌注到他创造的人物和场面中去。尽管跟拉克洛生活在同时代的人相信他小说中的人物都实有其人,但是这终究是一本书信体小说,而不是一部真实人物的书信集。

更为有趣的是,不少评论家试图从这部作品中找出政治方面的寓意,因为人们公认它准确地反映了波旁王朝末年上流社会的真实情况。但是拉克洛并没有向读者展现当时社会的广阔画面。尽管读者偶尔可以瞥见在德·罗斯蒙德夫人的城堡和德·沃朗热夫人的客厅之外的世界的景象,但是大部分时间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实际上就是主要由女子组成的一个关系亲近的社交小圈子。值得注意的是,成年的男子往往并不出场露面。我们从来没有见到热尔库尔先生或德·都尔维尔先生,或任何通常引起人们讽刺抨击的金融家或教士。书里的气氛似乎显得有些幽闭压抑,人物的交际范围也不够广。因此,我们对于那种认为拉克洛以某种方式批评整个社会的观点很难加以接受。

然而这正是不少人多次提出的看法。他们提出论据说,拉克洛由于出身不够高贵,没有获得理应得到的升迁,最后失意地对那些阻挠他获得晋级的人士充满敌意。他的小说因此是一个雄心遭受挫折的人所作的报复。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学评论家更进而认为,出身贵族的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对出身中产阶级的德·都尔维尔夫人的伤害表现出在一个革命即将到来的衰亡没落的社会里的阶级斗争。这种观点建立在一个相当牵强的假设上,认为当时在中上层阶级和旧贵族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实际上情况并非如此,经过他们彼此之间好几代人的通婚,旧有的两个阶层之间的界线已经看不大出来了。阿佐朗也许不愿意穿上都尔维尔家的号衣,觉得有损他的尊严,但他的这种有所保留的态度并没有得到他的主人的认可。就连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曾间接地暗示德·都尔维尔夫人的地位已经上升,超出了她原来的社会地位。即便拉克洛可能没有理由喜欢他如此生动地描写的贵族圈子,但是认为他身上就有什么民主的色彩也是相当错误的。德·瓦尔蒙子爵玩世不恭地出手帮助的那个穷困家庭的命运并没有引起一点有关社会的评论。书中也没有哪个莽撞无礼的仆人洋洋洒洒地陈述自己的论点,以求获得社会的公平待遇,或者暗示说德·沃朗热夫人或德·罗斯蒙德夫人所生活的世界已经快走完它的行程,会为一场革命所终结。

其实,许多读者之所以怀有拉克洛以某种方式攻击当时社会的印象,并非源于他对贵族社会的一角所作的生动写照,而是因为他的小说中那两个惯耍阴谋的主角滥用他们特权的方式。有错误缺陷的是这两个人物,而不是体制的问题。只有在一个领域,拉克洛从特殊具体的事例中得出了一般性的结论。他对社会对待女子的方式确实抱有反感。塞西尔和德·都尔维尔夫人所受的不够全面完备的教育不但使她们思想上没有准备好应付像德·瓦尔蒙子爵这样的人,而且她们的社交范围也受到了为她们安排的婚事的限制。拉克洛始终对女子在修道院接受的教育和基于利害关系的婚姻提出批评。德·梅尔特伊夫人受的是私人教育,在她的丈夫故世后又有意保持她的寡妇身份。就连她也明显受到巨大的压力,导致她采取了那种矫枉过正的极端行为。在第八十一封信中,她解释了自己如何不遗余力地维护她的女性身份,为她塑造自己形象的方式进行了言辞激烈、论点明确的辩护。这令人想起拉克洛在论述女子教育的文章里所提出的有关“自然女性”的观点。假如《危险的关系》不是一本公开的讽刺或政治小说,难道我们可以认为它是一本早期带有女权主义色彩的作品吗?

大概很少有几个女权主义文学评论家会作出这样的论断。德·梅尔特伊夫人也许在某些方面是一个解放的女性,生来为女性遭受的屈辱痛苦对男性进行报复。可是她几乎不能算是在宣传妇女解放。她并没有显示出要和她的那些遭受奴役的姐妹团结一致,而是毫无顾忌地欺骗她们,正如她耍弄当瑟尼、普雷旺、贝勒罗什,甚至德·瓦尔蒙子爵那样。而且,我们看到跟拉克洛对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处理相比,他对德·瓦尔蒙子爵似乎流露出更大的同情。因此,拉克洛的那种所谓对于女权主义的同情实在并不怎么可信。德·瓦尔蒙子爵似乎始终表现得不像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那样冷酷无情,他被安排了一场近乎体面的死亡。临死之前,他还委托当瑟尼出手为男性复仇:既然已经向侯爵夫人宣战了,那他原有的立场就重新露头了。让普雷旺恢复良好的名声是一个事关男性的尊严荣誉的问题,而要实现这个目的,就只有使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身败名裂。这本身就显出拉克洛的作品在所谓女权问题方面的局限。不仅如此,如果从某种意义上说,德·瓦尔蒙子爵在死亡中得到救赎,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却受到无情的追逼,在各方面都遭到了惨重的惩罚。拉克洛似乎最终厌倦了这个争强好胜的女人,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恢复了男性世界的秩序。

有关拉克洛的小说带有一点女权主义意味的论点取代了把《危险的关系》看作对于男女两性之间的永久冲突作了观察敏锐的写照的传统观点。根据这种陈旧的、简单的解读,拉克洛在书中极为巧妙地表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像无法长期维持的休战协议,因为男女两性都有各不相同的思维行动的方式。这种解读仍然显得颇有根据,但是却被另一种观点抢走了风头。持有这种观点的评论家认为拉克洛在书中描摹的是唐璜那种征服异性的病态心理。《危险的关系》的出版毕竟只比莫扎特的歌剧《唐璜》的首次演出早了五年。当时以“浪荡男女”为主题的小说家往往通过对男女两性关系的描写,对传统的道德提出质疑。其中有些小说家更进一步认为,既然道德的基础是罗马天主教的教义,那么浪荡男女就不是与社会展开争论,而是与上帝展开争论。拉克洛在书中描写了两个唐璜式的人物,一个男性,一个女性。不过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只是不把宗教放在眼里,而德·瓦尔蒙子爵却以唐璜的方式向上天挥动拳头。他不打算简单地征服德·都尔维尔夫人或给她那愚钝的丈夫戴绿帽子。只有在他促使她完全出于自愿地爱上他,把他看作她更喜爱的上帝,他才算是大功告成(第六封信)。他追求的这种目标是对上帝的亵渎,因为他要求获得万能的上帝所具有的权力。他耍弄了一个不费什么力气的花招,就使接受他的救济的那个穷困的家庭把他看作“上帝的化身”(第二十一封信)。他狡猾地利用昂塞尔姆神甫,欺骗上帝,假意改过自新,达到占有德·都尔维尔夫人的目的(第一百二十封信)。正如唐璜的身上呈现出意大利骑士的形象,瓦尔蒙的身上也显露出上帝的样子。他傲慢自负,而不愿低首下心,试图用他自由意志的力量来对抗上天的律法。这样一来,拉克洛这个毕生崇奉理性的人,就似乎进入了玄学的领域;他的小说表现出的似乎不是一种有关社会或政治的良知,而是一种对于人的心灵的关注。

这种观点至少与《每月书评》上所说的“毛骨悚然的感觉”相合。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把他们自己置于社会的行为法则之外,他们不承认任何超过他们的人的或神的力量。从这种意义上说,《危险的关系》可以被作为阐述“精神上的空虚贫乏”的例证。这种“精神上的空虚贫乏”,按照帕斯卡的说法,是无宗教信仰者的不可避免、也不令人羡慕的命运。因此,这是一本有关恶的小说。可是恶难道真的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组织结构中的无法逃避的一部分吗?这本小说也许显得相当“丑恶”,如同《每月书评》上所说,但是魔鬼或任何别的超自然的力量都没有在书中去除神性色彩的那场争斗中起过什么重要的作用。相反,恶在书中的表现似乎还是局限在尘世之间。那实际上是人的弱点(骄傲、自私、轻蔑以及对他人的冷漠)和社会压力的结果。人类社会似乎给安排得要求其中的成员在骗人和受骗之间作出选择,并以这种方式赢得奖赏。因此对于德·瓦尔蒙子爵的那种唐璜式的病态心理的探讨又把我们带到了一条前景不够明朗、消失在混沌黑暗之中的小路上。也许我们不应该把《危险的关系》视为一个探讨恶的玄学的故事,而应该把它看成一个有关输赢得失的日常活动的小说。

许多读者不明白像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这样年轻、富有,头脑聪明,又有社会地位的人,竟然寻求那样无聊的东西。德·瓦尔蒙子爵一心致力于偷香窃玉,勾引女子;依照他的说法,她们往往轻易就能上钩。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则把时间消磨在操纵控制她所蔑视的人身上。对于这个问题,可以给出的一个答案是他们两个人都渴望行使权力。另一个答案是他们想要磨砺各自的技艺和本领,精彩绝伦地显露自己的身手,取得他人难以超越的辉煌成果。还有一种可能:他们藐视社会,也不把上帝放在眼里;在他们所生存的世界里,除了他们自身规定的价值观念外,就没有任何别的价值观念。因此他们看起来颇像原始的存在主义者,努力维持个人的独立性来应付一个毫无意义、反复无常、缺乏上帝的世界,以此来克服人生的荒诞。这种观点提供了一种新的阐释和说法,带有明显的二十世纪存在主义哲学的倾向。

然而,拉克洛最终并没有让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得逞。从这一点可以清楚地看出,拉克洛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以及促使他们如此行动的无论何种哲学均不表示赞同。当然,否认他在某种程度上对他笔下的这两个人物表示尊重,甚至对他们带有些微的赞赏,也是有悖事实的。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在他们进行征服的时候显示出谋划完善、思虑周密的过人之处,看去似乎一点也不费什么力气。他们聪明大胆,头脑清楚,把建立人际关系的方法归纳为一整套战略部署;同时他们对于自己发起的战役也牢牢把握控制。他们的作战方案往往贯彻执行得准确无误,一丝不差。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紧张。而且他们在书信中风格多样,可以尽情地挥洒他们的才思和风趣幽默的妙语。然而他们有一个弱点。尽管他们充满自信,但是仍然希望得到一个懂行的人的赞赏。这恐怕就是为什么他们把原来应该具有的谨慎小心都抛到九霄云外,无视自己定下的规矩,即不落笔写下任何可能会危及他们声誉的文字,而彼此仍然保持通信的缘故。他们所进行的战争是没有公开宣布的秘密战争;他们不能寻找帮手,也不能招收弟子,但是他们需要一个听众,一个懂得观赏他们的成果的人。他们始终独自呆在他们的战斗岗位上作战,无法与别的人保持真正亲密的联系。最后当他们各自发现了一个在各方面都旗鼓相当、堪与自己匹敌的对手,他们两个人便都急切地抓住机会,往对方的耳朵里灌输有关他们的本领如何高强的趣闻逸事。这种想要获得称道赞扬的需求当然来自他们的虚荣心,而虚荣心也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失败和毁灭。他们俩的计划早晚会发生冲突,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方非要占据上风,而另一方也不愿服输退让。不管德·瓦尔蒙子爵是否爱德·都尔维尔夫人,不管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是否爱德·瓦尔蒙子爵,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都不可能甘心失去对德·瓦尔蒙子爵的控制,而德·瓦尔蒙子爵也不可能容忍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在谋略上棋高一着,显得比他高明。一旦这两个都不甘居下风的人物发生冲突,整个大地都开始震动。也许他们可以被看成是悲剧式的英雄,身上不可避免地具有缺陷,注定要受到体现他们性格的命运的影响。

尽管拉克洛也许相当看重他们那种严格的行之有效的工作方式,但他从来没有暗示他们是受害者。相反他们是对他人施加迫害的人,是头脑单纯的人的仇敌。当时许多以浪荡男女为主题的小说家往往听任这些实行弱肉强食的人得逞。拉克洛却不允许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取得成功。在某种程度上,他对他们的不以为然的态度也许可以从社会方面来加以解释。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都是上层社会中的强横霸道的人物,他们对软弱无力、轻易上当受骗的人任意蹂躏折磨,他们大肆利用自己所享有的社会特权,把自己的聪明才智都用于那些带来毁灭后果的卑鄙恶劣的勾当。他们的所作所为反映出那种体现旧有的贵族理想的高尚行为已经式微,受到了世俗的不惜任何代价谋求成功的价值观念的影响。

然而他们的罪恶行径都是他们个人有意识的选择的结果,只该由他们个人负责。在他们获得非凡的克己自制的能力后,他们也转变成一个情感具有缺陷的人。他们把内心的情感看作意志薄弱的根源;他们通过压制内心的情感来保持清醒的头脑,控制自己的行为。当他们的内心发生冲突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感到爱的力量或嫉妒的痛苦,或者干脆生气发作。可是不论我们怎样解释他们的反应,他们的判断力显然在内心情感的影响下减弱了,于是不免犯下错误。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拉克洛的小说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对什么有名有姓的个人或社会团体加以批评,而显得像是对整个时代的精神作出更为广泛的评论。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号称展示了通向太平盛世的康庄大道。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都是这一思想文化运动的产物。启蒙时代的哲学精神总是把理性跟正确联系在一起,而把情感跟谬误联系在一起。理性会解开自然之谜,而情感却会助长偏见、迷信和狂热。然而卢梭早已论证阐述了这种立场的结构上的弱点:一个人并不仅仅是钟表机械般的宇宙中的又一个齿轮轮齿,一台按照预定计划工作的机器,而是一个充满各种需要和欲望的难以捉摸的生灵。在这方面,《危险的关系》似乎对启蒙时代的哲学精神本身表现出一定的保留态度。它让我们看到非凡的才智可以实现什么样的目标,同时又提醒我们,脱离情感而一味追求效果不会有什么益处。我们的手受到理性的引导,但是假如我们的手缺乏一颗富有情感的心灵的指引,那必然会劳而无功,于事无补;我们的劳作必然不会开花结果。拉克洛小说中含有的嘲讽具有伏尔泰的意味,但其中流露出的同情却显出卢梭的影响。

从拉克洛的书信中,我们知道他并不是不喜欢获得“荣誉”,但是他更重视对于妻子儿女的“关爱之情”。这似乎为上面的论点提供了一些佐证。如果他确实看出了卢梭对于启蒙运动的整个精神特质所抱有的怀疑,那他很可能追随其后,在小说中表达了他认为在道德和精神方面应当首先思索考虑的问题。这并不是说《危险的关系》是一本进行道德说教的作品。按照当时的标准,它也不是一本具有道德教益的书。作恶的人并没有令人信服地遭到处罚,而道德高尚的人也没有获得报偿。假如硬要在书中寻求什么道德教训,它似乎作出这样的告诫,即头脑聪明的人不应低估他们内心的情感,而天真淳朴和本意善良的人应当行事小心,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跟他们一样诚实、正派。

如果这就是拉克洛在书中希望表达的意思,那实在是一个相当平凡乏味的教训。不过它倒应和了当时启蒙思想家探讨有关头脑和心灵在产生幸福的过程中何者所起的作用更大的争论。可是拉克洛增添了一条重要的附加意见。德·罗斯蒙德夫人的管家贝特朗在对德·瓦尔蒙子爵的去世表示哀悼的时候,谦恭地指出每个阶层的人都有一颗心,都是容易动感情的。因此,拉克洛可能并没有从社会方面思考问题,而只是把人分为下面两类:一类是能判断而不流露感受,另一类是能感受而不作判断。德·罗斯蒙德夫人显然属于后者。对于某些读者来说,她处于全书的道德中心的地位。她既不爱好指责批评,也不感情用事,而是遵从天意地接受无法避免的灾祸。她的身上甚至表现出几分坚忍淡泊的态度。可是贝特朗和德·罗斯蒙德夫人都是从远处观察事态发展的旁观者,他们毕竟跟读者不同。读者好似占据了剧场正厅前座座位的观众,对于心怀叵测的人物暗自所做的罪恶勾当,对于天真淳朴、心地善良的人物受骗上当、遭受痛苦的原委,全都一目了然,心中有数。根据我们从书中所了解的情况,我们觉得很难对于那篇带有道德说教气息的“编者序”信以为真。如果拉克洛确实希望我们依照字面去理解这篇序言,那么他身为一个小说家,显然比他身为一个道德家要有效得多。读者强烈地感受到德·瓦尔蒙子爵和德·梅尔特伊侯爵夫人那种藐视当时宗教和社会礼俗的含讥带讽、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很难相信目光敏锐、爱好讥嘲的作者只是要求读者对于这样的人情世态,趣味淡薄地加以接受。他肯定想要表达什么深邃的思想,他的作品肯定具有某种政治、道德或哲学方面的寓意……可是我们又回到了原来的。

拉克洛的小说仿佛他在法国西部海岸修筑的要塞一样防守严密,牢不可破。每种试图探索其中奥秘、了解其中虚实的努力似乎都无功而返,遇到了阻碍。在不同的时期,面对不同的读者,《危险的关系》似乎改变了形状和方位。在有的读者眼中,它是一个无法施展抱负,从而对社会怀有怨恨的军人所写的一本小说;而在另外一些读者看来,它可能只是一本纪实作品,不带偏见地展示了当时社会的真实画面,反映了当时习俗风尚的实际情况。然而它更像是针对当时一些贵族的价值观念以及整个时代的腐败堕落的风气加以责难。但是如果这本小说没有公然倡导变革,我们认为至少它批评了在一个由男性支配统治的社会里妇女的命运;只是经过仔细审视,我们发现作者表现得似乎并不怎么支持女权主义。假如我们对作者在书中指责非议的确切目标无法取得一致,也许我们可以认为,他想维护一整套内容协调、前后贯串的价值观念,以此对启蒙运动过于强调理性的作用提出异议。可是这种价值观念究竟是玄学方面的、哲学方面的、道德方面的,还是精神方面的呢?拉克洛究竟是一个处于伏尔泰和卢梭的双重影响下的怀疑论者,还是一个建议用情感来对抗理性的浪漫主义先行者呢?或者他只是搜寻探讨头脑和心灵两者价值孰重孰轻的一个浪荡主义流派的作家?

不用说,在对拉克洛的作品表示赞赏的人士所提出的众多阐述解释中,没有一种可以说是完全正确的,也没有一种可以说是完全错误的。《危险的关系》留下了许多可以追寻探索、但最终令人迷失方向的踪迹。但是存在这么多值得探寻的途径本身就足以说明这部小说的伟大。无怪在纪德开出的十本法国最伟大的小说中,《危险的关系》高居前列。《危险的关系》含义丰富,结构严谨,写作手法精妙,语言功力也相当深厚,不愧为书信体小说的杰作。它的复杂周密的故事情节、生动鲜明的人物性格、深入细致的心理描写使它具有永恒的艺术魅力,充分展示了后人难以企及的书信体小说的最高成就。

叶 尊

二〇一〇年十月

注释

[1] 见《每月书评》(一七八四年八月号)。

[2] 见《拉克洛全集》(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一九七九年版),第四一九页。

[3] 见《拉克洛全集》(伽里玛出版社,“七星文库”,一九七九年版),第七六七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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