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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夜间飞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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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来临,特纳再次找到了感觉。

他似乎很久没来过这儿了,但咔哒一下接入,感觉就像从没离开过。这种超人的同步流动感觉,唯有兴奋剂与之类似。他只有在重要人物变节的执行现场才能得到这种感觉,而且他必须亲自指挥,只有在真正行动开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才能体会到。

但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新德里那次,他只是在为一名指挥官查看可能的逃脱路线,那家伙不怎么喜欢更改后的行动地点。要是月光集市那晚他的感觉还在的话,也许就能躲过偷袭的猎狗。也可能躲不过,但感觉会让他有所尝试。

此刻,感觉让他综合对比他必须在行动现场处理的所有因素,平衡成群的小问题与单个的大问题之间的关系。目前他看到了许多小问题,但还没有真正的大威胁。林奇和韦伯彼此越来越看不顺眼,因此他安排两人尽量分开。他从一开始就凭本能认定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线,此刻越来越确定了。感觉上来了,本能也愈发敏锐,他近乎通灵。内森不会用低技术的瑞典暖手器;他见了没有电子线圈的东西就犯难。特纳派林奇整理暖手器,加燃料和预热,派内森一次两个把它们拿出去,沿着橙色胶带贴出的两条线,每隔一米就在胶带旁浅埋一个。

康洛伊送来的微件将另一些不停变动的因素灌进他的脑海:空速、海拔、飞行姿态、攻击角度、重力加速度、方向。飞机的武器投放信息在潜意识内不停变动:目标标识符、炸弹坠落线、搜寻半径、范围与释放角度、剩余可用数量。康洛伊向微件发来一条简单的信息,勾勒出飞机的抵达时间,确认有空间容纳单独一名乘客。

他琢磨着米切尔此刻在干什么、想什么。玛斯生物实验室北美分部修建在一片台地的心脏部位,台地耸立于沙漠中央。生物件档案向特纳展示了那片台地的表面:被夜晚明亮的窗户分割成无数小块;台地脚下是向上伸展分叉的仙人掌海洋,实验室仿佛巨轮的舵手室。在米切尔眼里,那是监狱和堡垒,是他这九年的家。他在实验室核心位置的某处,完善了杂交瘤技术,他领先其他研究者近一百年;他以人类肿瘤细胞和一种几乎被遗忘的dna合成模型为基础,生产出了永生不死的杂交细胞,这是新技术的基础生产工具:极微生化工厂,能无休止地再生经过改造的分子,链接并构造生物芯片。玛斯那个生态建筑内的某处,米切尔正在苦熬身为明星研究员的最后几个小时。

特纳努力想象叛逃保坂后的米切尔,他能过上迥然不同的生活吗?恐怕很难。生态建筑内的研究设施,在亚利桑那和在本州岛有什么区别吗?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米切尔电子化的记忆多次涌入脑海,给他灌注了一种奇异的恐惧感,它似乎与手上的这次行动毫无关系。

亲昵感依然让他烦恼,这也许就是恐惧的源头。某些片段拥有的情感力量似乎与内容完全不成比例。剑桥学生宿舍里一条平平常常的肮脏走廊为何会让他满心愧疚和自我厌恶?还有其他画面,从逻辑上说应该承载了一定程度的情感,对他却奇怪地毫无作用;米切尔和还是婴儿的女儿在日内瓦所租房屋里玩耍,身下垫着一块浅色羊毛阔幅地毯,女儿笑着抓他的手。毫无感觉。从特纳的视角看,这个人的一生似乎都打着必然性的标签;他很聪明,小时候就被注意到很聪明、很有冲劲;天生铁石心肠,擅长公司内斗——想成为顶级研究科学家,这些能力必不可少。特纳觉得,要是说有谁生下来就注定能在实验室/企业的权力结构内一直爬到顶,那就肯定是米切尔了。

特纳却不是财阀家臣那种人,没法一辈子给谁卖命,不擅长在竞争激烈的部族世界内厮混。他是永远的局外人、乖僻的浪人,漂浮在大企业政治的秘密海洋上。在执行救人计划的过程中,公司雇员可拿不出特纳必须要拥有的那种积极态度。公司雇员也不可能活得像特纳这些职业人士那么无动于衷,随意改变效力对象,但另一方面,一旦双方签订合同,他的忠贞又完全不可动摇。他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新技术的兴起结束了战后的经济衰退期,他顺势进入了安全行业。他没什么雄心壮志,在安全领域混得不赖,而且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他和技术很合得来。

康洛伊在墨西哥发现了他,特纳当时的雇主签约为感官/网络旗下的一个拟感团队提供安保服务,这个团队在录制丛林探险系列节目的三十分钟片段。康洛伊抵达的时候,特纳正在收尾准备工作。他建立了感官/网络团队和当地政府的关系,贿赂小镇的警方高层,分析旅馆的保安系统,面试当地向导和司机并再三检查他们的履历,为拟感团队的收发机安装数字声纹保护系统,组织起危机管理小组,还在感官/网络团队的营地四周放置了地震波传感器。

他走进旅馆的酒吧——从大堂延伸出的一块丛林花园,找了张玻璃台面的桌子坐下。一个漂白头发的苍白男人,两手各拿一杯酒穿过酒吧,苍白的皮肤紧紧包裹棱角分明的五官和饱满的额头,他穿牛仔裤、烫得笔挺的军装衬衫和皮凉鞋。

“你负责那帮拟感小子的安保工作,”苍白男人说,把一杯酒放在特纳的桌上,“阿尔弗雷多说的。”阿尔弗雷多是旅馆的一位酒保。

特纳抬头打量他,这个人显然很清醒,似乎拥有整个世界全部的自信。“我们好像还不认识。”特纳说,没有收下那杯酒的意思。

“不重要,”康洛伊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咱们玩的是同一个游戏。”他自顾自地坐下。

特纳盯着他。他带着保镖,他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写着暴躁和警惕,很少有陌生人敢这么随意侵犯他的私人空间。

“说起来,”男人说,就像在评论某个赛季表现不怎么好的球队,“你用的地震波感应器不怎么灵敏。我认识几个人,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走进去,吃了你那帮小子当早餐,把骨头垒在淋浴房里,再吹着口哨走出来。那些地震波感应器会说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喝一口酒,“不过你的努力值一个a,你知道怎么办事。”

“把骨头垒在淋浴房里”这半句话就够了。特纳决定灭了这个苍白男人。

“你看,特纳,女主角来了。”男人向珍妮&12539;汉密尔顿绽放微笑,她还以微笑,她的蓝色大眼清澈而完美,虹膜周围是“蔡司&12539;伊康”徽标的极微金色字母。特纳愣住了,有一瞬间举棋不定。明星离他们很近,太近了,苍白男人在起身——

“很高兴认识你,特纳,”他说,“咱们迟早会打交道的。地震波传感器的事情请你听我一句,用啸叫器围一圈当后备。”他说完转身离开,肌肉在笔挺的棕褐色衬衫下起伏。

“真不错,特纳。”汉密尔顿占据了陌生人的座位。

“什么?”特纳目送男人消失在拥挤纷乱的大堂里,混入肤色绯红的成群游客之中。

“你似乎从来不和别人聊天。你见到任何人都似乎永远在评估他们,填写调查报告。很高兴你能换换心思,交个朋友。”

特纳看着她。她今年二十,比他大四岁,每周挣钱是他年薪的九倍左右。她为系列节目剪短了金发,皮肤的黝黑像是太阳灯下的产物。那双蓝眼睛是非人类的完美光学器具,诞生于日本的培养装置里。她既是女主角,也是摄像师,眼睛价值几百万新日元,但在感官/网络公司明星的权力金字塔上,她恐怕还排不上号。

特纳陪她坐在酒吧里,看着她喝完两杯酒,然后护送她回营地。

“不想进去再喝一杯吗,特纳?”

“算了。”他说。这是她第二次在晚上发出邀请,他感觉到这将是最后一次。“我得去检查地震波感应器。”

那天深夜,他打电话给纽约,要到墨西哥城一家公司的号码,订购啸叫器安装在营地周围。

但一周后,珍妮和另外三个人——加起来是系列节目的半个剧组——全死了。

“我们准备搬动医疗舱了。”韦伯说。特纳看见她戴着棕色皮革的露指手套。她收起了太阳镜,换上透明的射击护目镜,臀部插着手枪。“萨特克里夫在用遥控装置监控州界。剩下的所有人都得帮忙,把那鬼东西运过灌木丛。”

“需要我吗?”

“拉米雷斯说马上就要接入了,他没法进行太剧烈的活动。要我说,他就是个洛杉矶的懒骨头。”

“不,”特纳从壁架上起身,“他是对的。他要是扭伤了手腕,那咱们就完了。哪怕只是受点连自己都感觉不到的轻微小伤,也有可能影响他的手速……”

韦伯耸耸肩,“好吧。总之他回掩体里,用仅剩下的那点水泡着手哼歌,所以咱们应该没问题。”

他们走向手术舱,特纳不由自主地清点人数。七个。拉米雷斯在掩体里。萨特克里夫在煤渣砖迷宫的某处监控遥控岗哨的情况。林奇右肩挎着斯坦纳光学的微型激光枪——带可折叠的合金肩架,灰色钛合金枪身下的集成式电池组构成枪托。内森穿黑色连体服和裹着白色尘土的黑色伞兵靴,鳞茎状的蚁眼式图像增强镜用头带挂在下巴底下。特纳摘掉墨西哥太阳镜,插进蓝色工装衬衫的胸袋,系上纽扣。

“泰迪,情况如何?”他问一名虎背熊腰、棕发剃成平头的六尺大汉。

“挺好。”泰迪笑得露出满嘴白牙。

特纳看着现场小组的另外三名成员,轮流对他们点头打招呼:康普顿、科斯塔、戴维斯。

“快动手了?”科斯塔问。他有一张汗涔涔的圆脸,稀疏的络腮胡剪得很整齐,与内森和其他人一样,也穿一身黑。

“很快了,”特纳说,“目前一切正常。”

科斯塔点点头。

“估计离抵达还剩三十分钟。”特纳说。

“内森,戴维斯,”韦伯说,“切断排污管。”她递给特纳一套德律风根耳机/麦克风。她已经剥掉了气泡薄膜包装。她戴上自己的一套,揭开贴喉式麦克风的塑料保护膜,把麦克风粘在晒黑的脖子上。

内森和戴维斯去手术舱后的暗处执行命令。特纳听见戴维斯轻声咒骂。

“妈的,”内森说,“管道这头没盖子。”其他人哈哈大笑。

“别管了,”韦伯说,“去卸轮胎。林奇和康普顿准备千斤顶。”

林奇拔出腰间的手枪式冲击钻,钻到手术舱底下。手术舱在晃动,缓冲装置吱嘎轻响,医疗小队在里面走动。特纳有一瞬间听见了内部机械发出的高亢呜呜声,然后是林奇操作冲击钻时的咔哒碰撞声,他准备用千斤顶支起手术舱。

他戴好耳机,把麦克风贴在喉咙口,“萨特克里夫,收到吗?”

“收到。”澳洲佬说,细小的声音像是来自颅骨根部。

“拉米雷斯?”

“清晰响亮……”

八分钟。他们推动用十个膨胀轮胎支起的手术舱。特纳和内森守着最前面一对,指引方向;内森戴上了视觉增强镜。米切尔将在无月的黑暗中飞抵此处。手术舱很重,重得荒谬,几乎不可能导引方向。“就像在两个购物推车上架了辆卡车,还他妈要保持平衡。”内森自言自语。特纳的后腰不舒服,那儿从新德里以后一直不太对劲。

“等一等,”韦伯在左边的第三个轮子旁说,“我他妈被一块石头卡住了……”

特纳松开手里的轮子,直起腰张望。蝙蝠成群结队出动,在沙漠犹如倒扣巨碗的星空下微光闪烁。墨西哥的丛林也有蝙蝠——果蝠,栖息在摄制组营地上方的树木中。特纳爬上那些树木,在树枝上挂了拉紧的单分子长丝,数以米计的隐形刀锋等待着不够警觉的入侵者。但珍妮和其他人还是死了,在阿卡普尔科附近的一处山坡上被炸死。事后有人说是工会搞的鬼,但一切都无法证实,只能确定引爆位置和方向,还有使用的是原始霰粒爆炸装置。特纳爬上那段山坡,衣服沾满血迹,看见凶手等待时压倒的下层灌木、闸刀式开关和漏液的汽车电池。他找到了手卷的烟头和波西米亚啤酒的瓶盖——崭新的瓶盖,亮晶晶的瓶盖。

系列剧只得取消,危机管理小组完成了艰难的任务,安排运送尸体,撤离大难不死的摄制组和演员。特纳搭最后一班飞机离开,在阿卡普尔科机场的酒廊喝完第八杯苏格兰威士忌,他乱逛到售票中心,遇到一个叫布斯切尔的男人,他是感官/网络洛杉矶联合体的技术管理人员。布斯切尔在洛杉矶晒得黝黑的皮肤这会儿却很苍白,绉纱西装被汗水泡得发软。他拎着一个铝合金手提箱,有点像装摄影机的箱子,外壳结满了冷凝水。特纳看看他,看看滴水的手提箱,手提箱上贴着红色和白色的警告标签,声明运送低温冷藏物品所必须的各种防备措施。

“天哪,”布斯切尔看见了他,说,“特纳,抱歉,老弟。今天早上刚过来。他妈的一件烂事。”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湿透了的手帕擦拭面颊,“烂透了。我以前没办过这种事,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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