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溜号的枪(2/2)
特纳从耳后的插孔拔出防尘塞,插入一个银色的微件。西班牙语的结构在他大脑内成形,仿佛一座琉璃宝塔,不可见的大门挂在过去式与未来式、条件式与过去完成式上。
他把她留在房间里,穿过大道走进市场。他买了个草编篮,装上冰啤酒、三明治和水果。回去的路上,他在大道的小贩手上买了一副新墨镜。
他晒得黝黑而均匀。荷兰佬的移植手术留下的修补接缝已经消失,她教他领悟躯体的整体性。早晨,他在浴室镜子里看见的那双绿眼睛,它们属于他,荷兰佬的无聊笑话和干咳不再烦扰他的美梦。然而,有时候他还是会梦到印度的片段,那个他几乎陌生的国度,炫目的弹片,月光集市,灰尘与炸面包的气味……
沿着峡湾走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是一家荒弃旅馆的残垣断壁。这儿的海浪比较强劲,每一波都是一次爆炸。
她拖着他走向那里,她的眼角有了新的表情:紧张。他们手拉手走上海滩,海鸥四散飞远,他们望着空荡荡的门洞里的阴影。沙地的沉降使得建筑物立面向内凹陷,墙壁倒塌,三层楼的楼板像是三片硕大无朋的木瓦,支撑的钢筋有手指粗细,弯曲而生锈,每一层外露的颜色和瓷砖图案都不一样。
一个混凝土拱门上用贝壳拼出孩童般笔迹的几个大写单词:hotel pya del 。“ar。”他补上最后一个单词,虽说他已经取下了微件。
“结束了。”她说,走进拱门,走进阴影。
“什么结束了?”他跟上去,草编篮摩擦他的大腿。这儿的沙地冰冷而干燥,从他的脚趾之间流过。
“结束了。完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未来。”
他盯着她,视线落向她背后,生锈的床垫弹簧在两面崩裂墙壁的交汇处纠结成团。
“一股尿味,”他说,“咱们去游泳吧。”
大海驱散了凉意,但距离悬在两人之间。他们坐在特纳从房间里带来的毯子上,默默吃东西。废墟的影子渐渐拉长。海风拂动她被阳光漂白的头发。
“你让我想起马。”他最后说。
“唔,”她说,像是从最疲惫的深渊发出声音,“它们灭绝了才三十年。”
“不,”他说,“我说的是毛发。它们奔跑时颈部毛发的样子。”
“那叫鬃毛。”她说,她的眼睛里有泪水,“去他妈的。”她的肩膀开始起伏。她深吸一口气。她把空啤酒罐扔在沙滩上,“它,我,有什么重要的?”她又搂住他,“天哪,来吧,特纳,来吧。”
她向后躺,拉着他倒下,他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一艘船,出现在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因为距离而只是一抹白色。
他坐起来,穿上牛仔半截裤,看清了那艘游艇。它已经驶近,优雅的白色弧线船身驭浪而行。深水区。从浪头的强度看,海滩到那里多半突然垂直向下。所以成排的旅馆到一定位置就不再修建,所以这家旅馆才会倒塌荒弃。海浪侵蚀了它的地基。
“把篮子给我。”
她在系衬衫的纽扣。衬衫是他在大道上一家破旧小店里为她买的。铁蓝色的墨西哥棉布,手艺很差。他们在这些小店里买的衣物很少能穿过一两天。“我说把篮子给我。”
她把篮子递给他。他的手伸到下午吃剩的东西底下,在一袋泡酸橙水洒辣椒粉的菠萝切片下摸到望远镜。他取出望远镜,6x30便携军用望远镜。他打开物镜和带软垫的目镜的防尘盖,看见了保坂公司的流线型文标。黄色充气艇绕过船尾,向海滩而来。
“特纳,我——”
“起来。”他把毯子和她的毛巾塞进篮子,取出最后一听已经温热的卡塔布兰卡啤酒,放在望远镜旁边。他站起身,拉起她,把篮子塞进她手里,“也许我弄错了,”他说,“要是我没弄错,你必须立刻朝第二丛棕榈树跑,”他指着说,“别回旅馆。搭公共汽车去曼萨尼约,巴亚尔塔也行。回家。”他听见了舷外发动机的噗噗声。
他看见她开始流泪,但她没有任何声音,只是转身就跑,经过旅馆的废墟,抱着那个篮子,被一堆细沙绊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看。
特纳转过身,望着游艇。充气艇弹跳着驶过海浪。游艇名叫对马岛,上次见到它是在广岛湾。他在甲板上眺望严岛神社的红色鸟居。
他不需要望远镜就知道充气艇的乘客是康洛伊,驾驶员是保坂的一名忍者。他盘着腿在渐凉的沙地上坐下,打开最后一罐墨西哥啤酒。
他回望成排的白色旅馆,双手懒洋洋地抓着对马岛号的柚木栏杆。旅馆背后,小镇的三个全息展示屏闪闪发亮:墨西哥国家银行、墨西哥航空和教堂六米高的圣母像。
康洛伊站在他身旁。“闯入的活儿,”康洛伊说,“你知道是什么。”康洛伊的声音平淡而没有感情,像是在模仿廉价语音芯片。他的宽脸很白,尸体般的白。他的眼睛有黑眼圈,眼窝深陷,漂白的乱发向后梳,露出宽阔的额头。他穿黑色马球衫和黑色宽松裤。“进去。”他转过身。特纳跟着他走进船舱门。白色屏风,无瑕疵的淡色松木——一丝不苟的东京大企业风范。
康洛伊在石板色的方形仿麂皮坐垫上落座。特纳站在那儿,双手垂在身侧。两人之间的亮光漆矮桌上有一个滚花银质吸入器,康洛伊拿起来,“胆碱增强剂,来点?”
“不了。”
康洛伊把吸入器插进鼻孔,用力吸气。
“吃寿司吗?”他放下吸入器,“我们一小时前抓了两条红鳍笛鲷。”
特纳站在原处,盯着康洛伊。
“克里斯托弗&12539;米切尔,”康洛伊说,“玛斯生化实验室。他们的杂交瘤研究领头人。他要来保坂。”
“没听说过他。”
“狗屁。喝一杯?”
特纳摇摇头。
“硅芯片正在过时,特纳。米切尔能让生化芯片走上舞台,玛斯占据了许多重要专利。你知道的。他是单克隆的专家。他想离开。你和我,特纳,咱们送他一程。”
“我认为我退休了,康洛伊。我刚才还在那儿过得很开心。”
“东京的心理学团队也这么说。明白吗?这不是你第一次钻出棺材了,对吧?她是外勤心理学家,保坂公司的雇员。”
特纳大腿上的一条肌肉开始抽搐。
“他们说你准备好了,特纳。新德里之后他们有点担心,所以想看看你的状况。顺便做点小治疗。没坏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