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白鹤(2/2)
“他妈的见鬼。”嘀嗒说。
“切断链接。”科林说。
“不行!吸住我们了……”
久美子眼巴巴地看着脚下的蓝色船形物体逐渐拉长,变成一条天蓝色的细丝,被牵引穿过间距,落向那一团黑色。然后,经过一个异常奇特的瞬间,她与嘀嗒和科林被拖进了稀薄的——
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上野公园,晚秋的一天下午,不忍池的水面波澜不兴,母亲坐在身旁凉丝丝的碳纤维板长椅上,比记忆中更加美丽。母亲嘴唇丰满,涂着深色口红,久美子知道她用最细最小的化妆笔勾勒出嘴唇的轮廓。她身穿黑色法国上衣,深色毛皮领裹着欢迎的笑容。
久美子无法直视母亲,抱着内心深处那团冰冷的恐惧蜷缩起来。
“你这个姑娘,久美子,总那么傻气。”母亲说,“你以为我会忘记你,把你抛在冬天的伦敦,让你父亲的黑帮奴才照看你?”
久美子望着她完美的双唇微微分开,露出白色的牙齿;她知道,保护这些牙齿的是东京最优秀的牙医。“你死了。”她听见自己说。
“不,”母亲微笑道,“此刻在上野公园还没有。久美子,你看那些白鹤。”
但久美子不肯扭头去看。
“看那些白鹤。”
“你他妈给我滚开。”嘀嗒说,久美子一转身看见了他,苍白扭曲的面颊冒着冷汗,油腻腻的卷发贴在额头上。
“我是她母亲。”
“她不是你老妈,明白吗?”嘀嗒在摇晃,扭曲的身躯颤抖得像是在对抗强风,“不是……你……老妈……”他灰色西装上衣的手臂下有几道黑色新月形褶皱。他晃着两个小拳头,拼命挣扎着想再走一步。
“你有病。”久美子的母亲说,语气很焦虑,“你必须躺下。”
嘀嗒被看不见的重负压得跪倒在地。“住手!”久美子喊道。
嘀嗒被打翻在地,面颊贴着小径的粉彩水泥地面。
“住手!”
嘀嗒的左臂突然从肩头伸得笔直,开始缓缓旋转,左手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久美子听见什么东西断了——不是骨头就是韧带——嘀嗒痛得尖叫。
她母亲哈哈大笑。
久美子一拳打在母亲脸上,尖锐而真实的痛楚传遍她的手臂。
母亲的面庞一闪,变成另一张脸。洋人,宽嘴唇,尖鼻子。
嘀嗒呻吟起来。
“哎呀,”久美子听见科林说,“真是有意思。”她一转身看见科林骑着狩猎油画里的一匹马——对一种已灭绝动物的风格化呈现——它向着他们小跑而来,优雅地弯着脖子。“对不起,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你。这个结构体复杂得非常美妙。简直是口袋里的一个宇宙。说真的,什么都有。”马在他们面前昂首挺立。
“区区玩具,”使用久美子母亲面容的怪物说,“居然也敢和我说话?”
“说起来呢,确实敢。你是3简·泰瑟尔-阿什普尔女士,或者说已故的3简·泰瑟尔-阿什普尔女士更加准确——而且不是最近才过世的哦——迷光宫的前主人。东京的这个公园做得像模像样,是你刚从久美子的记忆里掏出来的,对吧?”
“去死!”她抬起一只雪白的手,手里爆出一个用霓虹线条折叠而成的形状。
“才不呢。”科林说,纸鹤顿时四分五裂,碎片翻滚着穿过他,游魂般的残象渐渐熄灭。“没用的。对不起。我想起来我是什么了。搞清楚他们用什么替代了莎士比亚、萨克雷和布莱克。改装我是为了给久美子出主意和保护她,她遇到的情形会比原本设计我的工程师能够设想的更加险峻。我是兵法家。”
“你什么也不是。”嘀嗒在她脚下开始抽搐。
“对不起,你弄错了一点。你看,在这儿,在你这个……愚想的城堡里,3简,我和你一样真实。知道吗,久美子?”他说,从马鞍上跳了下来,“嘀嗒那个神秘的宏观模式其实是一堆非常昂贵的生物芯片,用以建构它的秩序,有点像个玩具宇宙。我上上下下跑了一遍,确实有很多值得看值得学的。这个……人——假如我们还能这么看待她的话——建造它是为了满足一个可怜的目的,哎呀,其实不是永生不死,而只是能够让她发号施令。狭隘、偏执、幼稚得独一无二的号令。谁能想象到呢?3简女士的欲求目标和她羡慕得噬心啮骨的对象居然是安琪拉·米切尔?”
“死!你去死!我要杀了你!立刻!”
“接着嚷嚷吧。”科林咧嘴笑道,“你看,久美子,3简知道米切尔的一个秘密,知道米切尔和数据网的关系;米切尔曾经有可能成为……唔……万事万物的中心,但其实并不值得。3简嫉妒得……”
久美子母亲的形象化作烟雾,随即消失。
“我的天,”科林说,“真是抱歉,我惹得她不开心了。我们刚才在命令程序的另一个层级上和某种东西打了一场遭遇战。平局,暂时,但我确信她会卷土重来……”
嘀嗒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揉着胳膊。“该死,”他说,“被她扭得脱臼了……”
“是啊,”科林说,“但她走的时候气得太厉害,忘了保存那一部分进度配置。”
久美子走向那匹马。它并不像真正的动物。她摸了摸它的身躯。冷冰冰,干巴巴,像是古老的纸张。“现在怎么办?”
“尽快离开。你们跟我来。骑上去。久美子在前,嘀嗒你在后。”
嘀嗒看着马:“骑上它?”
他们策马奔向绿色的墙壁,在上野公园里没有看见其他人;墙壁逐渐展露细节,变成非常不像日本的一片树林。
“但我们应该在东京啊。”进入树林的时候,久美子抱怨道。
“这儿的一切都有点潦草,”科林说,“不过我猜要是去找,应该能发现类似东京的什么地方。我想我知道一个出口,穿过……”
然后他开始讲述3简、莎莉和安琪拉·米切尔的故事。从头到尾都那么离奇。
到了树林的尽头,树木非常巨大。他们跑上长着高秆草和野花的原野。
“看。”久美子在枝叶间瞥见了一幢高大的灰色房屋。
“唔,”科林说,“真正的那幢屋子位于巴黎市郊。不过我们快到了。我说的是出口……”
“科林!你看见了吗?一个女人,就在那儿……”
“看见了。”他连头都懒得回,“安琪拉·米切尔……”
“真的?她在这里?”
“不,”他说,“这会儿还不在。”
这时久美子看见了滑翔伞。美丽的飞行器具在风中抖动。
“到了。”科林说,“嘀嗒带你回去,就用那个——”
“他妈的见鬼。”嘀嗒在久美子背后抱怨。
“简单得要命。就像你使用操控台。说起来,实质是一样的……”
玛尔盖特路上飘来笑声、醉醺醺的叫嚷声、酒瓶在砖墙上摔破的声音。
久美子在沙发椅里坐得一动不动,两眼紧闭,回想滑翔伞冲上蓝色天空,还有……还有别的什么。
电话铃响。
她猛地睁开眼睛。
她从椅子里跳起来,跑过嘀嗒,在一摞摞设备里寻找电话。终于找到后,她拿起电话听筒:“好小子,”莎莉的声音越过静电噪音的柔和波浪,显得很遥远,“他妈的出什么事了?嘀嗒?你没事吧,哥们儿?”
“莎莉!莎莉,你在哪儿?”
“新泽西。嘿,宝贝儿?亲爱的,发生什么了?”
“我看不见你,莎莉,屏幕是空白的。”
“我是在电话亭里打的电话。新泽西怎么了?”
“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快说,”莎莉说,“我这是投币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