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1/2)
1 真相
我驻外那一年多半很忙,同时按北京时间和布鲁塞尔时间工作,与太太关系时好时坏。有一次,我请父母从国内过来散心,住我这里。没打算告诉太太,然而在他们到达的当天,她就猜到了。
电话中我解释:“本来准备等他们安顿下来再告诉你,我只是不想多事。怕你又认为我对双方父母厚此薄彼。”
她说:“但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用的是英文,right to the truth。是性别差异、年龄差距,还是生活经历差异?我对真相不那么在乎,我更在意平静。我常感到自己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不该花在真相上。
人到中年后我愈发感到婚姻是一项智力任务。一周后我将父母送上了前往瑞士参观雪山和钟表店的旅游大巴,我只是不想多事。
过了大约半年,我发现公寓客厅一个转换插座上安有摄像头,那是太太来探亲时留给我的插座,此前我一直以为那闪烁的红色光点是它自带的开关。扔掉它时我为自己庆幸。
2 换位
中午从旧金山飞纽约的航班通常都满舱,当年我三十七八岁时就是这样。那是一段我举棋不定的光阴,二十一世纪刚开始不久,千禧年还带有末日的意思,两三年间我无法决定是继续留在纽约工作还是回国,犹豫于该坚持逗留在青年时代,还是同意向中年过渡。那时我常常出差去西岸,冬天返回纽约深重的雪中会带来奇异而熟悉的超现实感,坐在靠窗座位等待飞机在颤抖中降落是我最喜爱的时刻,看着舷窗外的云团进化成雪会令我有一些微微的激动。
一次飞行中,一个年轻男人从后方走过来,问坐在走道边的我:“先生,您愿意和我换座位吗?第十八排靠窗。”
我当然说:“可以。”
身边是个相当漂亮的年轻女孩,眼睛里有泪光。她和她的那名棕红头发的男友——未婚夫?——上飞机时我就注意到了她,握着一束玫瑰,手指亮闪闪的。我意识到起飞前我间断听到的来自后方的小骚动准是来自他们二人。
“这个男人跟着我,请帮我换个座位。”(她对空乘说?)
“不,抱歉,我们刚订婚,这是场任性的争吵。”(他对空乘说?)
“你可以吵架,可以分开坐,但说我跟踪你会让我遭到逮捕!”(大概是他在告诉她?)
“对不起。”(是对空乘还是他道歉?)
送餐时女孩只要了冷盘。她似乎很想聊天,对我来说是一场艰难的谈话,没有什么话题。我怀着想象中绅士应有的善意以杂乱无章的漫谈抚慰她,她不显得难过,有些好斗,谈话也漫无边际。印象深的是她毫无预兆地提起最近读过托马斯·曼的《魔山》,那是我不会翻看的书,这种专有名词属于印刷品,我不觉得它们会出现在由嘴巴讲出的对话之中,我回答,我不太会滑雪,但喜爱雪山,觉得仿佛有魔力。确实是这样,那是能让人平静下来的东西,雪山、大海、沙漠、雨林、办公室外的自然。
有一阵子,飞机在气流中颠簸,程度并不夸张。
她说:“如果现在飞机失事会怎么样?”
我说:“我三十八岁了,不年轻了但也不老。我不愿意想关于死的事。”
我担心这可能会让我听起来太像老人,但我还是对她说,在二十世纪初,在福特公司生产出odel汽车之前,路易·威登就先已经造出了能够放在未来旅行汽车备用轮胎中的防水旅行袋,后来又推出了能浮在水面的旅行箱,空难与海难中你都能保全你珍贵的皮箱,并借助它保全你或许珍贵的生命,这是我在商学院读过的案例。我真心相信我们生活在一个防范多于意外,保险早于危险的年代。老实说“9·11”事件发生之后半年我的生活就和原本一模一样了。我们都会活下去的,我告诉她。
我和这个女孩子结婚了。她现在是我的太太。
3 仪式
在上海,离我家不远一家酒店里举行的慈善拍卖会上,我买了两幅素人艺术家的画。价格都低,也不会升值,他们有的相当老了,有的年轻一些,但都会默默无名地去世。如果你预算不高,我的朋友w说,与其买这样的画,还不如买著名画家遗孀的作品,总会有人说,那是某某的某某某,愿意拿去送礼或者挂在客厅墙面。性价比更好的选择是著名画家的著名小妾或女学生,艳闻能保值。但我喜欢这些通常看来算不上学徒或民间艺术家的爱画画的人的作品,其中一位画家是个疯子,另一位是年事已高的农民,用类似我小时候看的连环画的笔法记录六七十年代跳广播操、秋收、开会的场面。他像是怕自己会遗忘掉什么似的,在作品背面用指甲大的密排小字写下对画面的长篇说明。
拍卖会近半时,我有近乎窒息的感觉,冲去洗手间的路上不得不两次停下,扶住椅背和墙壁。年过五十后,血压不稳定,我有时会突然胸闷,感到空气沉滞,越来越清晰地听到自己耳道深处的声音。
我站在内侧。新走进来的年轻男人走到中间的小便池前,解开裤子。当有三个空位时,大家通常都会下意识选择两侧的,无论为卫生、为隐私,还是为了避免某种有共识的不适,不是吗?到洗手时他仍然选择了中间的盥洗池,水溅到我衣袖上,我看了他一眼,我认识他。
他撞了我一下,我咳嗽一声。他抬眼一瞥,嘟哝着说,哦,不好意思。我说,不是,我可能认识你。
“请问,你是不是姓刘?我可能认识你父亲或者你叔叔。”我说。
他说他正是刘盛的儿子。五官确实是像的,让我联想起老领导的还有他身上那种几乎是和盘托出的无知无觉的霸道与天真的气势。
我问他父亲的近况。刘盛比我只年长几岁,当年是体制内的冒险家,让人担心会捅出娄子但又相信他总能弥补上的那种人。大领导喜欢他。我出国后几年,他也离开银行,听说过他在一家同业机构,后来逐渐没有消息了。
他说,他父亲几年前在一场调查前自杀了。
我说我不知道这件事。一时震荡中,险些说成“要是我早些知道就好了”。在我的年纪,认识过的人消失越来越常见。有的人已经在你的生活中消失十几二十年了,对方去世的消息反而令其在你的生命中复活。也有不算少的人入狱,或者在看守所期间设法避免了入狱,判x年缓y年,或者,在自由或非自由状态下接受一段调查后,大家都避免再知道其消息。
我说:“我记得你父亲年轻时容易出汗。”有次一起出差,刘盛说,在家要每晚换床单,老婆常抱怨。那时出差都是二人分一个标间,和现在不同,大概也是国力发展的证据之一。我问:“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小刘说她成为了手机安全的理论家。刘盛出事后她一直认为有人在监控她,不敢接电话或者发文字,只允许他打网络电话。她怕刘盛的事连累儿子,小刘有时发消息给她,已经按照懂行的人的教导,把涉及案情和人名的文字先处理成图片,再划一道道红蓝线条,不仔细辨别就看不清。她转发给别人,还是担心,打来网络电话问:“别人看到图片,能倒追出来是你发给我的吗?”
其实刘盛的事,我还记得的很少。他好开玩笑,激越而不算精明,容易喝醉,喜欢书法,那也是大领导欣赏他的原因。我们银行有个“书法室”,是大领导的爱好,在那里布茶、下棋,招待贵客,常找刘盛在午休时去切磋书法,刘盛说,多数时候并不写,只是谈谈,谈诗论道,谈古论今。现在我年纪大了,逐渐懂得写字是一种养生方式。刘盛还能背杜诗。如今看到人们辩论下雨天是考虑外卖员的安全更为善意,还是更应当叫外卖,为外卖员提供收入才更为道德时,我会想起刘盛有一次颇怅然地说“心忧炭贱愿天寒”。有一次接近春节时聚餐,忘了什么话头,他有点喝多了,强调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了解中国人最重视的是家和死,生可以随意,死要死得妥当。他斩钉截铁,说他认为二十世纪以来关于家庭的改革政策里,实际计生不是大问题,而丧葬改革则是剧烈的改变,取消了“如仪”,不成话,对不起祖先,这样下去会很麻烦。一个女同事接话说,在她看来婚姻也需要仪式感,有西方男性会每天给妻子送一束花,几十年不懈怠。对此大家无话可讲,沉默下来。话题岔过去了,不知道刘盛为什么那样说。
二十年来,我一直想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4 继承
曾以为离开体制内出国再回国是我能够做的最大决定,为此俱犹豫经年,现在看来稀松平常。我常常踏晚一步。现在我五十一岁,对于创业又太老了。我留恋国外的唯一一点是,我希望voiceail能取代微信,让人别随时随地找到我。
今天,我用转机前的一个钟头,在东京成田机场的礼品店给女儿买了生日礼物。逛了一阵子,无从下手,在书、芭比娃娃、耳机、项链之间选择,最终选了珍珠项链。我意识到这往往是给成年女性的,她才十二岁,但我弄不清以她的年龄该送些什么,她想要什么。
简单地讲,她和我不一样。和她妈妈也不太一样,虽然更类似一些。有时她和她妈妈看起来像双胞胎,两个人会因为我不能分享的某个小秘密一起笑起来,也一起自拍。合照中,我太太往往躲在后侧,收起下巴露齿而笑,法令纹成为一对扣住酒窝的括号,两个人的五官轮廓一模一样。有时我也给她们拍照,我看漂亮,太太通常不满意。她说,别重拍了,删掉,受不了。又说,还是全发给我,我来挑。她就是这样。你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她恐怕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不要什么。
我爱我太太,我喜欢我女儿,我们像三位室友,其中两位更友好一些。我太太有过不大快乐的人生阶段,女人是怒气的将领,情绪说来就来又工于表面的心计。到这几年,看起来,我太太应该是大体愉快的,矫健,比她的年龄显得年轻,一家人走在一起时,镜中我像她必须承受的损失。我女儿身上有一种顽强的东西,擅长好几种球类运动,比赛中会拼命。我相信她以后会是某个人的好女友,寂静时才会独自脆弱的那种。但愿我不是她身上的错误。
现在每次出差时间没有以前那么久了,还是不少,短暂、密。有时回家过一夜也不需要打开电脑包或登机箱。太太和我之间也有仪式感,不是每天一束花的那一种,她说她对花已经看够了。以前她会打开我的箱子,取出脏内衣和衬衫,换进干净的。后来我把脏衬衫都交给酒店洗。上个月我在酒店健身房总共跑了110公里。我们形成了生活节律,每次出差不超过十天;不能连续误过两个周末陪女儿的“家庭时间”。
大多数时候我觉得生活是幸福的。不过年纪大一点后我难以忍受的东西越来越多:不及时作结的发言、金属勺子碰撞马克杯、并线迟疑的人。我们有一户年轻邻居,有时夜晚放音乐,我打给物业投诉,太太则不满于我的不满。我告诉她,如果是古典乐,响亮一些似乎也说得过去,然而他们放的那种流行音乐,听来实在难受,隔墙微细也有如噪声。
她说:“问题不在音乐类型,在于年龄——辈分。”她比我小十三岁,我原本觉得我们是同辈。
5 疼痛
我另一次换座位的经历是在高铁上。一个系蓝绿丝巾的女人临近开车时走过来,有对黏腻的情侣已经坐了她的座位,她换座坐到我身边。我正帮助她把旅行箱放上行李架,车就开了,我踉跄一下,险些抓住她肩膀。现在想来,她的年龄和外表不好形容,换我的朋友w也许会说她看起来像那种对生活有渴望的成熟女性。我想《新龙门客栈》里的老板娘若穿上套装走进cbd就会像是带有一张经历过风霜的创业者的脸。我也见过好几名女律师隐藏着美国人眼中酒吧招待式的身材,人就是这样,能与环境达成新的协调与新的格格不入。
我的经验是,有一些钱的女人常有一点愁怨。而男性比较简单,不那么穷困就不那么苦恼。
应该是一种默契,要屏蔽或是对抗走道另一侧那对情侣的亲热情话和调笑声音,我和她逐渐开始聊天。她说她去上海办事。那么,不是出差或者探亲了。我想象了一下艳遇的可能性。从洗手间走回来时,我发现那对年轻情侣接吻时,鼻子和下巴会碰到一起,凑成个倒三角形,嘴巴双双撮起来像小鸟。这青春的光晕,这肉体的合金!或许我应当不好意思看,但这场景真是奇特,我不禁再瞟一眼。没错。这样鼻子不会疼吗?
我告诉她我的观察,希望和她进入话题暧昧一些的水域。她说,她觉得人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少机会去做以不适去换取乐趣的交易,三十岁后的不适往往只是命运派来的不得不忍受的痛苦。她顿了一下,转而问我,你有没有经受过什么痛苦的事,必须忍过去又难以排解。
其他人的成功令我最痛苦。不过我回答她,我还是小男孩时,放学后发现父亲已经把我的小火车送给了他同事的孩子,这是我曾忍耐的痛苦中印象最深的一次。
“你呢?”我问。
她告诉我她还不知道,她猜想对于大多数女性而言生孩子是最疼痛的,她没有生育过。“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了。”她说,她此行是去上海做乳腺癌的乳房切除手术,她三十七岁,在活检发现恶性肿瘤前,她的乳房从来不疼,看到报告后的这些天来她开始感受到明确的无法遏止的疼痛,就在左侧乳房的两点钟方位,恶性肿瘤的位置,越到晚上越明显。医生告诉她这多半是焦虑而不是病灶所致,如果疼得厉害,可以在安排手术前这些天里吃止疼片,冰敷乳房。冰敷乳房让我想象了一阵子,不过这时我对艳遇的设想已经全部结束了。我想她知道此前我在尝试某种口头的挑逗,尴尬中我责怪自己,只是此刻不可能再换座位了。
她说她不得不尽快手术,但她决定坐高铁去,让这个过程略慢一些。
后来那对小情侣也安静下来,睡得像昏迷过去,依旧握着手。绿叶和青春都刺痛我的生命,有时我觉得这个国度的青春太多了。
偶尔我在旅行中看电影。西方电影经常有郊区家庭主妇或中年女性与水管工、园丁、雇来割草的年轻人之间发生轶事的桥段,水管工敲门,主妇走出厨房,配乐都情色起来。我现在明白,与其说那是女人的幻想,不如说是男人的。男人幻想自己年轻力壮,轻易取得一切,男人想在水管工身上看到自己,仅凭借纯粹的自身,就既得到成熟的女人(而且是由她们主动自窗内窥视和追求!),也得到年轻女人(毫无疑问又缺乏难度而没必要呈现其过程)。
这是不现实的。在飞机上的屏幕中,我看男人的梦。
6 w
我的朋友w在一所大学教艺术史。他在飞机上改文章,因而他反对如今高空也布置wi-fi的做法,说少了最后一块清静之地。他也不喜欢好舱位,更愿意连续几个小时挺直后背面对笔记本电脑,他说像待在图书馆,连旁边的人会和他的手肘抢位置这一点,也像图书馆。
我们一起长大。w是我的小学和中学同学,我们还是孩子时,有一种糖叫“大虾酥”,家里有人去北方出差时才会带回来,上海本地是没有的。它表面的酥皮是橙色的,形状接近大白兔奶糖的长圆筒形,上面划着一道一道的深红宽斜线。我是到长大以后才意识到它是因为颜色像煮熟了的大虾,甚至像龙虾,才有了这个名字。这种糖有馅,比我们平时吃的酥糖要甜,几乎像水果糖一样甜了。当时w说:“这个糖,甜度很高。”他不会说“这个很甜”,他说:“甜度很高。”
我早就知道他会成为学者,以归纳与表达概念为生。那时我没有看出来的是w会成为愤世嫉俗者。他说他的手稿不会被国家图书馆收藏,他的研究没什么价值,并不会擦亮什么东西,他本以为能在知识的金字塔上垒一块新的石头,逐渐发现连擦干净一块石头都颇为困难。受折磨已经够了,职称也够了,现在他不申请研究项目,写一写钟意的题目,在会议中和老朋友碰面。他说,有些学科是团体作业,得养活别人,幸亏他只需要为自己负责,他还说,改文章是最愉快的,改第二稿比第一稿舒适,改到第三稿更舒适一些,他情愿永远都改文章,但那样的话,什么时候去写呢?这可能是一种存在的困境。
退役数学家原本是w的朋友,以前在国外的同一所大学,因为w的关系曾做过我两个星期的室友,后来不再联系,最近几年又重新认识。他有三个孩子,英文名都以t开头,toy、teddy、tiffany。最年幼的t和我女儿在同一所小学,我们曾经试着相约一起出游,不过后来发现那更需要两位母亲建立友谊。于是还是回归到w、数学家、我一起吃饭,加上其他不固定的朋友,一般由w带来。
我和w太熟了。其实我想讲的是数学家。如今他和我是广义同行,有时我们会聊聊行业里的事,不过有不合作的默契。他比我成功,比我年轻,一度是超级交易员,我喜欢听他讲故事。他常看历史,赵高与李斯合谋篡改秦始皇遗诏、扶苏之死、苏武的谋略、王安石、袁世凯登基过程中的秘闻,谈的最多的大概是明代和清代,红顶商人和洋务运动的故事,就仿佛他也多少有要以什么改良什么的雄图。
退役数学家一度拥有的雄图是在学术界。别人眼中他是十足的成功者,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则是个受挫转行的失败者,人生道路一度简单,硕士、博士、博士后,一条直线,之后那年他未能找到教职。有些人会再试一年或者两年,或者三年或者四年,继续做博士后,去差一些的学校教书,带着某种坚持,非要继续做研究不可,直到做出些东西来。他则放弃了,认为这是他并没有研究方面真正才能的一种根本证明,他说,在那之前几年他已经慢慢意识到这一点,始终不愿承认,到这时他必须要承认了。他去了华尔街,后来回国,一直做金融,跑马拉松,t大和t二每年都参加美国数学和科学的天才营。不过他坚持认为孩子不如自己小时候聪明,自己三十岁前无需在电话本里保存任何电话号码。
他说话时夹带英文,比如他说自己离开学界时scared,害怕了,恐惧于自己缺少才能,逐渐决定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到如今,和数学家重新认识以后,我会觉得他与他未竟的梦想之间有一种奇特的缱绻——他度假时会在一个网站读学者在线发表的论文草稿,他说平时也想读,可惜杂事令他难以维持数学需要的专注。我想可惜现在没有苏武了,天选者历经磨难被放逐到荒漠草原,又在某个时刻令人意外地再次归来的故事,只属于古典时代。况且谁能说自己是天选者呢?你真正经历的唯有放逐,并且是由你自己主动走上马车。
在w和数学家结下友谊的读书年代,他们都不能忍受当助教时的义务,在office hours接待学生答疑。w是因为外语不够好,这种时刻往往觉得自己笨。他说他摸索出了让本科生满意的诀窍,“探究式学习”,不给出答案,用小棍子戳他们,你感恩节假期过得好吗,你觉得这门课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吗,你写作业时遇到了什么困难?然后,对于这个困难,你觉得该如何解决?告诉我你在这篇论述中看到的不足。学生带着更多问题离开,感到彷徨在学院高贵、神秘、硬邦邦的大门之外。数学家则相反,他不能忍受他所见到的笨蛋。美国的本科生有一些太笨了,当面算给他们看也不理解,答疑时间让他仰天长叹。
w说,幸亏你没有再在美国教书。这是种族歧视。
数学家说,没办法,我就是对笨人敏感。
他对健康也敏感,频繁造访医院,几次怀疑自己得了绝症。有时去一家男性美容沙龙保养前列腺。
数学家不担心歧视。他会训斥下属,“这么娘!”时代变了,他担心toy和teddy会在夏令营里遇到同性恋老师并以为那是酷,“都是阿乌卵”,他在我们的饭桌上痛心。除了转行受挫这件事带来的长久叹息外,他在中国非常愉快。
我常听w和数学家讲他们的故事,他们遇到的人,憎恶的人,忘记又想起的人,他们对时代和冲突的看法。每个人都需要讲一些故事,好能活下去,就像我女儿需要讲述虚构的事,她一定要讲出来,从小就是如此,小兔子和胡萝卜的故事,后来是小女孩被跑出作业本的妖怪吃掉的故事,不然睡不着觉。她不是那种需要听故事的小孩子,她需要源源不断地讲故事,就像大人。
我没有正面遇见过死亡,也没有过什么奇遇,不过我猜想,在那种命运转轨的激烈时刻,人会尤其明确地意识到我们生活在故事当中——说不清结尾,把人甩来甩去的故事。古代传奇就往往是没有结尾的,这是w的理论,说古代常常是在一场奇遇之后什么也不改变,什么也不发生,事情就那样,不平顺,然而也就过去了,像家庭。农夫挑着鹅笼进城去卖,在路上偶遇书生,书生非要跳进鹅笼去随之进城,也就跳了,笼子重量没有增添。书生又以魔法神技召唤来几个女子,和他们一起饮宴,也就饮了,后来书生和女子都消失,故事结束,农夫又走在进城去卖鹅的路上,鹅价依旧三千钱,他的人生也不像好莱坞电影,没有要命的转折,无从判断高潮或结局,农夫所能做的只是向别人讲出自己历经的故事。
经历一些事时,我会意识到我期待把它们讲给w和数学家听,就像现在我告诉你这些。在事情发生的正中,我开始考虑如何讲述它们。不算倾诉,没有言出为论的感触,这些事和生活也没有深刻的关系,无非先讲出来,就如同谈论历史和贸易战,那是w、数学家、我毫无意义的聚会的主要内容,比其他毫无意义的饭局要少一些后果。因此我始终乐于等待w找我去吃饭。
我更喜欢听w和数学家讲他们的故事。我的故事没意思,经常只是看错或误解了什么东西,没有后续,缺乏寓意。
比如越来越经常看错。上个月某个周末带女儿去玩,在景区公园门口看到广告牌上印着巨型孕妇,上衣撩起来露出全部肚子,让我讶异社会的开放,更疑惑广告摆放位置的无厘头。再一看,是地球,没有孕妇也没有头,深蓝的底色之上我们要保护一只白色的地球。
在飞机上我抬眼看到穿成套紫色制服的空中小姐,觉得她的眼睛和眼眶也是紫色的。
女儿在超市里拿起袋装葡萄干零食,sun sile,我看成ur sile,酸楚的微笑。
太太在家看纪录片,我看着字幕,“纪德的《窄门》”,看成《窍门》。
另一次,手机新闻里的“政治”变成“洗浴”。
我大嫂是眼科医生。我曾经去她的医院检查,她的同事对于我的视力问题没有做出什么诊断,听到我的工作性质后,告诉我少用眼,不要过久面对电脑,我说那不太容易,治疗便结束了。大嫂为自己的职业自得,我印象很深的是,她在年轻时最初随我大哥回家时曾经说,眼科少有绝症,但谁家早晚都会有青光眼和白内障,老人终将变得更老。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记得,这比绝症听起来更像一种难以回避的判决,死神借科学的表述立下骄傲的路障。
上一次见到w和数学家,w刚刚从京都回来,他说在飞机上改文章,只差一点就能全部改完,回来后杂事纷纭又要搁置。本来飞机上时间足够,可惜脊椎反抗他的意志。我怀疑他是因为不和孩子生活在一起,延长了我们在青年时代都曾经有过的关于自我所有权的假象。做父亲的人会知道,你从未有一刻拥有你的孩子,你的孩子和你完全不同,因此为人父母者在偶尔发现孩子促狭的笑容像一面令人惊骇的镜子,或者第二个脚趾也比第一个脚趾长,或者同样不善于拍球时,才会那样惊喜。孩子让你发现你的时间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家庭也不属于你自己,你的床垫、你的马桶、你的整个人,没什么属于你,在衰老前你早已经清楚你不能主宰你的身体。数学家说,他在青春期时就懂了这一点,是他的身体主宰他的意志,不是相反。那时双方展开持久的斗争。到现在,二者都明显地衰竭了。
7 why?
退役数学家教了我两件事。一件事关乎概念,一件事关乎选择。关乎概念的事是这样的:他说3+5=8不是数学,那是人的规定;但3+5=5+3是数学,这是发现一种规律。其间的差异我始终没有完全理解,因此给我造成了很深的印象。
w说,到某一刻他明白了为什么数学不属于科学门类——数学是专横的,不像物理,数学不是发现关于自然世界运行的法则,而是发展出自身的一套逻辑,就像建筑出平行时空。
数学家说,但数学逻辑本身也是对更纯粹的世界的发现,有其客观性。
w说,比专横更可怕的是在专横中识别出美妙和神奇。你把数学——把专横当作神学。
数学家笑了,说,你这个自由主义者。
另一件关乎选择的事不是数学家本人的经历,是别人的故事。他说他有两个熟人也离开了数学界,算不上朋友,多年来没有再见面。与他们不同,他自己是向前看的实用主义者,在决定进公司工作的同时就知道不会再回头,即便他同时认为数学是他最大的爱好,并且在做出选择时远非心甘情愿。他总强调,如果当年能找到教职,他就不会转行,他是不得已。当年他已经逐渐认为自己缺乏数学方面的天才,但只要再得到多一点支持,比如有教职摆在面前,他就能够接受自己的局限,继续半生以来的轨道,逃避自己已经认识到的不足。而命运——他说“形势”——不容他回避,非要他正面看到自己的不够格。
那两个熟人没有像他那样下坠进入金融业。一个在家炒股,另一个算力强劲,担任美国东南部德扑俱乐部的主席,比赛奖金足以养活自己在家做数学。两个人的理由和生活方式,至少在他们刚刚离开学界,他还能听闻其消息的那几年,按数学家的猜测,应该是类似的:既没有放弃理想,又做了良好的修订,改善了家人的生活。人减少生存压力之后,不是一切都会好一些吗?这难道不是和转行上班一样能够保障生活,同时又比上班更多保全了自由,不需要听命于谁,也就保全了数学的可能性?因此数学家认为那是幻想。要自由,还不如去送比萨饼,不占用精力,你可以赚一点钱,同时思考。他用英文说,it&039;s okay to do you don&039;t ite care about,人可以去做自己不在乎的事,就像去健身。送比萨饼和健身一样是放松的方式,而炒股和德扑比赛后,你会累,身心俱疲,你需要再去嫖妓或者健身让自己放松下来。之后就没有数学了。
他在转行时也感到恐惧。并非害怕穷,而是怕如果继续在学界滞留,未来失败后不得不照旧去华尔街工作。倘若那样,不如早去。他怕的始终是数学不行。别人认为他过得不错,但他却认为自己是选择了容易一些的道路,索性放弃了和有才能的人继续竞争下去的压力,从决定转行那一刻开始,就完全是失败者。
数学家喜欢用英语思考,即便如今回到国内生活,创立了自己的基金、几乎只和同胞打交道之后。他说用外语做决定能减少情绪化,最大化效益。我对此很怀疑,我觉得他恐怕本来也没有太多情绪可言,他的情感可能是“t群”“t簇”——我乱编的概念,总之他在乎和他有关的人。他极端在乎他的家庭,但那是一种情感,还是一种分类?有关系,则他联结;有动荡或危险,则他有对立。联结生成联结,对立加强对立。
w批评数学家判断事物时,不论事之对错走向,独强调人应采取的行动——人只需与大势产生关系。天下事自有其势,应时顺势而动则赢,以往靠敏锐的眼光和判断,而今借助光纤和算法,总能保证人及时掌握时势,从中得利。因此生活在哪个国家哪个时代实际上并不重要。
这是否也是一种数学的秩序?5-3=2,(-3)-(-5)依旧等于2,无论旁人生死,世界繁荣衰退,国家的进化论,你总能赚到2。
不过他说2008年金融危机时他真的陷于深重的恐慌之中,担心失掉工作,甚至一辈子失业。那时他已经有了t大和t二,妻子正怀着第三个孩子,雷曼兄弟破产时,他们夫妻刚知道t三会是女儿。他当时的计划是去送比萨饼。
这件事让我想起我曾经历的一种欺骗性的决策。许多年前,我还年轻时,经济舱服务人员会问飞机餐是要牛肉还是面条。实际上二者是牛肉米饭,以及蔬菜意大利面加马铃薯。在商学院我学过“决策科学”,如今这类课已经镶嵌在大数据以及机器学习中,不过我当时最感兴趣的是人真实的决策机制受到哪些因素影响,比如信息、时间、计算能力。我的猜测是,如果问“牛肉米饭,还是蔬菜意面?”,乘客的反应时间会加长,会问“有牛肉意面吗?”“有蔬菜米饭吗?”,甚至,“有蔬菜配中式汤面吗?”空中小姐不希望工作中面对更多问题,尤其是来自经济舱乘客的。结果是人面临范畴完全不同的两项食物的比较:牛肉,或面条。一种强暴的分类重组,打散你现有的概念范畴体系,让你在配料和主食间做选择。我尽量做一个亲和的人,但面对这种问题,我最自然的回答会是,我要牛肉面。
如今中国旅客变得如此重要,飞欧洲航班的主菜设计出水煮牛肉与煎鳕鱼的双拼饭,决策科学家则如故,不希望你指向菜单上的水煮牛肉或煎鳕鱼,力图避免谁问“能不能只要鳕鱼配长相思?”。
她们想听到糊里糊涂的“双拼”。
听过德扑故事后的两三天,我经过一家新派葱油饼店,年轻人喜欢去拍照,兼卖咖啡的那种。正好是堵车中长久的红灯,我看着店外广告牌选印的食客评价,“外卖盒子像比萨饼一样,真棒!”跷大拇指的符号。想让人自自然然、糊里糊涂地觉得,真棒。
像比萨饼,真棒。why?
8 教训
我想要告诉女儿我曾经历什么。粮票,我不记得它的细节,但与欧洲人交谈时总可以回顾历史,聊聊食物配给制,那联系到他们“二战”后的记忆。其实,对于不掌管家庭经济的小孩子,货币机制不太重要。我曾亲身经验的历史倒流式的变化,是2001年阿根廷银行系统瘫痪,比索崩盘,那时阿根廷人无法拿出现金,让我感到回到自己已经淡忘的七十年代。
我也经历过没有互联网的生活。去年,女儿的班级请家长轮流去学校演讲,特别鼓励父亲出席,也许想要从我们身上挖掘出父亲本应有的东西。全学期的安排表格上,我看到一位家长讲“芯片的故事:从《瓦森纳协定》讲起”,一位人事总监讲如何对待冲突和困难,还有一位在薯片公司工作,他讲了两次,“味道之谜”,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化学”,据我女儿说,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不像我讲世界货币金融体系的那一次那么冷场。他们都比我年轻很多。还有一位父亲讲互联网的发明过程,对于从小使用ipad的孩子,这像骇人听闻的考古学,最重大的历史分水岭。我倒觉得,人类社会有网络前后,区别说来大,想想又未必。有车轮之前和之后的生活,真的不同吗?
我倒是想到,像网络那样,从发明到繁荣到成为泡沫,到变成人无声无息习以为常的依赖对象,到成为矿山,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我创造机制、生产出非现实的财富,并随时有可能破灭,这简直是男人的一生。大佬无一不是如此。
回顾往事我很少震惊。我会想的是一些正在实现中的东西,没什么伟大之处,但让我觉得怪诞、激动。北极圈上也有了wi-fi,星际旅行中可以喝香槟了,泡沫形态的。也就是说人能够以纯泡沫来喝大家日常激赏其泡沫的液体,可评论者说:“但那不是真香槟。”这是我最近这段时间最喜欢的笑话。
w说如今的学生让人很难理解。有学生买鲨鱼毛绒玩具,很大一条,拍自己与玩具在宿舍床位上的合影发到网络上说那是他的女友。有学生3d打印出一只蜥蜴,起了名字,带去各个地方,期末考试时一定要摆在桌子上,否则会冒虚汗。很多学生有抑郁症或者焦虑症。请假条经常写是由于情绪原因或恋爱分手而无法上课、发言、交论文。w说学生写在网上的话莫名其妙,邮件行文用词也怪诞不明,有人叫他“w爸”。他说,也许因为他和他们一起抱怨制度,不试图教他们什么,即他不准备做一名教师。
不教人道理也是我不多的优点之一。我不想太像老人。
到处是人生哲学。公司里的年轻人写博客谈论生活智慧和识人术。餐厅菜单首页以格言开始。公司行政买来的走廊墙壁挂画和茶馆墙上的山水以不同的方式想要让你突然开始思考人生。连在空中时也是,飞机上充满鸡汤和训诫,有些听起来像禅宗的指示。
—— “让自己清爽一下”,句号。“这块湿巾是无需香皂和水就能擦拭自己的最完美的方式。”refresh yourself this oist towelette is the perfect way to refresh yourself without ap & water
—— “享受吧”,带感叹号的挟持。enjoy!!
—— “你必须先帮助自己再帮助别人。”before you help others, you t first help yourself
—— “必要时要求协助。”ask for assistance
—— “离开是连接的前提。”the first step towards nnection is depar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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