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火(1/2)
跛脚良的右半张脸烧起来了。眼睛好似叫张大塑料布蒙起,天灵盖轻飘飘,右腮帮子刺刮刮,那痒直惹到脑门上,像蜜蜂叮狠了。唔,骨头是不是露出来了。他痛着滚出几番,停顿挪移,总算翻下炭火堆,挨上了村庙门口的水泥空地。清凉多了。他一摆,晕然斜扭了身子,头一歪,吸进左边地上的干土,响咳了一嗓,身子抖颤起来。纷纷聚拢的人喊出来:“人好的!”
打锣的想是未看得清楚,此时才渐渐打散了锣点。正要跑去开面包车的人,又跑回来了。围观的小孩子疯笑着轰跑。原本跟在跛脚良身后过火的一队村里青壮年男人,有抱神像的,有抬神轿的,都乱哄哄地从火堆边飞过来了。六百斤炭火还红,上头铺的降温用的盐渣米粒还白,跛脚良横在水泥地上,身上还带着那堆银包金炭火的热度,鼻子就教陈米的灰味塞满了,火燎到的右额头上面一阵凉爽爽的刺痛,想必有人提来庙门口堆的剩余米袋倾去他身上灭火。跛脚良弄不清是炭灰、米粒,还是痛让他满脸都痒,他挣扎开眼皮,只见一个小孩子攀在电线杆中间,屈头看地上的热闹。庙前,海荣家老三在那单脚跳,另一只脚跷起,拿手一下下拍燎红的脚底,嵌在脚底板里的碎盐米纷然溅落,脚底板开花。一下,一下,跛脚良的太阳穴跟着响,带紧头皮,嗡嗡跳不止。
“师公烧了,要遭灾喽。”妇女说。
老婆要出门寻时,跛脚良正耷拉着身子,从屋后无声绕进来。老婆拧身说:“回来喏。”跛脚良就应:“回来喽。”
远远早看见小孩子从他家里一哄而出。他想,通风、报信、传笑话的已经来过了。老婆今日身上月事犯忌,按规矩不能去看过火,偏巧他今日跑在炭火堆上时就一脚滑摔,跌入火里,头发眉毛都燎掉,紧跟后头的担神像轿子的四个年轻人也乱了阵脚,险些烧毁轿内的三代祖师,搅翻整场热闹。村庙供奉开闽尊王,全村每年九月十七给神佛做寿辰,例要将神像搬出,办过火礼消灾禳祸,祈求合境平安。数百斤木炭烧红,上撒盐米,村中男子举起令旗,众人低抬神轿,光脚板在其上飞快跑过。过火队伍由童乩和道士跑在头,他纵跛脚,自端起家传的开药画符饭碗,也开了十年好路无错处,今年偏偏跑出三步就败在火里。
家里恐要遭灾了呢。
老婆问:“头上无要紧吧?”跛脚良不答,自脱了身上道士袍,去碗橱上头右手边抽屉取得药膏,站在厨房,涂厚额头手臂。脸映照在消毒柜的玻璃门,燎得不重,烧没了右眉毛和额顶头发,原本头发秃成一个马蹄,现在只剩半只蹄子了。涂完药膏,右腮和脑门贴了两块亮幽幽补丁,大戏戏台上三花的男丑。
老婆又问:“去医院吧?”跛脚良说:“红霉素膏,五角一支。两块钱涂好。”
老婆就问了不该的:“怎样就跌倒了?”跛脚良发怒起来:“还不是你烧了猪肉!不迟些再烧,搞得不洁净了!”
老婆不安起来,念一句“往年也烧过的”,低了头。又抬眼看他燎红的手臂,说:“你没吃便不犯忌,无要紧,家里烧不干你的事。”
跛脚良背转身,自盛一碗地瓜稀饭,坐下,吸一口,天灵盖震疼一下。
他问:“国权还没有信?挂个电话给他。”老婆出屋,再进屋,说:“又没接。”
儿子在广州做工已四月半没消息了。跛脚良碰一下额头,水泡疼得剧烈,指肚到处,汗毛纷纷掉下来似的。我这是像孙猴子一般了。他说:“再给陈老板挂一个。”老婆出屋,再进屋,说:“还是讲身体好着,忙,讲让国权择日打回来。你无要急,去年不也有几个月没打电话的。”
他说:“那是他和家里赌气。这次不同,要知道他没有事才好。”
老婆问:“怎样就不同了?”
他说:“你哪里懂。”
老婆便不作声,端过来萝卜干,给他添一碗稀饭,他心中有事,恶声不要,放下筷子,出屋拨一个电话给国梅。那边抓起电话,跛脚良先听到外孙哭叫不止,心里便松快了。国梅问阿爸今日初七圣王公做生日热闹吧,过火好吧,阿公身体好吧,又道一家都好着,孩子吃饭不吐了。跛脚良听毕,先放了心,又更不安。他捺住性子问,你弟有消息没有?国梅道没有,又劝,国权偌大个人了,忙起来不打电话也无要急。国权在广州做事的茶店不是同乡开的?讲起来都是亲戚。他老板说没事情,那就是没事情,不会骗人,阿爸无要心头硬添文章。他qq头像都是亮的,人肯定好的,就是忙吧。我给他qq上也留言了,让他得空就拨电话给家里。跛脚良想,还是要听到国权声音才牢靠,再说,就算人好的,你哪知道他有没有在广州,没教人扣去哪里,没学坏?不知如何辨才不是徒劳,心头一阵慌,便扯开,便挂了。
知道此时不该喝酒,当晚,跛脚良还是喝了半瓶地瓜烧。他琢磨自己错在何处,想着过火前不该大意,滥进荤腥犯忌,再想想,似乎又并没吃那肉。到底惹到神灵了没有?他越想越怕,大汗淋漓,倒在桌上。梦里他亲见自己烧伤的身体,明明横在熊熊火焰中,却不疼,不燎,原来是自己分了一个身出来,做了庙门边的看客。庙门边的他带笑伸颈看,炭火堆上的他着道士小帽青布衫,提紧拐脚,使力迅跑,果然膝盖一弯,病牛一般跌倒,头上冒出熊熊火焰。庙门边好的那个他笑得更大声了,挤在一众提桶的端水的扛米袋子救援的人中,爬上了庙口电线杆,在高处看热闹,竟爬得敏捷,和好脚的人无不同了。燎黑了额头的那个他,正笨拙泄在旁边地上,歪歪扭扭卡住,像栽到地上的枯树枝,旁人再往他头上浇米,往他胸口浇水,他便醒来,乱拨开脸上的碎米,现出一张脸。他那分身从高处看得清晰,原来这火中的倒霉鬼竟不是他跛脚良,竟是他儿子国权,脸上黑红一片,烧透了,烧坏了,手臂还径自动着。
发完一场高烧,涂完五整支红霉素软膏,跛脚良打电话给儿子。两个多月来,儿子的电话彩铃改变了几次。起初是歌曲,一个男人悲伤唱,“闹够了没有,你闹够了没有,你想要的他都会知道,他不愿知道他就不知道”,越唱越像哭,不吉。
等隔几周铃声变掉,跛脚良还有点欢喜。这新铃声第一句他能听懂,“爱情几毛钱?”,后头讲的那些就有点不三不四。到一个月前换成这个“等等这就来”的女人声音后,就不变了,每次打都是这个。
这女人声音娇嫩,一边讲一边笑,分不清楚是生活里的真女人讲话还是电视里的女人声。跛脚良起初以为是一支歌曲的开头,这声音讲着笑着大抵就会唱起来,但直到电话断掉,也没有歌曲。跛脚良又想,这不要是真女人吧,儿子莫不是找了个外地婆,这是外地婆讲话?
他一天天打电话,没有人接起,只有那个外地婆在铃声里快快乐乐讲北方话,似唱歌。儿啊,那薛仁贵是为功名只好离分,你这一路远走拜辞阿爸娘,又不是精忠报国,又不是展土开疆,又不博封侯拜将。父母年高不图你侍养,你在外,要平安啊。到一日晨起大风,他心中不耐,掷过筊,便先骑摩托上县城。女儿住单位大院,门口有人看守,他响声道:“我是林国梅的父亲。”门卫瞟他,“我管林国梅是哪个?让你找的人出来接你。”国梅带他进去,下午三点了,女婿还正吃中饭,跛脚良放下带来的一塑料口袋吃食,国梅喊他一起吃饭,他就举筷,吃饭。电视上唱歌节目,一个瘦削的少数民族青年人穿了金灿灿一身一裤的西装加金帽子,唱,唱毕了,几个电视上的熟脸孔问话,青年答,谈着谈着哭起来。女婿点评:“少数民族不容易。”接下来放那青年更年轻时候的样子,照片上脸丰满,扶一丛花,站在青山绿水间。他说离乡久远,去外地打工,教人骗去做传销了,关在一个黑黢黢小屋子,不得联络亲人,每日白菜稀饭,好容易跑出来,感谢公安干警挽救,青春没有全耗费掉,音乐才能保留住了,还发展了,现在有机会向全国人民献唱。
跛脚良的心一跳一跳,夹了两筷萝卜饭,吃不下了。他向女儿说:“你弟别是给抓去干这个了。”女儿怀抱外孙,看一眼女婿。女婿说:“不能呢。”
摞筷,女婿说:“爸,慢坐,我去冲个澡。”
跛脚良说:“下午冲澡啊。”
女儿替女婿答:“中午刚出公差回来。”
水蒸气细细地从厕所门底溜出来,让电视上金衣歌舞着的人更像演西游记了。在活泼的水声里,跛脚良想,人无非两种,一种遇事迎上前去心里舒适,一种绕开走了舒适,是不是这个道理。他找不出话,缓了会儿,说:“我还是挂记你弟——他姐夫能在单位上查一查吧?”
女儿说:“怕难呢。现在都留记录的,轻易不能查。国权没事的,他向来是懒,等过年回来,我批评他。阿爸你恢复得不错,脸上都看不出来燎过了。你这个腿脚不合适跑那个炭火,叫庙里老人去隔壁村请师公嘛。庙委会他们每年集那么多钱,光买花生米吃呀?你明年不要去办神生日了。”
跛脚良就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画好的符,就说:“带了符给你们,过火没有过去,贴个符安宁。”
女儿看眼厕所,门中央一块半透明雕花玻璃一团水雾。她拿过符,搬只小凳,快手快脚贴到防盗门顶,歪一歪门两侧缠的塑料花,让黄纸画的符遮掩在花枝后面。待女婿出来,跛脚良放了两百块钱给外孙,慢慢走下楼梯。他怕踏空,抓着扶手,一阶阶单脚拧绕下去。真是不中用,一个闯祸的废人了。
十月,秋观音早收完,还剩最后一点茶要炒,等贩子带着油滑的弹性和亲昵的熟练上门来收。老婆脚踩制茶机,就踩不动了,从茶青堆里拎出来一只死老鼠。想必是吃了老鼠药,药死了,结果炒进了观音。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等跛脚良避着人,在茶叶堆上划圈,念一个咒,茶青便算干净可卖。这次老婆来叫他作法,他却执意不肯了。老婆埋怨几句,说他自过火出差错以来,脾气古怪,也就未再管他,倒掉茶叶,显见吝惜。晚饭时,老婆故意提起,等儿子回家,让他教教阿爸做生意。跛脚良心上一悲,这个不懂的女人呵,还全不知我们儿子多半已经出事情了。
再打给广州和国权一同做工的同乡小兄弟,也姓林,同宗祠下面另外角落的,算起来和国权是远堂叔侄。小兄弟说自己没在店里,又担保国权平安无事,允诺叫他挂电话回来。过几天又拨,那边说儿子传话,待十月初六,礼拜五,必定打给家里。
到礼拜五,没等到电话,跛脚良耐到初七下午,耐不下了,打去儿子手机,照旧是拨通了没人接。怕老婆看出来他心觉得儿子出了事,也怕儿子躲家里电话,他骑摩托,去镇上,用农信联社门口的公用电话打。依旧不通,管公用电话的妇女硬说,但凡响过,就是通了,还是长途,跟他要四角钱。
跟她理论,她刮刮匝匝骂起来,专拣软处捏,说:“瘸子么,地上草枝都会绊倒,上镇上来不要跌摔几次哟?费这样大工夫,贪我四角钱?”
跛脚良怀气,又怕儿子见号码打回来,就拍她五角,响亮说:“先放着!”坐去旁边芒果树饭店摆在大街上的塑料凳。
此地原是镇头供销社,对面停一排公共汽车,二十多年前,坐五个小时,到地区卫校。当年跛脚良就在那里念书。家里几代会做道场,六七十年代管得严,批判封建迷信,父亲每日只是种田,然而他跟着父亲,从小懂医懂戏懂文,考上学校。到毕业分配,没有医院肯收跛子,林海良留卫校看了十四个月大门。结过婚,背了债务,日子过不下去,跟人家进厂打工,本地石材水泥厂做工不易,就走远去运动鞋厂流水线边站着做活,显示不出腿脚的缺陷,单是食堂打饭时慢几拍,拉长还夸他做活比别人精细。有时坐篮球场边大石头上看旁的男工打球,风吹得裤管抽在腿上一拍一打,和在卫校时一样。
二十许,知天命。别人三箭定天山,谈笑觅封侯,不发达也见过了世面,于他是磨磨蹭蹭,挪移不适,动念后总踏步不前,要跟随众人行走,慢下一节,不能圆满。
到九几年,海外的人回来捐钱了,印尼菲律宾的同宗都回来过了,庙重张起来了,婚丧嫁娶的酒席摆大了,逢年节寿辰,村里的木偶戏跟布袋戏班又唱起来了,漳州那边的大戏班也常来常往,在宗祠前空地搭起大戏台了,村庙里的神像也去过泉州城巡游,又去过台湾了,平素请父亲做仪式算命开药的也频繁起来了。等到台湾茶客来过几番以后,茶叶也好卖了,一年年价格猴儿爬树一样向上蹿。政府动员种茶,村里人在原本不能作耕田的山上开出梯田,种山青,低处好田地里的水稻也推倒,几分几分地种上田青,原本土生的黄旦、毛蟹、本山茶树挖掉,改种观音,毛茶卖出去,自家留茶梗茶末,学台湾人那样泡功夫茶喝。有外乡客来订购,本地人便说,世世代代都是这样喝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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