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之城(1/2)
14
隔天早上,费尔明扇动着爱神丘比特的翅膀来上班,脸上堆满了笑,不停地哼着波莱罗舞曲。换了别的时候,我大概会上前去问他和贝尔纳达喝下午茶的情形,不过,今天我却没这个心情。父亲早上十一点有个约,他必须把书送到哈维尔·维拉斯科教授在大学广场的办公室。费尔明一听到这个学者的名字,立刻气得抓狂,于是,我决定自告奋勇帮忙送书。
“哼!这家伙根本是个书呆子、酒鬼,十足的法西斯败类!”费尔明义愤填膺,拳头紧握,“他仗着自己是教授,有决定期末成绩的权力,只要有机会,就想搞出点儿桃色新闻……”
“您就别生气了,费尔明!维拉斯科教授付钱向来大方,而且都是预付,他还四处帮我们宣传。”父亲说道。
“他那些肮脏钱,沾满了纯洁少女的鲜血!”费尔明驳斥他,“天主保佑!还好我这辈子没跟未成年少女上过床,不过我可不是没机会,两位别看我今天一副落魄狼狈样,想当年我也是英俊潇洒的大帅哥呢!虽然有一堆女孩子投怀送抱,但是有些看起来不太正经的,保险起见,我都会要求看她们的证件。做人,总不能连最起码的道德标准都没有!”
我父亲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费尔明,您这个人真是说破了嘴皮也说不通!”
“那是因为我有理,我说得有理!”
我前一天晚上就把维拉斯科教授要的书打包好了,包裹里面有几本里尔克的诗集,还有几本伪书,都是哲学家奥尔特加的爱国散文集。我拎着包裹径自出门,留下费尔明和父亲继续唇枪舌剑吵个不停。
真是风光明媚的一天!湛蓝晴空万里无云,清新的微风吹拂着,散发出秋天和海洋的味道。十月的巴塞罗那一向是我的最爱,初秋时节的街道,因为散步的人群而生气蓬勃,如果再去喝一口卡纳雷塔斯喷泉的水,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变聪明了,更神奇的是,自来水常有的浓浓氯味,这时候也尝不出来了。我在街上悠闲地漫步,沿路偶尔要避开努力干活的擦鞋匠和喝咖啡的公司职员。路上还有卖彩票的小贩用力吆喝着。忙着打扫街道的清洁工,仿佛将手上的扫帚当画笔,优雅地彩绘迷人的市容。此时的巴塞罗那已进入车水马龙的高峰时段,在巴尔梅斯街等红绿灯时,我看到两侧的人行道上满是身穿灰色风衣的上班族,大家正好奇地紧盯着一辆红色敞篷轿车,仿佛车上坐着身穿睡衣的大明星。我沿着巴尔梅斯街走到格兰大道,后来在一扇橱窗上看到飞利浦电器的广告海报,上面写着:“电视,这个新的救世主已经驾临人间,人类的生活从此改观,我们将变成属于未来的人类,就像美国人一样。”费尔明熟悉各种科技新知,他老早就预言了未来可能发生的现象。
“我告诉您啊,达涅尔,朋友,电视是反基督教的玩意儿,过个顶多三四十年,人类恐怕连怎么放屁都不会了,大家又回到山顶洞人的原始时代,全都成了无知的愚民。报纸上都说,这世界恐怕会被原子弹毁灭,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人类最终不是笑死,就是笨死,什么事都能拿来开玩笑,而且都是愚蠢至极的玩笑……”
维拉斯科教授的办公室位于文学院三楼,那条铺着西洋棋地砖的昏暗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了。我看到教授站在教室门口,正在跟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学生说话,女孩穿着性感的紧身洋装,纤纤细腰特别引人注目,修长美腿套着精致的丝袜。维拉斯科教授出了名地风流,大家都知道,名门闺秀如果没跟这位名教授去小旅馆里一夜风流,情感教育就不算完整。我凭着平常练就的商业直觉,决定不去打断他的谈话,反正闲着也是无聊,我干脆好好鉴赏一下这位出色的女学生。或许是刚刚一路轻快散步让我突然起劲了,也可能是青春期的关系,更何况,我身边的女性大多是年长女性,连和克拉拉来往的那段时光都如幻梦一般。那个女学生背对着我,所以,我顶多只能从背影去想象她的身材,霎时,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长长的獠牙咬了一口……
“哎呀!那不是达涅尔吗?”维拉斯科教授惊呼着,“还好送书的是你,上次来的那个怪里怪气的人,叫什么来着?反正听起来就像斗牛士的名字,我看他那个人,要不是酒喝多了,就是在家里关太久了。你能想象吗?他居然问我‘花苞’这个词儿怎么来的,他说话慢吞吞的,语气暧昧。”
“他没有恶意的,大概是吃药产生的副作用,他的肝有点毛病。”
“哼!难怪,一天到晚肝火这么旺!”维拉斯科咕哝着,“我要是你们,早就把他送进警察局了。我看这个人铁定有前科!还有,他那双脚,多脏多臭啊!上面长了一堆红红的东西,恐怕几十年都没洗过。”
就在我想替费尔明辩解的时候,那个刚刚和维拉斯科谈话的女学生忽然转过身来,我的下巴差点没掉到地上!
她微笑地看着我,我却觉得一双耳朵好像要起火了。
“嗨!达涅尔。”贝亚特丽丝·阿吉拉尔向我打招呼。
我对她点点头,舌头打结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终于了解,原来自己一直迷恋着好朋友的姐姐,那个让我害怕的人。
“啊!怎么,原来你们两个认识啊?”维拉斯科好奇地问道。
“达涅尔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了。”贝亚特丽丝向他解释,“他也是唯一有资格说我娇生惯养、自以为是的人!”
维拉斯科惊愕地看着我。
“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替自己辩解,“而且,我只是开玩笑罢了。”
“我还在等你道歉呢!”
维拉斯科在一旁开心地笑了,他接过我手上的包裹。
“我看,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喽!”他边说边拆着包裹,“啊!太好了!对了,达涅尔,回去告诉你爸爸,就说我在找一本书,书名是《虚张声势:我在摩洛哥的青春岁月》,作者是弗朗西斯科·佛朗哥·巴蒙德,附有作家佩曼的导读和批注。”
“好的,我会转告他。情形如何,我们几周后就会跟您汇报。”
“就这么说定了!我得走了,还有三十二个空空的脑袋正在等我呢!”
维拉斯科教授顽皮地对我挤眉弄眼,然后就进了教室,留下我和贝亚两个人。我紧张得不知道眼睛该看哪里。
“喂,贝亚,那次取笑你的事情,我真的……”
“我跟你开玩笑的,达涅尔!我当然知道那是小孩的把戏,再说,托马斯还狠狠揍了你一顿。”
“就是啊,我到现在还觉得痛。”
贝亚对我嫣然一笑,看起来善意十足,至少暂时可以休战了。
“你说得也有道理,我的确是娇生惯养,有时候也挺自以为是的。”贝亚说,“你不怎么喜欢我,对不对,达涅尔?”
她突然这么一问,我惊讶得无言以对。没想到,我对别人的反感,这么轻易就表露出来。
“没有,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
“托马斯跟我说过,其实你不是不喜欢我,你是受不了我父亲,偏偏又不敢对他怎么样,只好拿我出气。所以,我也不怪你!碰到我父亲这种人,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我吓得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傻笑、点头。
“看来,托马斯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我弟弟对每个人的想法都清楚得很,他只是嘴巴不说罢了,哪天他要是决定开口,保证会惊天动地。你知道吗?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耸耸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他经常聊到你、你爸爸、你们家的书店,还有跟你们一起在书店工作的那个人,托马斯说,他简直是个天才呢!有时候,我总觉得你们反而比我们更像他的家人。”
我瞥见她的眼神:严厉、坦白,而且无畏无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直微笑。她的坦诚反而让我不知所措,所以,我只好转头去看中庭花园。
“我一直不知道你在这里念书。”
“嗯,我刚上大一。”
“主修文学啊?”
“我父亲认为弱势性别不适合研读科学。”
“是啊,太多数字了!”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就喜欢阅读,而且,文学院里有趣的人比较多。”
“就像维拉斯科教授这种吗?”
贝亚撇嘴一笑。“达涅尔,我虽然刚上大一,但各种流言蜚语我可是清楚得很,尤其是像他这种人……”
我不禁自问,自己是哪一种人呢?
“再说,维拉斯科教授还是我父亲的好朋友,他们两人都是西班牙轻歌剧协会的会员。”
我刻意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
“嗯,你男朋友呢?我们的卡斯科斯·布恩迪亚上尉还好吧?”
她收起笑容。
“巴布罗再过三个礼拜就会来找我了。”
“你一定很高兴吧!”
“嗯,我真的很高兴。他是个非常出色的男孩子,不过,我知道你心里并不这么想。”
我心想,其实也不尽然。贝亚一直盯着我看,我本想换个话题,没想到嘴巴比脑筋快了一步。
“托马斯说你们打算要结婚,婚后就在费罗尔定居?”
她点点头。“巴布罗一退伍,我们就结婚。”
“你一定等不及了吧?”我自己都能感受到话中酸溜溜的语气,实在不晓得这恶毒无礼的念头是从何而来。
“我倒是无所谓。他们家的事业都在那里,好几个船坞,以后都会交给巴布罗经营。他很有领导能力。”
“看得出来!”
贝亚勉强挤出一点笑容。
“再说,这么多年来,巴塞罗那这座城市,我也看够了……”
我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疲惫和哀伤。
“据我所知,费罗尔是座很迷人的城市!充满生命力,还有那里的海鲜,听说是好吃到无法形容的人间美味!尤其是大螃蟹……”
贝亚摇头叹息。我觉得她似乎快要气哭了,但她自尊心太强,所以忍了下来,最后只是冷静地苦笑着。
“过了十年,你还是不忘利用机会羞辱我,对吧,达涅尔?来吧,尽管羞辱我吧!不用客气。我错了,不该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或至少装个样子也行。不过,我想,我大概不像我弟弟这么讨人喜欢吧?耽误了你的时间,抱歉了!”
她一转身,马上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看着她的脚步在黑白相间的地砖上越走越远,她的身影,穿梭在那一道道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的阳光里。
“贝亚,等等!”
我在心里咒骂着自己,赶紧跑去追她。我在走道上把她拦下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的眼神里尽是怒火烈焰。
“对不起,请你原谅我!你并没有错,一切都是我不好。我并不像你弟弟说的那么好。我说的话如果让你觉得受了羞辱,那是因为我忌妒你那个混账男友,一想到你以后要跟着他定居费罗尔,我心里就有气,去那个地方跟非洲刚果有什么两样?”
“达涅尔……”
“你误会我了。我们可以做朋友的,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你也误会了巴塞罗那。你以为你已经看遍了这座城市?我向你保证,绝非如此,如果你愿意,改天我就带你去见识不为人知的巴塞罗那。”
我看到她脸上漾起了笑容,默默流下两行热泪。
“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她说,“要不然,我就去跟我弟弟讲,他一定会把你揍扁!”
我向她伸出手。
“我觉得这样很公平。让我们做好朋友吧?”
她握了我的手。
“你礼拜五几点下课?”我问她。
她迟疑了一会儿。“下午五点。”
“那么,我们五点整在回廊见。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看看你没见过的巴塞罗那,到时候,你大概就不想跟那个白痴去费罗尔了,因为你对这座城市的记忆,会永远纠缠着你,如果就此离去,你会终生遗憾的。”
“你似乎很有自信嘛,达涅尔!”
我这个一向愣头愣脑的人,听她这么一说,居然也傻乎乎地点头承认了。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不禁在心里自问:我刚刚到底做了什么?
15
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旧址仍在。老旧萧条的店面,就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一栋占地狭小、破旧肮脏的建筑物楼下,一旁是戈雅广场。店铺玻璃上沾满污垢和灰尘,依稀可见店名,门前还挂着一张形状如圆顶礼帽的海报,上面写着:本店可依个人尺寸订制帽子,巴黎最新款式。门上有把挂锁,看起来至少已经挂在那儿十年了。我把额头贴在玻璃上,想在阴暗的屋内看出个究竟。
“如果您要租房子,那就来晚啦!”有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中介公司的人刚刚才走。”
说话的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一身黑衣,标准的寡妇装扮。她包着粉红色头巾,露出几个发卷,脚上穿着棉质拖鞋,搭配肉色半筒丝袜。我猜她大概是这栋楼房的管理员。
“原来这家店要出租啊?”我问她。
“怎么,您不是来租房子的?”
“原本不是,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突然想租了。”
管理员老太太皱着眉头,八成在犹豫到底该怎么跟我打交道。我立刻露出满脸灿烂的笑容。
“这家店已经关门很多年了吗?”
“至少有十二年了!那个老家伙过世之后就关门了。”
“您是说富尔杜尼先生?您认识他吗?”
“我在这栋房子住了四十八年喽,年轻人!”
“所以,您也认识富尔杜尼先生的儿子?”
“胡利安啊?那当然。”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烧焦的照片,递给她看。
“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张照片里的人,是不是胡利安·卡拉斯?”
管理员老太太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看。她接过照片,拿到眼前细看一番。
“您认得出他吗?”
“卡拉斯是他妈妈娘家的姓!”她以责备的语气纠正我,“这就是胡利安,没错。我记得他有一头很亮的金发,不过照片里看起来发色好像深了一点。”
“您知道跟他站在一起的这个女孩是谁吗?”
“你又是谁啊?”
“抱歉!忘了自我介绍,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我正在调查卡拉斯先生的相关资料,嗯……我是说胡利安。”
“胡利安去了巴黎,大概是一九一八年或一九一九年的事情。您知道吗?是因为他父亲逼他从军啊!我想,他母亲带着他出走,八成是为了让这可怜的孩子躲过从军的命运。后来就剩下富尔杜尼先生一个人,一直住在那个阁楼。”
“您知道胡利安后来有没有再回巴塞罗那?”
管理员老太太愣了一下,默默盯着我看。
“您难道不知道吗?胡利安去巴黎那年就死啦!”
“啊,什么?”
“我说,胡利安已经过世啦!死在巴黎……才去没多久就死了。早知道会这样,倒不如去从军。”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怎么知道?当然是他父亲告诉我的。”
我轻轻点着头。
“我懂了。他有没有告诉您,胡利安是怎么死的?”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那个老头没提到什么细节。胡利安离开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胡利安,于是我把信交给他父亲,没想到,老头却告诉我他儿子已经死了,以后如果有他的信,直接扔掉就行了。哎哟!您怎么摆出那种表情啊?”
“您被富尔杜尼先生骗啦!胡利安并没有在一九一九年去世。”
“您说什么?”
“胡利安一直在巴黎住到一九年,后来,他回到了巴塞罗那。”
管理员老太太一听,立刻神采飞扬。
“这么说来,胡利安在这里啊?他在巴塞罗那?在哪里?”
我点头称是,同时也深信,这么一来,老太太一定会告诉我更多事情。
“真是天主圣母保佑啊!您不知道我听了有多高兴。他能活着,那是因为他一直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有点古怪,但是人长得英俊!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就是让人疼。我们家伊莎贝拉那个丫头多喜欢他呀!还说呢,我那时候都以为他们俩会结婚,然后生几个孩子。能不能再让我看看那张照片啊?”
我把照片递给她。老太太看了又看,仿佛在看宝贵的护身符,或是一张重返青春岁月的车票。
“真是不敢相信,好像他还站在我跟前似的……那个讨厌鬼,为什么要说他死了呢?唉,有什么办法?有的人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我说,胡利安在巴黎从事什么行业?我敢说他肯定很有钱。我一直觉得这孩子将来是赚大钱的料。”
“嗯……那倒不尽然。他当了作家。”
“写故事的?”
“差不多啦!他写的是小说。”
“像广播剧那种啊?真是太好了!我一点都不惊讶,您知道吗?他从小就喜欢讲故事给附近的孩子听。到了夏天,我家伊莎贝拉和几个表姐妹还会爬上屋顶平台去听他说故事。据说他讲的故事每次都不一样,但是主题不外乎死人或神鬼之类的。我刚刚也说了,这孩子有点怪。有这样一个怪里怪气的父亲,不怪也难!他那个太太带着孩子离家出走,我可是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实在太可恶了嘛!您知道,我这人从来不插手管人家的闲事,而且大伙儿都好相处,只有这个老头,实在太欺负人。咱们这栋楼,大家都知道他会打老婆,他们家三天两头就会传出凄惨的叫声,好几次还惊动了警察。我可以理解,有时做丈夫的为了尊严,需要修理一下老婆。现在有些女孩子真是不像话,太随便了,哪像我们这么端庄。不过这老头不分青红皂白毒打老婆。您知道吗?这个可怜的女人只有一个朋友,一个叫作薇森蒂塔的年轻女孩,就住在这一栋的四号三楼。有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被打得受不了,只好逃到薇森蒂塔家,当然,也会聊一些事情……”
“例如什么样的事情?”
老太太眉头深锁,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说:“例如,那孩子不是跟那个老头生的!”
“胡利安?您是说,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至少那个法国女人是这么跟薇森蒂塔说的,究竟是出于怨恨,还是有其他原因,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母子去了巴黎好多年以后,薇森蒂塔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那么,胡利安的亲生父亲是谁呢?”
“那法国女人始终不肯说,说不定她自己也不晓得。您也知道,外国女人比较随便……”
“您认为这是她经常被丈夫毒打的原因吗?”
“天晓得!她有三次被打到必须送医治疗,您听好,三次呢!那个可恶的畜生,居然还有脸到处去说一切都是她的错,说她是个酒鬼,一天到晚在家里喝得醉醺醺的。我才不相信!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他和左邻右舍也常有纠纷,还诬赖过我死去的丈夫,他有一次竟然去警察局报案,说我丈夫偷了他店里的东西。在他眼里,所有从南部来的人,不是小偷就是猪!”
“您认得照片里这个站在胡利安身边的女孩吗?”
管理员老太太再度端详着那张照片。
“我从来没看过她呢!这女孩长得真漂亮。”
“从照片看来,他们好像是男女朋友?”我提示她,说不定可以帮她唤起一些记忆。
她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我。
“照片看起来确实如此,可是据我所知,胡利安从来没交过女朋友。当然啦,他如果有,大概也不会告诉我。就像我家伊莎贝拉,当我发现她跟那个男人搞在一起的时候,生米都煮成熟饭啦!唉,你们年轻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我们老人家呢,却是一开口就不知道闭嘴……”
“您还记得他的朋友吗?有没有跟他特别要好的朋友来过这里?”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
“都过了这么多年啦!再说,胡利安后来那几年也很少在家了,您知道吗?因为他在学校交了个很要好的朋友,那孩子家世非常显赫,我告诉你,就是名声响亮的阿尔达亚家族。现在的人大概都对这家族没什么印象了,可是在当年啊,他们可是跟王室一样尊贵,非常富有!我好几次看到他们派车子来接胡利安,我说,您真应该看看那辆车,连佛朗哥的座车都没这么豪华!他们有专任司机,那车子啊,从里到外都闪闪发亮!我儿子帕科告诉我,那种车好像叫什么‘螺丝莱斯’,只有王公贵族才坐得起。”
“您记得胡利安的朋友叫什么名字吗?”
“哎哟!光是阿尔达亚家族这个名号就够响亮啦,哪里还需要名字呀!您懂我的意思吧?我倒是记得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个性有点鲁莽,好像叫米盖尔吧!我想他大概也是胡利安的同班同学。至于他姓什么、长什么样子,您就别问我啦,我不记得了。”
看来,我们似乎没更多好谈的了。不过,我怕管理员老太太谈话的兴致就这样消失,于是决定硬着头皮继续找话题聊天。
“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现在有人住吗?”
“没有。那个老头过世的时候没留遗嘱,至于他那个太太呢,据我了解,一直到现在还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她连葬礼都没回来参加呢!”
“她为什么去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看,八成是想离他越远越好吧!说真的,这也不能怪她。后来,房子这些事情就全部交给律师处理,那个人非常诡异,我没见过他,但我女儿伊莎贝拉住在五号二楼,她说那律师好几次入夜了才来,他手上有钥匙,开门进去之后,他就在里面走来走去,走了一阵子之后就离开了。她跟我说,有一次还听到女人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声音!您说这怪不怪?”
“说不定他在踩高跷!”我故意逗她。
她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我,显然,管理员老太太是很严肃地在谈这件事情。
“这些年来,除了律师之外,还有谁来过吗?”
“有个看起来很凶恶的人。我记得他一直在冷笑,大老远就看到他往这里走来。他说自己是市警局的人,想进去公寓里看看。”
“他说了为什么吗?”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否认。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
“什么某某警官。我才不相信他是警察呢!整件事听起来就不对劲,您了解我的意思吗?根本就是他个人的恩怨。我跟他说钥匙不在我这里,他有什么要求的话,请打电话跟律师联络。他跟他说会再回来,但是后来就没见过他了,正好,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您大概知道那个律师的名字和地址,是吗?”
“这个您得去问中介公司的莫林斯先生,他的公司就在附近,佛罗里达布兰卡街二十八号一楼。您就说是奥萝拉女士让您去找他的。”
“真是太感谢了!还有,奥萝拉女士,请问富尔杜尼先生的公寓都清空了吗?”
“清空?没有。那个老家伙死了之后,一直没人来清理,有时还会传出臭味。就是老鼠、蟑螂之类的东西!”
“您觉得,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说不定会发现胡利安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哎呀,我不能做这种事情!您得去找莫林斯先生,这些事是他在打理的。”
我对她露出狡猾的笑容。
“可是,我想您一定有钥匙吧!而且……您该不会告诉我,您对那里面的情况一点都不好奇吗?”
奥萝拉女士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
“真是个小魔头!”
那扇门仿佛陵墓墓碑,一推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房间内散发着腐败的恶臭。我用力将房门往里推,一条走道延伸至暗处。房子闻起来像是关闭已久了,有浓浓的霉味。天花板角落有几处旋涡状污垢,看起来就像几撮白头发挂在那儿。破损的地砖上盖着厚厚一层灰尘,但我发现上面有脚印,而且是走向公寓内部。
“哎哟,我的圣母玛利亚!”老太太咕哝着,“这里简直比养鸡场还臭!”
“如果您介意的话,我自己进去就行了。”我提出建议。
“我看您打心眼里就想一个人进去吧!没门,快走,我在后面跟着。”
我们把门关上,接着在玄关站了一会儿,直到视力习惯了昏暗的空间才行动。我听见老太太急促的呼吸声,她身上的汗臭味把我熏得头晕目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盗墓贼,心智已被贪婪和渴望所迷惑。
“啊,您听!那是什么声音?”管理员老太太紧张地问道。
前方阴暗处似乎有东西在跳动,我隐约看到走道角落里有一团白色的东西。
“是鸽子!”我说,“八成是从破损的窗户钻进来,后来就干脆在这里筑巢了。”
“这些讨人厌的鸟类,我看了就恶心!”老太太说,“吃饱了就会到处乱拉屎!”
“您别生气,奥萝拉女士,至少这些鸟不伤人!”
我们一直往走道尽头走,来到紧邻阳台的饭厅,里面摆着一张老旧的餐桌,桌上铺着破损的桌巾,看起来就像裹尸布。桌巾下还有四张椅子,旁边是个肮脏的玻璃橱,里面摆放着一套玻璃杯和一组茶具。角落放着一架老旧的直立式钢琴,那是卡拉斯的母亲留下来的。白色的琴键又脏又黑,盖着厚厚的灰尘。靠近阳台边有张摇椅,椅子上铺着破布。摇椅旁有张小茶几,上面放着一副老花眼镜,以及一本真皮封面的《圣经》,大概是受洗、领圣餐的时候才用的,因为里面夹着的细线仍是鲜艳的红色。
“您瞧,老头子就是在这张摇椅上过世的。医生说,他死了两天才被发现,真是凄凉啊!死了都没人知道,跟外面的野狗有什么不同?还好有人来找他。不过,再怎么说,看了都让人难过……”
我走到富尔杜尼先生的摇椅旁。《圣经》旁边放了个小盒子,里面有些黑白照片和泛黄的人像艺术照。我跪在地上,犹豫着该不该去翻动那沓照片。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亵渎了一个可怜老人的回忆,不过,好奇心还是凌驾了一切。第一张小照片上是一对年轻夫妻,带着一个顶多四岁的小男孩。我从那双眼睛认出了他。
“您瞧,这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富尔杜尼先生还很年轻呢,这个是她……”
“胡利安有没有兄弟姐妹?”
管理员老太太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听说,她曾经流产过一次,大概是因为被她丈夫殴打才流掉的,我也不清楚。大家就喜欢说人闲话,真的。有一次,胡利安跟同一栋楼的孩子说,他有个妹妹,只有他才看得见,小妹妹会像蒸汽似的从镜子里走出来,她和撒旦住在湖底的皇宫里。我家伊莎贝拉听了,连续做了一个月的恶梦。小孩子的想法,有时候也令人害怕。”
我瞄了厨房一眼,靠中庭花园的小窗子玻璃破了,焦躁的鸽子在屋外的嘈杂声,在厨房里听得一清二楚。
“这里的公寓都是一样的格局吗?”
“靠马路边的都是同样的格局,但是这一户在阁楼,所以不太一样。”老太太说,“这间公寓,厨房和洗衣间都有天窗,通道旁有三个房间,走到底就是洗手间。好好布置的话,其实很不错。这里跟我女儿伊莎贝拉的家很像,但是,这里看起来简直就像坟墓。”
“您知道哪一间是胡利安的房间吗?”
“第一间是主卧室,第二间比较小,我猜大概就是那间了。”
我在走道上踱着。墙上挂的画都歪歪斜斜的,往前走到尽头是洗手间,门开着。镜子里有张脸望着我,可能是我自己的脸,也可能是胡利安那个住在镜子里的妹妹……我试着打开第二间的房门。
“这一间是锁着的。”我说。
管理员老太太惊讶地看着我,喃喃低语:“这些房门应该都没锁!”
“这间真的上锁了。”
“一定是那个老头子干的好事!别的公寓都不是这样……”
我低头一看,地上的脚印,一路踩到上锁的房门口就停下来了。
“有人进过这个房间。”我说,“而且是最近的事情。”
“您别吓我呀!”管理员老太太惊慌地说道。
我走到另一个房间,房门没锁。我轻轻推开门。房里摆着一张破旧的老式轿子床,泛黄的床单像裹尸布。床头放了个十字架。床头柜上方有面小镜子,旁边的地上放着一个花瓶和一张椅子。半开半掩的衣柜紧靠着墙壁。我在床边绕了一圈,接着仔细看了床头柜上的东西,包括好几张亲人的照片、好几份讣闻,还有一些彩票。柜子上还有个木雕八音盒,上面的小时钟故障已久,始终停在五点二十分的位置。我拿起八音盒转了几下,但是旋律大概只持续了六个音符就停了。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有个空的眼镜盒、一把指甲刀、一个雪茄盒,以及一面圣母像金牌。就这些东西。
“那个房间的钥匙一定藏在屋里某个地方。”我说。
“大概在房屋中介那里吧!我说,我们还是赶快走,不然……”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在八音盒上。于是,我打开八音盒的盖子,赫然发现里面有一把金色钥匙,卡在机芯里。我把钥匙拿出来之后,八音盒恢复正常运转。仔细听听那旋律,原来是拉威尔的音乐。
“一定就是这把钥匙了!”我笑着对管理员老太太说。
“唉,既然那个房间是锁着的,一定有特殊原因。出于尊重,我们……”
“要不您就在大门口等我吧,奥萝拉女士?”
“走吧,快去开门!”
16
就在我正要把钥匙插进去时,一阵冷风从钥匙孔钻了进来。富尔杜尼先生为了锁紧儿子的房间,选用的锁比公寓其他门锁大了三倍。奥萝拉女士紧张地盯着我看,仿佛我正要打开的是潘多拉的盒子。
“这个房间是不是靠马路那一边?”我问她。
管理员老太太摇头。
“没有,这间只有一扇小窗户,还有个小通风口。”
我慢慢把门往里面推。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我们背后那一丝幽暗微光于事无补。面向中庭的窗户贴满了泛黄的旧报纸。我把窗上的报纸全部撕了下来,朦胧的光线立刻钻进黑暗的房间。
“天啊!万能的天主、圣母保佑!”老太太在我身旁低声念着。
房间里挂满了十字架,用细绳吊在天花板上。每一面墙上也钉满了十字架。肯定有上百个。木制家具上依稀可见小刀刻出来的十字架,残破的地砖上也有,连镜子上都画了红色十字。我们在门口看到的脚印,可能在这张空床前徘徊过吧!这张床已经老旧不堪,钢丝床棚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金属,木制床架也蛀蚀得体无完肤。房间另一头的窗户下方有一张加盖式的小书桌,桌子上方放着三个金属十字架。我小心翼翼地拉起盖子。木制滑盖的接缝处并没有灰尘,据我推测,这个书桌不久前曾经被打开过。书桌有六个抽屉,我一一打开检查,空无一物。
我屈膝跪在书桌前,轻轻抚摸木头上的刮痕,想象着多年前的胡利安,坐在书桌前,用他那双小手涂鸦、写字。桌上放了一摞笔记本,以及一个装满铅笔和钢笔的文具盒。我拿起其中一本笔记,好奇地翻看。上面都是一些插图,还有零散的文字、数学演算练习、零星的句子、书上摘录的字句。每一本都是这样。有些插图,同样的图案连画了好几页,但用的是不同色调。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幅仿佛由火焰组成的人物插图。还有十字架的画,上面盘绕着天使,但是看起来像是爬虫。我还看到一幅大宅院的素描,尖塔加上大教堂式的拱门,是座气派非凡的建筑物。这幅素描,笔触利落,才华过人。少年卡拉斯已经展露出优异的绘画天分,可惜,所有作品都停留在素描的阶段。
我翻到最后一本笔记,看都没看,打算放回原位,没想到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出来,刚好落在我脚边。那是一张照片。我一眼就认出,照片中的女孩,正是在另一张被烧过的照片中和胡利安合影的那一个。女孩在一个宽敞华丽的花园里留下倩影,花木扶疏的背景里是一幢豪宅,看来就是少年卡拉斯素描里的那一栋。我终于认出了那栋别墅是迪比达波大道上赫赫有名的白衣修士塔!照片背面写着简单的一行字:
爱你的佩内洛佩
我把照片放进口袋,然后拉下书桌滑盖,露出一张笑脸走向管理员老太太。
“看够了吧?”她急着想离开这个地方。
“嗯,差不多了。”我答道,“您先前说过,胡利安去了巴黎后不久,有人寄了一封信给他,但是他父亲说直接扔掉就行了……”
管理员老太太想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说:“我把那封信放在玄关柜子的抽屉里,说不定那法国女人哪天回来了,可以看看……”
于是,我们走到玄关的柜子前,打开最上层的抽屉。一个黄褐色的信封,和一块已经存放了二十年的故障手表、纽扣、钱币放在一起。我拿起信封,仔细地看了又看。
“您看过这封信吗?”
“啊!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您别生气,我没有恶意。既然您当时以为胡利安已经死了,把信拆开来看也是人之常情。”
老太太耸耸肩,低着头走到门外。我利用这个机会,赶紧把信藏在外套里面的暗袋,然后把抽屉关上。
“我说,您可千万别误会我了!”管理员老太太说。
“当然不会!怎么样,那封信里面说了些什么?”
“是一封情书,写得比广播剧还要凄美。因为是真实故事,读起来更让人感动。我告诉您,我看了都想哭呢!”
“那是因为您心地善良,像个天使一样,奥萝拉女士!”
“您呢,鬼灵精怪,简直就是个小魔头!”
那天下午,我告别了奥萝拉女士,同时也承诺,只要关于胡利安·卡拉斯的调查有了新的进展,一定会告诉她。接着,我赶往房屋中介公司。莫林斯先生不起眼的办公室坐落于佛罗里达布兰卡街,这会儿他正闲适地瘫坐在凳子上。莫林斯是个笑眯眯的胖子,嘴里咬着快要熄掉的雪茄,好像是从八字胡里长出来的一样。他的呼吸声听起来跟打鼾没两样,所以我很难判断他是睡着还是醒着。泛着油光的头发盖在额头上,一双小眼睛细得像猪眼一样,眼神看起来狡猾而奸诈。他身上那套西装,像是几块钱从跳蚤市场买来的,还好,那条充满热带风情的鲜艳领带还算相称。乱七八糟的破办公室,仿佛文艺复兴时代的巴塞罗那坟窟,只有臭虫和蜘蛛生存在里面。
“不好意思,我们正在整修!”莫林斯先生急着道歉。
为了尽快切入主题,我报上奥萝拉女士的名号,好像自己跟她是多年老友。
“唉!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标致呢,真的!”莫林斯说,“可惜岁月不饶人啊!她现在已经变成胖老太婆了。当然啦,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您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想当年我像您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美少年一个,多少美女投怀送抱,还想跟我生孩子呢!唉,二十世纪,简直就是狗屎年代。怎么样,年轻人,找我有什么事啊?”
我编了一套故事,把自己说成是富尔杜尼家族的远房亲戚。聊了五分钟之后,莫林斯拿出档案夹,决定把胡利安的母亲苏菲·卡拉斯委任的律师资料告诉我。
“我看看啊……有了,何塞·马里亚·雷克豪律师,里昂十三世街五十九号。我们跟他一年只联络一两次,而且都是把信件寄到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信箱。”
“您认识雷克豪先生本人吗?”
“我只跟他的秘书通过一次电话。老实说,一切手续都是通过邮寄的方式进行,这些事情都是我的秘书在处理,不过她今天去做头发了。现在的律师都很大牌,哪有时间跟你联络!以前那套礼尚往来的规矩,大家都不在乎了。”
这个地址,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我在莫林斯桌上的地图查了一下,立刻证明我的怀疑是对的:这个神秘的雷克豪律师提供的地址,根本就不存在。我马上把这件事告诉莫林斯先生,他却当我是在开玩笑。
“少唬我了!”他笑着回应我,“难不成是我胡说八道吗?别傻了!”
房产中介把肥胖的身躯挤进他那张摇椅,呼哧呼哧喘着气。
“您应该会有律师邮政信箱的号码吧?”
“档案里写的是2837,不过,我那秘书写的数字,我一向都看不懂,您也知道,女人的数字概念都是一塌糊涂,不能当真,顶多啊……”
“可以让我看看那份档案吗?”
“那有什么问题,您拿去看吧!”
我把那张档案详细地看了一遍,数字写得非常端正清楚,邮政信箱的号码是2321。我真不敢想象,这家公司的账目有多糟糕!
“您和富尔杜尼先生熟吗?”我问他。
“一般熟。他那个人非常严厉。我还记得,当初一听说那个法国女人跑掉了,我就邀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去找女人,我知道白鸽舞厅隔壁有个不错的妓院。唉,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帮他找点乐子轻松一下。结果您猜怎么着?他从此不跟我讲话了,在街上看到我也当我是隐形人,根本不跟我打招呼。您说,我们能有多熟啊?”
“真是太令人惊讶了。富尔杜尼家族其他的人呢?您还记得吗?”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喃喃低语,怀念着往事,“我认识富尔杜尼家的老祖父,那个帽子专卖店就是他一手创立的。至于他儿子,就是我刚刚说的那样!不过他那个法国太太真是花容月貌,大美人一个!气质高贵,虽然关于她的谣言满天飞……”
“例如,胡利安不是富尔杜尼先生的亲生儿子?”
“您从哪里听来的?”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我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这种事情我当然知道。”
“这事情是真是假,到现在没人说得清楚。”
“可是,外面一直有传言……”我刻意挑弄他。
“唉!人就是这样,只要听到一点点风声,就可以说得满城风雨。我告诉您,人类的祖先不是猴子,是母鸡!”
“事情到底是怎么传开的呢?”
“您要不要来杯朗姆酒?古巴来的酒,那种加勒比海的味道啊……保证过瘾!”
“不了,谢谢您的好意,您喝就好,我陪您,您就边喝边聊吧!”
安东尼·富尔杜尼这个人,大家都叫他“帽子师傅”。一八九九年,他在巴塞罗那大教堂前的石阶上认识了苏菲·卡拉斯。富尔杜尼那天是来向圣尤斯塔斯许愿的,在所有圣人当中,圣尤斯塔斯以掌管爱情运势闻名,找他求姻缘最灵了。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时已经年过三十,依然是光棍一个,他急着找对象成家,所以一眼就看上她了。苏菲是个年轻的法国女孩,住在里拉尔塔街的女子宿舍,平日教授巴塞罗那豪门子弟钢琴课,以此为生。她没有亲人,也没有财产,有的只是耀眼的青春,以及父亲对她的音乐训练。她的父亲曾是法国尼姆剧院钢琴演奏家,一八八六年死于肺结核,她的音乐教育也因此被迫中止。反观安东尼·富尔杜尼,出身优渥,不久前才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他在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经营知名的帽子专卖店,也希望这门家族事业代代相传。在他眼里,苏菲·卡拉斯是个柔弱顺从、面貌姣好的年轻女孩,看来,圣尤斯塔斯果然灵验,帮他牵了条姻缘线。莫林斯先生是富尔杜尼老先生的朋友,听说安东尼将迎娶陌生女人的消息,他婉言相劝:苏菲看起来的确是个好女孩,但说不定她是想借这个婚姻图什么方便呢?不如再多交往一年吧……安东尼驳斥莫林斯,他坚持自己对未来的妻子了解已经够深刻,其他的女人,他一点兴趣都没有。后来,他们在松园教堂完婚,接着是三天的蜜月旅行,目的地是蒙嘉特温泉。临行的那天早上,帽子师傅诚恳地询问莫林斯先生,床笫之间那档子事应该如何进行?爱挖苦人的莫林斯随口就告诉他,回去问你太太就知道了。结果,富尔杜尼夫妇度蜜月不到两天就回到巴塞罗那。左邻右舍都说,苏菲是哭哭啼啼走进大门的。多年后,薇森蒂塔信誓旦旦地说,苏菲告诉她,那个帽子师傅连她一根汗毛都没碰,于是她干脆主动调情,他却恶言辱骂,说她根本是个妓女,还说他对她那些猥亵的言行极度反感。六个月之后,苏菲告诉丈夫,她肚子里已经怀了孩子:别人的孩子。
安东尼·富尔杜尼看过自己的父亲多次殴打母亲,因此在他的认知当中,打老婆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了。他总是凶狠地揍她,直到她奄奄一息才住手。即使被打得这么凄惨,苏菲依旧抵死不肯透露孩子的亲生父亲是谁。安东尼自有一套逻辑,他认为一定有魔鬼作祟,这孩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罪恶之子,而罪恶之父只有一个:邪魔。他坚信,罪恶已经充斥他家的每个角落,以及妻子的双腿之间……于是,他疯狂地在家里挂满十字架,墙壁、房门以及天花板,到处都是。苏菲发现他在曾经监禁过她的房间挂满了十字架,又惊又怕,泪眼婆娑地问他是不是疯了。他听了火冒三丈,转身毫不客气地掴了她一巴掌。“婊子!你跟其他女人一样……”接着他把她拖到楼梯口,狠狠地用皮带抽打她一顿。隔天早上,安东尼打开家门,打算到楼下去开店营业,却看见苏菲还缩在楼梯口,全身上下都是干涸的血迹,整个人冻得直发抖。医生们尽全力医治她,但终究还是无力将她的右手腕骨完全接好。苏菲·卡拉斯从此再也无法弹奏钢琴,不过,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取名胡利安,以此纪念她英年早逝的父亲。安东尼本来有意将她赶出家门,但一想到家丑外扬恐怕会影响生意,只好作罢。他心想,谁会想跟一个戴绿帽的人买帽子呢?苏菲一直被关在公寓最深处那个阴暗、寒冷的房间。在这个小房间里,她依靠几位邻居太太的协助生下儿子。安东尼过了两天才回家。“这是上帝赐给你的孩子啊!”苏菲对他说,“你如果想惩罚谁,那就惩罚我好了,但请别把气出在这个无辜的孩子身上。孩子需要一个家和一个父亲,我的罪恶不该由他来承担,所以,我求求你,可怜可怜我们吧!”
最初那几个月,两个人都不好过。安东尼决定将妻子降格为女佣,从此不再同床共眠,也不同桌用餐,难得交谈几句,内容必定是关于家务。每个月总会有那么一次,通常是月圆之夜,安东尼会出现在苏菲房里,他不发一语地趴在妻子身上做那档子事,虽然力量勇猛,技巧却不怎么样。苏菲利用这个难得的亲密时刻,试图想以甜言蜜语和温柔爱抚挽回他的心。只是,这个呆板无趣的帽子师傅不解风情,而且他的性欲顶多持续几分钟,通常是几秒钟。几年过去,两人多次亲密接触,但苏菲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安东尼索性再也不踏进苏菲的房间,他宁愿留在自己房里,整夜阅读宗教刊物,希望能从中找到苦恼的出口以及生命的慰藉。
大概是福音教化的关系,帽子师傅力图让自己真心去疼爱那个眼神深邃、爱开玩笑的孩子,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就是无法将小胡利安当成亲生儿子,甚至不把他当儿子看。至于那孩子呢,似乎也对他传授的帽子工艺和宗教教义没什么兴趣。圣诞节来临时,小胡利安以重新编造圣诞人物的故事为乐,刚出生的耶稣被东方三王绑架勒索,下场凄惨。不久后,胡利安爱上了画画,而且画的都是青面獠牙的天使,还编了一堆充满妖魔鬼怪的恐怖故事。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心想引导胡利安走入正途的帽子师傅,终究还是放弃了。那个孩子,天生就不是富尔杜尼家族的人,永远都不可能是。胡利安老是抱怨上学很无聊,所以笔记本上总是满满的涂鸦,画的都是些魔鬼、缠绕的巨蟒、会走路的房子,还有一些不规则的怪图案。那时候的胡利安,对于幻想和虚构故事的兴趣,绝对远超过他对周遭日常生活的关注。安东尼一生遭逢过各种挫败,但没有什么事比这个孩子更伤他的心,他觉得,这小家伙根本就是恶魔派来羞辱他的。
十岁的时候,胡利安宣称将来要当画家,就像委拉斯开兹那样伟大。他的梦想是完成大师在世时来不及构思、绘画的作品,因为委拉斯开兹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应付弱智的王室成员。至于苏菲,或许为了排解寂寞,也可能是怀念父亲,竟然兴起了教胡利安弹钢琴的念头。胡利安一向喜欢音乐、艺术,以及所有在人类社会赚不了钱的梦幻事物,他没多久就学会了基本乐理,后来,他索性把视唱乐谱丢到一旁,决定自己作曲。当时安东尼坚信,这个小男孩心智有障碍,部分原因出自饮食,都怪他母亲三天两头做法式料理。人们普遍认为大量食用奶油会导致道德沦丧和心智混乱,于是,他从此严禁苏菲用奶油做菜。只是效果依然不如预期。
到了十二岁,胡利安对绘画艺术和委拉斯开兹的热情消失了,帽子师傅心中窃喜,但没过多久,他的希望再度落空。胡利安放弃了普拉多美术馆的艺术梦,却有了另一个更危险的嗜好。他发现了卡门街上的图书馆,每次到了父亲允许他出门的时段,他一定往图书馆里钻,沉浸在浩瀚书海里,尽情地阅读小说、诗集和历史。十三岁生日前夕,他宣称将来要成为媲美英国大文豪史蒂文森的伟大作家。帽子师傅没听过这个外国作家,他没好气地泼了胡利安冷水,说他要是能当个石匠就谢天谢地了。到了这时候,帽子师傅已经非常确定,儿子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安东尼·富尔杜尼经常失眠,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总是充满愤怒和挫败。他告诉自己,其实,他是打从心底就喜欢那个孩子。至于那个从一开始就背叛他的贱女人,虽然令人不屑,但他还是一直爱着她。他全心全意爱着这对母子,只是,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去爱他们,一种他自认很正确的方式。他祈求上帝指点迷津,教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一家三口幸福地过日子,当然,如果能按照他的方式去进行更好。他恳求上帝传递讯息给他,即使给个暗示也好。万能的上帝虽然智慧无限,但大概是痛苦的凡夫俗子问题太多,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帽子师傅始终没得到上帝的响应或指示。当安东尼·富尔杜尼在床上咀嚼悔恨和懊恼时,苏菲则在隔壁房里抑郁消沉,看着自己的生命在欺骗、抛弃和愧疚中摆荡。她并不爱她嫁的这个男人,她觉得自己是他的附属品,她带着孩子远走高飞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每次想起胡利安的生父,她总觉得好心酸,这么多年来,她总算学会了憎恨这个人。在长久缺乏沟通之下,富尔杜尼夫妇开始恶言相向,辱骂和指责的怒吼充斥着整个家,尖锐的言语像刀刃一样锋利,能把擅闯禁地的人刮得满身伤痕,通常,无辜的胡利安就是这个下场。后来,帽子师傅经常无端殴打妻子,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打她了,只记得心中的怒火和羞辱。他发誓,绝不容许这种耻辱再次发生在他身上,必要的时候,他会不择手段,即使去坐牢也在所不惜。
大概是上帝垂怜,安东尼偶尔会省悟:他应该做个好人,不需要像他父亲那样。但过不了多久就一切如旧,他的拳头还是无情地落在苏菲柔嫩的肌肤上,而且他渐渐觉得,如果自己不能像个丈夫那样拥有她,那就以复仇者的姿态征服她。富尔杜尼夫妇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就这样过了多年阴暗的岁月,内心和灵魂漠然沉寂。缄默多时之后,他们后来都忘了用来表达真实情感的字句,最终变成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就像这个大城市里的许多家庭一样。
我回到书店的时候,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半。一进门,费尔明立刻对我抛了个嘲讽的眼神,他正站在高高的梯子上,擦拭着伟大的贝尼托先生那套巨著《民族轶事》。
“我说这是谁啊?我们还以为您去探索新大陆了呢,达涅尔。”
“我在路上耽搁了一下。我爸爸呢?”
“他一直等不到您回来,于是自己去送货啦!他要我转告您,他今天下午要去提雅纳帮一个寡妇的私人藏书估价。我看啊,您父亲是深藏不露,对女人挺有一手的。哦,他说您不必等他,时间到了就打烊。”
“他有没有生气?”
费尔明摇摇头,然后轻巧地下了梯子。
“他哪会生气啊!您父亲简直是个圣人。更何况,他也很高兴您终于交了女朋友。”
“啊,什么?”
费尔明冲我眨了眨眼,又舔了舔嘴唇。
“哎呀,臭小子,您真是闷葫芦一个。喂,那个姑娘长得真标致啊,走在路上会让交通大乱哩!气质真好,看得出来,念的一定是好学校,不过,从她的眼神看起来,可是非常娇气……唉,要不是我的一颗心已经给了贝尔纳达,我就去追她了。哦!我都还没告诉您那天喝下午茶的事情呢……迸出火花啦!简直就像仲夏夜的一团火……”
“费尔明!”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您到底在说什么?”
“您的女朋友啊!”
“可是我没有女朋友啊,费尔明!”
“好啦!我知道,现在的年轻人都流行另一种说法,好像叫什么‘宝贝’还是……”
“费尔明,别闹了!可不可以把话说清楚?”
费尔明一脸愕然地望着我,摩拳擦掌的样子仿佛西西里黑手党。
“好吧,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大概是一点或一点半的时候,来了个非常漂亮的小姐,说是要找您。您的父亲和敝人都在,我向您保证,这位小姐绝对不是幽灵!不信的话,我连她身上的味道都可以描述给您听。她散发着一股薰衣草的香味,但又比薰衣草更甜一点,嗯……对了,就像刚出炉的奶油面包!”
“那个奶油面包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是这样的,她在言语之间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非常清楚,她说,礼拜五下午会在约定的地方等您,这个嘛,您自个儿心里有数!我跟您父亲还能怎么想,当然是把您和她想成一对啰!”
“啊,贝亚……”我喃喃说着。
“呃!果然,真有其人……”费尔明兴奋地大叫。
“是的,不过,她真的不是我女朋友。”我说道。
“这种大美女,您还等什么呀!”
“她是托马斯·阿吉拉尔的姐姐。”
“您那个发明家朋友啊?”
我点头。
“真是令人无法置信!说真的,她实在太漂亮了,我要是您啊,无论如何也要把她追到手。”
“贝亚已经有男朋友了,一个军官上尉。”
费尔明唉了一声,随即恼火了起来。
“哼!军人,铁定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人都是不学无术的猴崽子。不过这样也好,因为这么一来,您大可以把他踢到一边也不会觉得内疚。”
“您扯到哪儿去了,费尔明!贝亚打算等那个上尉一退伍就跟他结婚。”
“我是不知道您怎么想,不过,依我看来,这个姑娘不会嫁给他的。”
“您懂什么啊!”
“哎,关于女人和世界大事,我懂得可比您多啦!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女人真正想要的,跟她脑子里想的或嘴巴说的,刚好相反。所以您好好思考一下,事情并没有这么糟糕嘛!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是照着消化和生殖器官的反应去行动的。”
“费尔明,您就别再跟我长篇大论了吧,我已经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还有什么话要说,拜托,讲重点就好。”
“好啦!总之一句话:这个姑娘,完全不像个温柔贤妻。”
“哦,是吗?那么,您看她像是什么样的人呢?”
费尔明自信满满地向我走来。“她是热情如火的那种。”他说着说着,还故意挑起眉毛,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您要知道,我这么说是一种赞美啊!”
费尔明一如往常,说得头头是道,我成了手下败将,决定换个方式绝地大反攻。
“谈到热情,您倒是聊聊贝尔纳达吧,怎么样,那天到底是吻了,还是没吻呢?”
“您别损我啦,达涅尔!别忘了,站在您面前的可是专业的调情高手!只有业余小瘪三才会玩接吻这种把戏。赢得女人的芳心要一步一步慢慢来,整个过程就是一门心理学。”
“换句话说,您被她拒绝了?”
“世上有哪个女人会拒绝我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我再次引述弗洛伊德的说法,打个比方好了:男人的性欲就像灯泡,开关一开,啪嚓一声,立刻亮出火红的灯光。关掉开关,马上就可以冷却下来。女人可不同了,她们的情欲有如科学的奥妙,就像熨斗一样,是渐渐热起来的,您懂吗?就像温火慢炖一锅肉!等她真的烧起来,谁也灭不了那把火,想想毕尔包钢铁厂里的锅炉,就像那样啦!”
我想了想费尔明那套热力学原理。
“所以,您那天就跟贝尔纳达做这些事情啊?”我问他,“让熨斗开始加温?”
费尔明对我眨眨眼。
“这个女人啊,简直就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个性热情如火,心地却像天使一样善良!”说着,他舔了舔嘴唇,“老实说,她让我想起那个哈瓦那混血姑娘,真是热情有劲儿!不过,我这个人其实很传统,从来不占姑娘的便宜,顶多就是在她脸颊上亲一下。我一点都不急啊,您知道吗?让她有所期待才是高招。外面一堆没见识的乡下人以为摸摸女人屁股无所谓,其实这样就已经把她们惹毛了。唉!那些都是不上道的半吊子。女人的心思就像一座微妙的迷宫,虚情假意的鲁莽男子是应付不来的。若想彻底拥有一个女人,您就要学着像她那样去思考,因为,最重要的是掳获她的芳心。至于那让人神魂颠倒的诱人胴体,算是额外赠品。”
听完这一席话,我郑重其事地为他鼓掌。
“费尔明,您简直就是个浪漫诗人啊!”
“哦,不,我这套哲学是跟奥尔特加学来的,而且我是个实用主义者。诗虽然美,但是会骗人,我说的都是真话,就跟西红柿面包一样实在。有位大师是这么说的:你自认是多情的剑侠唐璜,我看你却是虚伪假面薄情郎。我一心追求的是永恒的真爱。您看着好了,我一定会让贝尔纳达成为幸福的女人。”
我笑着点头,他的热情似乎具有感染力。
“为了我,您可要好好照顾她啊,费尔明。贝尔纳达心地太善良,已经被负心男人伤害太多次了。”
“您想我会不知道吗?我早就看出来啦,她就跟战后的寡妇一样,死心塌地得很。您放心,我一定把她捧在手心上,为了让她幸福,要我做牛做马都行。”
“一言为定?”
他像个勇敢的战士,坚定地伸出手来。我立刻握住他的手。
“我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天下午,书店门可罗雀,只来了几个客人,都是好奇地晃了一会儿就走了。我看生意这么清淡,于是建议费尔明干脆休假去吧。
“您去找贝尔纳达,带她看场电影,或者手牵手去闹区逛街也好,她会很高兴的。”
费尔明马上接受了我的建议,随即兴高采烈地跑到后面房间去打点门面。他在店里随时备妥一套体面的衣服,还有各式各样的古龙水,以及一盒发油,行头之齐全,连女明星恐怕都要自叹不如。他从后面房间出来时,简直就像是走出大银幕的电影明星,只是身子单薄了点。他穿着一套从我父亲那儿接收的西装,头戴一顶毛料宽边圆帽,尺寸稍嫌大了点,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在帽子里面塞了报纸。
“对了,费尔明,趁着您还没出门,我想请您帮个忙。”
“那有什么问题,您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
“我请您帮忙的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千万别跟我父亲提起。”
“啊!臭小子,一定跟那个美女有关吧?”
“才不是!事关调查高度机密,您最拿手的。”
“这样啊!追女朋友这种事,我也很拿手呢!我会这么说是要让您知道,您如果需要追女朋友的技巧,来找我就对了。您大可放心,我跟医生一样,一定保密到家。不必扭扭捏捏,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好啦,我会放在心上的。现在来谈正事:我想请您去查清楚,在拉耶塔纳街的邮政总局里,2321号信箱的使用者是什么人。还有,如果可以的话,也请您查查,都是谁去拿信的。您觉得能查出来吗?”
费尔明扯下袜子,用圆珠笔把号码写在脚踝上。
“小事一桩。政府单位的资料,没有我查不出来的。给我几天时间,到时候我给您一份完整的报告。”
“这件事,一个字都别跟我父亲提起啊,好吗?”
“放心!别忘了,我跟埃及狮身人面金字塔一样,嘴巴紧得很!”
“实在太谢谢您了!好啦,您快去吧,祝您玩得愉快!”
我举手敬礼向他道别,看着英俊潇洒的他像只骄傲的公鸡似的走掉了。费尔明走后,大概不到五分钟,店门上方的铃铛响了,我正在查看账簿和订单,一听到声响,立刻抬起头来。走进店里的是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帽子压得低低的,嘴上留着一道细细的胡子,一双蓝眼呆滞无神,一脸推销员式的笑容,既虚伪又做作。可惜费尔明不在,每次有人来书店推销樟脑丸或其他杂货的时候,他三两下就能把对方打发走。那个人咧着一张油嘴直对着我笑,随手拿起门口书架上一本尚待分类、标价的书,脸上一副很不屑的样子。我暗想着:你休想卖我任何东西,连“午安”都别想卖给我了。
“字好多啊!”他说道。
“嗯,书嘛,通常都有不少字的。先生,有什么需要我为您服务的吗?”
那个人把书放回架上,表情冷淡地响应我的问题:“要我说,看书是那些闲着没事干的人才会做的事,例如女人就是。平常要干活的人,哪来闲工夫看故事?日子可不是那么好过的,您不觉得吗?”
“这是一种意见罢了。您有什么特别想找的书吗?”
“这不只是意见,而是事实。这个国家不就是这样吗?大家都不想努力工作,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您不觉得吗?”
“我不知道,先生。大概是吧!您也看到了,我们这里只是卖书的地方!”
那个人走近柜台边,眼神不断在书店内飘移着,凑巧落在我脸上,我和他定定相望了半晌。不管是长相或作风,这个人总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我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他那个样子,根本就是扑克牌上印的那几张脸,又像是从几百年前的古籍里走出来的老古板。他的外表死气沉沉,却兼具炽热如烈焰的特质,仿佛穿着一套被诅咒的西装去参加周日弥撒。
“请问,有什么能您效劳?”
“我才是来这里为您服务的人。您是这个地方的老板吗?”
“不是,老板是我父亲。”
“贵姓大名?”
“您是指我还是我父亲?”
那个人对我露出了轻蔑嘲弄的笑容。尽管傻笑吧,我心想。
“我看到招牌上写着森贝雷父子,指的就是两位吧?”
“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请问,您到小店来有什么事吗?还是,您想找什么书?”
“我来这里,全是一番好意,主要是想让您知道,我已经注意到了,两位和不三不四的人有瓜葛,尤其是同性恋和犯罪的流浪汉。”
我惊讶地看着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那个人狠狠地注视着我。
“我指的是娘娘腔和小偷。这下您该不会不懂我在说什么了吧!”
“不好意思,我完全不懂您在说些什么,也没兴趣知道。”
他点点头,面露狰狞,非常愤怒。
“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您应该很清楚费德里科·佛拉比亚最近的不法行径……”
“费德里科先生是我们这儿的钟表匠,也是邻里都称赞的好人,我不相信他会有什么不法行为。”
“我指的是他的人妖打扮。我非常清楚,这个同性恋经常光临这家书店,我猜大概都是来买言情小说和色情图片吧!”
“请问,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这时候,他掏出皮夹,打开来摊在柜台上。那张肮脏的警察证件上,贴着一张年轻的大头照,姓名字段上写着——刑事组组长:弗朗西斯科·哈维尔·傅梅洛。
“小鬼,跟我讲话客气点!不然,我随便弄个贩卖共产思想书籍的罪名,就够你父子俩吃不完兜着走了,懂吗?”
我很想反驳他,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像结冻了似的,卡住了。
“还有,那个同性恋不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那家伙迟早会进警察局吃点苦头,就跟他那些不男不女的同党一样,我相信他受了教训就会学乖了。让我比较烦心的,倒是我收到的一份报告上面写着,这家书店聘用了一个窃贼,一个令人唾弃的败类……”
“我不懂您在说什么,警察先生。”
傅梅洛窃笑了几声,那副邪恶、讨厌的德行,和黑帮没两样。
“天知道这家伙现在用什么化名。多年前,他借用曼波舞王维佛瑞多·卡玛谷伊这个名字,自称是巫术专家以及国王的舞蹈老师,还说自己是女间谍玛塔·哈莉的情人。他还用过驻外大使、艺术家和斗牛士的名字,多得数不清了。”
“很抱歉,我实在帮不上忙,因为我不认识半个叫作维佛瑞多·卡玛谷伊的人。”
“您当然不认识了,可是,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对不对?”
“不知道。”
傅梅洛再次冷笑了几声。他那强悍而做作的笑容,已经透露出内心的愤怒情绪。
“我看您就是喜欢把事情复杂化,是吗?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好意来让您知道,跟不法之徒牵扯在一起,后果恐怕会不堪设想。没想到,您倒是把我当骗子了。”
“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非常感谢您的到访和提醒,但是我向您保证,真的没有……”
“少跟我废话!真他妈的把我惹火了,我先把您揍一顿,再抓去关起来,懂吗?不过,我今儿个心情好,先给您一个口头警告就算了。您应该知道如何选择朋友吧!如果喜欢跟人妖和小偷为伍,那您大概跟这两种人是同类!碰到我这个人,事情必须黑白分明,如果不是站在我这边,就是在跟我作对。这就是现实人生,懂吗?”
我默不作声。傅梅洛点点头,冷笑了几声。
“很好,森贝雷,您自己看着办,咱们一开始就把气氛搞僵了。您如果要自找麻烦,很快就会惹祸上身。现实人生可不比小说情节,您知道吗?在现实生活中,必须选边站才行。显然您已经做了选择,而且还愚蠢地挑了输家!”
“拜托,请您马上离开!”
他咧着嘴,一脸神秘的冷笑,走到门边。
“我们还会再见的。告诉您的朋友,傅梅洛警探已经盯上他了,请代我问候他啊!”
这个不速之客意外的来访和他那令人厌恶的言语始终在我脑海萦绕不去,这一下午的心情都被他搞砸了。我心神不宁,在柜台边踱步了十五分钟,胃痛得打结,于是我决定提早关店,出门去散步。我在街上随意逛着,脑中却一再浮现那个邪恶坏蛋的谩骂和恐吓。我在反复自问,到底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和费尔明?但想了又想,我总觉得,傅梅洛的动机纯粹是想挑起我们的忧虑、恐惧和慌乱。我决定不跟他玩这场游戏。只是,他对于费尔明过去的那段谈话,却让我很不安。但我随即又为自己感到汗颜,因为我居然把那个流氓警察的话当真了。在街上来回逛了好几趟,我终于打定主意,就把这件事藏在记忆深处,从此不再想起。回家路上经过社区的钟表行,费德里科先生站在柜台后方对我挥手,招呼我进去坐坐。这个钟表匠为人亲切,总是笑脸迎人,一向把大家的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管有什么问题找他,他总是能冷静地找出解决办法。一想到他已经被列入傅梅洛的黑名单,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我很犹豫,不知是否该把这件事情告诉他,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涉及他的私生活,我无权干预……我越想越迷惘,一脸苦笑走进钟表店。
“你好啊!达涅尔,咦,怎么脸色那么难看啊?”
“今天诸事不顺。”我说,“您怎么样,还好吧,费德里科先生?”
“还可以啦!现在的钟表制造技术不比从前啰!所以,找我修理钟表的人也多了。再这样下去,我得找个助手来帮忙才行。你那个发明家朋友有兴趣吗?他双手灵巧,一定很适合。”
我不敢想象,如果托马斯·阿吉拉尔真的接受了“变装皇后”费德里科先生提供的工作,他那望子成龙的父亲会有多么激烈的反应!
“嗯,我会跟他说的。”
“对了,达涅尔,你父亲两个礼拜前拿了个闹钟来修理,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把闹钟弄坏的,总之,买个新的比较划算。”
我记得好几次,夏夜炎热难眠,父亲会到阳台上去睡。
“他不小心把闹钟摔到楼下了。”我说。
“我想也是。你问他该怎么办。我这里有雷迪安牌的闹钟,可以便宜卖他。我看你干脆先拿一个回去让他试用吧,喜欢的话再过来找我付钱。如果不喜欢,你改天拿来还我。”
“实在太谢谢你了,费德里科先生!”
他立刻动手把闹钟包起来。
“这可是高科技呢!”他神情愉悦地说,“对了,我非常喜欢几天前费尔明帮我挑的那本书,格雷厄姆·格林的作品。这个费尔明,选书的眼光真是没话说。”
我频频点头。
“对啊!他真的很棒。”
“我发现他从来不戴表呢!你回去告诉他,请他改天过来一趟,我送他一块表。”
“我会告诉他的,谢谢您,费德里科先生!”
费德里科将闹钟交给我之后,仔细把我打量了一番,然后皱起眉头。
“达涅尔,你真的没事吧?”
我笑着点点头。
“我真的没事,费德里科先生。您好好保重啊!”
“你也是,达涅尔。”
回到家后,我发现父亲倒在客厅沙发上睡着了,胸前还放着报纸。我把闹钟放在桌上,留张纸条告诉他:这是费德里科先生要我拿回来的,他让你把旧的丢掉。接着,我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我没开灯,径往床上一瘫,不由想起那个警官,还有费尔明和钟表匠,想着想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我在走道上探头一望,父亲已经拿着新闹钟回房去睡了。家里漆黑一片,而这个世界似乎比前一天更黑暗、更邪恶了。我终于了解,其实自己本来一直不相信世上真有傅梅洛警官这个人,如今却仿佛有千百个傅梅洛警官在纠缠着我。我走进厨房喝了杯冰牛奶,默默在心里自问,住在小旅馆里的费尔明,一切可好?
走回房间后,我努力想抹灭那个警察在我脑海中烙下的影像,努力想再入睡,但我很明白,恐怕是不可能了。我起身开灯,从口袋里拿出早上从奥萝拉女士那儿偷来的那封寄给卡拉斯的信,打算仔细拜读一番。我把信封放在书桌上。那是个羊皮纸似的信封,四周已经泛黄,触感好像黏土。邮戳有点模糊了,上面的日期是“一九一九年十月十八日”。封口的封腊已经脱落,八成是奥萝拉女士的杰作。封口上有一小片红色色块,似乎是印上去的口红,上面还写了寄件人的地址:
佩内洛佩·阿尔达亚
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巴塞罗那
我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一张赭红色信纸整齐对折着。信件是用蓝色的墨水笔写的,开头的字迹略显凌乱,但越写越端正。这一张信纸,尽是如烟往事。我把它摊在桌上,屏息细读。
亲爱的胡利安:
今天早上,我才听豪尔赫说,你已经离开巴塞罗那,踏上了你的寻梦之旅。我一直很害怕你那些梦想迟早会把你从我手中夺走。我真希望能见你最后一面,让我好好凝视你的双眼,让我把这封信里说不完的话都告诉你。我们的计划完全走样了。我太清楚你的个性,所以我知道你不会写信给我,也不会让我知道你的地址,因为,你想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知道,你恨我不守信,居然没有出现在我们相约的地方。你相信我吗?是我没有勇气!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当你独自坐在那班车上,一定认为是我背叛了你的感情。我多次试图想透过米盖尔联络你,无奈他总是漠然地告诉我,你已经不想知道关于我的任何事情。胡利安,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样的谎话?他们究竟在你面前说了我什么?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
如今,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你。我失去了一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永远离我而去,在你忘了我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一点都不恨你,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失去你,你永远不会像我爱你那样来爱我。我要让你知道,我对你一见钟情,爱意从未间断,此时此刻,我对你的深爱更甚以往,即使你毫不在乎。
我瞒着所有的人,偷偷写了这封信给你。豪尔赫发了毒誓,只要再看到你,他一定会杀了你。我已经被监禁了,别说走出家门,连向窗外探身都不允许。我想,他们大概永远都不会原谅我。有个可靠的密友答应会帮我把这封信寄给你。我不便提起他的名字,免得他无端受牵连。我也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你的手上,假如你真的收到,而且决定要回信给我,聪明的你一定会想到好办法的。我写信的同时,还想象着你坐在火车上,心怀梦想和背叛的伤痕,躲开了我们所有人,也逃避了你自己。胡利安,纸短情长,我还有好多话要说,就是不能告诉你。那些事情,我们以前一直被蒙在鼓里,我想,你还是永远别知道的好。
我只有一个愿望,胡利安,祝你幸福!希望你的梦想都能成真,或许你会渐渐把我遗忘,但我依旧期望着,总有一天,你终究会知道,我是如此深爱着你!
永远爱你的佩内洛佩
17
那一晚,我拿着佩内洛佩·阿尔达亚那封信,一读再读,甚至可以倒背如流。读了信之后,不速之客傅梅洛警官留下的晦气,一下子就被我抛到脑后。我整晚没睡,全神贯注地读着那封信,思索信中传达的讯息。天色蒙蒙亮时,我决定出门一趟。我悄悄穿好衣服,在玄关的柜子上给父亲留了张纸条,告诉他我有事必须出去一趟,早上九点半就会回到书店。
一走出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依然沉睡在微光中的街道,在光影交错的灰蓝氛围中,地上偶有昨夜雨后的积水。我连忙将外套纽扣全都扣上,领子拉得高高的,不疾不徐向加泰罗尼亚广场走去。地铁站的楼梯口,暖乎乎的热气缓缓溢出。我在加泰罗尼亚铁路局的售票口,买了一张到迪比达波的三等座火车票。车厢里坐满了正要上班的公务员、女佣和工人,工人带着用报纸包好的三明治,有砖头那么大。我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下,头靠着车窗,一路闭目养神。在迪比达波下车之后,我站在街上,忽然觉得眼前所见仿佛是另一个巴塞罗那。天色渐渐亮了,云朵出现了紫色镶边,映照着大道上气派的豪宅大院。一辆蓝色有轨电车在朦胧晨雾中缓缓驶过,我跟在后面跑了一段,然后,在司机严峻的目光之下,终于踩上了电车的台阶。木制的车厢里,没什么乘客,只有两个修士和一名肤色黝黑、神色哀伤的妇人,在摇摇晃晃的车厢打着瞌睡。
“我到前面三十二号那里就下车。”我努力展现最可爱的笑容,客气地对司机解释。
“您就是去天涯海角也一样!”他表情漠然地驳斥我,“上了车,就是耶稣基督的门徒都得付钱!要么付钱,要么走路,忠告不要钱。”
那两个脚穿凉鞋、身披咖啡色道袍的圣方济修士,频频点头称是,还把手上的粉红色车票亮给我看。
“既然这样,那我就下车好了。”我说,“因为我身上没带零钱。”
“您请便!不过,请您到下一站停车的时候再下去吧,我可不想处理意外事故。”
电车爬坡的速度几乎和步行差不多,车子在树荫中穿梭,从车窗望出去,一幢幢城堡般的豪宅从眼前掠过,我想象着豪宅内的情景,雕像、喷泉、马厩、小教堂……大概样样都不缺吧。我从靠车门那一侧探头张望街景,忽然在树丛中瞥见白衣修士塔。接近拉蒙麦卡雅街转角时,电车渐渐停了下来。司机拉了一下车上的铃铛,严厉地瞪着我。
“快点!小子,可以下车了,三十二号就在前面。”
我赶紧跳下车,看着蓝色电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晨雾中。阿尔达亚家族的大宅院就在对街,铁栏杆上爬满常春藤,落叶掉了满地。一扇小门隐匿在栏杆里,锁得很牢靠。门上攀爬着黑色蛇形似的铁艺,正好是“32”这个数字。我试图打望里面,可惜一片漆黑。门上的钥匙孔已经布满一层深红色铁锈。我跪了下来,希望能一探豪宅庭院究竟是何景致,却只看到一片杂草,草丛旁有个东西,我想大概是喷泉,但又像是一座举手指天的雕像。过了半晌,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是一座石雕,雕的是一只手,喷泉旁还散布着其他雕塑,可惜我实在看不出样子。更里面的大理石阶梯在灌木丛中隐约可见。阿尔达亚家族的财富和荣景已经没落多时,此地根本就是座废墟。
我往回走到转角,从建筑物南侧往内看。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豪宅内的几座尖塔。这时候,我发现有个人影闪过,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身穿蓝色睡袍的瘦削男子,挥舞着大扫把,努力扫着人行道上的落叶。他一脸疑虑地盯着我看,我猜他大概是附近某一栋豪宅的门房。我勉力挤出在书店训练出来的商业式笑容。
“您早啊!”我非常有礼貌地向他打招呼,“您知不知道,阿尔达亚家族这栋房子是不是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仿佛我在讲天方夜谭。这个身材瘦小的男人,手摸着下巴,他的手指有点焦黄,八成是廉价的塞塔牌香烟熏出来的。我真后悔身上没带烟盒,否则就可以用香烟跟他套近乎了。我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了掏,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派上用场。
“这地方,至少有二十或二十五年没人住了吧!”那个门房说话的语气平淡而微弱,好像刚挨了一顿毒打。
“您在这里很久了吗?”
瘦小男子点点头。“打从一九二〇年开始,我就在这里替密拉贝尔家当伙计了。”
“您知道阿尔达亚这一家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您大概也知道吧,在共和国年代,这个家族几乎破产了!”他说,“罪有应得……我知道得不多,都是从密拉贝尔夫妇那儿听来的,他们两家人以前往来很密切。我记得,他们家的大儿子豪尔赫后来远走国外,去了阿根廷,好像开了间工厂。有钱人哪!想去哪里都行。对了,您身上有烟吗?”
“很抱歉!我没带烟,不过,我这里有瑞士糖,这种糖果的尼古丁含量据说和基督山牌的雪茄一样多,同时又富含维生素……”
门房不情不愿地皱起眉头,不过还是勉强接受了。我把柠檬口味的瑞士糖递给他,这是费尔明好久以前给我的糖果,刚刚才在口袋里找到的。我肯定它还没发霉。
“挺好吃的!”门房老先生说道,嘴巴里含着糖果,嚼得津津有味。
“您正咀嚼着本国糖果制造业的骄傲!佛朗哥大元帅都是手抓着一大把吃个不停,像在啃焦糖杏仁果一样。对了,您有没有听说过阿尔达亚家族的女儿佩内洛佩?”
门房老先生拄着大扫把苦思,模样就像罗丹的雕塑名作《沉思者》。
“我看您大概是搞错了吧?阿尔达亚家并没有女儿啊!他家只有儿子。”
“您确定?据我了解,一九一九年左右,这栋房子里住了个名叫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年轻女孩,应该就是豪尔赫的妹妹吧?”
“可能吧?我刚刚也跟您说了,我是一九二〇年才到这里来工作的。”
“这个别墅现在的主人是谁啊?”
“据我所知,这房子还在找买主呢,不过,听说他们也考虑把房子拆了用这块地盖学校。说实在的,能这样做是最好不过了。把它夷为平地,一块砖都别留下来。”
“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门房老先生神秘兮兮地看着我。接着,他咧着嘴笑,我这才发现,他的上排牙齿起码已经掉了四颗。
“阿尔达亚这家人哪!全都阴阳怪气的,您懂我的意思吧?”
“我不懂,这话怎么说呢?”
“您知道,外面传言很多啦,我这个人呢,对于那些胡乱编造的故事,可不会随便就相信,可是啊,听说已经不止一个人在里面踩到不干不净的东西啦!”
“您是说这栋房子闹鬼?”我很想笑,但努力忍住了。
“您尽管笑吧!可是,我告诉您,既然有风声的话,可见……”
“您看见过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见是没看过,不过,我真的听到过怪声!”
“什么样的怪声?”
“事情是这样的,很多年前,有一天晚上,我陪华内特少爷进去过,是他坚持要我陪他去的,您知道吗?我自己是一点都不想踏进那个地方……结果,就像我刚才跟您说的,我听见了怪声。嗯……听起来像是哭声。”
门房老先生当场模仿起那个怪声。在我听来,根本就像重感冒的人在哼小调。
“说不定只是一阵风吹过吧?”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也有可能!不过,我老实告诉您,我听了那声音,当场觉得毛骨悚然!哎,您还有没有糖果?可以再给我一颗吗?”
“您尝尝这喉糖吧!吃了甜食以后,应该要润一下喉。”
“好吧!”门房老先生立刻伸出手来。
我干脆把整盒都给他。他滔滔不绝讲了大半天阿尔达亚家族的传奇故事,早就口干舌燥,浓郁的洋甘草味似乎对他很有帮助。
“我跟您讲一件事,咱们俩知道就好。有一次呢,华内特少爷,对了,他是密拉贝尔家的儿子,块头大概是您的两倍,顺带一提,他现在是国家篮球代表队队员……少爷有几个朋友,对阿尔达亚家族这栋房子的灵异怪事略有耳闻,于是缠着少爷带他们进去瞧瞧。接着,我家少爷就来缠我啦!说什么都要我陪他一起去,唉,别看他块头那么大,光会说大话,胆子小得很!您知道,娇生惯养的小孩就是这样,为了在女朋友面前吹嘘,他偏要晚上去,结果进去不久就吓得尿裤子。您现在看到的是房子在白天的样子,到了晚上,这地方完全换了个样!少爷执意要上二楼,我就坚持不进去,唉!您要知道,当时这房子起码闲置了十年,就这么闯进去搞不好会犯法。少爷说这房子不平静……他说好像听到有个房间传出声响,房门却锁起来了,怎么都打不开。怎么样,您听了有何感想啊?”
“我想,那大概也是风吹的声音吧?”
“那我再告诉您一件事吧!”门房老先生压低了音量,“有一次,我在广播里听到,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神秘异象啊!您看看,大家都说真正的圣毯已经找到了,就在萨尔达尼奥拉的中心。为了不让穆斯林人找到,它被缝在了一块电影幕布上。因为穆斯林会借此宣称耶稣基督是黑人。这下您又该怎么说呢?”
“我无话可说。”
“我不是说了吗,很多的神秘异象!这个大宅院,一定要夷为平地才行。”
我向门房先生道了谢,沿着大道往回程方向走到了广场,我抬头一望,看见在云层中渐渐苏醒的迪比达波山。我突然很想搭缆车上山,看看山上历史悠久的游乐园,里面有我想念的旋转木马和机器人。可惜我已经答应了父亲,一定要准时回书店上班才行。走回地铁站途中,我想象着胡利安·卡拉斯也曾经走在这条人行道上,凝望着那排样貌如昔的宏伟建筑,还有气派的大理石阶梯、花园里的雕塑……或许,他也在这里等待蓝色电车载他攀上山头。走到大道尽头时,我掏出佩内洛佩一脸灿笑站在花园中的照片。她清澈的眼眸里,全是对未来满心的期待——“爱你的佩内洛佩”。
我想象着在我这个年纪的胡利安,双手捧着那张照片,说不定就在同样的树荫之下……可以想见,满面笑容的他,自信地展望着美好未来,如此宽阔、光明,就像这条壮观的大道。霎时,我心想,那屋子里并没有鬼魂流连,只有失落的回忆驻足在此。眼前这和煦的晨光,转瞬即逝,只存在于我注视着的一秒又一秒中……
18
到家之后,我发现父亲和费尔明已经开了书店店门。我想上楼随便吃点东西。父亲在餐桌上留了吐司、果酱和一壶咖啡。我在十分钟内解决了早餐,然后赶紧下楼,悄悄从靠一楼大厅的书店后门进去,直接来到我的置物柜前。我套上工作时必穿的围裙,免得衣服被箱子和书架上的灰尘弄脏了。置物柜最隐秘的角落有个保存多年的黄铜盒子,至今仍有饼干的味道。我在饼干盒里收藏了各式各样的小东西,没什么用途,但又舍不得丢,像是无法修好的手表和钢笔、老旧的铜板、迷你玩偶、弹珠、我在迷宫花园捡回来的子弹弹壳,以及二十世纪初的巴塞罗那老明信片。在那一堆杂乱的小东西上面,伊萨克·蒙佛特的女儿努丽亚的地址,是我回遗忘书之墓把《风之影》藏起来的那天他交给我的。我站在一排排书架和箱子堆里,靠着一点昏黄迷蒙的光线,把地址仔细看了一遍。接着,我把饼干盒盖上,把写了地址的旧报纸塞进了皮夹,悄悄走进书店,准备将我的心力贡献给这个天天一成不变的工作。
“两位早啊!”我问候他们。
费尔明正忙着为好几箱书籍分类,刚到的新货,是一个住在萨拉曼加的收藏家寄来的,我父亲检视之后,正苦思冥想装着德语版路德教伪书的箱子上写着高级香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感谢上帝给予我们这更加美好的下午!”费尔明怪腔怪调地唱着,暗示着我和贝亚的约会。
我根本不想理他,决定开始每月一次的对账工作,以及核对各种收据和货品收发单据。在我们单调的工作环境里,唯一的调剂就是广播,此刻收音机正播放流行歌手安东尼奥·马钦的精选歌曲。对我父亲来说,加勒比海风格的轻快音乐只会让他浑身不自在,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听了,因为这种音乐能让费尔明回忆起他最思念的古巴。同样的情景每周都会上演:我父亲关起耳朵,练就一身充耳不闻的功夫,费尔明则是跟着旋律尽情地扭动身子,播广告的时候,他就趁机大谈当年在哈瓦那的历险奇遇。书店店门敞开着,一阵阵新鲜面包和热咖啡的香味飘了进来,让人闻了就快活。不久,我们楼上的邻居麦瑟迪塔丝从市场买菜回来了,她在书店橱窗前停下脚步,探头进来望了又望。
“早啊,森贝雷先生!”她的语调轻快悠扬,好像在唱小曲。
我父亲对她笑了笑,脸都红了。我总觉得,其实他对麦瑟迪塔丝很有好感,只是碍于他个人的道德约束,只好默默把情意藏在心里。费尔明偷偷用眼角余光瞄了她一眼,舔了舔嘴唇,屁股继续不停地摇啊晃的,仿佛进来的是个吉卜赛人。麦瑟迪塔丝打开其中一包纸袋,送了我们三个鲜艳欲滴的苹果。我想,她大概还想着到书店来上班吧,每次看到外来入侵者费尔明,她一向毫不避讳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这苹果又大又漂亮!我一看到就心想:这么好的东西,最适合送给森贝雷先生了!”她娇嗔着,“我知道,像您这样的知识分子都喜欢吃苹果,就像那个艾萨克·贝拉。”
“是艾萨克·牛顿,小傻瓜!”费尔明热心地纠正她。
麦瑟迪塔丝怒视着他,仿佛看到仇人一样。
“好,您最聪明了!真是好心没好报,别忘了,这三个苹果,有一个还是给您的啊!我看,就是送您一个烂葡萄柚都嫌浪费。”
“这位小姐,感谢您的好意,只是,您那娇嫩玉手摸过的禁果,只怕我吃了会起疹子……”
“拜托!费尔明……”我父亲出面制止他。
“是,遵命,森贝雷先生!”费尔明乖乖闭上了嘴巴。
就在麦瑟迪塔丝气呼呼地数落费尔明的同时,外面传来人群骚动的嘈杂声。我们四个人不发一语地等着,期望能听出一点动静。街上闹哄哄的,不时还传来怒骂。麦瑟迪塔丝小心翼翼地走到店门口去探究竟,接着,附近几个商家老板慌慌张张地走过我们店门口,个个都是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没多久,老邻居兼发言人安纳克莱托·奥尔莫先生就来了。安纳克莱托是退休的高中教师,拥有西班牙文学学位,精通各种人文知识,他和七只猫住在二号二楼的公寓。从教职退休后,他偶尔利用闲暇替知名的大出版社写封底文案,邻里间谣传,听说他曾以“鲁道夫·皮东”为笔名,撰写情色小说。私底下的安纳克莱托先生是个和蔼可亲、个性温和的大好人,不过,在众人面前,他觉得自己必须扮演好儒雅学者的角色,说话老是喜欢引经据典,所以大家帮他取了个“老学究”的绰号。
那天早上,安纳克莱托老师满脸通红、神情哀伤地来到书店,拄着象牙拐杖的双手不停颤抖。我们四个人心生好奇,不约而同盯着他看。
“安纳克莱托先生,发生什么事啦?”我父亲问他。
“佛朗哥死了!一定是这样……”费尔明妄下结论。
“闭嘴!混蛋……”麦瑟迪塔丝打断他的话,“让博士先生说话!”
安纳克莱托先生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身子,以他惯有的威严,娓娓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亲爱的朋友们,生命就如一场悲剧,即使尊贵如上帝,也难免要尝尝这苦不堪言的滋味。昨晚凌晨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城市正在熟睡中,没想到,费德里科·佛拉比亚·布哈德斯先生,我们这位一向热心公益、待人亲切的好邻居,也就是与您的书店仅隔三户之外的钟表行老板,被警方逮捕了。”
我的心立刻往下一沉。
“哎哟!耶稣、圣母玛利亚……老天啊!”麦瑟迪塔丝在一旁叨念了起来。
费尔明气急败坏地“哼!”了一声,看来,那个警察流氓头子还活得好好的。
安纳克莱托先生深呼吸了一下,继续说:“根据亲近市警局高层的可靠消息来源指出,执行逮捕行动的是两位曾获颁勋章的刑警队警官,昨晚午夜过后,他们突然出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附近的小酒吧里,把一身妖艳女装打扮、在舞台上又唱又扭的费德里科先生抓走了,据说,当时台下的观众大多是心智不成熟的青少年。这群被上帝遗忘的可怜孩子,昨天下午才脱离了教会的庇护,晚上就到声色场所上台脱裤子纵情狂舞,那话儿硬邦邦地挺着,口水流个不停。”
麦瑟迪塔丝猛在胸前画十字,对那种放荡行为完全无法苟同。
“有些无辜孩子的母亲接到警察局通知之后,立刻对外公布了这个丑闻。唯恐天下不乱的嗜血媒体,马上就闻到了那股腥味,再加上警方公关帮了大忙,两位警官到场抓人不到四十分钟,《真相日报》的记者奇戈·卡拉布也到了现场,打算赶在截稿前替读者准备一道够味的麻辣大杂烩,不消说,内容当然是极尽低俗、耸动,标题还做得很大……”
“事情怎么会这样呢……”我父亲说,“我一直以为费德里科先生受过教训之后,应该学乖了才对。”
安纳克莱托先生严肃地点点头。
“是啊!不过,您也别忘了,俗语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更凄惨的还在后头。”
“既然这样,那就请您长话短说,别兜圈子了。您一直在那儿咬文嚼字,我听了都快咬到自己的舌头啦!”
“别理他,我就喜欢听您这样说话,好像在播新闻一样!博士先生……”麦瑟迪塔丝说。
“谢谢你,孩子,不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老师而已。回到刚才的话题,我就不拐弯抹角,不再赘言了。事实上,这位钟表行老板曾有几次在类似情况下被捕,也就是说,在市警局的档案资料中,他已经有前科了。”
“市警局那些家伙,根本就是戴着勋章的败类。”费尔明愤愤不平地插上一句。
“我对政治没研究,不过,我可以告诉您的是,可怜的费德里科先生被拖下舞台,两位警官用酒瓶毒打了他一顿,把他带回拉耶塔纳街的市警局侦讯。他们或许开玩笑羞辱他,还赏了他几个耳光吧,但最凄惨的还是昨天晚上被傅梅洛警官毒打的那一顿。”
“傅梅洛……”费尔明低声念着,光是提到这个名字,就能让他吓得发抖。
“没错,就是傅梅洛,这个治安大功臣,前阵子才成功破获了维嘉坦街的非法赌场案,昨晚他接到一通心急如焚的母亲打来的报警电话,那群逃学的教会学校男学生里面,带头的就是她儿子佩佩特·瓜迪奥拉。接获报案时,这位知名的警官大人才刚吃过晚饭,还灌了十二杯双份白兰地,但他决定亲自出马办案。一到现场,看到火辣艳舞,傅梅洛随即指示办案的警官,这个‘烂骚货’需要好好教训一顿——虽然在场有位小姐,但别怪我用这么粗俗的字眼啊,实在是非得这么说才精准——于是,我们这位依然是王老五的钟表行老板费德里科先生,虽然个性天真善良,只是碰巧和那群青少年在酒吧同时出现,但警方不管这么多,还是把他关进地牢,和一群罪犯共处了一晚上。各位大概都听说过那个地牢,卫生条件极其恶劣,唉!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是出去玩乐一下,竟然会落到锒铛入狱!”
说到这里,安纳克莱托先生神情忧伤,大致描述了受害者的状况,毕竟,费德里科也是我们大伙儿的老朋友了。
“各位都很清楚,费德里科先生性格温顺,慈悲善良。如果有只苍蝇飞进了钟表行,他不会打死它,而是打开门窗,让同样是上帝子民的小昆虫回到大自然。据我所知,费德里科是个信仰虔诚的人,热心参与教会活动,只是,他也免不了有些恶习,就在那么寥寥可数的情况下,恶习征服了他的善念,于是,他就男扮女装出去找乐子。但是,他修理手表和缝纫机的手艺无人能及,而且他对街坊每个人都是那么和蔼亲切,不只对熟识的老朋友如此,即使是那些不知道他有变装癖、喜欢去声色场所的人,他也是很客气的。”
“听您这样的语气,好像他已经死了一样!”费尔明嘟囔着,脸色很沮丧。
“死倒是没死,多亏上帝保佑!”
我松了一口气。费德里科家里还有八十多岁的高龄老母,左邻右舍都叫她佩碧塔,老太太已经完全失聪,大家说她放屁的声音非常响,都能把阳台上的麻雀吓跑。
“佩碧塔老太太当然不知道。”老学究继续说,“她的宝贝儿子费德里科,其实整晚都关在污秽不堪的地牢,牢里那群邪恶的坏蛋,先是把他当妓女一样猥亵、嘲弄,玩腻了他那干瘪的肉体之后,再把他毒打一顿,围观的犯人则在一旁鼓掌欢呼:‘臭婊子,娘娘腔,去吃屎,不要脸的婊子……’”
大家沉默不语,心情异常沉重。后来,麦瑟迪塔丝忍不住啜泣起来,费尔明很想安慰她,作势要把她搂在怀里,但她不领情,一下子就躲开了。
19
“各位自己去想象那幅景象吧!”安纳克莱托这么一讲,大家更觉得沮丧。
对于事情的结局,大家也不抱什么期望了。接近中午时,一辆灰色的厢型警车把费德里科丢在他家门口。他身上的伤口还在淌血,衣服已经被撕烂,出门时穿戴的精致假发和华丽洋装都不见了。牢里的囚犯在他身上撒尿,而他那张脸,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面包店老板的儿子发现他蜷缩在大门口,哭得像孩子似的,全身还不停地颤抖着。
“真是太没天理了!老天爷,太不公平了……”麦瑟迪塔丝幽幽说着,她倚在书店门边,刻意要远远躲开费尔明,“唉!好可怜啊,这个人,心软得跟面包一样,而且从来不得罪人,他只是喜欢打扮得妖艳妩媚,然后去唱几首歌,这样是招谁惹谁了?就是有人这么坏!”
安纳克莱托先生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些人不是坏,”费尔明反驳她,“是蠢!两者是不一样的。坏不坏是从道德和思想层面来定义。然而,蠢蛋都是不思考也不讲理的。他们只凭本能行动,就像动物园的野兽,他们自认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自以为是,嚣张得很,到处为非作歹,干尽他妈的坏事,请原谅我的措辞……只要有什么看不顺眼的,不管是颜色、宗教、语言、国籍,或者像费德里科先生这种有特殊癖好的人,他们就会动手欺负人。这个世界,宁可多几个真正的坏人,也不要这种四不像的败类!”
“您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多一点基督教悲天悯人的慈悲心,少点儿坏心眼,唉,这个国家已经快成了野兽王国了!”麦瑟迪塔丝不客气地打断费尔明,“望弥撒的很多,但是都没把耶稣基督的教诲当一回事!”
“麦瑟迪塔丝,我们今天不谈宗教产业这个议题,虽然那也很令人头痛,而且根本没办法解决。”
“怎么,这下连无神论都出来了!我请问您,神父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
“拜托,两位别斗嘴啦!”我父亲出言制止,“我说,费尔明,您去看看费德里科吧,说不定他需要有人帮忙跑腿,去药房或市场买东西之类的。”
“好的,森贝雷先生,我现在就去。您也知道,我这个人一开口讲话就忘了时间。”
“我看您是忘了羞耻和礼貌吧!”麦瑟迪塔丝回他一句,“亵渎神明!您的灵魂该用盐酸好好清洗一下了。”
“喂!麦瑟迪塔丝,据我所知,您应该还算得上是好人——虽然心胸狭小了点,又笨得跟石头一样——要不是因为现在有紧急的社区事务要优先处理,我一定会好好把做人的基本道理跟您说清楚!”
“费尔明!”父亲斥责他。
费尔明闭上嘴,立刻出门去了。麦瑟迪塔丝一脸恼怒地看着他离去。
“这个问题人物,迟早会给您惹麻烦的,森贝雷先生,您可要把我的话当回事啊!他不但是无政府主义者,还是犹太人,更糟的是,个性还这么傲慢无理……”
“您别理他就是了,他这个人,就是喜欢跟人唱反调。”
麦瑟迪塔丝默默摇着头,怒气依旧未消。
“好啦,我也该走了,大家都很好多事要做,时间过得很快的。再见啦!”
我们很客气地点头回应她,目送她走出店门。父亲深深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重拾平静的解脱。安纳克莱托先生站在父亲身旁,端着一张苍白的脸,眼神哀伤而落寞。
“这个国家,连狗屎都不如了!”他难过地做出这个结语。
“别难过,安纳克莱托先生,您要打起精神。世间都是这样,走到哪里总会有令人失望的事情,一旦碰到了,我们很容易会过度悲观,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放心,费德里科先生很快就会康复的,他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壮呢!”
老学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这就好像晕船,您知道吗?”他说着,同时往门口走去,“我是说,那些野蛮行为,你以为坏蛋走了就安全了?这些人永远都会再找上门……恶梦不断啊!这种事情,我在学校里看多了,老天爷!坐在教室里的都是大猩猩,我向您保证,达尔文那套理论根本就是做梦。没有所谓物竞天择,人类也没有进步。任何一个脑筋清楚的人都看得出来,我这个当老师的,根本就是在跟九只猩猩打交道。”
我们只能在一旁默默点头。老学究挥挥手,低着头走了,看起来比进来之前老了五岁。父亲叹了口气。我们面面相觑,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思考着,到底该不该把傅梅洛警官造访书店的事情告诉父亲。他上次是来预告的,而这次傅梅洛利用可怜的费德里科先生发出了警讯。
“你怎么了,达涅尔?脸色这么苍白……”
我哀叹了一声,低下头。接着,我开始叙述傅梅洛昨天傍晚来书店的事,以及他提出的那些警告。父亲隐忍着愤怒听我说完,怒火在他的眼神中延烧着。
“都怪我!”我说,“我如果早点把这事说出来就好了……”
父亲坚定地摇摇头。
“不!不能怪你,达涅尔,你怎么可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呢!”
“可是……”
“别胡思乱想。还有,这件事情,千万别跟费尔明提起。天晓得,他如果知道那家伙还在找他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不过,我们还是要想想办法!”
“别让他扯进这个大麻烦就行了。”
我轻轻点头,嘴上服气,但心里并不以为然。我决定接手费尔明未完成的工作,父亲则继续查书目,却不时偷偷用眼角瞅我。我佯装不知情。
“你昨天送书去给维拉斯科教授,都还顺利吧?”他突然问道,刻意想换个话题。
“嗯,他对那些书很满意,还说他正在找一本佛朗哥的书信集。”
“那本《虚张声势》啊!那是本伪书呢……根本就是马达利雅加的玩笑之作。你怎么跟他说?”
“我说,我们已经在找这本书了,顶多两个礼拜就会有着落。”
“很好!我们把这件事交给费尔明去办,到时候一定要高价卖给他。”
我点头称是。两人继续手上的工作,父亲也继续偷偷瞄我。我暗想着:一定是那件事。
“昨天下午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找你,我听费尔明说,她是托马斯的姐姐?”
“对呀!”
父亲点点头,一副很满意的模样。静默了大约一分钟,他又有话要说了,这次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
“对了,达涅尔,我看……我们今天干脆放个假吧!说不定你有事情要办,或者自己出去逛逛也好。而且,我觉得你最近工作太辛苦了。”
“我没事,谢谢。”
“我今天本来就打算让费尔明一个人留在书店,因为我要跟巴塞罗先生去歌剧院。今天上演《汤豪塞》,他请我一起去看,因为他有好几张包厢招待券。”
我父亲这段话讲得很生硬,简直就像在念报纸。他的演技一向很差。
“您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瓦格纳的?”
他耸耸肩。
“嗯……这个嘛,反正是人家送的票,再说,跟巴塞罗先生一起看歌剧,看哪一出都一样,他肯定从头就开始一直批评,从服装到音乐他都有意见。对了,他还跟我问起你呢,我看,你哪天找个时间去他书店走走吧!”
“改天吧!”
“所以,我看今天就把书店交给费尔明,我们就放假娱乐一下吧!也该休息了。如果需要钱的话……”
“爸,贝亚不是我的女朋友!”
“谁说什么女朋友了?都是你自己在说!需要用钱的话,自己去抽屉里拿,不过,记得留张纸条给费尔明,不然他看到大白天就关店,一定会紧张兮兮的。”
说完,他心不在焉地晃到后面房间去了,一路笑得嘴都合不拢。我看了看手表,才早上十点半。我和贝亚约了下午五点在大学回廊下碰面,这段时间真难熬,我不由得沮丧起来,总觉得这一天似乎比《卡拉马佐夫兄弟》还要漫长。
不久后,费尔明从钟表匠那儿回来了,他告诉我们,有个邻居太太已经排好了轮流照顾费德里科先生的班表,医生也来看过诊,发现他断了三根肋骨,身上有多处挫伤,还有一道非常严重的撕裂伤口。
“您帮他买些什么了吗?”父亲问道。
“他那里的药品已经多到可以开药局啦!所以我带了一束花、一瓶古龙水、三大瓶鲜榨水蜜桃汁——那是费德里科先生最喜欢喝的。”
“太好了。如果还需要什么,再告诉我吧!”父亲说,“对了,他看起来怎么样?”
“不瞒您说,他真是被揍惨了,缩在床上像个线团儿,不停地呻吟,一直说他快死了,看他那个样子,老实说,我气得真想杀人!我打算现在就去弄把枪来,去找市警局那批人算账,非要让他们吞子弹不可,首先就拿傅梅洛那个大脓包开刀……”
“费尔明,我们可不想把事情闹大,可别轻举妄动啊!”
“是,森贝雷先生,一切都听您的!”
“还有,佩碧塔老太太还好吗?”
“听说,她比平常还兴奋呢!几位太太哄她喝了点白兰地,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正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鼾声比大公猪还响亮,嘴角的口水流个不停。”
“真是太好了!对了,费尔明,今天就把书店交给您了,我先去探望费德里科,然后跟巴塞罗先生有约。至于达涅尔,他也有事情要忙。”
我立刻抬起头一看,竟发现费尔明和我父亲正在挤眉弄眼。
“好一对媒婆!”我没好气地说。
我走出书店时,他们俩还在我背后偷笑呢!
一阵寒风穿梭而过,街道上依然是薄雾弥漫。铅灰色阳光在哥特区的屋宇、钟楼间半遮半掩着。距离我和贝亚的大学回廊之约,还有好几个小时,于是我决定试试运气,干脆去找努丽亚·蒙佛特。希望她的地址还是写在旧报纸上的那一个。
在哥特区迷宫般的巷弄中,圣菲力普聂利广场像个通风口,隐藏在历史悠久的古罗马城墙下。战乱时期枪林弹雨的痕迹,还留在教堂的外墙上。一群孩子在教堂外玩着打仗游戏,完全不识墙上惨痛的战争回忆。一名年轻女子头上有一绺引人注目的银发,她坐在长椅上看着那群孩子,手上捧着一本摊开的书,露出迷惘的笑容。根据我手上的地址,努丽亚·蒙佛特应该就住在广场上第一栋公寓。入口的拱门上方仍隐约可见房子的建造年份:一八〇一年。走进阴暗的大厅,隐约只见螺旋梯的入口。我检视那一排黄铜制的信箱,住户姓名都写在信箱上方泛黄的小纸片上。
米盖尔·莫林纳/努丽亚·蒙佛特
三号三楼
我缓缓拾级而上,真怕在那狭小的阶梯上踩重了脚步,会把房子给踩垮了。每一层楼有两户人家,门上却没有门牌,根本无从区分。到了三楼,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轻轻叩了其中一扇门。楼梯间湿气很重,还有一股泥土味儿。再敲了几次门,却始终没有回应。我决定转往另一户去试试运气,在门上叩了三下。屋里的收音机音量极大,正在播放的节目是《马丁·卡尔萨多神父的心灵之约》。
开门的是个身穿土耳其蓝色睡袍的太太,脚上穿着室内平底拖鞋,头顶着一堆发卷。昏暗灯光下,她看起来就像个潜水员,身后传来马丁·卡尔萨多神父天鹅绒般的磁性嗓音,正在致辞感谢节目的赞助者,是奥萝琳的美容保养品,这也是徒步朝圣的教友们最喜欢的品牌,对付脓疱特别有效。
“您好!我想找蒙佛特女士。”
“努丽亚啊?您敲错门了,年轻人,她住对面!”
“不好意思啊!是这样的,我刚刚敲了门,可是没有人在。”
“您……应该不是什么债权人之类的吧?”邻居太太语气谨慎,似乎已经很有经验了。
“不是的,是蒙佛特女士的父亲叫我来的。”
“啊……那就好。努丽亚在楼下看书呢!唉,您刚刚上来之前没看到她吗?”
我走下楼梯,出了大门,那位银发女子依旧捧着书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努丽亚·蒙佛特是个非常迷人的美女,她那深邃的五官,宛如时装杂志或相馆艺术照的模特,只是眼神中难掩年华老去的沧桑。她瘦削苗条的身材显然遗传自父亲。从她那头银发和脸上的皱纹看起来,我猜她大概四十出头。如果光线暗一点,她看起来可能会年轻个十岁。
“请问是蒙佛特女士吗?”
她意兴阑珊地瞅了我一眼,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似的。
“我是达涅尔·森贝雷,您的父亲前一阵子把您的地址给我,他说,或许您会愿意跟我聊聊胡利安·卡拉斯。”
听到这句话,她脸上昏寐的表情一扫而空。我忽然觉得,提起她父亲,效果反而不好。
“您想做什么?”她语带猜疑地问。
如果无法在那一刻赢得她的信任,我想恐怕就没有机会再谈下去了。我手上只有一张牌,那就是实话实说。
“请允许我向您解释:八年前偶然的机会,我在遗忘书之墓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小说,也就是当年名叫莱因·古博的人用尽各种手段毁灭这本小说时,您偷偷藏起来的那本……”
她定定望着我,动也不动一下,好像生怕周遭的世界随时会垮下来。
“我只耽误您几分钟就好。”我补上一句,“我向您保证!”
她幽幽地点了头。
“我父亲还好吧?”她问道,刻意避开了我的视线。
“他很好,比以前苍老了一些。他很想念您。”
努丽亚叹了一口气。
“您跟我上楼吧!我不想在大街上谈这些事情。”
20
努丽亚·蒙佛特的生活在阴影中飘浮着。一条狭小的走道通往餐厅,同时也兼做厨房、书房和办公室。从走道进来时,我偷偷看了一下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居然没有窗户。这就是整间公寓的格局了。剩下的就是一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卫浴,没有淋浴设备,也没有浴缸,倒是有着从厨房飘过来上个世纪的香料混杂的味道。整间公寓陷落在无尽的昏暗中,仿佛两道斑驳的墙壁之间,只存在一团漆黑。屋里有浓浓的烟味,冰冷而空洞。努丽亚一直在观察我,而我装出一副对她家毫不在意的样子。
“我都到楼下去看书,因为屋子里几乎没有光线可言。”她说,“我丈夫已经答应我,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送我一座台灯。”
“您的先生出差了吗?”
“米盖尔正在坐牢。”
“啊,抱歉,我不知道……”
“您也不可能会知道吧!把这件事告诉您,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我丈夫并没有犯法。这次他们把他抓去关,只因为他替钢铁工会印传单。唉!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左邻右舍都以为他被派到美国出差,我父亲也不知道这件事,我希望,他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您放心,我不会跟他说的。”我说道。
接着,她许久沉默不语,我在一旁局促不安,心想,她大概是把我当成伊萨克的间谍了。
“独自撑起一个家,一定很辛苦吧。”为了打破满室的寂静,我结结巴巴地说。
“不容易。我只能靠翻译赚钱养家,对于一个丈夫在坐牢的女人来说,这点收入实在不够用。光是支付律师的费用,就已经让我债台高筑了。翻译和写作一样,根本不够糊口。”
说完,她盯着我看,似乎在期待我附和她的话题。可惜,我只能在一旁傻笑。
“您翻译书籍吗?”
“那倒是没有。我现在只翻译一些表格、合约以及报关文件,因为稿酬比较优厚。说实在的,翻译文学作品,稿酬少得可怜。社区管委会已经好几次想把我赶走了,就因为我迟缴管理费。您可以想象,他们一定觉得,这么一个懂外文的女人,又不是穷到光屁股了……已经不止一个邻居指责我,他们怪我把整栋公寓的名声都搞坏了。唉,我哪有这个能力。”
我真希望昏暗的光线能够遮掩我红通通的一张脸。
“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为什么跟您说这些呢?不好意思,让您不自在……”
“不不,是我不好,我先问起的。”
她笑了,只是神情有点紧张。孤独在这个女人身上延烧着,仿佛一团烈火。
“您和胡利安有点像。”她突然说道,“看人的样子,还有脸上的表情,都像。他跟您一样,总是默默地盯着人看,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你就会像个傻瓜一样,掏心掏肺,连不该说的话也告诉他……您喝点什么吗?咖啡加牛奶?”
“不用了,谢谢,别麻烦了。”
“不麻烦,我本来就打算给自己泡一杯的。”
我总觉得,那杯咖啡加牛奶恐怕就是她的午餐了。我再度婉拒了她的好意,然后看着她往饭厅角落的小电炉走去。
“您随便坐。”她说道,背对着我。
我看了看四周,心想,该坐哪里才好呢?努丽亚·蒙佛特有个小办公桌,就在紧邻阳台的角落里。桌上有一盏煤油灯,旁边放着一部安德伍德牌打字机,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字典和手册。没有家人的照片,但书桌上方的墙面却贴满明信片,每一张的景致都是同样一座桥,我以前好像在哪里看过,可能是巴黎或罗马吧!至于那张书桌,异常洁净,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所有铅笔都削得尖尖的,整整齐齐地排成一列。纸张和活页夹井然有序地分成三摞并列。当我转过头来,这才发现努丽亚正在走道口观望着我。她默默地凝视我,仿佛在看大街上或地铁里的陌生人。她点了一根烟,就在原地抽起烟来,那张脸庞隐没在蓝色的烟圈里。我突然惊觉,努丽亚流露着一种非常女性化的魅力,就像费尔明钟爱的那些电影里的美艳女子,现身在薄雾弥漫的柏林火车站,若隐若现的身形令人倾倒,只是,她们可能对于本身拥有的迷人魅力并不自觉。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开始聊起来了,“我是二十几年前在巴黎认识胡利安的,当时我还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工作。卡贝斯塔尼先生以非常低廉的价钱买下了胡利安的小说版权。我刚到出版社上班的时候,一开始是在管理部门,后来,卡贝斯塔尼先生发现我会讲法文、意大利文,还懂一点德文,于是把我调派到编务部当他的私人秘书。我的任务之一就是联络作者和国外的出版社,处理版权合约等各种问题,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始接触胡利安这个人。”
“您的父亲告诉我,两位交情很深厚?”
“我父亲一定告诉您,我跟胡利安有过一段恋情之类的,对不对?在他看来,我就像发情的母狗,只要碰到男人就会跟人家跑了。”
这个女人的坦率和直接,简直让我瞠目结舌。我在心里琢磨了好半天,实在想不出来该怎么接话才好。这时候,努丽亚自顾自地笑着,同时还不停地摇头。
“您别听他的。我父亲知道,我一九三三年去巴黎那趟是出差,主要是代表卡贝斯塔尼先生去和伽利玛出版社洽谈合约细节。我在巴黎待了一个礼拜,一直借住在胡利安的公寓,理由很简单:卡贝斯塔尼先生希望省下旅馆住宿费。您说,这会有多浪漫啊?那次去巴黎之前,我和胡利安之间仅止于书信往来,通常谈的都是作者的版权、校样和其他出版事宜。我对他的了解,或者应该说我对他的想象吧,只限于他寄来的那些手稿而已。”
“他跟您聊过他在巴黎的生活吗?”
“没有。胡利安向来不喜欢聊他自己,也不谈他的作品。我觉得他在巴黎的日子并不快乐,他给人的印象是属于在任何地方都快乐不起来的那种人。事实上,我始终不曾深入认识他这个人。他从来不跟任何人深交。他的内心很封闭,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似乎对这个世界上的人、事、物已经不感兴趣了。卡贝斯塔尼先生对他的印象是:极度害羞内向,性格有点乖僻,但我总觉得,胡利安一直活在过去,把自己锁在回忆里。胡利安孤独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为创作小说而活,也活在自己的小说里,那个舒畅自在的世界,是他为自己打造的监狱。”
“您这么说,好像很羡慕他似的。”
“世上还有比文字世界更难熬的炼狱,达涅尔。”
我只能频频点头,但实在不太懂她话中的含义。
“胡利安跟您提过往事吗?例如,他在巴塞罗那的岁月?”
“很少。我住在他家那个礼拜,他稍稍提起了他的家庭。他母亲是法国人,本来是个音乐教师。他父亲开了一家帽子专卖店之类的,是个非常虔诚也非常严厉的人。”
“胡利安跟您提过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吗?”
“我知道他们父子关系恶劣,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问题由来已久。胡利安远走巴黎,就是为了避免被父亲送去当兵。他母亲曾经答应过他,总有一天会带着他远离那个男人。”
“再怎么说,那个男人总是他父亲啊!”
努丽亚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紧抿的双唇只微微牵动了一下,眼神透露着哀愁和疲惫。
“话是这么说,但是,他从来没有表现过父亲的样子,胡利安也一直没把他当父亲看。有一次,他向我坦承:他母亲婚前曾经和一位不知名人士有过一段畸恋,而且,她始终不愿意透露对方的姓名。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才是胡利安真正的父亲。”
“听起来和《风之影》的开头好像啊!您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胡利安告诉我,在他成长过程中,经常看到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都是这么称呼他的——是何等残酷地羞辱、毒打他母亲,施虐之后,帽子师傅再气冲冲地跑进胡利安的房间,指称他是罪恶之子,还从他母亲那儿遗传了软弱、可悲的个性,注定一辈子都是个可怜虫,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出息。”
“胡利安对他父亲一直怀恨在心吗?”
“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从来不觉得胡利安恨他父亲,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在我的印象中,他因为看到母亲多次被虐打,从此不再尊敬那个帽子师傅。胡利安跟我谈起这些事的时候,似乎已经毫不在乎了,就像是陈年往事一样,不过,这样的往事,是一生难忘的。恶毒的言语一旦戕害了孩童纯真的心灵,不管说者是有意或无心,这些话会深植在记忆中,最后迟早会腐蚀孩子的灵魂。”
我在心里纳闷着,她是不是有感而发呢?接着,我想到了好友托马斯·阿吉拉尔,他经常忍气吞声地听着他那跋扈的父亲训话老半天。
“那时胡利安几岁了?”
“我想,大概是八岁或十岁吧!”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到了当兵的年纪,他母亲就把他带到巴黎去了。我想,他们母子俩应该是不告而别。那个帽子师傅,始终无法接受他被妻儿抛弃这件事。”
“您有没有听过胡利安提起一个名叫佩内洛佩的女孩子?”
“佩内洛佩?应该没有,如果他提过,我一定会记得。”
“他还在巴塞罗那那段时期,那女孩是他的女朋友。”
我从口袋里掏出卡拉斯和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的合照,递给她看。见到胡利安·卡拉斯年少时期的稚嫩模样,努丽亚脸上漾起了灿烂的笑容。怀旧忆往的失落悄悄吞噬着她。
“他在这张照片上看起来真是年轻……这个女孩就是佩内洛佩吗?”
我点头称是。
“长得好漂亮啊!胡利安一向喜欢美女。”
就像您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回应她。
“您知不知道,他是否交了很多……?”
她嫣然一笑,望着我说:“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我不知道。说真的,我从来没听他提过任何一个女孩子。有一次我逮到机会,特地问了他。您大概也知道,他以前在酒店里弹钢琴赚生活费。于是我问他,身旁美女如云,诱惑这么多,一定常常心动吧?我说的是玩笑话,他的反应却很严肃。他告诉我,他没有权利去爱任何人,孤独是他应得的。”
“他有说为什么吗?”
“胡利安从来不解释理由的。”
“即使这样,到了后来,就在一九三六年返回巴塞罗那前不久,胡利安还打算结婚呢!”
“嗯,我听说了。”
“您不相信吗?”
她耸耸肩,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和胡利安相识多年,他从来没跟我特别提起任何女孩子,更别说是结婚对象。那个谣传的婚约,我还是后来才听说的。诺瓦出版社是最后一个替胡利安出书的出版商,他们曾经告诉卡贝斯塔尼先生,胡利安的女朋友比他年长二十岁,是个很富有的寡妇,但是健康状况不佳。根据诺瓦出版社的说法,这个女人已经接济胡利安好几年了。医生诊断她只剩下大概六个月的寿命,顶多也只有一年可活。诺瓦出版社认为,她决定跟胡利安结婚,纯粹是想让他继承遗产。”
“但是,婚礼一直没举行……”
“嗯……谁知道寡妇和婚礼的事是不是真的。”
“据我了解,在胡利安打算举行婚礼的那天早上,有人看到他跟人起了肢体冲突。您知道他是跟谁打起来了?又是为了什么事?”
“诺瓦出版社推测,对方可能和寡妇有关系。八成是某个阴险的远房亲戚,见不得遗产落到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上,气得发狠修理胡利安。诺瓦出版的书籍大多是罗曼史,在我看来,那个出版社老板满脑子胡思乱想,就跟小说情节一样。”
“我看,那场婚礼以及那个打斗的传闻,您好像都不太相信?”
“没错!我一直不相信有这些事情。”
“既然这样,那您觉得,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胡利安要回巴塞罗那?”
她苦笑着。“十七年来,我也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啊!”
努丽亚又点了一根烟。她也递了一根给我。我很想接受,但最后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
“无论如何,您一定也打听过这件事吧?”
“我只知道,一九三六年夏天,就在内战爆发后不久,有个市立殡仪馆的员工打电话到出版社,说他们三天前收到了胡利安的遗体。他的尸体在拉巴尔区的一条小巷子被人发现,一身衣服破破烂烂,心脏中弹。他身上带着一本《风之影》,以及他的护照。从护照上的戳印看来,他在一个月前越过法国边境。从入境西班牙到尸体被发现这一个月期间,他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警方通知了他父亲,但是帽子师傅拒绝处理胡利安的后事,还口口声声说他根本没有儿子!殡仪馆发出正式通知两天后,因为没有人出面领尸,于是胡利安就被葬在蒙锥克墓园的公共墓穴。我想带一束花去祭他都没办法,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下葬地点。殡仪馆员工保存了那本在胡利安外套口袋里找到的书,事发几天后,他打电话到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因为这个缘故,我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不幸的事。我实在不懂,如果要说胡利安在巴塞罗那还有联络的朋友,那当然是我了。或者,卡贝斯塔尼先生也算是啊!我们两人是他在巴塞罗那唯一的朋友了,可是他回来竟然没通知我们,直到他人都死了,我们才知道他已经回到巴塞罗那……”
“听到他的死讯之后,您没去把事情调查清楚吗?”
“没有。当时内战爆发才几个月,胡利安不是唯一莫名其妙失踪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提这些了,可是,确实有很多像胡利安这样的无名冢。当然,问了都是白问,简直就像拿自己的头去撞墙一样。卡贝斯塔尼先生当时已经病重,靠着他的帮忙,我才有机会向警方抱怨整个事件的经过,也把我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他们。奔波了半天,唯一的收获是有个年轻警官来找我,那个人长相狰狞,说话总是咄咄逼人,他告诉我,最好什么都别问,尽量以正面的态度看事情,因为国难当头,大家要体谅一下艰难的时局。他就说了这么几句话。如果我没记错,他叫傅梅洛,现在好像已经成了名人,在报纸上常常见到他的名字。或许您也听说过这个人吧!”
我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略有耳闻。”
“后来,我就再也没听到任何人谈起胡利安,直到有一天,有人主动和出版社联络,说他想买下胡利安·卡拉斯所有的库存作品。”
“那是莱因·古博。”
努丽亚·蒙佛特点点头。
“您认识这个人吗?”我问她。
“我稍微调查过,但不是很确定。一九三六年三月,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们正在准备《风之影》的出版事宜,有个人打电话到出版社要胡利安的地址。他自称是胡利安的老朋友,想到巴黎去看他,给他一个惊喜。出版社把电话转给我,我告诉他,我不能提供这个信息给他。”
“他告诉您姓名了吗?”
“嗯,好像叫作豪尔赫什么的。”
“豪尔赫·阿尔达亚?”
“好像是。胡利安曾经多次提起过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好像是教会学校的同班同学,胡利安提到他好几次,好像这个豪尔赫真的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了。”
“您知不知道,豪尔赫·阿尔达亚就是佩内洛佩的哥哥?”
努丽亚皱起眉头,一副困惑不解的模样。
“您告诉他胡利安在巴黎的地址了吗?”我问她。
“没有。这个人让我觉得不太对劲。”
“他说了些什么?”
“他嘲笑了我一番,还说他一定会用别的方法找到胡利安,接着很不客气地挂了我电话。”
似乎有些不愉快的回忆正啃噬着她。我开始思索,我们的谈话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比较好。
“您后来又有这号人物的消息,不是吗?”
她紧张地频频点头。
“我刚才说过,胡利安失踪后不久,那个人出现在卡贝斯塔尼出版社。当时卡贝斯塔尼先生已经失明,出版社全交由他的大儿子经营。那个名叫莱因·古博的访客,有意买下胡利安所有的库存书。我当时心想,这人八成是恶作剧吧!因为莱因·古博是《风之影》里的角色。”
“嗯……那个恶魔。”
努丽亚·蒙佛特又频频点头。
“您看到莱因·古博本人了吗?”
她摇摇头,接着点了第三根烟。
“没有。不过,我倒是听见了他和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在办公室的部分谈话……”
未完的句子突然悬在空中,她似乎很害怕完整说出那句话,又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完似的。香烟在她指间颤抖着。
“他的声音,”她说,“跟之前打电话到出版社来的豪尔赫·阿尔达亚一模一样。卡贝斯塔尼的大儿子是个傲慢自大的笨蛋,他想多赚一点钱,于是再向对方抬价。那个叫作古博的人说他必须回去考虑一下。就在那天晚上,位于新村的出版社仓库发生大火,胡利安的书就这样烧光了。”
“还好,您及时抢救了几本藏在遗忘书之墓。”
“没错。”
“您觉得,为什么有人处心积虑要烧光胡利安·卡拉斯的作品?”
“为什么烧光那些书?因为愚昧、无知、仇恨……天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心态。”
“您觉得是为什么?”我坚持要追问到底。
“胡利安一直活在他的书里。被送进殡仪馆的躯体,只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灵魂活在他的作品里。我曾经问过他,他小说里的角色,是不是谁给了他创作的灵感?他回答我,没有。他说,书里所有的角色都是他自己。”
“所以,如果有人想毁灭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毁了他的书以及书中的角色,是不是这样?”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苦笑,笑里尽是沮丧和疲惫。
“您让我想起了胡利安。”她说,“失去信念之前的他。”
“对于什么的信念?”
“所有的事情。”
她从昏暗的角落向我走来,抓起我的手。她默默轻抚我的掌心,仿佛在细看我的手相。我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突然惊觉,自己竟然在想象她那一身借来的旧衣服覆盖下的胴体。我很想抚摸她,去感受她那隐藏在肌肤下澎湃的血流。我们的眼神在沉默中交会,我相信,她一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觉得,她比以前更孤独了。我抬头一看,正好看到她那平静而率真的眼神。
“胡利安孤独地死去,他相信,肯定没有人会记得他这个人以及他的作品,他的生命毫无意义可言。”她幽幽说道,“要是他知道有人还惦记着他、怀念着他,他一定会很高兴。他以前常说,有人怀念,我们才算存在过。”
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的欲望,我好想去亲吻眼前这个女子,那是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渴望,即使在迷恋克拉拉·巴塞罗那段时期也不曾有过。她看出了我的心思。
“再不回去就太晚了,达涅尔。”她喃喃低语。
有一部分的我是想留下来的,我想沉溺在那个昏暗空间里,感受和陌生女子之间那份奇特的亲密,我想听她再说一次,我的表情和我的沉默让她多么怀念胡利安·卡拉斯。
“是……是啊!”我结结巴巴地回应她。
她点点头,但没说什么,然后,她送我到门口。那条走道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她替我开了门,我走出门外,站在楼梯口。
“您如果见到我父亲,请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别跟他说实话。”
我轻声向她道别,感谢她花时间和我谈话,接着,我很有礼貌地伸出手来。努丽亚并没有理会我那套正式礼节。她的双手抓着我的手臂,身体挨了过来,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接着,我们默默注视着对方,这一次,我决定寻找她那近乎颤抖的双唇。我觉得她的双唇似乎微微开启着,而她的手指,正在找寻着我的脸庞。就在最后那一刻,努丽亚猛地抽身而退,接着低头说道:“我想,您还是赶快回去吧,达涅尔。”
她已经泫然欲泣,我还来不及接话,她立刻把门关上了。我站在楼梯间,可以感受到她正伫立在门的另一边,我默默问着自己,不知道里面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在楼梯间的另一侧,邻居太太还在门缝中偷窥着。我作势跟她打招呼,然后转身快步下楼。走出公寓大门外,我的脑海中依旧是她的脸庞、她的声音和她的味道,全都深深烙印在我的灵魂里。我带着她双唇的触感以及她在我身上留下的气味,走在拥挤的街上,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刚从商店和办公大楼出来的模糊面孔。拐进卡努达街,一阵冷风迎面呼呼吹过。我享受着冷风拂在脸上的感觉,加紧脚步往大学的方向走去。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才转进塔耶街不久,我就迷失在峡谷般的阴暗窄巷,感觉仿佛还身在那个昏暗的饭厅里。我想象此刻的努丽亚·蒙佛特,独坐在阴影下,默默地整理着她的铅笔、活页夹以及往日回忆。泪水,正无情地摧残着她的双眸……
21
暮色似乎转眼间笼罩了城市,一阵寒风轻轻拂过,暗紫色的阴影在狭窄巷弄间蔓延。我加快脚步,过了二十分钟,大学的大门伫立在前方,就像一艘在夜间搁浅的大船。文学院的警卫坐在小亭子里,聚精会神地看着全西班牙最受欢迎的晚报《体育世界》。校园里已经不见学生的踪影。我往回廊走去,走道上充斥着脚步声的回音。回廊里两盏橙红色的灯光,已经在昏暗的角落亮起。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贝亚可能是在捉弄我,为了挫挫我的傲气,故意跟我约在人不多的时候见面。回廊下橙树树叶微微闪烁着,仿佛叶上挂着银色泪珠,喷泉的汩汩水流声在拱门下回荡。我看看中庭花园,探不出任何动静,心情有些复杂,难免失望,却也懦弱地松了一口气。啊!她在那里。她端坐在喷泉前的长椅上,双眼直盯着回廊上方的拱顶。我站在走道口注视着她,突然间,她让我想起了坐在广场旁的长椅上发呆的努丽亚·蒙佛特。我发现她并没有带书和笔记本,所以我猜想她那天下午根本就没课。或许,她纯粹是为了和我碰面才来的。我咽了一下口水,迈步走向回廊。我的脚步踩在石板地上,人未到声先到,于是,贝亚立刻抬头张望,一见到我便露出了惊喜的笑容,就好像我的出现只是巧合似的。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贝亚说。
“我也以为你不会出现呢!”我回应她。
她依旧坐着,坐姿端正,腰杆挺得笔直,膝盖夹得紧紧的,双手摆在裙兜上。我不禁纳闷,明明是近在眼前的人,怎么会让人觉得这么遥不可及?
“我今天来是想让你知道,你那天对我说的那番话是大错特错了,达涅尔。不管你今晚要带我去看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还是会嫁给巴布罗,等他一退伍,我就跟他搬到费罗尔……”
我定定望着她,就像看着一列离站的火车。我这才惊觉,自己已经过了两天漫步在云端的日子,这下突然回到了现实世界。
“哦!我还以为,你今天来是因为想看看我呢!”我不经意地扬起淡淡微笑。
我发现她羞得满脸通红。
“我开玩笑的啦!”我说了谎话,“不过,说真的,我是为了信守承诺而赴约,一定要让你看看这座城市的另一种面貌,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巴塞罗那。不管你将来要去哪里,至少有个能让你怀念我或怀念巴塞罗那的地方。”
贝亚幽幽一笑,刻意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差点就要进电影院了,你知道吗?因为我不想在今天看到你……”她说。
“为什么?”
贝亚默默地望着我。她耸耸肩,然后举头仰望着,想在天际找寻适合的措辞。
“因为我害怕,事情真如你说的那样。”最后,她终于开口。
我叹了口气。夜色围绕着我们,宛如陌生人之间才有的沉郁和寂静,反而让我放胆畅所欲言,虽然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你到底爱不爱他?”
她嘴角轻轻一撇,才刚露出的微笑,立即收了起来。
“不关你的事。”
“那倒是真的。”我说,“那是你的私事。”
她冷冷地盯着我。
“你何必那么在乎?”
“不关你的事!”我说。
这次,她不再露出笑容,双唇却微微颤抖着。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很喜欢巴布罗,我的家人以及……”
“可是,我对你几乎算是陌生人!”我打断了她的话,“所以,我很想听你亲口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你是真心爱着他,而不是为了想远远躲开巴塞罗那和家人才跟他结婚。我想听你说,你只是离开,而不是逃避。”
她的眼眶里闪动着愤怒的泪光。
“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这些话,达涅尔!你根本就不认识我。”
“只要你告诉我,我搞错了,我就走人。你爱他吗?”
我们默默相视了好久好久。
“我不知道。”她终于喃喃说道,“我不知道。”
“有人曾经说过,当你停下来思考自己是否爱着某个人,那就表示你已经不再爱他了。”我说。
贝亚在我脸上寻找嘲讽的表情。
“这句话是谁说的?”
“一个叫作胡利安·卡拉斯的人。”
“你的朋友啊?”
她这一问,我自己也吓了一跳,连忙点头。
“算是。”
“哪天介绍给我认识吧!”
“如果你方便的话,就今天晚上。”
顶着铁青色的夜空,我们离开了大学。两人随意漫步着,没有特定的方向,这样结伴同行倒也自在。我们边走边聊着唯一的共同话题:她弟弟托马斯。贝亚聊起自己的弟弟,倒像是在谈一个她内心深爱却不太熟悉的陌生人。她刻意避开我的目光,笑容很别扭。我觉得,她一定很后悔刚刚在大学回廊对我说了那些话,至今仍暗自伤感。
“喂!我刚才跟你说的话,”她突然迸出那么一句,“你不会去跟托马斯说吧?”
“当然不会,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脸上又浮现出别扭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你听了别生气,但是有时候,跟一个不认识的人聊自己的心情,反而比起熟人自在多了。为什么会这样?”
我耸耸肩。
“大概是因为陌生人不认识我们,对我们没有既定的看法吧!”
“这也是你的朋友卡拉斯说的吗?”
“才不呢,这是我临时编了唬你的。”
“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像个谜一样。”
“这是我听过最奇怪的赞美了。”
“这不是赞美,而是威胁。”
“怎么说?”
“既然是谜,就要把它解开来,看看里面藏了什么秘密。”
“说不定你看了反而会失望。”
“说不定我会很惊讶,你也是。”
“托马斯怎么没告诉我,原来你这么厚脸皮!”
“我的脸皮就这么薄薄一层,全部都留给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啊!我心想。
我们走进波利奥拉玛戏院旁的一家老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点了生火腿三明治和咖啡加牛奶,吃点东西好暖暖身子。过了半晌,一个身材瘦削、面如骷髅的咖啡馆经理,正经八百地走到我们餐桌旁。
“请问,你们是不是点了火腿三明治?”
我们点点头。
“很抱歉,火腿都卖完了。我们还有好几种香肠,白的、黑的、混合的,也有肉丸和辣香肠。品质一流,绝对新鲜!另外还有腌沙丁鱼,如果因为宗教信仰不吃肉的话,可以点这个。没办法,今天礼拜五……”
“我喝咖啡加牛奶就行了,真的。”贝亚说。
我快饿昏了。“那就来两份辣味炖马铃薯吧?”我说,“另外,请附上面包。”
“马上来,先生。不好意思,今天少了很多东西。通常,我们店里菜色最齐全,连最高级的俄罗斯鱼子酱都有呢!可是,今天下午举行欧洲杯总决赛,我们店里来了好多客人啊!那场球赛真是精彩!”
经理端着恭敬严肃的神情告退了。贝亚望着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他说话的口音是哪里啊?哈恩吗?”
“是附近的小镇圣格拉玛内特。”我告诉她,“你一定很少搭地铁,对不对?”
“我父亲说地铁里有很多坏人,如果是单独一个人,吉卜赛人的手就伸过来了……”
我本来想接话,但没开口。贝亚笑了。咖啡很快就送来了,至于炖马铃薯,一看就知道是随便凑合出来的。贝亚一口都没尝。她双手握着热腾腾的咖啡杯,面带微笑地盯着我看,似是好奇,又像欣赏。
“那么,你说今天晚上要让我看我没看过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好几样东西。事实上,我今天要让你看的东西,只是一个故事里的一部分而已。我记得你上次说过,你喜欢看书,是吧?”
贝亚点点头,眉头也跟着皱起来。
“好啦,这是一个跟书有关的故事。”
“跟书有关?”
“被诅咒的书,有个作家写了几本书,其中一本小说里的某个人物是真有其人,他在现实生活中无所不用其极地烧毁作家所有的作品。这是一个关于背叛和友情破灭的故事,也描述了爱情、仇恨以及飘荡在风之影当中的幻梦。”
“听上去像精装古典小说勒口的介绍文案,达涅尔!”
“大概是因为我在书店工作,书看得太多了。不过这个故事是真人真事,像刚刚送来的面包一样真实。这面包,起码已经放了三天了。还有,整个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在一座坟墓里,不过,并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坟墓就是了。”
她兴奋地笑着,仿佛小孩子在等着谜语揭晓。“我洗耳恭听!”
我喝下最后一口咖啡,静静凝望着她。我在心里暗想,真希望自己能够沉溺在她那澄净的眼神里。我想,当我招数用尽,必须向她道别时,会是多么孤独啊!我能给她的太少,期望从她那儿获得的却太多。
“我听见你的脑袋在打结了,达涅尔。”她说,“你在想什么?”
我开始叙述故事,从我记不得母亲的脸而惊醒的那个清晨说起,一口气讲到我早上去拜访努丽亚·蒙佛特,这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回想她笼罩在阴影里的家。贝亚不发一语,专注地听我说,没有评论,面无表情。我跟她谈起第一次造访遗忘书之墓的情景,以及通宵阅读《风之影》的经验。我也谈到巧遇无脸怪客那件事,以及佩内洛佩的信。我告诉她,我不曾亲吻过克拉拉,也没吻过其他女孩子。我也告诉她,就在几个钟头前,当努丽亚的双唇碰触我的脸颊,我的双手颤抖得有多厉害。我告诉她,直到那一刻我才了解,这是一个关于寂寞的人心,关于疏离和失落的故事,因为这个原因,我才会如此投入,后来连我自己的生活也牵扯了进去,就像其他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的人一样,我们着迷的只是陌生人灵魂里的幽暗角落罢了。
“别再多说了……”贝亚喃喃低语,“带我去那个地方吧!”
当我们抵达位于彩虹剧院街的遗忘书之墓,天色已经漆黑一片。我抓起魔鬼造型的碰锁,敲了三下。一阵寒风拂过,飘来一股霉味。我们站在入口的拱门下,静静等着。我无意间接触到贝亚的眼神,和我仅仅相距几厘米。她脸上漾着微笑。过了半晌,轻快的脚步声逐渐往大门走来,然后,我们听见了管理员疲惫的声音。
“谁啊?”伊萨克问道。
“伊萨克,是我,达涅尔·森贝雷。”
我似乎听见他在低声咒骂。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开锁声,终于打开了繁复如卡夫卡小说的门锁。大门只开了几厘米宽的门缝,在烛光映照下,露出了伊萨克·蒙佛特一张老鹰似的脸庞。一看到我,管理员先叹了口气,然后没好气地翻了白眼。
“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问。”他说,“这种时候来敲门的,还会有谁?”
伊萨克穿了件奇怪的衣服,看起来就像睡袍、浴袍和俄罗斯军装大衣的混合体。加上脚上的平底便鞋,以及缀着流苏的四角格子呢帽,真是完美搭配。
“希望没把您吵醒才好!”我说。
“当然没有。我才刚开始要跟耶稣聊聊自己的人生呢!”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贝亚,紧张得就像踩到爆竹似的。
“您好自为之啊!我希望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才好。”
“伊萨克,这是我的朋友贝亚特丽丝,我想征求您同意,让她看看这个地方。您放心,她是绝对可以信任的人。”
“森贝雷,我看过的人比您多得多啦!”
“我们只耽误您一下子。”
伊萨克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像个警察似的仔细端详着贝亚。
“您知不知道陪在您身边的这个人是笨蛋啊?”他问。
贝亚端庄地微笑着。“嗯,我开始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真是无知!知道规矩吗?”
贝亚点点头。伊萨克心里虽然百般不愿意,还是让我们进去了。他照样张望了一下街上是否有可疑的人影。
“我去拜访了努丽亚。”我随口提起,“她过得很好。工作很忙,但是一切都顺利。她要我向您传达问候之意。”
“哦!我看是不怀好意。森贝雷,您说谎的功力未免也太差了吧!不过,我还是很感谢您这么努力。来吧,请进!”
进去之后,他把蜡烛递给我,自顾自地转身再把大门锁上。
“结束的时候,您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幽暗朦胧的光线下,我们只能隐约看出书海迷宫的一角。微弱的烛光替我们开路。贝亚在迷宫入口停下脚步,满脸惊愕。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父亲多年前在我脸上看到的就是这个表情。我们进入迷宫,穿梭在错综复杂的走道中。我上次留下的记号,还在那里。
“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我说。
我迷路了好几次,每一回都得回到最初的记号从头再找。贝亚在一旁观望我,眼神既紧张又眩惑。脑子里的罗盘告诉我,我们正在螺旋形的走道上绕行着,慢慢往上走,应该就是迷宫的中心了。最后,我重新调整方向,走过一条又一条走道,终于看到那条狭窄漆黑的通道。我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停了下来,在一排沾满灰尘的厚重书籍后方,找到了我藏在里面的“老朋友”,在幽微的烛光下,依然可见书皮上薄薄一层灰。我把书拿出来,交给贝亚。
“让我向你介绍:胡利安·卡拉斯。”
“风之影……”贝亚念着,一边抚着封面上模糊的书名。
“我可以带回去吗?”她问。
“你要带走哪一本书都可以,就是这本不行。”
“这样太不公平了吧!听你说了这么多,我最想看的就是这本书啊!”
“以后或许有机会吧,但是今天不行。”
我把书拿过来,把它藏回原来的位置。
“改天我自己再来一趟,偷偷把它拿走。”她顽皮地说道。
“你在这里绕一千年也找不到的。”
“那是你自己这么想,我都看到你做的记号了,而且我也看过弥诺陶洛斯的神话。”
“伊萨克不会让你进来的。”
“那你就错了,他对我印象比较好呢!”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懂人家的眼神。”
听她这么一说,我竟然信以为真,立刻把自己的眼神藏起来。
“你就随便拿一本吧!你看,这本还不错,《不为人知的高原之猪:伊比利半岛猪肉寻根之旅》,作者是安塞摩·托格玛达。我相信,这本书一定比胡利安·卡拉斯的任何作品都畅销。好好研究一下,猪的每个部分都是有用途的。”
“我比较喜欢另外那本。”
“《德伯家的苔丝》,这是原版呢!你这么厉害,可以读托马斯·哈代的英文原版小说!”
她瞪了我一眼。
“这本书就是你的了。”
“你不觉得这本书一直在等我吗?它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为了我而藏身在这了。”
我看着她,惊讶不已。贝亚的双唇漾起一抹微笑。“怎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这时候,我不假思索地给了她一个热吻。
来到贝亚她家大门口时,已近午夜。我们一路上沉默不语,两人都不敢说出内心的想法。我们各走各的,刻意回避对方。贝亚把《德伯家的苔丝》夹在腋下,抬头挺胸地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回味着她那柔嫩双唇的滋味。我们要离开遗忘书之墓的时候,伊萨克看我的暧昧眼神,至今依然在我脑中盘旋着。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神,我在父亲脸上看过千百次同样的眼神,似乎在问我,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短短几个钟头,我已经迷失在另一个世界里,除了爱抚,还有令我不解的眼神,理智和羞愧正啃噬着我的内心。如今,回到现实中的暗夜郊区里,魔法已经消失,留在心中的只有让我心痛的欲望以及莫名的不安。望着贝亚,我这才了解,比起她内心强烈翻搅的暴风雨,我的忧虑只是一阵微风。我们站在她家大门口,无可奈何地凝望着对方。有个巡夜员缓缓走过来,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身上挂的一大串钥匙正好替他伴奏。
“或许,你希望我们不要再见面比较好……”我提出一个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建议。
“我不知道,达涅尔,我真的不知道。你希望这样吗?”
“不,我当然不希望这样。你呢?”
她耸耸肩,挤出淡淡一笑。
“你想呢?”她问,“我之前骗了你,你知道吗?在大学回廊的时候。”
“你骗我什么?”
“我说,我今天不想见你。”
巡夜员在我们附近绕来绕去,暗地里窃笑着,男孩子送女孩回家的戏码,他看多了,显然,他觉得我的处女秀实在太平淡枯燥。
“我不赶时间,你们慢慢聊!”他说,“我到角落抽根烟,你们只要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我一直等到巡夜员走远了才开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你?”
“我不知道,达涅尔。”
“明天?”
“拜托别问了,达涅尔,我真的不知道。”
我无奈地点点头。她轻抚着我的脸。
“你最好赶快回去吧!”
“至少,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吧?”
她点点头。
“我会等着你的……”
“我也是。”
离去的时候,我实在舍不得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巡夜员看多了这种难分难舍的场面,早就走过来等着要帮她开大门了。
“无耻的家伙!”他从我身边走过时,突然迸出了这么一句,似乎有点羡慕我,“真会甜言蜜语啊!”
22
我经过书店橱窗前,看到店里的灯还亮着。我想,父亲大概是在处理白天的信件,忙到忘了时间,或者纯粹只是找借口留下来等我,想打探我和贝亚碰面的情形吧。我看了看那个正在整理书架的身影,这才发现,原来是瘦削、紧张的费尔明,还在聚精会神地工作呢!我轻轻叩了叩玻璃橱窗。费尔明抬起头来,又惊又喜,他向我比了个手势,要我从后门进去。
“费尔明,还在工作啊?时间已经很晚了!”
“其实我只是在打发时间,因为我等会儿要到费德里科先生家。我和眼镜行的老板埃洛伊约好,我们俩轮流照顾他。反正我本来就睡得少,顶多两三个小时就够了。您也别说我了吧,达涅尔,现在都过了半夜了,依我看呢,您和那个小姑娘的约会,一定很成功哦!”
我耸耸肩,从实招认。“说实在,我也不知道。”
“她让您碰她了吗?”
“没有!”
“好现象!千万别相信那些初次约会就让您碰她的女孩子,至于那些还需要神父教导的女孩,更是不能和她们有瓜葛。请容我这么比喻吧:上等的牛腩煎到五分熟最好吃。当然啦!如果有女孩子投怀送抱,您也别迟疑,大口尝尝无妨。不过呢,如果您想认真谈感情,就像我跟贝尔纳达这样,那就千万要记住这条金科玉律。”
“您跟贝尔纳达是认真的?”
“何止认真,我们已经是心灵相通了!您和这个俏妞贝亚特丽丝怎么样?我一看到她就知道,这是个娇贵的千金小姐。不过,真正的关键在于:她是那种让人动情的女孩子,还是让人只想调情的那种呢?”
“我哪知道啊!”接着,我还特别指明,“我是说,那两件事,我都不懂啦!”
“我说,达涅尔,这就跟消化不良一样,您有没有觉得肚子里好像卡了一块砖头?或者只是觉得全身发热?”
“好像比较接近卡着砖头的感觉。”我说。虽然,我其实也有全身发热的感觉。
“这就表示您对她动了真感情!上帝保佑!来来来,您坐下,我帮您泡杯菊花茶。”
我们在后面仓库里的桌旁坐了下来,四周堆满了书,两人默默无语。整座城市已经沉醉在梦乡里,我们的书店就像一艘小船,航行在宁静的暗夜汪洋中。费尔明端了一杯冒着白烟的热茶给我,脸上挂着尴尬的笑容。他有心事。
“达涅尔,我可不可以问您一个私人的问题?”
“当然可以啊!”
“我拜托您,一定要诚实回答我。”他清了清喉咙。“您觉得,我有没有可能成为一个父亲啊?”
他一定看出我满脸困惑,于是又补充道:“我不是指身强体壮的那种父亲!您也知道我身材瘦弱,不过,慈悲的上帝还是赋予我蛮牛般的精力。我指的是另外一种父亲!就是好父亲,您知道的。”
“好父亲?”
“对,就像您父亲那样的!一个兼具智慧、善良和灵性的男人。一个能够倾听、引导和尊重孩子的男人,从不把自己的缺点加诸在孩子身上。他爱孩子,不只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也因为他愿意把孩子当个人来尊重。他是孩子心目中的榜样。”
“费尔明,您为什么会问我这个?我一直以为您不相信婚姻和家庭这一套。您还说那是束缚,记得吗?”
费尔明点点头。
“我告诉您,那都是很肤浅的想法。婚姻和家庭,就看我们如何去经营,不用心的话,顶多就是个虚伪的巢穴,装满了垃圾和空洞的言语。如果是真爱,不需要挂在嘴上,也不用到处宣扬,举手投足之间就看得出来……”
“费尔明,我觉得您已经变成完全不一样的人了。”
“是的,我变了。贝尔纳达让我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怎么说?”
“我要变得更好,这样才配得上她。您还太年轻,不懂这些,但是以后您就会了解,有时候,重要的不是一个人能付出多少,而是他愿意放弃多少。贝尔纳达已经跟我谈过了。她是个具有强烈母性的女人,这是您也知道的。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我觉得,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成为母亲。我非常珍惜这个女人,她比糖渍水蜜桃还要珍贵!我告诉您,为了这个女人,我愿意在脱离教会三十二年之后,再次走进教堂,甚至要我诵经祷告都行。”
“您会不会太冲动了,费尔明?您才刚认识她没多久……”
“我说,达涅尔,到了我这个年纪,要不就赶快认清事实,要不就继续醉生梦死。人的一生,顶多只有三四件事情值得去追求,其他都是粪土。我做过的傻事已经够多了,现在,我知道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贝尔纳达幸福,而且将来能死在她的怀里。我想重新做个令人尊敬的人,您知道吗?这不是为了我自己,对我来说,受人尊敬与否,就像姑娘的清唱,听起来实在很空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因为贝尔纳达信这一套,她相信广播剧的情节,也相信神父说的每一句话。她个性如此,我就是爱她原来的样子,即使她的下巴长了几根胡须,我也不会改变心意。就因为这个缘故,我想成为一个能让她感到骄傲的人。我希望她能这么想:我的费尔明是人上人,就像加里·格兰特或海明威一样出色。”
我将一双手臂交叉在胸前,心里想着,这件事到底进展到什么状况了。
“您跟她谈过这些吗?像是一起生个孩子……”
“我的老天爷,当然没有!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您看我像是那种到处张扬要让女人怀孕的人吗?我不是不想!像麦瑟迪塔丝那种蠢女人,我恨不得立刻让她怀个三胞胎,好让自己享受王者之尊的感觉,但是呢……”
“您和贝尔纳达提过共组家庭这件事吗?”
“这种事情不需要明讲,达涅尔。光是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点点头。
“既然这样,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那么,我很确定您一定会成为好父亲和好丈夫。您一向不相信这些事情,所以认为自己没有这个能力。”
他那张脸立刻洋溢着喜悦之情。
“您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
“我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啊!因为,我只要想起自己的老爸,再想到我也可能变成他那个样子,我就觉得自己还是绝子绝孙比较好。”
“您放心,费尔明,不会的。再说,您的精力这么旺盛,恐怕也很难绝子绝孙。”
“说的也是!”他附和道,“好了,您去休息吧,我不能再耽误您的时间了!”
“您并没有耽误到我的时间,费尔明。我想,我大概一时也睡不着。”
“唉!真是自找麻烦……对了,您上回提过邮政信箱那件事,还记得吗?”
“您查出什么了吗?”
“我不是跟您说了吗?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今天中午,我趁着午休时间去了一趟邮政总局,而且,我有个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就在那儿上班。2321号信箱使用人的名字是何塞·马里亚·雷克豪律师,事务所设在里昂十三世街。我趁机查了一下这个地址,果然不出所料,这地址根本不存在,我想您大概也知道了。寄到这信箱的邮件,多年来都是由同一个人定时领取。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们都以挂号信的方式收取手续费,要领这些挂号信,就必须在收据上签名,这些信息都有留底。”
“拿信的是谁?雷克豪律师的员工吗?”我问他。
“我还没调查到这个部分,不过,我怀疑根本就不是。依我看,要不就是我搞错了,要不就是这个叫雷克豪的人压根儿不存在。我唯一能确切告诉您的是,那个定期来拿信的人,名叫努丽亚·蒙佛特。”
我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努丽亚·蒙佛特?您确定吗,费尔明?”
“我亲眼看到那些收据了,上面都有名字和身份证号。看您一副快要呕吐的样子,我猜想,这个讯息八成是把您给吓坏了吧?”
“别再挖苦我了。”
“我能不能请问一下,这个努丽亚·蒙佛特是谁?今天那个在邮局上班的朋友告诉我,他还清清楚楚记得这个女人的模样,因为她前几周才来拿过信,他说这女人比维纳斯女神还要迷人,而且胸部更丰满!我相信他的眼光,因为内战爆发前,他本来是个美术老师,可是呢,因为他是社会党党魁拉尔戈·卡瓦耶罗的远房表弟,后来只好沦为天天舔邮票的邮局小职员。”
“我今天才刚见过这个女人,就在她家里……”我喃喃低语。
费尔明惊讶地盯着我看。
“您跟努丽亚·蒙佛特?哦,我想我真的错看您了,达涅尔。您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猎艳高手啦!”
“不是您想的那样啦,费尔明!”
“好好把握机会啊!我在您这个年纪,每天就像风车音乐厅一样,早午晚各有不同的节目哩!”
我望着眼前这个身材矮小、瘦骨嶙峋的男子,大大的蒜头鼻,肤色黄黄的,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他已经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能不能跟您聊一些事情,费尔明?这些事已经在我脑海里转了很久……”
“当然可以,什么都能聊,尤其是跟这女人之间那些难以启齿的事,您都可以跟我说。”
那天晚上,我二度叙述了胡利安·卡拉斯的故事以及他的死亡之谜。费尔明聚精会神地听着,偶尔还在笔记本上写下重点,有时甚至还打断我的话,问了一些我漏掉的细节。我听着自己的叙述,总觉得故事里的许多空白和疑问越来越清晰。我几度分心,怎么也想不透努丽亚·蒙佛特为什么要骗我。她多年来定期领取那些寄给一个冒牌律师的信件,究竟是怎么回事?富尔杜尼家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难道是她在处理?我越说越激动,不自觉提高了音量。
“那个女人为什么撒谎,我们目前还没办法厘清真相。”费尔明说,“不过,我们可以大胆推测,如果她是以关系人的身份介入的话,那么,她介入的事情恐怕不只这一桩。”
我只能茫然地叹息。“您有什么建议啊,费尔明?”
费尔明也叹了一声,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我这就告诉您该怎么做。这个礼拜天,如果您没别的事,我们就去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一趟,好好地调查卡拉斯是怎么认识那个富家公子……”
“阿尔达亚。”
“对。您看着好了,我对神父特别有一套,别看我一副无赖的样子,几句好听的话哄他一下,他就对我掏心掏肺了。”
“真的?”
“包在我身上!我向您保证,神父一定会像市立少年合唱团那样欢乐高歌。”
23
礼拜六,我一整个上午杵在柜台后面,心神不宁地期望贝亚出现在店门口。每次电话铃响,我一定赶紧跑上前,把听筒从我父亲或费尔明手中抢过来。到了下午,已经接了二十几通客人打来的电话,还是没有贝亚的消息,我开始接受这个事实,这就是我的悲惨命运了。父亲到圣赫瓦西奥估价去了,费尔明趁着这个机会,又抓紧给我上了一堂恋爱课。
“您先静下心来,否则肝脏会长石头的。”费尔明建议我,“追女孩子就像跳探戈,花样很多,但都很抽象。您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以要主动才行。”
“我主动?”
“不然您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站着撒尿的人,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贝亚总让我觉得,她应该会跟我表白心意的。”
“唉!达涅尔,您对女孩子的了解还真乏善可陈。我用年终奖金打赌,这个小姑娘现在一定像茶花女一样,趴在她家窗台上,遥望远方,等着您去把人家从她那愚蠢父亲的牢笼里解救出来。”
“您确定?”
“跟数学原理一样千真万确。”
“万一她是打定主意不想见我了,那怎么办?”
“我说,达涅尔,除了您楼上那个邻居麦瑟迪塔丝之外,女人大概都比我们男人聪明,至少对于自己想要什么,她们心里清楚得很。还有,她们要不就把心事只跟一个人说,要不就告诉全世界。您面对的是自然界的一大谜题啊!达涅尔,女人哪!嘴巴叽叽喳喳,心思弯弯曲曲。您如果让她自个儿思考,她是理不出头绪的。记住:内心热情,脑袋冷静。这就是成为大情圣的秘诀。”
正当费尔明口沫横飞地向我解释各种求爱招数,店门上方的铃铛响了,走进来的是我的好朋友托马斯。我的心头突然震了一下,无法相信贝亚居然会叫她弟弟来。这是个可怕的传令官,我心想。托马斯一脸严肃,而且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托马斯少爷啊,您那张脸真像是家里死了人似的。”费尔明说,“来,至少也让我们请您喝杯咖啡,行不行?”
“我不会拒绝的。”托马斯说道,语气跟平常一样拘谨。
费尔明把他保温瓶里的饮料倒进杯子,闻起来有股雪利酒的味道。
“有什么问题吗?”我问他。
托马斯耸耸肩。“没什么!我父亲今天在家发脾气,我闷得难受,出来透透气。”
我咽了一下口水。
“怎么回事?”
“谁知道!昨天晚上,我姐姐贝亚很晚才回家。我父亲一直等到她回来,接着,他像平常那样,非要把事情问清楚不可。她死都不肯说昨晚到底跟谁在一起,于是,我父亲气坏了,他一直破口大骂到今天凌晨四点都没停,他骂我姐姐是不要脸的贱货,而且他还发誓,迟早有一天要把她送去当修女,还说她如果被人搞大了肚子,一定会把她逐出家门。”
费尔明使了个眼色警告我。我觉得背上直冒冷汗,体温好像一下子降了好几度。
“今天早上,”托马斯继续说,“贝亚把自己锁在房里,整天没踏出房门一步。父亲则是在饭厅看他的报纸,一边听广播里的轻歌剧,还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中场休息时,我趁机溜了出来,因为我已经快发疯了。”
“嗯……您的姐姐一定是跟男朋友出去了,对吧?”费尔明故意要套他的话,“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站在柜台后方,本想踢费尔明一脚,却让他机灵地躲开了。
“她男朋友还在当兵。”托马斯说,“他还要等好几个礼拜才放假,况且,她每次跟他约会,最晚也是八点就到家了。”
“您也不知道她跟谁约会,又去了哪里?”
“他刚刚说了不知道,费尔明!”我立刻插上一句,一心想转移话题。
“您父亲也不知道吗?”费尔明穷追不舍,显然是乐在其中。
“他不知道。不过,他已经发誓,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还说一旦让他知道了是谁,一定要打断那个人的腿,并且撕烂他那张脸……”
我觉得自己肯定吓得一脸惨白。费尔明问都没问,直接把他那难喝的饮料倒了一杯给我。我一口气喝完,尝起来很像热柴油。托马斯默默看着我,深沉的眼神让人看不透。
“两位听到了吗?”费尔明突然说,“紧锣密鼓的声音,好像在表演连续翻跟斗。”
“没有啊!”
“是在下的肚皮已经锣鼓喧天啦!唉,我突然觉得肚子饿死了,两位如果不介意,我先去面包店买个奶油面包填肚子。店里来了个新助手,长得比刚出炉的面包还甜美哦!真想咬她一口。她叫作圣洁玛利亚,但是人与其名相去甚远,个性还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好啦,我就让两位在这里聊聊吧!”
才不过十秒钟光景,费尔明已经不见人影,等不及要去吃点心、看美女了。托马斯和我留在书店里,满室寂静,就像瑞士法郎一样沉重。
“托马斯,”我先开了口,只觉得口干舌燥,“昨天晚上,你姐姐跟我在一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紧张地咽下口水。
“你说话!”我说道。
“你在动歪脑筋。”
接下来的整整一分钟,我们默默听着街上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托马斯端着他的咖啡,至今一口都没尝。
“你是认真的吗?”他问。
“我才约过她一次。”
“这不是答案。”
“你很在乎吗?”
他耸耸肩。“你最好搞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我要求你停止和她交往,你会答应吧?”
“对。”我这是违心之论,“但是,请别这样要求我。”
托马斯低下头来。
“你根本就不了解贝亚。”他低声咕哝着。
我没说什么。接下来的几分钟,我们俩都不发一语,就看着一个个灰色人影在橱窗前晃过。我心里一直期望有人能进来,把我们从沉默的窘境中解救出来。过了半晌,托马斯把手上那杯咖啡放在柜台上,转身往店门走去。
“你要走了?”
他点点头。
“我们明天见个面吧?”我说,“我们可以去看电影,找费尔明一起去,就像以前那样。”
他在店门口停了下来。
“我只告诉你这么一次,达涅尔,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
他走出店门时,正好和提着热糕饼回来的费尔明擦身而过。费尔明看着他失魂落魄地摇着头,越走越远。回到书店后,费尔明把热腾腾的糕点放在柜台上,还递给我一个刚出炉的螺纹面包。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因为,我恐怕连一颗阿司匹林都吞不下去。
“他很快就气消了,达涅尔,您看着好了,朋友之间偶尔闹别扭,很正常的。”
“唉,我也不知道……”我喃喃说道。
24
礼拜天早上七点半,我们约在卡纳雷塔斯咖啡馆碰面。费尔明请我喝咖啡加牛奶,配上几个球形奶油蛋糕,那硬邦邦的口感,即使上面涂了一层奶油,尝起来依然像浮石。负责招呼我们的服务生衣领别着长枪党徽章,嘴上蓄着短髭,不停地哼着小曲,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他喜滋滋地说前一天刚做了爸爸。我们立刻恭喜他,他听到后坚持要各送我们一根法丽亚牌雪茄,要我们边抽雪茄边为他第一个孩子庆生。接过雪茄时,我们告诉他,一定会祝福他的孩子。费尔明皱着眉头,斜眼看着他,怀疑他根本就是在瞎掰。
吃早餐时,费尔明简略讲述了这个谜团,为我们充当神探办案之日揭开了序幕。
“整个事件要由两个男孩之间的纯真友谊说起,也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和豪尔赫·阿尔达亚,他们俩是童年玩伴,就像托马斯少爷和您这样。两人结识多年,相处向来愉快,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展望着大好前途。两人后来却因故起了冲突,这段友谊也因此结束了。就像舞台剧作家惯用的情节,冲突的背后必定有个女人,这个事件当中的女人叫佩内洛佩。非常荷马式的悲剧!您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呀?”
这时候,盘旋在我脑海中的,只有托马斯前一晚在书店对我说的那句话:“千万不要伤害我姐姐!”我突然觉得头晕想吐。
“一九一九年,胡利安·卡拉斯远走巴黎,定居在那个流浪者之都。”费尔明继续说,“佩内洛佩寄出的那封信,始终没有寄到他手上。当时,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在自家豪宅里,原因不明,可以确定的是,卡拉斯和阿尔达亚之间的友谊已经终结。不仅如此,根据佩内洛佩在信中所述,她哥哥豪尔赫发了誓,要是再让他碰到胡利安,他一定要杀了这个昔日好友。如此强烈的措辞,清楚说明了这段友谊已经走到尽头。随便想也知道,两名好友之间的冲突,显然是因为佩内洛佩和卡拉斯谈恋爱而引起的。”
我的额头直冒冷汗。刚下肚的咖啡加牛奶和四个奶油小蛋糕,好像已经涌上喉咙了。
“总之,我们可以这么假设:卡拉斯一直都不知道佩内洛佩被家人囚禁一事,因为他根本没有收到那封信。他的生命迷失在巴黎的浓雾里,日子过得像行尸走肉,晚上在酒店弹钢琴讨生活,白天继续当个名不见经传的穷苦作家。他在巴黎那几年,只有悲惨二字能形容。浪迹巴黎多年,最后留下一部遭人遗忘的小说,甚至还不幸消失了。我们都知道,他后来决定和一个非常富有、年龄大他一倍的神秘贵妇结婚。像这样的婚姻啊,一旦深入探究就不难发现,疾病缠身的贵妇愿意结婚,同情和友谊远超过浪漫情愫。这位女士是文学和艺术的捍卫者,她怕自己赞助的对象未来在经济上无以为继,于是想通过婚姻让卡拉斯顺理成章地成为遗产继承人,让文学继续在世上发光发亮……这就是巴黎人的作风!”
“他们说不定是真心相爱。”我提出不同见解,但说话音量很微弱。
“唉,达涅尔,您还好吧?您的脸色很苍白,而且还不停冒汗!”
“我很好。”我骗他。
“回到刚刚的话题。爱情这玩意儿,就像香肠,有的是刚灌的新鲜香肠,有的是粗硬干燥的腊肠,每一种都有其地位和功能。卡拉斯曾经说过,他已经和爱情绝缘,而且,我们也没听说他在巴黎多年有过任何罗曼史。当然啦,他在声色场所上班,周遭美女如云,或许一开始他的性欲和激情难免会蠢蠢欲动,但是同事间熟了就像家人,围绕在身边的美色,反而像是额外的年终奖金,或是圣诞节彩票。不过,这纯粹是推测罢了。让我们回到卡拉斯宣布将与赞助者结婚那件事。当时,半路杀出了豪尔赫·阿尔达亚这小子,把这桩美事搞得一团乱。我们都知道,豪尔赫为了查出卡拉斯的下落,曾经找到了他在巴塞罗那的出版社。不久后,就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凌晨,卡拉斯和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在拉雪兹神父公墓起了肢体冲突,然后就失踪了。那场婚礼就这样不了了之。后来的每件事都令人迷惑不已。”
费尔明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他看着我,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
“假设卡拉斯真的越过了边境,刚好在一九三六年内战爆发时回到巴塞罗那。那么,在巴塞罗那停留的那几周,他做了什么?又住在哪里?至今仍是谜。我们认为那一整个月期间,他一直待在这个城市,却没和任何熟人联络。他没去找他父亲,也没联络他的朋友努丽亚·蒙佛特。后来,他被人发现死在街上,胸口那一枪是致命伤。接着,卡拉斯最后一本小说里那个名叫莱因·古博的狠角色出现了,称他为地狱王子绝不为过。这个恶魔扬言要消灭所有和卡拉斯相关的事物,不择手段摧毁他的书。更戏剧化的是,这个大坏蛋是个无脸怪客,一张脸被烈火烧得完全模糊。不只如此,还有人跳出来指出更令人匪夷所思的部分:努丽亚·蒙佛特认出了古博的声音,其实就是豪尔赫·阿尔达亚。”
“别忘了,努丽亚·蒙佛特对我说了谎!”我说。
“没错,但是努丽亚·蒙佛特骗了您,可能纯粹只是想省略那些情节,为了不让自己卷入不必要的是非。人就是这样,说实话的理由少之又少,撒谎的借口却无穷无尽。唉,您真的不要紧吗?您的脸色跟奶酪一样白。”
我摇摇头,然后立即冲进洗手间。
刚吃的早餐、前一天的晚餐,以及满腹的愤怒,全都被我吐得精光。我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脸,看着布满水雾的镜子里朦胧的自己,有人用蜡笔在镜子上写着“法西斯党活该吃屎”。回到座位时,我发现费尔明已经在吧台边付账,还跟刚刚那位服务生聊着足球比赛。
“好一点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这是血压突然降得太低造成的。”费尔明说,“来颗瑞士糖,含进嘴里,什么毛病都没了。”
走出咖啡馆后,费尔明坚持要搭出租车去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说是平常搭地铁的机会多的是。他还说,在这个阳光和政客雕像一样灿烂的早晨,只有老鼠才会在地铁隧道里钻来钻去。
“从这里搭出租车到萨里亚区,车费贵得吓死人!”我提醒他。
“放心,有个善良的呆瓜帮我们出钱。”费尔明赶紧把钱收好,“刚刚那个得意忘形的老兄找错钱,我们反而赚了一笔!况且您这个样子,实在不适合去搭地铁。”
于是,我们带着这笔不义之财,在兰布拉大道口等出租车。我们眼看着几辆空车经过却没搭,因为费尔明坚持,难得搭出租车,至少也要搭一辆斯图贝克汽车才行。等了一刻钟之后,总算来了一辆符合要求的车子,费尔明使劲地挥舞手臂,简直就像一座转动的风车。他坚持坐在前座,后来居然跟司机聊起了莫斯科的辉煌时代,还聊了斯大林,那是司机的偶像和精神标杆。
“这个世纪有三个伟大人物:西班牙共产党主席依巴露丽女士、斗牛士马诺雷德,还有斯大林!”出租车司机自信满满地说道,接下来打算将他心目中那个完美圣人的生平叙述给我们听。
我以最舒适的姿势瘫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前座枯燥的对话,我摇下车窗,享受着清凉的新鲜空气。费尔明乐得乘坐斯图贝克汽车兜风,不时响应司机聊的话题,司机先生偶尔搞错了前苏联领袖生平的部分细节,费尔明还会插嘴纠正他。
“我听说,自从他有一次吞下了一颗枇杷核,从此饱受前列腺问题的折磨,现在呢,非要有人在旁边哼唱《国际歌》,他才尿得出来!”费尔明说。
“那都是法西斯分子在搞宣传!”司机说道,态度比刚才更诚恳,“我们的领导同志每次都撒一大泡尿,就跟一头斗牛一样。这么强壮的体魄,连俄国的伏尔加汽车都比不上!”
他们就这样一路谈论着政治,车子驶过奥古斯塔大道,开往城市近郊的山坡地。阳光越来越灿烂,蔚蓝天空下,凉风徐徐吹拂。车子在冈杜萨街右转,缓缓开上波纳诺瓦大道。
从大道往上坡走,转进狭窄蜿蜒的小路,走道尽头,耸立在一片葱绿树林间的就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红砖砌成的排楼缀着剑形窗子,学校建筑处处可见拱门和尖塔,宛如一座哥特式教堂,伫立在一大片香蕉园里。告别了出租车司机,我们走进草木茂盛的庭园,园里有几座喷泉,喷泉上的天使已经长满了青苔。树林间有几条小石径。我们往学校大门走去,这时候,费尔明先向我叙述了学校的背景。
“您现在看到这个地方,或许会觉得仿佛沙皇时代的‘魔僧’拉斯普京的陵墓一样阴森骇人,但是,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当年可是巴塞罗那最具声望的名校。到了第二共和时代,这所学校渐渐走下坡,因为当时产生了许多新富豪,这些快速崛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姓氏听起来都很陌生,这所教会中学因此将他们的孩子拒于校门外。于是,他们决定自行创校,在新的学校终于赢得尊敬,也拥有了拒绝其他孩子的权力。金钱就像病毒:当它腐蚀了一个人的灵魂,就会另寻新血。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姓氏存在的时间,比焦糖杏仁果还要短暂。教会中学的极盛时期,大约是一八八〇年到一九三〇年之间,这所学校是权贵子弟的摇篮。阿尔达亚家族把孩子送进这个邪恶的地方,和背景相同的富家子弟一同住校、望弥撒,学习自己家族的丰功伟业,将来才有能力重复吹嘘,直到令人恶心的地步……”
“可是,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啊!”
“这个嘛,这类名校有时会提供一两个名额的奖学金,对象是园丁或清道夫的儿子,校方趁机表现伟大的情操,以及基督教的慈善精神。”费尔明说,“帮助穷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教他们模仿有钱人。这种资本主义之毒,简直蒙蔽了……”
“现在不是说这些社会大道理的时候啦,费尔明!万一神父听见,我们会被赶出去的。”我连忙打断他,同时也注意到,几个神父站在从大门延伸而上的阶梯最高处,不时好奇地往我们这边瞧,我心想,他们会不会已经听见我们的谈话了?
其中一位神父走了下来,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双手环抱胸前,就像个大主教。他大概五十岁出头,清瘦的身材和稀疏的发丝,让他看起来仿佛一只猛禽。他带着深邃的眼神走过来,身上散发着浓浓的古龙水香味,闻起来好像樟脑丸。
“早安!我是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他说,“两位有什么事情吗?”
费尔明立即伸出手,神父迟疑了一会儿才握了他的手,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德·托雷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书籍顾问,非常荣幸在此向您问好。在我旁边这位是我的同事兼好友,达涅尔,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也是个胸怀慈悲的虔诚教友。”
费尔南多神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真想马上挖个地洞钻进去。
“真是荣幸之至,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他很友善地回应,“请容我冒昧请问,两位大驾光临敝校,有什么事吗?”
我打定主意,这回一定要在费尔明胡说八道之前先开口,而且,我们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费尔南多神父,是这样的,我们想了解一下贵校两位昔日校友的资料,他们是豪尔赫·阿尔达亚和胡利安·卡拉斯。”
费尔南多神父紧抿着双唇,眉头深锁。
“胡利安已经去世超过十五年,阿尔达亚也早就远走阿根廷了。”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您认识他们两位吗?”费尔明问他。
神父锐利的眼神扫过我和费尔明的脸庞,然后才搭腔。“我们以前是同班同学。请问,两位想要了解的是哪一方面的事情?”
我还在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费尔明已经抢先答话了。
“是这样的,我们手上恰好有几份和他们相关的资料,其中有一些法律上的疑点必须澄清。”
“恕我冒昧问一句,是什么样的文件?”
“这点请您务必谅解,我们实在不能透露,万能的上帝最清楚了,世上有太多无法明说的事情和秘密,您大人大量,人格高尚,一定能理解我们的苦衷。”费尔明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
费尔南多神父面露惊愕的神情,定定望着他。趁着费尔明还在喘息,我决定赶快接话。
“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刚刚提到的那些资料,其实是关于他们两人的家庭背景、某些事件以及私人感情的部分。我们想请教神父的是,如果不会对您造成太大困扰的话,可不可以跟我们谈谈学生时代的胡利安和阿尔达亚?”
费尔南多神父依然半信半疑地观望着我们。显然这些说法都不足以取信于他,无法博得他的信任。我向费尔明发出求救的眼神,拜托他赶紧再胡诌些理由来说服神父。
“您知道吗?您长得和少年时期的胡利安有点像呢!”费尔南多神父突然说道。
费尔明眼睛一亮,我心想,他一定想到办法了。
“您的观察力真是敏锐得没话说!”费尔明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以您的聪明智慧,有朝一日必定会成为红衣主教或教宗。”
“您在说些什么?”
“我说得不够明白、不够清楚吗,神父阁下?”
“老实说,我真的听不懂。”
“我们能不能向您告解一个秘密啊?”
“这里只是个花园,不是告解室。”
“只要您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听我们说,就够了。”
“那是没有问题的。”
费尔明长叹一声,然后幽幽地看着我。
“达涅尔,我们不能再欺骗这位神圣的上帝的使者了。”
“是啊……”我一头雾水地回应他。
费尔明走到神父身边,压低了音量,语气非常诚恳:“神父,我们今天来查资料,主要是因为这位小朋友达涅尔,其实是已故的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我们的用意,是想重塑一位英年早逝的杰出人士的生平和回忆,命运捉弄人啊!这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就失去了父亲。”
费尔南多神父睁大了一双惊讶的眼睛,盯着我看。
“真的吗?”
我点点头。费尔明一脸愁容,轻轻拍着我的背。
“您看看他,这可怜的孩子,一心一意要寻找已故父亲的回忆。我说,慈悲的神父啊,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疼的事情吗?”
“两位可否证明这件事是真的?”
费尔明抓起我的下巴,捧着我的脸,就像捧着一枚金币。
“像您这么有智慧的神职人员,看了这张苍白而沉默的小脸,还需要更好的证明吗?”
神父看起来似乎很为难。
“您愿意帮助我吗,神父?”我装可怜哀求他,“拜托……”
费尔南多神父叹着气,神情很不自在。
“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终于开口,“两位想知道什么?”
“全部。”费尔明说道。
25
费尔南多神父以布道的口吻叙述往事,他的用词优雅而简洁,语气仿佛在精神训话。多年的教书生涯,让他习惯了说教的说话方式,只是他也没把握对方是否听得进去。
“如果我没记错,胡利安·卡拉斯在一九一四年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我立刻就跟他热络起来,因为我们俩都不是富家子弟。那些有钱少爷都叫我们‘要饭的’,我们这些穷学生,都是有不同原因才能入学。我能够获得奖学金,是因为我父亲在这所学校当了二十五年厨师。胡利安得以入学,全凭阿尔达亚先生出面关照,胡利安的父亲经营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他是老雇主了。当然,这些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权贵核心仍然集中在豪门家族。不过,那个时代已经消失了,一切都随着第二共和的没落而幻灭。我想,这样也好。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只剩信纸抬头所印的企业、银行,还有早已被人淡忘的财团名称。像所有的古老城市一样,巴塞罗那也曾经惨遭破坏。我们引以为豪的宏伟建筑、皇宫和雕像,都是辉煌时代的标志,却成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伟大的文化古迹竟成了废墟。”
说到这里,神父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等着教友们以蹩脚拉丁文回应他的弥撒经文。
“请说句阿门,敬爱的神父!您说得真是鞭辟入里,太伟大了!”为了打破沉默,费尔明胡诌了几句。
“请您跟我们聊聊我父亲入学第一年的情形好吗?”我轻声问道。
费尔南多神父点点头。
“打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要大家叫他卡拉斯,虽然他的父姓是富尔杜尼。刚入学的时候,有些学生会拿这个来取笑他,当然,身为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他受人嘲弄的原因。他们也笑我,因为我是厨师的儿子。各位也知道,小孩子就是这样。其实,上帝在他们心灵深处填满了善念,可惜他们只会重复在家里听来的那些话。”
“都是小天使啊!”费尔明附和着。
“关于我父亲,您还记得哪些事情?”
“啊……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您父亲最要好的朋友还不是豪尔赫·阿尔达亚,而是一个名叫米盖尔·莫林纳的男生。米盖尔出身豪门,他家财力雄厚,足以和阿尔达亚家族相提并论。我敢说,他大概是这所学校创立以来最古怪的学生了。校长认为他是个无药可救的捣蛋鬼,因为他居然在望弥撒的时候,用德文朗诵马克思学说。”
“这个人准是中邪了!”费尔明在一旁帮腔。
“米盖尔和胡利安真是气味相投的好朋友。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在午休时间凑在一起,然后胡利安就会讲故事。他偶尔也跟我们聊起他的家庭,以及阿尔达亚家族……”
神父似乎犹豫了一下。
“毕业以后,米盖尔和我还保持联络了好一阵子。胡利安后来去了巴黎。我知道,米盖尔很想念他,不时提起他,非常怀念以前大家共处的美好时光。后来,我进了修道院,米盖尔还开玩笑说我已经向敌人靠拢,不过,我们从此就渐渐疏远了。”
“您有没有听说,那个米盖尔后来娶了一个名叫努丽亚·蒙佛特的女子?”
“米盖尔结婚了?”
“您觉得很奇怪吗?”
“我想他应该不会结婚……不过,我也不知道。我跟米盖尔多年没有联络倒是真的,自从内战爆发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他有没有跟您提过努丽亚·蒙佛特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他没想过要结婚,也不想交女朋友。哎呀!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两位提这些,毕竟这都是胡利安和米盖尔的私事,照理说,这是不应该跟人聊起的……”
“一个儿子,好不容易能多了解已故的父亲,您忍心剥夺他这个机会吗?”费尔明故意说。
在我看来,费尔南多神父内心似乎很挣扎,不知该不该重提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想,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应该没什么关系。我还记得那一天,胡利安跟我们聊起他和阿尔达亚家族相识的经过,以及他的人生因此而完全改观……”
一九一四年十月的某个下午,一辆稀有的名贵轿车,宛如一座会移动的万神殿,突然在位于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门口停了下来。下车的是高傲、威严的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当时,他不只是巴塞罗那最有钱的人之一,甚至是全西班牙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纺织企业王国从市区起家,版图扩张到整个加泰罗尼亚省。他右手操控全省半数以上的银行和房地产,左手不断介入政治运作,包括议会、市府、中央部委,以及教会和海关。
那天下午,这位蓄着浓密胡须的秃头大亨想添购几顶帽子,他鼻梁上架着华丽的镜架,让人一看就要敬畏三分。他走进安东尼·富尔杜尼先生的帽子店,快速把店里扫视了一遍之后,他斜眼看着帽子师傅和旁边的学徒,也就是少年胡利安。接着,他说了以下这段话:“我听说,这店面虽不起眼,做出来的帽子却是全巴塞罗那最好的。现在已经是深秋季节,我需要六顶大礼帽、一打圆顶礼帽、几顶打猎戴的便帽,还有适合到马德里参加王室庆典戴的帽子。您都记下来了吗?或者还在等着要我重复一遍?”
那便是帽子师傅父子最初接待里卡多·阿尔达亚这位富豪客户的情形。胡利安天天看报,他知道阿尔达亚的社会地位很高,因此,他告诉自己,他父亲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事关帽子店经营的关键时刻。打从富豪大亨一走进店里,帽子师傅就乐得飘飘然。阿尔达亚向他保证,只要做出来的帽子让他满意,他会把这家店推荐给所有的朋友。这就表示,富尔杜尼帽子专卖店业务将会蒸蒸日上,许多社会名流,举凡议员、市长、主教和部长,不管头大头小,都会来定做帽子。那个礼拜,简直是不可思议。后来胡利安干脆不上学了,每天在帽子店后面的工房干活十八到二十个钟头。帽子师傅情绪一直很亢奋,不时忘情地抱着儿子亲了又亲。他甚至还给妻子苏菲买了一件洋装和一双新鞋,这是结婚十四年来头一遭。帽子师傅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陌生人。有个礼拜天,他居然忘了去望弥撒,就在那天下午,他很自豪地搂着胡利安,眼眶含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爷爷如果知道,一定会以我们为傲的!”
制作帽子的各种技术中,最复杂也是逐渐失传的一项,就是量尺寸。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颗脑袋,根据胡利安的说法,头型就如一颗大大的哈密瓜,稀疏的发丝好像野外的杂草。当天下午,帽子师傅一看到大亨的头部就知道,这个头不容易测量尺寸。到了晚上,当胡利安跟他提起蒙塞拉特山脉那几座崎岖山顶时,富尔杜尼也觉得很有道理。“爸爸,我绝对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是,您也知道,替客人量尺寸这件事,我做来比较顺手,因为您容易紧张。所以,还是让我来吧!”帽子师傅欣然同意。隔天,当阿尔达亚走出他的奔驰轿车时,胡利安立刻上前接待,请他进入工作室。当阿尔达亚发现是一个十四岁少年负责为他量尺寸,当场勃然大怒。“这是怎么回事?找个小鬼来量尺寸?这是故意要把我耍得团团转吗?”胡利安虽然很清楚他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并没有因此而胆怯退缩,他说:“阿尔达亚先生,您头上没几根头发可以让我们抓着,要把您耍得团团转也不容易啊!您头顶上的皇冠,就像斗牛场,我们再不赶快做几顶帽子给您戴上,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的话,头顶看起来恐怕会像巴塞罗那的街道地图了。”听了这段话,富尔杜尼心想,这下死定了。阿尔达亚不动声色,双眼直盯着胡利安。就在这时候,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他发出了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开怀大笑。
“这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富尔杜尼!”阿尔达亚高兴地说,但他始终不记得帽子师傅的完整姓氏。
从那一刻起,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才知道,原来他的头型不容易量尺寸,但是大家因为畏惧他、奉承他,总是百依百顺地让他踩在脚底下。他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马屁精、胆小鬼,以及所有在他面前态度软弱的人,不管是身体、心理或道德方面。于是,当阿尔达亚发现这个出身寒微的小学徒胆识过人,居然敢开他玩笑,他决定把这家帽子店列入理想店家,当场把订购数量再加一倍。那一整个礼拜,他每天高高兴兴地来让胡利安量尺寸、看样式。看到这位全省知名的大人物和那个连他自己都很陌生的儿子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安东尼·富尔杜尼很惊讶,因为儿子从来不曾跟他聊得这么热络,多年来也未曾对他展现如此丰富的幽默感。那个礼拜接近尾声时,阿尔达亚把帽子师傅拉到一旁的角落,因为他有知心话要说。
“我说,富尔杜尼,您那个儿子是个天才,却被您当成小动物似的关在这个小店里埋没天分,我看了就恶心!”
“我们小店生意很好啊,里卡多先生,这孩子做得挺顺手,就是耐力差了点。”
“这些都是废话!您送他上哪所学校?”
“这个嘛!他上的学校是……”
“唉!念这所学校,出来顶多当工人。少年时期,如果不好好掌握天分和才气,孩子很容易误入歧途的。必须要指引他方向,要给他支持。富尔杜尼,您懂我的意思吗?”
“您错看我儿子啦!论天分,他最没有天分了。连地理这种科目,他都读得很吃力。老师们告诉我,说他的脑袋总是在胡思乱想,学习态度又差,跟他妈妈一个德行,留在店里跟着我学做帽子,至少将来也有一技之长,再说……”
“唉,富尔杜尼,您别说了,我听了都快烦死了!我今天就跑一趟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教务委员会,吩咐他们把您的孩子安排在我儿子豪尔赫那一班。我说了就算数!”
帽子师傅一双眼睛睁得像铜板一样大。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那可是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才念得起的学校。
“可是,里卡多先生,那个学校的学费,我负担不起啊……”
“谁说要您付半个子儿啦?这个孩子的教育费用,全部包在我身上。至于您这个做父亲的,只要点头说个‘好’就行了。”
“当然,您说的是,不过呢……”
“不要再说了,就这么说定了。当然,还要胡利安接受就是了。”
“他一定会照您的吩咐去做。”
就在这时候,胡利安正好从后面的工作室走了出来,双手捧着刚做好的帽子模型。
“里卡多先生,您方便的时候,再麻烦您试一下……”
“告诉我,胡利安,你今天下午有什么事情?”阿尔达亚问道。
胡利安有点为难,先看看他父亲,再瞧瞧大亨。
“嗯……留在店里帮我父亲做事。”
“除了这个之外。”
“我本来是想去图书馆……”
“你喜欢看书啊?”
“是的,先生!”
“你读过康拉德的《黑暗之心》吗?”
“读过三遍了。”
帽子师傅皱着眉头,听得一头雾水。
“可不可以请问一下,康拉德是谁啊?”
阿尔达亚严肃地使了个眼色,要他闭嘴。
“我家图书室,藏书多达一万四千册呢,胡利安。我年轻的时候酷爱阅读,现在没这个时间了。我刚刚想到,我有三本康拉德亲笔签名的书呢!我儿子豪尔赫从来不踏进图书室,连拖都拖不进去。在我家里,唯一会思考、阅读的人是我女儿佩内洛佩,所以啊,这么多书放在那里都白白浪费了。你想不想看看?”
胡利安默默点头。帽子师傅看着这一幕,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们聊的那些名字,他都没听过。至于小说,大家都知道,那是给女人或无所事事的人看的。他觉得《黑暗之心》这书名听起来,八成跟道德原罪有关。
“富尔杜尼,您的儿子现在就跟我一起回去,我想把他介绍给我家豪尔赫认识。放心,我会把他还给你的。喂!孩子,你有没有坐过奔驰车啊?”
胡利安猜想,他指的应该是外面那个会移动的庞大机器吧!于是他摇摇头。
“现在就去坐坐看。那种感觉就好像要上天堂!但是,你不会死掉的。”
安东尼·富尔杜尼看着他们坐着那辆招摇的豪华汽车走了,当他找回自己那颗失落的心,能够感受到的只有悲伤。那天晚上,他和苏菲一起吃晚餐时(她穿着他送的全新洋装和鞋子,丝毫不见任何皱褶),心里不断纳闷着,这次他到底又做错了什么?上帝才刚把儿子还给他,阿尔达亚却把他抢走了。
“你把洋装换掉!这副德行看起来就像个妓女!还有,以后餐桌上不准再出现红酒,有水可以喝就够好了。贪婪,只会腐蚀人心。”
胡利安从来没去过迪雅戈纳大道的另一头。那个绿树成荫、阳光灿烂的地方,伫立着一幢幢华丽豪宅,俨然是市井小民无法涉足的禁地。大道往上走,延伸出村镇、山丘,也塑造了充满神秘、财富的各种传奇。途中,阿尔达亚跟他提到了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也提到胡利安即将见到的新朋友,他还谈到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未来。
“你有什么想法呀,胡利安?我是说,关于你的人生……”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以后可以当个作家,写小说。”
“就像康拉德,唉?你还太年轻了。告诉我,你对银行业有兴趣吗?”
“我不知道,先生。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还不曾把三块钱以上的硬币放在一起呢。大笔钱财对我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哪有什么不可思议的,胡利安。诀窍只有一个:不要只把三块钱放在一起,而是要堆三百万!这么一来,你就什么都懂了。”
那天下午,当车子缓缓开上迪比达波大道,胡利安以为自己进了天堂的大门。一路上都是雄伟壮观的大宅院。半途司机一转弯,开进了其中一幢豪宅的围墙内。霎时,一群仆佣像军队似的一字排开,恭敬地迎接老板归来。胡利安眼前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三层楼豪宅。他从来没想过,居然有人真的住在这种地方!他走进前厅,然后越过拱顶大厅,大厅旁有一排大理石阶梯通往楼上,楼梯扶手上披着天鹅绒帘子。接着,他走进一个大房间,四面墙壁摆满了一排排的书籍,从地上一直延伸到无尽的天顶……
“你觉得怎么样?”阿尔达亚问道。
胡利安几乎没听见他的声音。
“达米安!你去告诉豪尔赫,叫他立刻到图书室来。”
达米安悄无声息地迅速执行了主人的命令,卑躬屈膝的身影像是一只训练有素的昆虫。
“你需要一套新衣服,胡利安。外面多的是以貌取人的笨蛋。我会吩咐哈辛塔,让她去帮你张罗,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用跟你父亲说,免得造成他的困扰。看,豪尔赫下来了。豪尔赫!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个很棒的朋友,他即将成为你班上的新同学,这是胡利安·富……”
“胡利安·卡拉斯。”胡利安提出更正。
“哦,胡利安·卡拉斯。”阿尔达亚重复了一遍,“嗯,这名字念起来真好听!来,这是我儿子豪尔赫。”
胡利安立刻向豪尔赫·阿尔达亚伸出手。豪尔赫温软的手握得不情不愿。他五官分明,脸色苍白,仿佛是童话世界里的娃娃。他身上的衣服和鞋子,在胡利安眼里,只有小说里才会出现。他高傲的眼神透露着不屑,同时又有善于应酬的世故。胡利安热络地对他微笑,但在那个排场讲究的环境里,他的内心却充满了不安、恐惧和空虚。
“你真的都没有读过那些书吗?”
“书都很无聊!”
“书都是镜子,人只能在书里看到自己的内心。”胡利安反驳他。
里卡多·阿尔达亚又笑了。
“好啦,我让你们俩彼此多认识一下吧!胡利安,你很快就会发现,豪尔赫好像很受宠,又骄傲,但其实他不像外表看起来的那么笨啦,好歹也是我儿子。”
阿尔达亚这段话重重打击了胡利安,可是他始终面带微笑。胡利安后悔自己实在不该反驳豪尔赫,而且,他也替那个男孩觉得难过。
“你应该就是帽子师傅的儿子吧?”豪尔赫问道,说话的语气毫无恶意,“我父亲最近常常提到你。”
“那只是新鲜感罢了。我希望你听听就好,不用太在意。我虽然是一副爱管闲事的样子,但是我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愚蠢啦!”
豪尔赫笑了。胡利安心想,他的微笑充满感激之情,看起来像是那种没有朋友的人。
“来,我带你参观我们家。”
他们离开了图书室,朝着大门走去,打算去花园。经过大厅时,就在楼梯口,胡利安突然仰头一看,瞥见一个摸着楼梯扶手往上走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幻影。那个女孩大约十二三岁,身边跟着一个身材娇小、脸色红润的中年妇人,看来应该是她的奶妈。她穿着一身天蓝色洋装,一头核果色秀发,双肩和脖子的皮肤像是吹弹可破的水晶玻璃。她站在楼梯高处,回头望了一眼。在她回眸的一瞬间,他们的眼神相遇了,她对他抛了个迷蒙的浅浅微笑。接着,奶妈搂着女孩的肩膀,带她进了一条走道,两人的身影就这样消失了。胡利安低下头,眼前又出现了豪尔赫的脸。
“那是佩内洛佩,我妹妹,你以后会认识她的。她总是黏着奶妈,每天都在看书。来吧,我带你去看地下室的小教堂。我家厨师告诉我,那地方闹鬼!”
胡利安顺从地跟在男孩后面,他的世界似乎已经物换星移。从他坐上阿尔达亚先生的奔驰车开始,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他已经在无数个梦中见过她,同样在那个楼梯口,同样是那件天蓝色洋装,同样是那个迷蒙的回眸一笑,只是,他一直不知道这个在梦中对他微笑的女孩是谁。走进花园后,胡利安跟着豪尔赫去了车库,以及旁边的网球场。这时候,他回过头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在二楼的窗口。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身影,但他知道,她正在对他微笑,因为她早已认出了他。
胡利安进入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第一周,脑子里全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站在楼梯高处那个短暂的回眸一笑。他的新世界充满了虚伪,并不是样样都如他的意。这里的学生都是高高在上的骄傲公子,老师们反而像是唯命是从的奴仆。除了豪尔赫·阿尔达亚之外,胡利安在学校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名叫费尔南多·拉莫斯的男孩,他是学校厨师的儿子,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穿上神父袍服,回到母校教书。其他学生替费尔南多取了个“煤油炉”的绰号,把他当成用人看待。费尔南多天资聪颖,但是在学校几乎没什么朋友,他唯一的同伴是个特立独行的男孩,名叫米盖尔·莫林纳,后来,这个男孩成了胡利安在那所学校最要好的朋友。米盖尔智力过人,耐性奇差,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提出各种怪问题来惹恼老师。大家都畏惧他的伶牙俐齿,当他是另类。其实大家说的并没有错。米盖尔衣着随兴邋遢,一副波希米亚人的模样,事实上,他是个富有的军火大亨之子。
“你是卡拉斯,对不对?我听说你父亲是做帽子的?”费尔南多介绍他们认识时,米盖尔对胡利安这样说道。
“朋友都叫我胡利安。我听说你父亲是做枪管的?”
“他只是卖枪管的。他哪里懂得制造,只会制造财富而已。我的朋友不多,除了尼采之外,就只有这个同学费尔南多了。你好!我叫米盖尔。”
米盖尔是个忧郁男孩。他对死亡有种几近变态的狂热,其他关于丧葬的事,都是他平日专注研究的领域。他母亲三年前死于家中一场诡异的意外,某个庸医居然胆敢判定是自杀。米盖尔就是那个在他家的郊区夏日别墅泳池里发现母亲尸体的人,当他们把她从池里捞上来,她的外套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她用德文写了一封信。德文是他母亲的母语,但是莫林纳先生始终拒绝学习妻子的语言。米盖尔母亲的尸体被发现的那天下午,莫林纳先生不让任何人读那封信,直接就把信烧掉了。米盖尔从各种角度研究死亡,落叶、死鸟、老人、雨天,所有事物都能让他触景伤情。他在绘画方面拥有过人的天分,经常能连续画上好几个小时的炭笔素描,内容都是一位女子出现在雾中或无人的沙滩,胡利安猜想,他画的大概是他母亲吧!
“米盖尔,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
“我永远不会长大的。”他语带玄机地答道。
除了绘画以及和所有人作对之外,他还有另一个主要嗜好,那就是阅读充满神秘色彩的奥地利精神科医生弗洛伊德的所有作品。因为母亲的关系,米盖尔精通德文,读写都很流利,他拥有多本弗洛伊德的著作。《梦的解析》是他的最爱。他经常问人家晚上做了什么梦,接着就煞有其事地替人解梦。他常说,他恐怕会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但是他无所谓。胡利安认为,米盖尔动不动就想到死亡,一定是对生命有深刻的体会吧。
“当我死去,我所有东西就是你的了,胡利安……只有梦想除外。”他经常这样说。
除了费尔南多·拉莫斯、米盖尔·莫林纳以及豪尔赫·阿尔达亚,胡利安很快就认识了一个害羞、孤僻的男生,他叫哈维尔,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警卫的独生子,一家人就住在校园入口边的小房子里,其他学生当他是低贱的长工,经常见他一个人在校园或中庭闲逛,从来不跟任何人打交道。正因为经常在校园闲逛,所以他熟知校内所有建筑物、地下室、通往钟楼的走道,以及迷宫般的隐秘角落。那是他的秘密世界,也是他的避难所。他随身携带一把小折刀,是他从父亲的工具箱里偷来的。他平常喜欢雕刻木偶,雕好的作品都存放在学校的鸽舍里。他的父亲拉蒙是古巴战争退伍军人,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手臂,还有(这个恶毒的说法已经谣传许久),在战争中,他的右边睾丸被大名鼎鼎的罗斯福开枪射中。“独鸟拉蒙”(学生私下给他取的绰号)认为懒惰是万恶之源,因此他派了个工作给儿子:把松树林和喷泉中庭的落叶捡进袋子里。拉蒙其实是个好人,说话有点粗鲁,比较严重的是他总是挑错人,其中最糟糕的,就属他的老婆了。“独鸟拉蒙”娶了个大块头的笨女人,一天到晚梦想自己成为娇贵的公主贵妇,她喜欢穿着性感薄纱在儿子或其他学生面前晃来晃去,几乎每周都在学校引起话题。她的本名是玛利亚·克拉庞希亚,但她总是自称“伊凡”,因为这个名字比较好听。伊凡习惯质问儿子,有没有和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交朋友?她相信巴塞罗那上流社会的权贵子弟都在这所学校。她还会问儿子,这个人或那个人家里有没有钱?她也会想象自己盛装打扮,去有钱人家喝下午茶、吃点心。
哈维尔总是想尽办法不回家,他很感激父亲经常派工作给他,不管是多么粗重的活儿都无所谓。只要能够让他独处,任何借口都好,这样他就能躲在自己的秘密世界雕刻木偶。其他学生总是远远望着他,有些还会耻笑他或拿石头丢他。有一天,胡利安实在不忍心看到他的额头被人用石块砸伤,决定上前帮他,并且主动跟他做朋友。起初,哈维尔·傅梅洛以为胡利安跟其他人一样是来羞辱他的。
“我叫胡利安。”他说道,并伸出手来,“我和朋友正打算去松树林下西洋棋,你想不想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会下西洋棋。”
“两个礼拜前,我也是一窍不通的!可是,米盖尔是个很棒的老师……”
那个男生半信半疑地瞅着他,正等着嘲笑声出现,冲突随时可能发生。
“你的朋友不希望看到我跟你在一起吧……”
“是他们叫我邀请你的!怎么样?一起来吧……”
从那天开始,哈维尔偶尔会在写完作业后去找他们。他总是沉默不语,待在一旁听其他人说话,或是观察他们。豪尔赫似乎有点怕他。费尔南多跟他一样出身卑微,也受尽其他学生羞辱,所以,他总是尽力对这个奇怪的男生表达最大的善意。米盖尔教他下西洋棋,同时也细心观察他。他们这一群人里面,对他疑心最重的人就是米盖尔。
“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疯子!他去猎捕野猫、鸽子,然后连续好几个钟头拿刀子凌虐这些小动物,最后再把它们埋在松树林里。真是变态!”
“这是谁跟你说的?”
“前几天,当我在教他下棋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他偶尔也会跟我说,他妈妈晚上会跑到他床上,然后一直摸他……”
“他是故意捉弄你的吧!”
“我可不这么想。这家伙脑袋不太正常,胡利安,我看问题可能不是出在他身上。”
胡利安尽量不理会米盖尔的提醒和预言,但是,要跟这个警卫的独生子建立友好关系,的确不容易。尤其是他母亲伊凡,根本就瞧不起胡利安和费尔南多,因为在他们那群男孩中,只有他们俩是穷小子。她听说胡利安的父亲只是个小店老板,妈妈以前只是个音乐教师。“那些都是没钱、没地位、没格调的人呢,心肝宝贝。”哈维尔的母亲总会这样教诲他,“最适合你的朋友是豪尔赫·阿尔达亚,他的家庭背景很好呢!”“是的,母亲。”他答道,“我会照着您说的去做。”过了一段时间,哈维尔似乎开始信任新朋友了。他偶尔会开口说话,还帮米盖尔雕刻棋子,感谢他教导棋艺。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他们以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他们发现哈维尔会笑呢,他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笑容迷人,就像是孩子的天真笑容。
“看吧,这个男生正常得很!”胡利安说道。
但米盖尔却不以为然,他仍半信半疑,甚至从科学的角度观察这个言行怪异的男生。
“哈维尔疯狂迷恋着你啊!胡利安。”有一天,他这样说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博取你的欢心。”
“这种说法太无聊了吧?他都有爸爸和妈妈了,我只是一个朋友而已。”
“最无知的人就是你!他爸爸是个可怜人,缺了一只手臂,连工作都快保不住。伊凡女士呢,那个长头虱的丑八怪,一天到晚只想找机会攀龙附凤,要不就是搞些我不想明说的怪花样。在这种情况下,这孩子自然会寻找替代品,你呢,就是解救他的天使,突然从天上掉入凡间,而且还掉在他手上。圣胡利安,穷困者的救世主!”
“我看啊,那个弗洛伊德医生真的把你的脑袋搞坏了,米盖尔。我们大家都需要朋友,你也不例外。”
“这个男生不会有朋友的,永远不会有。他的灵魂像蜘蛛一样恶毒。时间会说明一切。我好奇的是,他的梦想到底是什么……”
米盖尔·莫林纳万万没想到,哈维尔的梦想和他的好朋友胡利安非常接近。有一次,那是胡利安入学前好几个月的事情,警卫的儿子正在喷泉庭园捡落叶的时候,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那辆耀眼夺目的豪华名车出现在校园。那天下午,大亨身边还有个伴。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个身穿丝质洋装的天使,仿佛是从梦里走出来的。那个天使是大亨的宝贝女儿佩内洛佩,她下了奔驰车,走到喷泉旁,玉手转动着小洋伞,停驻在池边,弯下腰撩拨着池水。一如往常,她的奶妈哈辛塔紧跟在后,时时盯着女孩的一举一动。即使当时有一大群仆佣像军队一样保护她,哈维尔也不会在乎的:他眼里看到的只有那个女孩。他怕自己只要一眨眼,女孩就会消失。他呆立在原地,屏息望着那如梦似幻的一幕。过了半晌,佩内洛佩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以及他狂热的眼神,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她那张绝美的容颜,却让他痛苦不堪。他似乎瞥见她的双唇泛起一抹苦笑。哈维尔非常恐惧,他赶紧跑到鸽舍旁的水塔塔顶躲起来,那是他最钟爱的藏身之处。当他拿起雕刻工具时,双手依然颤抖着,接着,他开始雕琢新作品,努力刻出他刚刚瞥见的那张脸。那天晚上,当他回到家里,早就过了平常该回家的时间。他母亲在家等着他,身上衣衫轻薄,心中的怒气却很澎湃。男孩低下头,生怕母亲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思,以及那个池畔美女的身影……
“你这个小混账,跑到哪里去鬼混了?”
“请您原谅我,母亲,我迷路了。”
“你从出生那天开始就迷路了!”
多年后,哈维尔·傅梅洛警官每次把左轮手枪塞进囚犯嘴里扣动扳机时,总会想起他母亲被打爆的头颅像熟透的西瓜落在野餐草地上,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只有死亡的乏味。那天,警方接获酒吧老板报案,因为他听到了枪声。后来,警察在一块大岩石上找到一个男孩,大腿上放着一把手枪,枪管还微微冒着烟。男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死者是玛利亚·克拉庞希亚,别名伊凡,尸体上爬满了虫……男孩看到警察,只是耸耸肩,他的脸上满是血迹,仿佛长了天花。接着,警察听到有人哭泣的声音,就在三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警卫“独鸟拉蒙”。他全身发抖,像个恐惧无助的孩子,嘴巴念念有词,却没有人听懂他的话。负责调查的警官想了又想,最后决定在调查报告上将此案认定为“不幸的意外事件”,虽然他自己并不这么想。警察上前询问那个男孩需不需要帮忙,哈维尔·傅梅洛却问,他能不能留下那支老旧的手枪?因为他长大以后想当个军人……
“您还好吧?罗梅罗·德·托雷斯先生……”
忽然在费尔南多·拉莫斯神父的叙述中听见傅梅洛这个名字,我吓得全身发冷。费尔明的反应更激烈,他脸色惨白,双手颤抖。
“只是血压突然降低啦!”费尔明立刻编了个理由,说话有气无力的,“加泰罗尼亚天气多变,我们南部来的人受不了啊!”
“我去倒杯水给您好吗?”神父忧心忡忡地问道。
“神父阁下方便的话,那就麻烦您了。如果有热巧克力更好,我需要补充葡萄糖……”
神父端来一杯水,费尔明一口喝光。
“我这里只能找到一些糖果,不知道有没有用?”
“感谢上帝恩宠!”
费尔明往嘴里塞了一大把糖果,过了半晌,苍白的脸色似乎好多了。
“那个男生,也就是在战场上失去阴囊的警卫的儿子,您确定他真的叫作傅梅洛?哈维尔·傅梅洛?”
“是啊,我非常确定。怎么,难道两位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们俩异口同声答道。
费尔南多神父皱起眉头。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令人遗憾的是,哈维尔后来还成了名人。”
“我们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两位非常清楚我说的话。哈维尔·傅梅洛现在成了巴塞罗那市警局刑事组组长,他名声响亮,连我们这种不出校门的人都知道。谁听到他的威名都会退避三舍。”
“经过神父阁下您这么一说,这个名字好像真的挺耳熟……”
费尔南多神父以怀疑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个男孩不是胡利安·卡拉斯的儿子,对不对?”
“算是精神上的儿子,神父阁下,以道德层次而言,这更有分量!”
“两位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是谁派两位来的?”
这时候,我觉得我们俩八成要被神父扫地出门了,我示意要费尔明别说话,这一次,我决定实话实说。
“您说得没错,神父,胡利安·卡拉斯并不是我父亲。不过,我们并不是任何人派来的。几年前我偶然读到卡拉斯的著作,那是一本公认已经绝迹的书,从那时起,我试着想调查他这个人的背景,也希望能厘清他的死因。罗梅罗·托雷斯先生只是好心协助我……”
“哪一本书?”
“《风之影》。您看过吗?”
“胡利安的小说,我每一本都看过。”
“您还保存着他的小说吗?”
神父摇头否认。
“我能不能冒昧请问您,那些书怎么了?”
“好几年前,有人溜进我房间,把那些书都烧掉了。”
“您怀疑过是谁做的吗?”
“当然!我怀疑就是傅梅洛。怎么,两位不是为了这件事来的吗?”
费尔明和我迷惑不解地互看了一眼。
“傅梅洛警官?他为什么要烧那些书?”
“除了他还会有谁?我们在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的最后一年,哈维尔曾经企图用他父亲的手枪射杀胡利安,还好米盖尔及时阻挡了他……”
“他为什么要杀胡利安?那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哈维尔疯狂迷恋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想,佩内洛佩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男生存在。这个秘密,他藏在心里好几年。显然,他经常跟踪胡利安,只是胡利安一直不知情。我想,有一天,他似乎看见胡利安吻了她。这件事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确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图射杀胡利安。米盖尔·莫林纳始终不信任傅梅洛这个人,多亏他及时扑到傅梅洛身上,才阻止了一场悲剧。校门上的弹孔依然清晰,每次经过,我总会想起那天的情形。”
“傅梅洛后来怎么了?”
“他们全家被赶出校门。我想,哈维尔后来有一阵子被送去读寄宿学校。我们一直到好几年后才有他的消息,当时传出他母亲因为意外枪击而死亡。不可能有那种意外的。米盖尔从一开始就说对了,哈维尔·傅梅洛是个杀人犯。”
“如果我告诉您这个……”费尔明支支吾吾的。
“只要两位要跟我说的不是什么坏事,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
“我们想告诉您的是,把书烧掉的人不是傅梅洛。”
“既然不是他,那又是谁?”
“焚书的似乎是个脸部曾经遭受严重灼伤的人,他的名字是莱因·古博。”
“啊,那不就是……”
我点点头。“卡拉斯小说里的人物,那个魔鬼。”
费尔南多神父瘫坐在摇椅上,神情和我们一样困惑。
“可以确定的是,佩内洛佩·阿尔达亚似乎是这整件事的重点,偏偏我们对她的了解最少。”费尔明说。
“关于这一点,我大概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几乎没见过她,只有两三次从远处瞥见过她的身影。我对她的了解,都是从胡利安那里听来的,可惜他很少提到她。另外还有一个人跟我提过佩内洛佩这个名字,那个人是哈辛塔·科罗纳多。”
“哈辛塔·科罗纳多?”
“她是佩内洛佩的奶妈。豪尔赫和佩内洛佩都是她带大的。她非常疼爱这两个孩子,尤其更爱佩内洛佩。她常到学校接豪尔赫回家,因为阿尔达亚先生不希望他的孩子有任何一秒钟是没有家人照顾的。哈辛塔简直是个天使,她听说我和胡利安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每次总是带点心来给我吃,因为她认为我们一定经常挨饿。我告诉她不用担心,我父亲是学校的厨师,不会让我们饿肚子。但她还是坚持要带。我常常等她来,然后跟她聊聊天。她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善良的女人。她没有孩子,也没交男朋友。她举目无亲,照顾阿尔达亚家的孩子是她唯一的生活重心。她全心全意疼爱着佩内洛佩,直到现在,她还常常聊起这个女孩……”
“您和哈辛塔还有联络?”
“我偶尔会到圣露西亚养老院去探视她。她没有亲人啊!因为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上帝并不总是会善待我们。哈辛塔年纪这么大了,依然孤苦无依……”
费尔明和我对看了一眼。
“佩内洛佩呢?她为什么不去探望哈辛塔呢?”
费尔南多神父的眼神似乎陷入一片幽暗。
“没有人知道佩内洛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孩简直就是哈辛塔的命啊!阿尔达亚家族后来移居南美洲,她就这样失去佩内洛佩,等于失去了一切。”
“为什么不带她一起走?佩内洛佩也跟阿尔达亚家族其他成员一起去了阿根廷吗?”我问。
神父耸耸肩。
“我也不知道。从一九一九年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过或提起佩内洛佩这个人了。”
“卡拉斯就是那年去巴黎的……”费尔明说道。
“两位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千万别去打扰那位老人家,免得她又要想起伤心往事。”
“您把我们当成什么样的人啦,神父?”费尔明故意抗议。
费尔南多神父很怀疑我们会从此消失,因此,他要我们发誓,只要查出任何新的线索,一定要通知他。费尔明为了安抚他,马上摸着神父桌上的《新约全书》开始发起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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