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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天使游戏 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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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阵冗长的沉默,但这次无言的是我。

“如果不相信我说的话,那就请玛格丽塔小姐把信拿给您看。”瓦雷拉补上一句。

“那您的父亲呢?”我问他。

“我父亲怎么了?”

“您的父亲和马尔拉斯卡都与科莱利有往来,他应该知道一些事情……”

“我可以保证,我父亲和科莱利从来没有过直接的接触。当年和科莱利先生之间的往来联系,如果真的有的话……因为我们事务所的档案资料里根本找不到,总之,都是已经过世的马尔拉斯卡先生自行处理的。既然您都问了,我就老实说吧。我父亲后来甚至怀疑是不是真的有科莱利这个人,尤其是马尔拉斯卡去世前几个月,他开始……容我这么说,当他开始跟那个女人搅和在一起的时候。”

“哪个女人?”

“就是那个交际花。”

“伊莲娜·萨比诺?”

我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愤怒的叹息。

“马尔拉斯卡先生去世之前,特别委托我们事务所将一笔钱信托管理,当时指定的受惠人,一个叫作胡安·科贝拉,另一个叫作玛利亚·安东妮雅·萨娜乌哈。”

那就是哈戈和伊莲娜·萨比诺了,我暗想。

“那笔基金有多少钱?”

“是一笔外币存款,我记得大约是十万法郎左右。”

“马尔拉斯卡有没有说过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我们只是律师事务所,不是侦探社。事务所顶多只能照着马尔拉斯卡先生的交代去办事,至于详情就不好多问了。”

“他还做了什么其他的指示?”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很单纯的要求,款项应该支付给和事务所以及他的家人无关的第三者。”

“您记不记得哪个比较特别的人?”

“这些事情都是我父亲亲手处理的,他坚持不让我们插手,避免员工将这些隐私信息外泄。”

“还记得那些款项都汇到哪里去了吗?”

“我怎么会记得这些?都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

“请您努力回想一下,”我说道,“看在玛格丽塔小姐的分儿上……”

秘书小姐立刻露出惊恐的眼神,我却故意对她眨了眼。

“不许您动她一根汗毛!否则我就不客气了……”瓦雷拉出言恐吓我。

“请废话少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您的记忆力怎么样?有没有变得好一点了?”

“我可以去查一查我父亲的私人资料,顶多就是这样了。”

“那些资料在哪里?”

“家里,跟他留下来的文件放在一起。但是我大概需要好几个钟头……”

我挂断电话,然后紧盯着瓦雷拉的女秘书,这时候的她早已哭花了一张脸。我把手帕递给她,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好啦,事情没那么严重,我很快就走了。看吧,我只是想跟他讲几句话而已。”

她面带惊慌地点着头,目光始终盯着我的左轮手枪。我把大衣扣上,对她笑了笑。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

她张大眼睛,惊恐的神情更明显了。

“帮我写下律师家的地址。还有,千万不要耍我,否则我一定会回来的,而且我敢保证,下一次,我恐怕不会对您这么客气了。”

离开事务所之前,我要求玛格丽塔小姐告诉我电话线路在哪里,接着,我二话不说就把电话线剪了,省得她还打电话去通知瓦雷拉即将有不速之客上门,至于报警投诉今天这场不愉快,当然也免了。

14

瓦雷拉律师住在一幢宽敞华丽的豪宅,一派诺曼底城堡的气势,地点就在吉隆纳街和奥西亚斯马区街交会的转角。我猜这栋巨大的房子大概和律师事务所一样,也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这里的一砖一瓦,见证过巴塞罗那世代子民捍卫故乡的血泪与汗水,然而,那些老百姓从未梦想过自己能踏入这样的房子。我告诉门房,事务所的玛格丽塔小姐派我送一些文件过来,他迟疑半晌,最后还是让我上楼了。就在门房紧迫盯人的注视之下,我不疾不徐地踩着楼梯往上走。一楼的楼梯间极为宽敞,比我童年时期居住的港口区房子都要大,而那个老社区就在这幢豪宅旁边而已。门上的大门环是个铸铜拳头,我刚抓起门环打算叩门时,才发现大门是开着的。我轻轻推了门,探头往里面张望。与玄关相连的是一条大约三米宽的走道,覆盖了蓝色天鹅绒的墙面挂满画作。我关上背后的大门,打量着走道尽头洒了一地的昏黄光线。悠扬的旋律在空中飘扬,旋律优美的钢琴演奏曲,散发着浓浓的愁绪。格拉纳多斯的曲子。

“瓦雷拉先生?”我唤了一声,“我是马丁。”

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情况下,我决定缓步沿走道前进,一路循着哀伤的旋律而去。走道两旁的墙上满是画作和嵌着圣母像与圣人像的壁龛。此外,整条走道上挂了一面又一面拱形纱帘,我就这样一路掀着纱帘走到尽头,眼前出现一间陷入阴暗的宽敞大厅。长方形大厅的四面墙上全是书架,从地板延伸到天花板,全都塞满了书。大厅内侧有一扇半掩的气派房门,门内隐约可见橘黄色的壁炉炉火闪动着。

“瓦雷拉先生?”我提高了音量再叫一声。

有个身影出现在门内的炉火光束里,一对炯炯发亮的眼睛正监视着我。一条大狗,看起来像是德国牧羊犬,但全身毛色雪白,它正缓缓走近我。我伫立原地,慢慢解开大衣纽扣,伸手去找左轮手枪。大狗站在我脚边定定望着我,发出呼噜噜的低吟。我摸摸它的头,它舔了我的手指,便转身走回炉火明亮的门边。它站在门前,再次盯着我看。我跟着它进了门。

门内是个书房,庞大的壁炉占去偌大空间。房里除了炉火就没别的光源了,阴影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轻盈地舞动。书房正中央有张桌子,桌上放着留声机,音乐就是从这里播放出来的;壁炉前面有张大型皮制摇椅背对着房门。大狗走到摇椅旁,又转过头望着我。于是,我走近那张摇椅,接着瞥见有只手瘫放在摇椅扶手上,手上夹着点燃的雪茄,灰蓝色烟圈缓缓升起。

“瓦雷拉先生?我是马丁。因为大门没关,所以……”

大狗在摇椅旁趴了下来,双眼始终盯着我。我慢慢走了过去,然后绕过摇椅。瓦雷拉律师坐在壁炉前,睁着双眼,面带浅浅的笑容。他穿着三件式西装,另一只手扶着大腿上那本笔记本。我凝立在他面前,定定注视着他,他始终没眨眼。这时候,我瞥见了那颗红色泪珠,一滴泪珠般的鲜血正缓缓从他的脸颊滑落。我在他面前跪下来,将他手上的记事本拿过来。此时,一旁的大狗露出哀伤的眼神,我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我很遗憾。”我喃喃低语。

记事本上都是手写的记录,看起来应该是简单的流水账簿。瓦雷拉正好将记事本对半摊开,最上面那一页记录的日期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付款通知(356-a/23-11-04):金额七千五百西币,由d信托基金经由马歇尔(本人)转交老墓园后方小巷内的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

我一读再读这一小段文字,试着从中找出蛛丝马迹。我当年在《工业之声》编辑部工作时去过那条小巷。一条破落的窄巷,隐匿在新村墓园的围墙后,巷子里多的是墓碑和墓园雕塑工厂,此外,波迦特海滩就在附近,放眼望去尽是沿着海岸搭建的简陋茅屋,索摩洛斯特社区就在那里。由于某种因素使然,马尔拉斯卡曾经指示汇款给小巷内的一家工厂。

同一页还记录了另一项和马尔拉斯卡相关的事件,他提出了汇款给哈戈和伊莲娜·萨比诺的要求。

银行汇款,由d信托基金经由西班牙殖民地银行(费尔南多街支行)支付,汇款账户号码008965-2564-1,收款人胡安·科贝拉以及玛利亚·安东妮雅·萨娜乌哈。每月七千西币,定时汇款。

我继续翻阅记事本,大部分记录都是跟事务所有关的花费和工作计划。翻看了许多让人一头雾水的资料之后,我总算找到另一项提到马尔拉斯卡的记录。又是经由那个名叫马歇尔的人支付现金,或许此人是律师事务所的员工。

付款通知(379-a/29-12-04):金额一万五千西币,由d信托基金经由马歇尔(本人)转交,地点是沿海步道旁的波迦特海滩,早上九点。当事人到场亲自点收。

索摩洛斯特女巫!我这样暗想着。马尔拉斯卡透过他的合伙人将身后财产做了重要的分配。这和萨尔瓦多怀疑哈戈卷款潜逃的说法完全不符合。马尔拉斯卡都是要求当面付款,并将他名下的巨款委托律师事务所管理。前面两笔付款记录是马尔拉斯卡去世前不久的事,他不但跟墓园雕塑工厂有联系,还托人亲自转交了一大笔钱给一位住在索摩洛斯特的神秘人物。合上记事本时,我比之前更迷惘了。

我正打算离开那个地方,回头一看,赫然发觉书房那面覆着紫色天鹅绒的墙上,整齐地挂满了人像照片。我走过去细看,一眼就认出了神情威严的老瓦雷拉先生,他的油画至今仍挂在他儿子的办公室里监视一切。照片大多是瓦雷拉律师和城里的贵族显要在各种不同场合的合影。看过十几张照片,我大概可以认出那两个经常面带笑容和老律师合照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合伙人马尔拉斯卡和桑提斯。瓦雷拉的儿子在照片中看起来年轻许多,但神态倒是很容易辨认,他出现在一些照片中,总是站在第二排,眼神里有一股备受权威钳制的阴影。

我看见他之前已经感受到了——就在那张瓦雷拉父子的合照里。照片拍摄于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的大门前,就在律师事务所楼下。父子俩旁边站着一位高大优雅的男士,这张面孔也在墙上许多照片里出现过,而且总是和瓦雷拉携手入镜。马尔拉斯卡!我看见了那双混浊的眼睛,那张细长、冷静的面孔在二十五年前的那个瞬间凝视着我。他跟科莱利一样,始终没变老。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不禁哑然失笑。出现在照片里的面孔,就是那个在我面前自称退役警察的好朋友。

我认识的萨尔瓦多,原来就是马尔拉斯卡!

15

我离开瓦雷拉的寓所时,楼梯已经一片漆黑。我摸黑穿越大厅,拉开大门时,外面的瓦斯街灯洒入一片长方形的蓝光,我瞥见门房正盯着我看。我快步离开了那里,朝着特拉法加街前进,这时候还能在那儿搭上开往新村的夜班电车,当年父亲还在《工业之声》当夜间警卫时,我曾经多次陪他搭过这班车。

电车上没几个乘客,我挑了个前面的座位。即将抵达新村时,电车转进夜雾迷蒙的阴暗街道,不见任何街灯,电车车灯仿佛是漆黑隧道里的火把。我瞥见了墓园大门,一座座工厂和烟囱染红黑色天空,前方隐约浮现了十字架和墓园雕塑。墓园入口的两尊巨型天使雕像下方,一群凶恶的野狗不停地狂吠着。霎时,这群野狗默默望着电车车灯,豺狼般的目光炯亮逼人,接着,狗群全都遁入阴暗。

我在电车行驶之间跳下车,开始绕着墓园外墙往前走。电车渐渐远去,仿佛在雾中出海的一艘大船。我加快脚步,可以听见并闻到那群野狗在黑暗中紧跟着我,到了墓园后方,我伫足在巷口角落,捡起一块石头狠狠丢了过去。我听见一声尖锐的哀号,接着是一阵奔窜的脚步声,终于在暗夜里逐渐远离。我走进巷子,一条几乎没有行走空间的窄巷,一整排的墓园石雕工厂,一家紧挨着一家。三十米外的赭红色朦胧街灯映照之下,“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的招牌迎风摇晃。我走近店门前,门上只拴了一条铁链和生锈的挂锁。我开了一枪打烂挂锁。

巷子底有一阵微风吹来,捎来了不到一百米外的海岸硝石味,并带走枪响的回音。我打开铁门,走进萨纳柏父子石雕工厂。我拉开深色的厚重门帘,让街灯的光线钻进屋内。眼前是个既深且窄的阴暗空间,到处堆放着大理石雕像,而且都只有半张脸雕出了五官形貌。我往前走几步,身旁尽是怀抱圣婴的圣母雕像,纯白的女身石雕,手执玫瑰,仰望天际。空气中弥漫着石粉的气味,屋里除了这些无名雕像之外,不见任何人影。在我正打算转身回头时,我瞥见了他。他的手在工厂最里面那群盖了布幔的雕像中窜出来。我缓缓走近,他的身影也一寸寸清晰起来。我伫足在他面前,凝视着眼前这尊巨大的光明天使,就跟我在箱子底找到那个科莱利经常别在衣领上的别针一模一样。这尊雕像应该有两米半高,我注视着他的脸,认出了他的五官,尤其是那个笑容。他脚下有块墓碑,碑石上刻了字:

戴维·马丁

一九〇〇—一九三〇

我不禁莞尔。我的好友马尔拉斯卡的幽默感以及制造惊奇的方式,实在教我不得不佩服。我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以他的狠劲来说,大可让我提早去见上帝。我跪在墓碑前,轻抚着自己的名字。这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几周前在波恩大道上碰见的那个一身黑衣的小男孩。

“夫人现在可以见您了。”他说。

我点点头,站了起来。小男孩伸出手,接着我牵起他的手。

“您不要害怕。”他说着带我往门外走。

“我不怕。”我喃喃低语。

小男孩把我带到巷子底,在那儿可以瞥见一排店铺后面的海岸线,已经封闭停用的轨道上长满荆棘,停放了一列废弃的运输火车。车厢生锈腐蚀,等着被拆除的火车头只剩下金属空壳和铁条。

夜空上,月亮从烟灰色的乌云里露了脸。外海依稀可见几艘货船在海上漂浮,波迦特海滩旁有个渔民和沿海小摊贩聚居的老社区;社区另一边仿佛成了庞大工业区堆放矿渣的处所,也是索摩洛斯特居民搭建棚屋的地方。第一排木屋和棚屋距离海潮仅有数米,团团白色烟雾笼罩在贫穷社区的屋宇之间,这个介于城市和海洋之间的社区,俨然成了永远的人渣垃圾场,空气中飘着燃烧废弃物的臭味。我们走进一条条被遗忘的街巷,举目所及皆是以偷来的砖块、烂泥巴以及海浪冲上岸的木材建造的陋屋。小男孩带着我往巷里走,完全不理会当地居民质疑的目光。住在这里的都是没有固定工作的临时工,被逐出蒙锥克山区或是坎图尼斯公墓前贫民社区的吉卜赛人,还有绝望的老人和儿童。所有人都以猜忌的眼神望着我,途中常见看不出年纪的妇女在棚屋前生火烧开水,或用铜锅烹煮食物。我们在一栋白色房子前停下脚步,门前有个一脸老态的小女孩,因为小儿麻痹而瘸着脚走路,手上提着水桶,桶里有某种浅灰色的黏滑物体动个不停。一桶子的鳗鱼。小男孩指着门。

“就是这里。”他说道。

我抬头看了天空最后一眼。月亮又躲进云层里去了,海天一片漆黑。

接着,我进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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