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天使游戏 1(1/2)
1
我们抵达书店时,天色已暗。森贝雷父子书店前一片金色光芒划破了深蓝夜色,店门口聚集了上百人,人人手上拿着点燃的蜡烛。有人默默饮泣,有人相视无言。我认出了其中几张面孔,他们都是森贝雷先生的老朋友和老主顾,还有曾经接受这位书店老主人馈赠书籍的爱书人,以及在他的引导之下开启了阅读之旅的读者们……噩耗很快就在社区之间传开了,闻讯而来的读者和朋友越来越多,大家都无法相信森贝雷先生就这样走了。
书店内的电灯都亮着,店内依稀可见巴塞罗先生正紧拥着一个几乎站不住的年轻人。我没发现那是小森贝雷,伊莎贝拉则紧握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店内走。一见到我进门,巴塞罗抬头望着我,露出无奈的苦笑。小森贝雷在巴塞罗先生怀里大哭,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跟他打招呼。伊莎贝拉倒是直接走到他身旁,伸手在他背上轻抚。小森贝雷转过头来,这时候,我总算瞥见他崩垮的脸庞。伊莎贝拉牵着他走向椅子旁,扶着他坐下来。小森贝雷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仿佛是个出故障的玩偶。伊莎贝拉在他身旁跪了下来,然后紧紧抱着他。我这一生从未以谁为荣,然而,伊莎贝拉这一刻的表现却让我骄傲极了,她已经不是稚嫩的少女,而是比在场的任何人更坚强、更睿智的成熟女子。
巴塞罗走过来,向我伸出手,那只手仍不断地颤抖着。我赶紧伸手握上。
“事情大概发生在两个钟头前。”巴塞罗先生哑着嗓子向我解释,“当他儿子回来时,他一个人躺在书店已经好一会儿了……听说他之前跟人起了口角……唉!我也不清楚。医生说他是心脏病发作去世的。”
我咽下口水。“他在哪里?”
巴塞罗点头往书店后方的工作间示意。我点了点头,往后面走去。进门之前,我用力吸了口气,并握紧拳头。我跨过门槛,随即见到了他。他躺在一张桌子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那毫无血色的皮肤就像白纸,脸上的五官看似萎缩了不少,仿佛是厚纸板做成的。他的双眼依然张开。这时候,我发觉自己快窒息了,胃部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我靠在桌边,用力深呼吸好几次,接着倾身替他合上眼皮。我轻抚他冰冷的脸颊,又看了看四周,这个充满文字和梦想的世界,都是他一手打造的。我相信,森贝雷先生仍然活在他的书海里以及友朋之间。巴塞罗带着两名神情严肃的男子走了进来,一身黑衣打扮,职业不言而喻。
“这两位先生是殡仪馆派来的。”巴塞罗说道。
两人以非常专业的肃穆神情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走过去检视遗体。其中那位身材瘦削的高个儿以非常庄重的态度查看遗体细节,不时做出指示;另一位同事则在一旁频频点头,并忙着将信息记录在小册子上。
“原则上,葬礼将在明天下午举行,地点是东侧墓园。”巴塞罗说,“我想,葬礼事宜就由我负责吧。您也看见,小森贝雷已经完全崩溃了,这件事还是早点解决的好……”
“谢谢您,巴塞罗先生。”
这位书店老板望着死去的老友,含泪微笑着。
“老朋友就这样走了,我们该怎么办才好?”他说道。
“唉,我也不知道啊……”
其中一位殡仪馆员工轻咳了几声,似乎有话要说。
“两位如果同意的话,我和同事现在就去拿箱子,然后……”
“该怎么做,就照您的意思进行吧。”我打断他的话。
“关于葬礼的宗教仪式,各位有没有特别的要求?”
我看着他,根本摸不着头绪。
“死者是教友吗?”
“森贝雷先生的信仰是书籍。”我说道。
“我知道了。”殡仪馆人员没再多问什么。
我看了看巴塞罗,他也只能耸耸肩。
“我去问问他儿子的意思吧。”我补上一句。
我回到书店门口。伊莎贝拉露出了询问的眼神,接着,她从小森贝雷身旁站了起来。她走到我身边之后,我低声对她说出心中的疑问。
“森贝雷先生和旁边这间圣安娜教堂的神父曾经是好朋友。听说,大主教管区那些人一直想把叛逆的森贝雷先生逐出教会,不过因为他年纪也大了,他们心想,干脆就慢慢耗吧。等他过世就没事了……”伊莎贝拉向我解释。
“葬礼需要那位神父来主持。”我说。
“我会去找他谈这件事。”伊莎贝拉答道。
我指了指小森贝雷。“他还好吗?”
“您呢,还好吧?”伊莎贝拉紧盯着我的双眼。
“好得很。”我对她撒了谎,“今天晚上谁留下来陪他?”
“我。”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点了点头,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走回工作间。巴塞罗先生坐在老友身旁,两位殡仪馆员工忙着测量死者的衣服和鞋子尺寸,一见我进门,巴塞罗先生立刻倒了两杯白兰地,递了一杯给我。
“敬我们的老朋友森贝雷!是他教导我们如何阅读,以及生活……”巴塞罗先生说道。
我们举杯向死者致敬,各自默默喝着白兰地,就这样等着殡仪馆员工扛着棺木和寿衣回到书店工作间。
“两位如果同意,我们就开始处理遗体了。”说话的是那位看起来比较干练的员工,我点头同意。离开工作间之前,我特别将那本始终没来领回的《远大前程》放在森贝雷先生手上。
“一路好走。”我对他说。
十五分钟后,两位殡仪馆员工抬着棺木出来,将棺木放在书店正中央的大桌上。一大群人已经聚集在店门外的街上,大家只是默默等候着。我走近门边,打开了店门。接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老朋友逐一入内瞻仰老板遗容。好几个人忍不住伤心落泪,见到这一幕,伊莎贝拉赶紧牵着小森贝雷回书店楼上的公寓,那个他和父亲共度了大半辈子的家。与此同时,前来道别的人群络绎不绝,巴塞罗和我负责守在森贝雷先生旁边;有些亲近的好友甚至留下来不走了。守灵仪式延续了一整夜,巴塞罗一直留守到清晨五点,而我则留到天亮。伊莎贝拉下楼到书店里,她差遣我立刻回家,即使回去梳洗一下换个衣服也好。
我面带微笑看了看可怜的森贝雷先生,无法相信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他站在柜台后面的身影。我依然记得初次造访书店的情景,当时我只是个小男孩,总觉得这位书店老板高大、强壮,像个屹立不摇的巨人。他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拜托您,赶快回家去吧。”伊莎贝拉在我耳边低语。
“回家做什么?”
“拜托您……”
她送我到店门外的街上,然后拥抱了我。
“我非常清楚您对他的感情,我知道他对您意义非凡……”她这样告诉我。
没有人知道的,我这样暗想着。没有人知道。但我还是点头回应,并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走过一条条看起来如此空荡的街道,我想,如果我就这样一直走,恐怕不会发觉那个我曾经熟悉的世界,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2
大批人群聚集在墓园门口等候灵车抵达,没有人敢出声说话。远方传来阵阵涛声;驶往墓园后方工厂区的货运火车,汽笛声不时张狂地嘶吼。这一天非常寒冷,风中飘着细碎的雪花。下午三点钟过后没多久,好几匹黑马拉着灵车沿着柏树成荫、商店林立的伊卡利亚大道逐渐接近。小森贝雷和伊莎贝拉一路跟着灵车。接着,六位书商协会的同事负责抬棺进入墓园,其中也包括巴塞罗先生。人群紧随在后,沉默的队伍在墓园曲径中缓缓前进,漫天云层仿佛泼洒了一大片浮浪般的水银。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提到小森贝雷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五岁。他们称他森贝雷先生,因为他现在成了书店的负责人。这家位于圣安娜街的书店经营了四代,从来没换过名称,店主始终都叫作森贝雷先生。伊莎贝拉挽着他的手臂,我突然觉得,如果不是她在一旁陪着,小森贝雷恐怕已经像断线的木偶般垮掉了。
圣安娜教堂的神父和死去的森贝雷先生年纪相仿,此时正伫立在墓碑旁等候。森贝雷先生的墓碑非常简洁,只是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大理石碑,几乎看不出是一块墓碑。六位抬棺的书店老板将灵柩放在墓穴前方。巴塞罗先生瞥见了我,向我点头示意。我宁可站在人群后面,或是因为懦弱,或是表达敬意,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站在那儿,隐约可见父亲的墓,大约就在三十米外。参加葬礼的人都在灵柩四周站定之后,神父扬起眉梢,面露微笑。
“我和森贝雷先生是将近四十年的老朋友,这些年来,我们只有一次偶然聊起过上帝和人生谜样的难题。有件事情几乎没有人知道——森贝雷老友自从妻子狄安娜过世以后,就不曾再踏进教堂一步;从今天起,两人将永远彼此相伴了。或许就因为如此,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无神论者,不过,他一直是个信念坚定的人。他相信友谊,相信真理,相信那些他不敢指名也不敢面对的一切,他说,那些不可说的事情归我们神父来管。森贝雷先生相信,所有人都是组成某种事物的一分子,他相信,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不会就此消失,反之,这些回忆和渴望会由接替我们位置的人传承下去。他不知道究竟是我们照着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在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创造了我们。他相信上帝,或是那个把我们带到这世界来的神,他活在我们的言行之中,他所呈现的形象,绝对不是一尊简单的陶土塑像而已。
“森贝雷先生相信上帝或多或少也活在书里,因此,他终生与人分享书籍,努力捍卫书籍,确保这些文字永远不会消失,就像我们的回忆和渴望一样。因为他相信,我个人也因为他而相信了这一点:世上只要还有人能够阅读书籍并赋予文字新生,这个世界就有上帝和生命的存在。我知道,我的老朋友并不希望我们用祈祷和诗歌向他告别。我知道,今天有这么多好朋友来到这里向他道别,并且永远记得他,这样就能让他心满意足了。我非常确定,上帝一定会将我们这位老友留在身边,虽然森贝雷先生大概没有这样的期望;我知道,他会永远活在今天站在这里的朋友们心中,以及所有因为他而发现书本魔力的人,所有曾经跨入书店大门的人,大家都会记得他,正如他常说的,故事才刚要开始。愿您在天国安息,森贝雷老友,愿上帝让我们永远记得他,感谢上帝恩宠,让我们此生有机会认识了他。”
神父结束致词时,绵延无尽的沉寂弥漫了整座墓园,接着,他往后退了几步,对着棺木做出祈福的动作,随即低下头。殡仪馆主管使了个眼色,几位负责安葬的员工立刻趋前,以绳索缓缓将棺木放进墓穴。我记得,棺木碰触墓穴底部的那一刻,人群中传出了声声啜泣。我记得,我伫立在那儿,脚步无法移动,只能呆呆望着殡仪馆员工将那块大理石墓碑覆盖在墓穴上方,墓碑上只是简单写着“森贝雷”三个字,二十六年前去世的妻子狄安娜就在一旁安息。
后来,人群渐渐散了,成群朝着墓园大门移动,却不知该往何处去,因为没有人愿意就此离去,就这样把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巴塞罗和伊莎贝拉一人一边搀扶着小森贝雷。我依然留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我才有勇气走近森贝雷先生的墓碑。我跪下来把手放在大理石墓碑上。
“希望我们早日再聚。”我喃喃低语。
这时候,我听见他慢慢走近的脚步声,还没抬头看,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我站了起来,转过身。维达尔向我伸出手,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悲伤笑容。
“你不打算跟我握手吗?”他问道。
我还是没握他的手,过了几秒钟,维达尔兀自点了点头,把手收回。
“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冷冷地质问他。
“森贝雷也是我的朋友。”他这样驳斥我。
“怎么,您一个人来?”
维达尔困惑不解地望着我。
“她在哪里?”我问他。
“谁?”
我忍不住发出几声苦笑。巴塞罗已经看见我们,此时正一脸惊愕地往这边走过来。
“您现在又用什么样的承诺去收买她?”
维达尔的眼神顿时严厉了起来。“马丁,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一个箭步冲上前,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我面前。
“她到底在哪里?”我继续逼问他。
“我不知道。”维达尔这样答道。
“那是当然了。”我别过脸。
接着我转过身,正打算往墓园大门口走去,维达尔却抓住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拦了下来。
“马丁,你等一下……”
我在不自觉中转过身,狠狠揍了他一拳。我的拳头重砸了他的脸,看着他往后摔倒在地。我看着自己的手沾满鲜血,还听见疾疾逼近的脚步声。接着,一双手臂把我架了起来,将我拖到一旁。
“马丁!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巴塞罗一脸慌张。
这位书店老板在维达尔身旁跪了下来,满嘴鲜血的维达尔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巴塞罗扶着他的头,朝我抛出愤怒的眼神。我火速离开现场,一路碰见了好几个目睹冲突的殡仪馆员工。只是,我已经没有勇气抬头去看他们了。
3
接下来几天,我足不出户,作息晨昏颠倒,几乎没有进食。每到夜晚时刻,我坐在长廊的壁炉前,倾听满室寂静,等待大门前传来脚步声。我始终相信克丽丝汀娜一定会回来。但我很快就领悟到,她如果要回头的话,早在森贝雷先生过世的时候就会出现了,即使只是出于同情,我也心甘情愿。森贝雷先生去世已经将近一周,我知道克丽丝汀娜再也不会回来了,于是,我又开始往楼上的书房跑。我拿出为科莱利收集的那份资料活页夹,开始重读书稿,仔细感受每一个字句和段落。阅读那些文字让我头昏脑涨,而且有种阴沉的满足感。我想起了那十万法郎,起初觉得是天大一笔巨款,如今想想却忍不住在心中窃笑,并告诉自己,那个混账竟然以如此低廉的价格收买了我。裹着酸楚和痛苦的虚荣心,猛然关闭了理智的大门。我以不屑一顾的傲慢态度重读了前辈马尔拉斯卡写的《永恒之光》,接着把这本手稿丢进壁炉火堆。他在哪里挫败,我就在那里战胜。他在哪里迷失了方向,我就要在那里找到迷宫出口。
到了第九天,我又开始工作了。午夜时刻一到,我就在书桌前坐定。一张干净的白纸卷入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窗外一片漆黑的夜。字句和影像从双手不断涌出,仿佛已经在灵魂的牢狱里等得不耐烦了,一页又一页稿子在毫无意识也无法克制的情况下产生,完全不需要想象和构思。我已经不去想科莱利这个人,也不在乎他的奖赏和要求。这是我这辈子头一遭为了自己而写,无须考虑他人。我为了燃烧这世界而写,也为了和世界同归于尽而写。我夜夜疯狂写作,直到筋疲力尽才停手。我拼命敲打着打字机,直到手指龟裂流血,直到眼前一片模糊……
一月的某个早晨,那个我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的清晨,隐约传来敲门声。我躺在床上,空茫的眼神盯着老照片里那个童年的克丽丝汀娜,她的小手牵着一个陌生男人,走在艳阳下的海堤上,这个影像是我拥有的唯一美好事物,也是开启一切谜团之钥。我刻意不去理会长达数分钟的敲门声,直到我听见她的声音,我知道,她不会这么容易就放弃的。
“好歹也过来开个门吧。我知道您在里面,不开门我就不走,把我逼急了,我会把门踹开!”
我打开大门时,伊莎贝拉立刻倒退了一步,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你不认识我,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把我推到一边,径自往长廊走去,并敞开了所有窗户。接着她转往浴室,开始在浴缸里放水。她揪着我的手臂,硬是把我拖进浴室。她让我坐在浴缸边缘,仔细看了看我的双眼,用手指掀起我的眼皮,频频摇头轻叹。她二话不说就开始动手脱我的衬衫。
“伊莎贝拉,我今天心情不好。”
“这是什么伤口?怎么弄成这样的?”
“只是轻微挫伤。”
“您得看医生才行。”
“不要。”
“在我面前,不准说不要!”她严厉地驳斥我,“现在,您踏进浴缸里去,好好用肥皂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把胡子刮掉。您有两个选择:要不乖乖照办,要不就由我来动手。可别以为我是说着玩的!”
我忍不住笑了。“我知道你不是说着玩的。”
“那就赶快听话照做!趁着您洗澡这段时间,我去找个医生来。”
我正想开口,她马上举起手要我安静。
“什么都别说。您如果以为自己是世上唯一会痛苦难过的人,那就错了。就算您不在乎自己像条流浪狗似的死在角落,请至少要记得,我们这些人却是很在乎的,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乎。”
“伊莎贝拉……”
“去洗澡!还有,拜托先把裤子和袜子脱掉再下水。”
“我知道怎么洗澡。”
“这种话谁都会说。”
伊莎贝拉去找医生的时候,我遵照她的指示,彻底用肥皂洗了个冷水澡。我从森贝雷先生葬礼那天开始就没刮过胡子,照了镜子才发现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匹野狼。我双眼布满血丝,皮肤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我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长廊里乖乖等着。二十分钟后,伊莎贝拉带着一位医生回来了,我总觉得以前好像在附近社区见过他。
“这位就是病人。不管他跟您说什么,请都别理他,因为他是个骗子!”伊莎贝拉做了这样的声明。
医生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有多讨人厌。
“医生,”我主动示好,“您就当我不存在吧。”
接着,医生展开详细的看诊过程,先做了好几项听诊,然后检查瞳孔、嘴巴,问了一些奇怪的问题,而且眯着眼睛打量我,仿佛这些都是看诊的基本流程。他为我检查伊莲娜用刀片在我胸口划下的伤口时,皱起了眉头,然后盯着我看。
“这个是?”
“说来话长,医生。”
“这是您自己造成的伤口吗?”
我摇头否认。
“我先帮您上药,不过,我看这恐怕会留下疤痕。”
“我也这么觉得。”
医生继续他的看诊程序。我很顺从,一切照办,不时看看守在门口的伊莎贝拉。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她,有多么需要她的陪伴。
“真是吓坏人了。”她以责备的口气咕哝着。
医生检查我的双手,皱眉看着几乎可见血肉的指腹。他用绷带替我包扎手指,不时发出低声嗫嚅。
“您多久没吃东西了?”
我耸耸肩,医生和伊莎贝拉互看了一眼。
“没什么大碍,不需要太担心,不过,我希望他最迟明天就到我诊所来一趟。”
“医生,我恐怕没办法过去……”我说道。
“他一定会去的。”伊莎贝拉在一旁向医生保证。
“与此同时,我建议您开始吃点热食,先喝热汤,再吃固体食物,多喝开水,但是不能喝咖啡或其他刺激性饮料,特别要多休息。去外面走走,晒晒太阳,但也不必太勉强。您是典型的劳累过度,已经出现贫血的初期症状了。”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
“没什么大不了吧。”我随口应了一句。
医生面有疑虑地看着我,然后站了起来。
“明天到我的诊所来一趟,下午四点钟。我现在手边没有仪器,没办法好好帮您做检查。”
他收起看诊包,非常有礼貌地向我道别。伊莎贝拉送他到门口,我听见他们两人在楼梯间低声交谈了好几分钟。我重新把衣服穿上,就像个听话的好病人那样坐在床上等着。我听见大门关上的声响,接着是医生下楼的脚步声。我知道伊莎贝拉就在玄关,她在那儿伫足半晌才走回卧室。一见她进门,我立刻送上微笑。
“我现在去帮您准备一点吃的。”
“我不饿。”
“少啰唆,先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出门散步,就这么决定了。”
伊莎贝拉帮我准备了热汤,我只好勉为其难地喝了,我大口吃着沾了汤汁的面包,努力挤出亲切的笑脸,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八成和石头一样僵硬。我把见底的盘子展示给伊莎贝拉看,她全程都像个司令官似的在一旁监督。接下来,她把我带到卧室,在我的衣橱里找出一件大衣。她替我戴上手套,裹上围巾,然后把我推到门口。走出大门时,屋外吹着凛冽寒风,然而,晴朗的天空铺满了黄昏的夕阳,将大街小巷全染成了琥珀色。她挽起我的手,然后两人慢慢往前踱着。
“我们这样好像一对恋人。”我说道。
“哼,真好笑。”
我们走到城堡公园,进入到处都是遮阴棚的花园,最后在大喷泉池前的长椅上坐下来。
“谢谢你。”我轻声对她说。
伊莎贝拉没搭腔。
“我都还没问你好不好呢。”我主动找话题。
“还不就是那样。”
“那你好不好?”
伊莎贝拉耸了耸肩。“爸妈很高兴我又回家住了。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您的功劳。他们如果知道……说真的,我们处得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跟他们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我几乎都待在书店里。”
“森贝雷呢?他父亲过世之后的情况还好吗?”
“不怎么好。”
“你跟他呢?你们处得怎么样?”
“他是个好人。”她这样说道。
接着,伊莎贝拉静默了许久,然后低着头。
“他跟我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好几天前,就在四只猫咖啡馆。”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冷静的神态里已经不见青春的无邪,那是我希望在她身上看见的特质,但是可能从此再也看不见了。
“然后呢?”我终于忍不住追问。
“我跟他说我会考虑。”
“你真的会考虑吗?”
伊莎贝拉的双眸已经迷失在水池里。“他告诉我,他想成家,他想要孩子……他说我们可以住在书店楼上的公寓,日子一定过得下去,虽然森贝雷先生留下了一大笔债务……”
“这个……你还年轻。”
这时候,她侧着头直视我的目光。
“你爱他吗?”
她的笑容承载着无限哀愁。
“我怎么知道?我想应该是吧,虽然我爱他并不像他爱我那样多。”
“人在遭遇困境时,常常错把同情当作爱情……”我说。
“不必替我担心。”
“我只要求你多考虑一阵子。”
我们彼此相视,无须言语即可灵犀相通,接着,我紧紧抱住了她。
“我们要做好朋友?”
“嗯,至死不渝。”
4
返家途中,我们顺道在商业街的小店买了牛奶和面包。伊莎贝拉告诉我,她会请父亲替我送来一些精致美食,一定可以让我胃口大开。
“书店的营业状况怎么样?”我问她。
“营业额下降很多。我想是因为大家来了会难过,因为一进书店就会想起可怜的森贝雷先生已经不在了。事实就是呢,那本账簿一看就知道,真的不太妙。”
“进账情形如何?”
“少得可怜。我在书店工作的这几周,特别把店里的账本检查了一遍,这才发现已经安息的森贝雷先生做生意真是一塌糊涂。他经常免费把书送给付不起书款的人。有时候,他把书借给人家看,但是对方就不还书。还有,他会买一些明知道卖不出去的套装书,就因为卖方扬言要把整套书烧掉或丢掉……此外,他还固定资助一批穷得要命的蹩脚诗人。其他的,您就自己想象吧。”
“债权人出现了吗?”
“每天平均会有两个找上门来,这还不包括催讨债务的信件和银行通知书。唯一的好消息就是,一直都有人向我们开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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