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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劫后重生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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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雷拉神父住在波恩大道尽头一栋楼房的阁楼里,向外望去,正好就是波恩市场的屋顶。费尔明津津有味地连喝了三碗汤,还吃了几片硬面包,外加好几杯掺了水的红酒。当神父替他送上酒水时,费尔明好奇地望着他。

“神父,您不吃晚餐吗?”

“我习惯了不吃晚餐。请慢用吧,我看您八成从一九三六年以来就没吃饱过。”

费尔明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嘎巴嘎巴地嚼着硬面包,吃喝的同时也不忘环顾饭厅的陈设。他身旁摆了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套餐盘、酒杯,还有几具圣徒雕像,以及看起来相当摩登的全套银制刀叉餐具。

“我也读过《悲惨世界》,所以您最好别动歪脑筋。”

费尔明难为情地频频摇头。

“您尊姓大名?”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您在逃亡吧?是不是,费尔明?”

“没错。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这不关我的事,除非您愿意主动告诉我。不过,您穿着这身衣服,哪里都去不成。大概还没走到拉耶塔纳大道,就会被抓进地牢里。警方已经抓到不少躲藏多年的逃犯。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等我把几个闲置多时的银行账户处理好之后,打算到高级西服店去添购新行头,到时候就是一副绅士派头啦!”

“我看看……您站起来一下。”

费尔明放下汤匙,站起身。神父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

“雷蒙的尺寸比您大两号,不过,我想他有些年轻时候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您。”

“雷蒙是……?”

“我弟弟。他是在楼下的街上被杀死的,就在大门口,一九三八年五月的事。那些人要找的是我,但他出面阻挡他们。他是个音乐家,原本在市立乐团演奏,是首席小号手。”

“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神父。”

神父只是耸耸肩。

“不管是哪个党派,失去至亲挚爱的人多的是。”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费尔明说,“而且,在我看来,国旗根本就是臭得要命的彩色抹布,我尤其受不了的是,有人居然披着国旗,嘴里唱着国歌,还加上慷慨激昂的爱国演说,我听了就想吐!我常觉得,这些人如此热衷政党活动,简直就跟被赶牧的羊群没两样。”

“您在这个国家一定很不快活。”

“您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不过,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个国家是优质火腿的产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补偿所有的牺牲。而且,全国各地都种植蚕豆。”

“这倒是真的。我说,费尔明,您多久没尝过美味的火腿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到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上的蜗牛餐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好岁月。”

神父发出会心一笑。

“您可以留下来过夜,费尔明,但是明天还是另外找地方住比较好。左邻右舍会说闲话的。我可以给您一点住宿费用,不过,您要知道,旅社都会要求身份证件,因为他们要向警方登记房客名单。”

“神父,这个不用您说,我也知道。明天早上天一亮,我会自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还有,我不能接受您半毛钱,您已经帮我够多了……”

神父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我们来看看雷蒙的东西适不适合您。”他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

瓦雷拉神父坚持要费尔明收下一双旧皮鞋,还有一件虽然老旧但很干净的羊毛西装,外加几件换洗的内衣裤,以及原本放在一只皮箱里的几样盥洗用具。房里有个置物架上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喇叭,还有几张两名年轻人的合照,照片中的两人笑容灿烂,看来是在恩宠区的节庆中留下的合影。仔细多看几眼才发现,其中一人竟是瓦雷拉神父,现在看起来比旧照里的容貌苍老了三十岁。

“我现在没有热水可用。水塔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补水,所以您要么等,要么洗冷水澡。”

在费尔明努力把自己刷洗干净的同时,瓦雷拉神父准备了一个咖啡壶,他在里面加了一些菊苣,又混入几样看起来很诡异的不明物品。虽然无糖可加,但是那杯浑浊的液体热腾腾的,飘出的香气闻起来美味极了。

“若说我们正在享用特选咖啡豆烹调出来的哥伦比亚咖啡,其实也不为过。”费尔明说。

“您是个非常特别的人,费尔明。介意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您会保守告解的秘密吗?”

“当然会。”

“那就请问吧。”

“您杀过人吗?我的意思是说,在战争期间……”

“没有。”费尔明答道。

“我杀过人。”

正要啜一口热饮的费尔明闻言惊呆了。神父眉眼低垂。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我一定会守住您告解的秘密。”费尔明语气坚定。

神父揉了揉眼睛,幽幽一叹。费尔明不禁纳闷,眼前这个男人,这样孤单度日了多久?天天只能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对亡弟的回忆。

“我相信您当时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神父……”

神父摇头否认。

“上帝已经遗弃这个国家了。”神父说道。

“别担心,您看着好了,他很快就会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比利牛斯山北麓。”

神父沉吟良久。两人默默喝着杯里的咖啡替代品,为了取悦越来越垂头丧气的可怜神父,费尔明替自己倒了第二杯热饮。

“您喜欢喝,对不对?”

费尔明频频点头。

“要不要我听您告解?”神父突然问道,“这次是认真的。”

“我无意冒犯,神父,只是,在这方面,我是不太相信……”

“但是,说不定上帝相信您。”

“我可不敢确定。”

“不需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告解。这是您个人和良知之间的交流。这样会有什么损失呢?”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费尔明向神父娓娓道来他逃出蒙锥克监狱后这一年多来绝口不敢提起的往事。神父专注地聆听他的叙述,偶尔点头回应。最后,费尔明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过去几个月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不自觉的沉重心事,总算可以放下了。瓦雷拉神父从抽屉里拿出装了酒的小皮箱,他问都没问,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费尔明。

“神父,您不帮我赦罪,却给我喝白兰地?”

“反正都一样,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宽恕或评断任何人,费尔明。不过,我认为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总是好的。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费尔明耸了耸肩膀。

“我回到这座城市,并且赌上自己的性命,完全是为了我对马丁许下的承诺。我必须找到那个律师,并且找到伊莎贝拉小姐和她的儿子达涅尔,我必须保护他们。”

“如何保护?”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自然会想出办法的。欢迎您提出建议。”

“但是,您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监狱里一个牢友跟您聊起的陌生人……”

“我知道。但当初已经这样说定了……听起来很疯狂,对不对?”

瓦雷拉神父注视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言语之外的真实想法。

“您是不是因为看过世间太多不幸和贫困的人,所以想做点善事,就算很疯狂也无所谓?”

“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好呢?”

瓦雷拉面露微笑。

“我就知道,上帝一直都信任您。”

7

隔天,费尔明蹑手蹑脚离开了那里,就为了不吵醒瓦雷拉神父,当时,神父正在沙发上熟睡,手里拿着马查多的诗集,鼾声响亮,就跟一头斗牛一样。出门前,他在神父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并将神父用餐巾包裹后偷偷塞进他皮箱里的那件银器放回餐桌上。接着,他悄悄下了楼,身穿洁净的衣物,带着坦荡的心境,他决心要继续活下去,至少要多活几天。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海风沁凉,海面蔚蓝,晴空万里,艳阳下的街道,人们脚下拖曳着拉长的身影。费尔明重返他依然记得的那几条街道,闲逛了一上午,兴致一来便驻足欣赏橱窗,或者坐在路边长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美女,对他来说,看美女可是至高无上的享受。到了中午,他来到艾斯古德耶尔街口的一家小餐馆,就在他美好记忆中的蜗牛餐厅附近。这家小餐馆被味蕾挑剔的食客们百般嫌弃,但这里贩卖全巴塞罗那最便宜的三明治。根据行家说法,选购的诀窍,就是别过问食材和成分。

费尔明一身体面的新行头,为了增强气势,他另外在衣服内层垫了好几份对折的《先锋报》,简简单单就让自己看起来威武不少。他坐在吧台前,看了看菜单,再摸摸空空的口袋以及饿得发慌的肚子,决定跟服务生周旋一下。

“请问一下啊,年轻人,今日特供的‘乡村面包夹粗香肠和腌肉三明治’,那个面包上涂的是新鲜番茄酱吗?”

“刚在普拉特镇采收的,那是我们餐厅自己的农场,就在硫酸工厂后面。”

“哦,那味道一定好极了。我再请问啊,您信任这家餐馆吗?”

服务生当场收起嬉皮笑脸,随即回到吧台后方,抹布披在肩头,一副横眉竖眼的表情。

“我连上帝都不信。”

“如果是领有勋章的退伍伤残老兵,能不能特别优惠一下?”

“免谈!再啰唆就叫警察来。”

费尔明碰了一鼻子灰,只好识相地找个安静的角落继续想办法。他刚在门边的阶梯坐定时,面前出现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还不到十七岁,身材倒是凹凸有致。女孩在经过费尔明身边时,突然趴倒在地。

费尔明连忙起身去扶她,才刚抓紧她的手臂,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大嗓门,相比之下,刚才鲁莽服务生的大呼小叫,只能算是轻快和谐的乐曲了。

“哼!你这不要脸的婊子,少跟我来这套,否则我撕烂你的脸,把你丢到大街上自生自灭,到时候你连个婊子都不如!”

说话的是个彪形大汉,肤色青黄,身上披挂了一串串造型诡异的廉价饰品。说完上述那段话,他弯下腰来瞪着费尔明,手上似乎握着利器,至少是尖锐的物品。费尔明实在看不惯这个逞凶斗狠的无赖,于是,他挺身站在年轻女孩和壮汉之间。

“你又是他妈的什么东西?可怜的倒霉鬼!快,在我打烂你的脸之前,赶快给我滚开!”

费尔明感觉到,这个一身肉桂和油炸食品味道的女孩,此时正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眼前这个恶形恶状的流氓,一看就知道无法以沟通解决问题,为了让事情有个了结,费尔明决定直接动手。他在紧急状况下分析了对手的实力,得到的结论是,魁梧的身躯大部分是靠脂肪撑起来的,至于肌肉,根本没有。

“不许您这样对我说话,对小姐更不应该!”

虚胖的纸老虎一脸惊愕看着他,显然是没把他的话当真,还一心以为瘦骨伶仃的对手肯定会尽力避免冲突。没想到的是,那一身软啪啪的肥肉被皮箱把手猛力一击,随即狼狈伏地,戴满戒指和手环的两只手撑在地上,随后又挨了几下重击,皮箱的尖角大概可以让他安分地在地上躺一阵子。

一群旁观的路人鼓掌叫好,当费尔明回头确认女孩是否无恙时,看到的是她陶醉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温柔的情意。

“小姐,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女孩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

“我叫萝西朵。”

他们脚边的纸老虎正试图起身,打算再战一回。在陷入对己不利的情势之前,费尔明选择远离冲突现场。

“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费尔明说道,“错失先机,情况不利啊……”

萝西朵抓着他的手臂,带他走过一条条错综狭窄的巷弄,到皇家广场时视野终于豁然开朗。重见阳光的费尔明,站在宽阔的广场上尽情深呼吸。这时候,萝西朵发现费尔明脸色越来越苍白,神色看起来不太对劲。萝西朵猜想,或许是重回旧地的激动,或许是过于饥饿,因而导致她的英雄血压下降,于是,她把他带到“两个世界旅社”的餐厅里,费尔明一进去就晕倒在一张椅子上。

萝西朵大概只有十七岁,但是察言观色的功夫倒是比医生看诊还要准确,她立刻替他点了一客综合小菜拼盘,让他恢复体力。丰盛佳肴送上桌时,费尔明反而慌了。

“萝西朵,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啊……”

“这餐我请客。”她一脸得意,“我的男人由我来照顾,一定喂他吃得饱饱的。”

萝西朵出手大方,喂他吃的美食包括小腊肠、面包和炸薯块,外加一陶罐啤酒。费尔明重拾体力,气色也恢复正常,萝西朵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

“如果想吃饭后甜点,我帮您点一客餐厅的招牌甜点,嗯……保证让您满意得说不出话来。”年轻女孩边说边舔着双唇。

“可是,丫头,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学校里跟修女们在一块儿吗?”

萝西朵被他逗得呵呵笑。

“哎哟!真讨厌,先生您真是爱耍嘴皮子。”

享用大餐的过程中,费尔明心想,他如果紧抓着萝西朵不放,说不定可以在皮条客这一行打出一片江山,不过,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萝西朵,你今年几岁?”

“报告费尔明先生,我今年十八岁半。”

“你看起来成熟多了。”

“那是因为我上围比较丰满嘛。我的胸部十三岁就发育成这样了,谁看了眼睛都会发亮。这么说真是不好意思!”

从那段令人向往的哈瓦那岁月之后,费尔明再也没看过这么销魂的性感身段了,不过,理智将他唤回现实。

“萝西朵……”他开口明说,“我没办法负责安排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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