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利安之书(2/2)
“千万别放弃美味的披萨。”他提出建议,“假设胡利安还活着,您怎么知道他愿意见您?”
“胡利安为什么不是活着的呢?”
托马索先生看着我的眼神满溢哀愁。“人终有一死,尤其是那些特别值得活下来的人。或许,上帝有意把位子挪给混账坏蛋,世界越乱,他越有好戏可看……”
“我必须坚持信念,卡拉斯一定还活着。”我提出反驳。
托马索·科里基奥面露微笑。“去找罗西尔谈谈吧。”
艾弥儿·德·罗西尔曾担任卡拉斯的主编多年,编务之余勤于写诗。罗西尔是资深主编,许久以来在巴黎数家出版社留下了许多傲人的专业成就,也出版过西班牙文作品,并以法文译介了遭独裁政府打压或被迫流亡的西班牙作家,当然也包括拉丁美洲作者。托马索先生告诉我,罗西尔不久前刚转任一家出版社总编辑,是规模虽小但极具特色的卢米埃尔出版社。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我随即步行前往拜访。
罗西尔时间有限,但仍好意邀我去一家小餐馆共进午餐,餐厅就在出版社所在的飞龙街角,趁着用餐期间,他耐心倾听我的想法。
“我喜欢您那本书的构想。”他说,或许是客套,或许是真有兴趣,“《遗忘书之墓》是个非常好的书名。”
“但是,我能做的也只有起个书名罢了。”我坦承,“剩下的都得靠卡拉斯先生帮忙。”
“据我所知,胡利安已经封笔了。多年前,他以笔名出版最后一本小说,但不是我负责编辑,后来就没有其他作品了。从此完全销声匿迹。”
“您认为他还在巴黎吗?”
“我也很想知道。如果他还在这里,我应该会听到一些消息才对。上个月,我跟他以前的荷兰主编碰面,我的老朋友聂莉琪,她告诉我,有人在阿姆斯特丹跟她说,胡利安已在两年前搭船远赴美洲,并在航行途中骤逝。过了几天,又有另一个人告诉她,胡利安已安然抵达美洲,目前以笔名编写连续剧剧本维生。所以,您可以自己挑一个喜欢的版本。”
日复一日的期盼却最终走进了死胡同,罗西尔这时候大概在我脸上看出了绝望的神情。
“我可以给您一条建议吗?”
“请说。”
“这是条很实用的建议,所有初出茅庐的作者来问我该怎么办的时候,我的建议千篇一律:如果想成为作家,那就动笔写吧。如果心中有个值得叙述的故事,就把它写出来,至少要试着去写写看。”
“假如想当作家的人只要写出自己想说的故事就行,那么,人人都是小说家了。”
“可想而知那有多么可怕。一个充斥着小说家的世界……简直是世界末日。”罗西尔打趣道。
“或许,世界到头来还是需要多一个小说家。”
“就让这个世界自己做决定吧。”罗西尔再度提出忠告,“如果失败了,您也不必担心。根据所有统计资料,这样对您来说反而比较好。但是,假如有一天您把刚刚告诉我的构想认真诉诸文字,请再来找我。我倒是很想一读。”
“到时候再见了。”
“是啊,到时再相约,在此期间,您就把卡拉斯忘了吧。”
“我们森贝雷家的人从来不会忘记任何人。这是家族遗传疾病。”
“既然如此,我只能表达同情。”
“那就请您展现一点怜悯吧。”
罗西尔踌躇了一会儿。“胡利安有个至交好友。我想,算得上是他一生最重要的挚友。他叫作尚-雷蒙·普拉诺,和我们这个荒诞的文学世界毫不相干,是个聪明、健壮的家伙,从不胡说八道。唯一可能会有胡利安消息的人,大概就只有他了。”
“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墓地。”
非得从这里着手不可了。看来,只要是跟卡拉斯有关的事,存在的一线希望免不了要和土地扯上关系,这次的场景活脱就是他一本小说的翻版:《巴黎坟场》。
尚-雷蒙·普拉诺是个魁梧的男子,初见面时显得生疏淡漠,但稍微熟识后,立刻展现亲切随和的本性,动不动就喜欢开小玩笑。他在一家管理巴黎墓园的公司上班,负责维持墓园景观,以及开发其观光价值和所有墓地相关事宜。
“欢迎来到死人的世界,小鬼……”他用力握了我的手,我的指骨顿时咔啦咔啦响,“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想请问,能不能帮我找到您的一位好友?”
“是活人吗?”他径自呵呵笑,“活着的人大多被我忘光了。”
“胡利安·卡拉斯。”
我一说出这个名字,普拉诺先生随即皱起眉头,并立刻收起了亲切和蔼的面容,甚至一副威胁的态势倾身向前,把我逼到墙边。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在下胡利安·森贝雷,我的父母因为尊崇卡拉斯先生,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我父母给我取这个名字还是为了纪念公厕发明人。”
我生怕自己被揍成残废,只好再往后退一步,却被一堵可能与陵墓相连的墙给阻挡了。我瞥见墙上牢牢嵌着成千上万个头盖骨。
“我的父母,达涅尔和贝亚,他们认识卡拉斯先生。”我极力缓和气氛。
普拉诺先生盯着我看了数秒钟。我估计自己大约有五成概率被揍得头破血流。另外的五成概率状况不明。
“您是达涅尔和贝亚特丽丝的儿子?”
我点点头。
“森贝雷书店那个?”
我再次点头。
“证明给我看。”
接下来大约一个钟头,我把自己跟卡拉斯过去的经纪人和主编讲述的内容重述了一遍。普拉诺神情专注地听我细诉,但我隐约发现他的脸色染上一丝哀愁,并随着我的叙述益发明显。结束之后,普拉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支雪茄点燃,面前升起一团烟雾,足以淹没整个巴黎。
“知道胡利安和我是怎么认识的吗?”
我频频摇头。
“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那时我当然还不知道做这份死人的差事比搞文学有前途多了。我是出版社的销售员,每天都要出去推销公司发行的那些垃圾书籍。卡拉斯是出版社特约作家,按稿计酬,替我们写一些恐怖小说。我们经常一起在出版社楼下的咖啡馆抽雪茄,就这样整晚看着经过店门口的年轻女孩。青春岁月啊。人不犯傻就不会成熟,也不添气度、不长智慧,甚至连狗屎都不如。我想这是你们西班牙人常用的说法吧,我曾听胡利安说过,讲得真是对极了。”
“您知道在哪里可能找到他?”
普拉诺耸了耸肩。“胡利安很久以前就离开巴黎了。”
“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他没说。”
“但是您应该可以想象得出来。”
“这小子挺机灵的。”
“他去哪里了?”我继续追问。
“人变老的时候会躲在哪里?”
“我不晓得。”
“那您永远找不到胡利安了。”
“躲在回忆里吗?”我大胆臆测。
普拉诺看着我,脸上挂着充满愁绪的苦笑。
“您的意思是说,他已经回巴塞罗那了?”我问他。
“不是巴塞罗那,而是他想回去的地方。”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他自己也不明白。至少这些年来都是如此。他这辈子一直努力想了解自己最珍爱的是什么。”
虽然多年来听了关于卡拉斯的种种传说,但此时的我依旧像初来巴黎第一天一样迷惘。
“您如果没有捏造自己的身份,那么,您应该会知道他在哪里。”普拉诺语气坚定。“用‘文学’一点的话来说,我已经给您当头棒喝了,我想您应该没那么笨,不至于一点觉悟都没有。”
我猛吞口水。“我想,我已经知道您指的是什么了。或者应该说您指的是谁。”
“既然这样,您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当天傍晚,我告别巴黎,辞别了芭思卡,结束我在餐饮界短暂的就业生涯,离开了那个有浮云相伴的小窝,接着步行到奥斯特里兹车站。我拿身上仅剩的钱买了一张三等车票,搭上返回巴塞罗那的夜车。火车在清晨抵达目的地,我得以安度旅途,多亏一对来自里昂的老夫妇好心施舍了他们下午在穆浮塔街市集购买的美食。他们到巴黎探望女儿后正要返乡,我们共享美食之际,我也娓娓叙述了自己的经历。
“祝您幸运!”临下车前,他们对我说,“cherchez fe (找到那名女子)……”
返乡后的前几天,我觉得眼前一切显得如此渺小、封闭与灰暗。巴黎的灿烂已经烙印在我的记忆中,世界顿时变得宽广遥远。
“怎么样,去看经典情色片《艾曼纽》了吗?”费尔明好奇探问。
“嗯,剧本无懈可击。”我这样回他。
“那还用说!就连比利·怀尔德那批人都想翻拍。找到《歌剧魅影》里那个怪物了吗?”
费尔明一脸恶魔般的奸笑。我早该预料到了,他一定非常清楚我远赴巴黎的目的。
“没有。”我只好乖乖承认。
“换言之,没什么精彩内容可以告诉我啰?”
“该跟我报告精彩内容的人是您吧,还记得吗?”
“您先把谜团解开,到时候再看看。”
“这样太不公平了。”
“哈,欢迎光临地球!”费尔明应道,“好啦,瞧瞧您法语进步了多少……说几句来听听。bonjour 跟oh là 这种不算。”
“cherchez fe ”我随口说了这一句。
费尔明皱起眉头。“哇,这是高调爱现的极致表现……”
“voilà (看吧)……”
努丽亚·蒙佛特之墓位于林木蓊郁的蒙锥克旧墓园一处小山丘上,从墓地可以俯瞰海景,就在伊莎贝拉坟墓的不远处。一九七七年盛夏,我在巴塞罗那四处寻寻觅觅,日日无功而返。那天黄昏,城市正随着时光消逝逐渐模糊之际,我总算在那处墓地找到了胡利安·卡拉斯。他在墓碑上摆了几朵鲜花,然后端坐在坟墓对面的石椅上。他就这样坐了约莫一个钟头,偶尔喃喃自语。我不敢上前惊扰他。
隔天,我在同样的地方又看见他,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胡利安·卡拉斯迟至暮年才领悟,此生挚爱是那个曾为他牺牲宝贵性命的女子,却再也听不到她的话语。他每天造访墓园,终日坐在墓前与她交谈,把自己的余生全用来陪伴她。
那天,他先发现了我,然后走近我身旁,默默盯着我看。多年前那场大火吞噬的皮肤已经重生,给了他一张看不出年纪和表情的僵硬脸庞,悄然隐蔽在浓密的络腮胡子和宽帽檐下。
“您是谁?”他开口问道,语气中毫无敌意。
“我叫胡利安·森贝雷。我是达涅尔和贝亚的儿子。”
他缓缓点头。“他们都好吗?”
“他们很好。”
“他们知道您在这里吗?”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
“恕我冒昧一问……您在这里做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可以请您喝杯咖啡吗?”
“我不喝咖啡。”他说,“但是,您可以请我吃冰淇淋。”
我的脸色实在藏不住讶异。
“我年轻的时候根本没有冰淇淋这种东西。我实在太晚才发现这样食物了,很多其他东西也是……”
就这样,在那个悠缓的盛夏傍晚,从巴黎到巴塞罗那,众里寻他多时,如今,我儿时向往的场景终于成真,我和胡利安·卡拉斯在皇家广场的冰饮店同桌并坐,还请他吃了顶着两颗草莓冰淇淋球的甜筒。我点了柠檬冰沙,盛夏已至,巴塞罗那闷热至极,仿佛大难临头。
“森贝雷先生,我能帮您什么忙吗?”
“我如果说了,您大概会当我是个大笨蛋。”
“我总觉得您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我,现在总算找到了,您如果不告诉我的话,那确实是太傻了。”
我一口气喝掉半杯冰沙,补足了气力,然后把我的想法都告诉他。他专注地听着,丝毫不见任何责备或虚矫的神情。
“非常精彩。”听我说完之后,他下了这样的结论。
“别取笑我了。”
“绝对没有。我只是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而已。”
“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这个故事应该由您来执笔,那是属于您的故事。”
我缓缓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写,因为我不是作家。”
“那就去买一部安德伍德打字机。”
“没想到法国也有这个广告。”
“到处都看得到。千万别相信广告上说的那一套,另一个牌子‘奥利维蒂’的打字机也很好用。”
我不禁莞尔。至少我和卡拉斯的幽默感是有默契的。
“我给您看一样东西。”卡拉斯突然这样说道。
“写作秘籍吗?”
“这件事必须靠您自己去学习。”他答道,“写作技巧可以学习,但没有人能教您。将来有一天,当您了解这句话的含义,那就是开始学习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了。”
他从纯麻西装外套里掏出一件晶亮的东西。接着,他把它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您拿着吧。”他说。
我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钢笔,万宝龙钢笔中的极品。这支钢笔有个金银双色的笔尖,若是年幼的我看见这样的精品,大概会认定这支笔写出来的都是旷世杰作。
“听说,这支钢笔原本是雨果的,不过关于这个说法,我觉得是牵强附会。”
“雨果那个年代就已经有钢笔了吗?”我问他。
“世上第一支活塞钢笔于一八二七年由一位名叫彼得拉克·波耶纳鲁的罗马尼亚人登记获得专利,但直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才称得上技术成熟,并开始大规模商品化。”
“也就是说,这支笔确实有可能是雨果的……”
“如果您愿意相信的话……这么说吧,这支笔经由雨果之手流传下来,终究会传给一个出色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名叫达涅尔·森贝雷的年轻人,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多年前,我与这支笔相遇,并随身携带,日日殷切期盼着,总有一天,有个像您这样的人能够收下它。现在正是时候。”
我猛摇头,将钢笔交还他手中。
“绝对不行!我不能收下,这是属于您的东西。”
“一支钢笔并不属于任何人。它是自由的灵魂,谁需要它,它就留在那个人身边。”
“您有一本小说里的人物就是这么说的。”
“人们总会指责这是自我重复。这是所有小说家的宿命。”
“我就没有这种问题,因为我不是小说家。”
“慢慢来。您就拿着吧。”
“不行。”
卡拉斯无奈地耸耸肩,只好把钢笔收起来。
“这就表示您还没准备好。钢笔就像一只猫,只跟随有能力喂养它们的人。而且来得容易,去得也快。”
“您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他将最后一匙冰淇淋送入口中。
“这样吧,我们俩分工合作一起写好了。您是年轻人,有力出力,我老人家可以出点子。”
我一时愣住了。“您是说真的吗?”
他站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
“谢谢您的冰淇淋,下次换我请客。”
后来不但有下次,而且是许多次。无论夏冬,卡拉斯总是点两颗草莓冰淇淋球,但饼干甜筒却老是一口都不吃。我把自己写好的稿子给他看,然后他看稿、标记、修改、重组格局。
“我不确定这样的开头是不是正确。”我告诉他。
“故事从来就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只有进入其中的入口。”
每次相约碰面,卡拉斯总是专注地阅读我交给他的新稿子。他拔开钢笔盖,边看边批注,接着耐心地对我循循善诱,逐一解释错误,事实上,几乎通篇都有问题。他指出每一个需要改进的细节,阐明原因,并提点修改方式。他的分析透彻细微,当我自以为只犯了一个错误,他却可以举出另外十五个远超出我意料之外的谬误。他拆解每一个字、每个句子、每个段落,就像戴着放大眼镜的金银匠重建字句和文章。他修改稿子绝不马虎,像是正在训练学徒的工程师,总是事无巨细地解释内燃机或蒸汽机如何运作。有时,他会和我讨论文中的一些转折和想法,我认为那些已是其中最可取之处,因为文章绝大部分都复制了他的风格。
“不要一直想着模仿我。模仿另一个作者就跟跛子没两样。作为学习的途径并借此找到自己的风格,倒也无妨,但是只适用于初学者。”
“我呢?我是哪一种?”
除了与我相约碰面的时间之外,他在哪里过夜,在何处消磨光阴,我始终无法得知。他从未跟我提起,我也不敢问。我们总是约在旧城区的咖啡馆和小酒馆。唯一的条件是必须提供草莓冰淇淋。我知道他每天下午必定到努丽亚·蒙佛特墓前报到。当他阅读我的第一份手稿,发现小说里那个与她类似的角色,脸上立刻浮现哀伤的笑容,至今仍让我心疼。多年前的那场大火把胡利安·卡拉斯烧得面目全非,也毁了他的泪腺,他从此不再流泪,但我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悲伤失落的人。
我想,我们已经成了莫逆之交。至少在我的认知上是这样,我从未有过比他更深交的好友,我想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或许是因为我父母的关系而产生的移情作用,或许是那个重建过往的诡异仪式帮助他与生命中的悲痛和解,抑或纯粹是在我身上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就这样,他持续多年在我身边指引我的脚步和笔法,在我完成四部小说期间,不断地给予指正、修改、重写,直到最后。
“写作就是不断重写。”他总是这样提醒我,“写下来是为了自己,重写是为了别人。”
当然,除了小说之外,生活还有其他。在我一遍又一遍努力重写每一页小说的那些年,着实发生了不少事情。我坚守自己发出的豪语,绝不继承父业留在书店工作(反正他和我母亲两人已经绰绰有余)。我在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差事,这又是另一个命中注定的安排,公司地址就在迪比达波大道三十二号,恰好是阿尔达亚家族故居,遥远的一九五五年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父母就是在这栋房子里怀上我的。
我认为自己的广告文案称不上特别醒目,但出乎意料的是,我的薪水倒是逐月增加,并成了前景看好的文字和影像佣兵。那几年景气好,电视、广播和报纸广告数量惊人,价格高昂的汽车称霸市场,惹得前途似锦的主管们垂涎三尺,还有让小额存款户梦想成真的银行、预言家庭幸福和乐的家电制品、在生活中注入放荡肉欲的香水,以及数不尽的各式赠品。那时候,西班牙旧政权倒塌,或者说是旧政权管制松弛,现代化社会加速了财富的形成,金钱数目在股票市场不断成长,股票指数高攀令阿尔卑斯山都蒙上阴影。父亲知道我的薪水数字之后,特别过来关切我的工作是否合法。
“当然合法,至于道德不道德,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关于我的高薪,费尔明的反应不但不别扭,反而很高兴。
“说了您大概不会相信,总之千万别放掉这大好机会,趁着年轻多赚点钱,总会有用处的。尤其像您这样的黄金单身汉,花钱的机会可多了。美丽迷人的女孩碰到做您这一行的,个个都期待生活就像广告中那样精致美好。您就依自己的方式去做,好好享受当下,放手去冒险吧!您知道我的意思,努力让自己发光发热,但记得见好就收,有些行业就只能趁着年轻好好发挥,除非您改行去做大宗期货买卖,但我看您不是这块料,咱们俩都清楚得很,您的心思还是在不赚钱的文学上,如果年过三十还有这样的心理挣扎,不发疯才怪。”
我私底下深以自己的工作为耻,公司付的高薪在我看来都是肮脏钱。或许我只是自命清高罢了。其实我也乐于见到月薪进账,薪水才刚汇入账户,我已经等不及开始挥霍。
“不需要为自己的工作感到羞耻。”卡拉斯开导我,“恰恰相反,这份工作需要才华和机遇,而且,如果您懂得运用这项优势,这份工作能赚来自由和一点闲暇,只要愿意的话,您可以成为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我究竟是谁?一个撰写清凉饮料、信用卡和豪华汽车广告文案的写手?”
“您总有一天会成为心目中的那个自己。”
事实上,相较于探索自己究竟是谁,我更在乎卡拉斯眼中的我,或是我能有什么造化。我继续为我们的书而努力,是的,我喜欢这样称呼它。那个写作计划已经变成了我的第二生命,一个处处皆有入口的世界,让我随时可以握紧钢笔,或敲打着安德伍德打字机的键盘,或以任何其他方式,一头栽进那个比我的优渥现实生活更真实的故事情节里。
那些年,我们大家的生活或多或少都有了改变。短暂收留过阿莉西亚·格里斯之后,伊萨克·蒙佛特宣布退休时刻已至,并推荐当了父亲的费尔明接任遗忘书之墓管理员一职。
“是该找个无赖来管理这个地方了。”他如是说。
费尔明征得贝尔纳达同意,并在娇妻首肯之下,一家人移居遗忘书之墓隔邻公寓一楼。费尔明在公寓内打造了一扇秘密边门,与他工作的遗忘书之墓密道相通,此外,他把伊萨克过去的卧房整修成新的办公室。
我趁着替日本家电品牌写广告文案的机会,买了一部体积庞大的彩色电视机送给他,当时,众人已开始将这样的东西称为“高档货”。费尔明过去一向是电视的反对派,但发现电视会播放奥逊·威尔斯的电影之后,他对此完全改观。“这家伙了得。演坏蛋多传神。”他说。最重要的是,电视还播了金·诺瓦克的电影,她那角椎状的胸罩,依旧滋养着他对人类未来的期望。
我父母经历了一些感情上的起起伏伏,我一度以为婚姻恐怕不保,但他们克服了两人都闭口不谈的难关,并且跌破众人眼镜,居然为我添了个小妹妹,并为她取名伊莎贝拉。森贝雷爷爷欢喜地抱了小孙女后没几天,在抬起一箱大仲马全集时,突然心脏病发,就这样走了。我们将他和伊莎贝拉葬在一起,伴他入土的是一本《基督山伯爵》。父亲骤然丧父,一时苍老许多,从此不再是原来的他了。“我一直以为你爷爷会长生不老的。”当时,我撞见他躲在书店后面的工作间偷偷流泪。
费尔南迪托和苏菲亚在众人的预期中结了婚,婚后搬进阿莉西亚位于阿维尼奥街的旧公寓,在那张床上,费尔南迪托早已和苏菲亚从性爱课程中毕业,并将马蒂尔德当年教他的招数全用上了。后来,苏菲亚决定自己开一家小书店,专卖童书,店名就叫“小小森贝雷”。费尔南迪托进了一家大型百货公司,工作多年后,已经晋升为图书部经理。
一九八一年,差点让西班牙回到石器时代的军事政变失败后,塞尔希奥·比拉华纳在《先锋报》发表了一系列专题报道,内容聚焦数百名被偷走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大多是内战结束后几年在巴塞罗那各监狱无故消失的政治犯,主谋者为了抹灭犯罪证据,秘密谋杀了这些人。这件丑闻掀起轩然大波,重新将许多人不知道以及更多人想掩饰的旧伤痕摊在阳光下。那一系列报道促成了司法重启调查,至今仍持续进行,调查人员查阅无数文件资料、申诉以及民事和刑事案件,鼓舞了许多人勇敢踏出第一步,开始重新认识埋藏多年的史上最黑暗时期发生的秘闻和事件。
读者朋友或许会问,这些年发生了这么多事,那个庸庸碌碌的胡利安·森贝雷就只是日日重复着白天在广告圈打滚、晚上拥抱文学梦的日子吗?其实不然。我与卡拉斯一起完成四部小说的过程,已从避世的天堂变成了开始想吞噬我的恶魔。我引魔入室,却再也赶不走它,它也必须学会和我生活中的其他幽灵共处。为了向我另一位祖父戴维·马丁致敬,我也开始经历作家惯有的内心挣扎,还好在崩溃边缘及时悬崖勒马。
一九八一年,云游四方多年的瓦伦蒂娜回来了,她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场景,大概连卡拉斯都想写进小说里。事情发生在某日午后,我被雨淋得一头湿,雨水甚至顺着耳后往下流。我赶紧跑到法国书店躲雨,也就是我们当年初次相遇的地点,我在书店里那几张摆放新书的大桌子之间闲逛,就在那时,我再次见到她。我惊愕地伫立原地,立刻变成一尊活雕像,直到她转移视线,并且看见了我。她灿笑如花,但我拔腿就跑。
她在罗塞利翁街口的红绿灯前追上我。她买了一本书送我,当我低着头把书收下,她立刻伸手挽着我的手臂。
“就十分钟而已,可以吗?”她问道。
嗯,是的,接着就开始下起大雨。虽然那次雨势小多了。短短三个月内,在她另一个居高临下的阁楼小公寓幽会多次之后,我们开始同居生活,或者应该说是瓦伦蒂娜搬来跟我一起住,因为我当时住在萨里亚区的高楼公寓,空间绰绰有余,甚至可说是过于空荡。这一次,瓦伦蒂娜在我身边待了两年三个月又一天。不过,她这次不但让我心碎,还留给我一份此生最珍贵的礼物:一个女儿。
我们的女儿阿莉西亚·森贝雷在一九八二年八月受洗。隔年,瓦伦蒂娜脑子里又兴起了我始终无法理解的胡思乱想,决意再度远走他乡,而且这次永无归期。阿莉西亚和我相依为命,但我们从不觉得孤单,因为这孩子拯救了我的生命,并教会我一件事:若不是因为有她,我再多的努力也毫无意义。在我勤奋写书的那几年,阿莉西亚总是守在我身边,还把我学会不去相信的一样东西还给我:灵感。
我偶有短暂的伴侣,亦曾认真思考过给阿莉西亚找个母亲,并且也遇到了一些善良体贴的女性,但终究都无疾而终。女儿告诉我,她不想看到我总是一个人,但我告诉她自己并不孤单。
“我有你。”我慎重告诉她。
我不但有她,还有一排横亘在现实和小说间的幽暗通道。时值一九九一年,我心想,若再不付诸行动,若不能及时跳下这列失控列车,我恐怕会真的耗尽我仅有的一点灵魂,于是,我放弃了收入丰厚的广告文案工作,那年接下来的几个月就专心把小说写完。
在此之前,我开始无法漠视卡拉斯身体每况愈下的事实。我已经习惯把他当成一个没有年龄的人,总以为他会一直平安无事。我开始把他当成一个父亲,一个永远不会离我而去的人。我以为他会长生不老。
我们碰面时,胡利安·卡拉斯已经不点草莓冰淇淋了。当我向他寻求意见时,他几乎不再做任何修改。他告诉我,我已经学会了单飞,够资格买一部安德伍德打字机,并且不需要他了。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愿意面对事实,但终究无法继续欺骗自己,我知道,深藏在他内心的悲切凄怆,又回来缠上他了。
有一晚,我梦见他迷失在雾中。我一大早便出门去找他,马不停蹄地找遍了我们那些年一起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拂晓时分,我在努丽亚·蒙佛特坟墓上找到他,他已倒地不起,手上握着一个笔盒,里面装着原属于我父亲的那支钢笔,还有一张字条:
胡利安:
能够成为你的朋友,并从你身上学习了这一切,我深感荣幸。
很遗憾,我无法亲眼看着你欢庆胜利的那一刻,亲眼看着你达成我永远无法达到的目标,但我觉得安心了,因为我非常确定,你已经不需要我了,虽然你一开始无法置信,其实你始终都不需要我的协助。我要去见那个我当初不该抛弃的女子了。好好照顾父母,以及我们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物。把我们的故事告诉全世界,并且永远不要忘了,我们存在的同时,有人也在怀念着我们。
你的好友 胡利安·卡拉斯
那天下午,我凑巧得知努丽亚·蒙佛特坟墓旁仍然空了一块墓地,有人告诉我,那块地属于巴塞罗那市政府所有。鉴于西班牙政府机构对受贿的贪婪执念从未消减,我主动交涉,最后以天价达成协议,而且必须付现。我靠着高级跑车文案和媲美歌舞片场景的圣诞节广告企划赚进的大把钞票,第一次用于有意义的事务。
九月下旬的那个周六,我们安葬了我的恩师卡拉斯。女儿阿莉西亚陪在我身边,看着两座坟墓比邻而建,她紧握着我的手,要我不要担心,因为我的好友从此不再孤独了。
要我谈卡拉斯这个人并非易事。我偶尔扪心自问,自己是否也像另一位祖父,那个命运多舛的戴维·马丁,为了叙述从未发生过的事而捏造了卡拉斯这号人物,就像他捏造了科莱利?葬礼结束数周后,为了告知他的死讯,我分别写信给巴黎的库里根夫人和科里基奥先生,并请求他们将讯息转告给卡拉斯的挚友尚-雷蒙,以及他们认为需要通知的人。夫人回信感谢我去信通知,并提及卡拉斯去世前不久已先写了一封信给她,他在信中提到我们那些年来合力创作的书稿。她要我完成后尽快将书稿寄给她。卡拉斯让我认清一件事:书稿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还好,它自己会离我们而去,免得我们后半辈子必须一次又一次重写。
一九九一年底,我准备了一份书稿影印本,将近两千页的打字稿件,这次真的是用安德伍德打字机完成的,我把稿子寄给了卡拉斯的经纪人。事实上,我不期望收到回音。当时我已经着手创作下一本小说,这又是我的良师给的忠告:“有时候,让脑子保持忙碌,并使之枯竭,总比闲置不用更好,当脑子无聊的时候,它会把一个人活活吞噬。”
几个月来,我忙着创作这本书名未定的小说,同时也抽空和阿莉西亚漫游巴塞罗那,她已经开始了凡事都要追问的阶段。
“你的新书写的是瓦伦蒂娜吗?”
阿莉西亚从来不叫她妈妈,而是直呼名字。
“不是。我写的是你。”
“你骗人!”
在一次又一次的闲逛中,我学会透过女儿的眼睛重新发掘这座城市,因而有了深刻的体会,我父母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那个阴影笼罩的巴塞罗那,在不知不觉中,早已天清雾散。我记忆中那个沉睡的世界,如今游客如织,缤纷灿烂,处处是追逐阳光和海滩的人潮,他们探索张望,就是看不见一个时代的没落,那个旧时代不止已经倒塌,甚至化作了空气中的烟尘。
卡拉斯的影子仍旧时时依随着我。母亲偶尔会到家里来,她带我的小妹妹一同前来,好让我女儿有机会展示数量繁多的玩具和童书。不过阿莉西亚却连个洋娃娃都没有,那是因为她讨厌洋娃娃,并常在学校中庭用弹弓打掉娃娃的头。她明知道这样不对,却经常问我这样做好吗。她也爱问我是否有瓦伦蒂娜的消息,其实她也知道答案一直是否定的。
我始终不愿在母亲面前谈起卡拉斯的事,还有当年那些谜团和沉默。但我总觉得她都知道,因为我和母亲之间不曾有过秘密,虽然她总是佯装不知情。
“你爸爸很想念你。”她这样告诉我,“你应该多抽空回书店去看看。前几天,就连费尔明都跟我说,你根本就和隐居遁世的修士没两样了。”
“我一直在忙着写书。”
“写了整整十五年?”
“没想到比我预期中困难多了。”
“可以让我看看吗?”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喜欢我写的小说。所以,我还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出版。”
“我能不能请问是关于哪一方面的内容?”
“关于我们。我写的是我们的家族故事。”
母亲不发一语地盯着我。
“或许,我还是应该把它毁了。”我自愿放弃。
“作品是你的,只要你觉得合适,想怎么写都可以。再说,你爷爷已经不在了,很多往事早已时过境迁,我想,根本没有人会在乎我们的那些秘密了。”
“爸爸呢?”
“说不定最适合读这部小说的人就是他。你可别以为我们都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我们才没有那么笨。”
“所以,你这样算是答应了?”
“不需要征求我同意。至于你父亲,你如果想得到他首肯,那就亲自去问他吧。”
我特意一大早去拜访父亲,因为我知道这时候他多半单独在书店里。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极力掩饰惊讶的神情,当我问及书店营运状况,他还是不愿大方坦承森贝雷父子书店的业务走下坡,甚至已经两度有人来出价购买店面,打算改装为贩售圣家堂小型雕像和巴塞罗那足球俱乐部球衫的纪念品商店。
“费尔明已经警告过,我如果接受这笔交易的话,他就在店门口泼汽油自焚。”
“真是进退两难。”我告诉他。
“他一直在念着你。”父亲说这句话的语气,像是刻意要让我愧疚,却无法承认他自己其实也盼着我来。
“你呢,那些事情进展得如何?你母亲告诉我,你已经辞掉广告公司的工作,现在专职写作。我什么时候可以在这里卖你的书呢?”
“她有没有告诉你小说的内容是什么?”
“我想你一定会更改小说里的人物姓名吧。有些不堪的细节,你应该也知道要回避的,千万别冒犯了左邻右舍。”
“当然,尽管放心。小说里唯一会丢人现眼的是费尔明,他反正无所谓。您看着吧,他的粉丝会比足球巨星还要多。”
“既然这样,我可以在橱窗留个位置啰?”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今天早上,我收到两个文学经纪人的来信,之前我已经把书稿寄给他们了。这一系列小说共有四部。有个巴黎的出版社总编辑艾弥儿·德·罗西尔有意帮我出书,另一位德国主编史特劳斯曼也想洽谈版权。两位经纪人告诉我,他们相信还会有更多人来接洽,不过,目前最迫切的是完成繁杂的稿件润色。我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务必要取得我的父母和家人同意才能公开这些往事;第二,小说必须以胡利安·卡拉斯的名义出版。”
父亲神色落寞。
“卡拉斯怎么样了?”他问。
“过世了。”
他频频点头。
“你同意我出书吗?”
“记得吗?你还小的时候,有一天曾对我承诺,将来一定会替我叙述这段往事?”
“嗯,我记得。”
“这些年来,我始终不曾怀疑过你的决心。儿子,我以你为荣。”
父亲将我紧紧拥入怀里,就像我童年时期那样。
一九九二年七月,我拜访了在遗忘书之墓办公室里的费尔明,那天正好是奥运开幕日。巴塞罗那披上一身耀眼光芒,空气中弥漫乐观氛围,以及我从未感受过的希望气息,或许,我的城市里的大街小巷,未来恐怕不会再有这般荣景。我一到那里,费尔明立刻笑容满面,举手对我行了个军礼。眼前的他苍老许多,只是我不想直言告诉他。
“您看起来好像快没命啦!”他煞有其事地说。
“我会想办法熬过去的。您倒是好像一条活龙。”
“都是瑞士糖的功劳,我整个人都是焦糖了。”
“原来如此。”
“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说是您要把我们大家都变成名人。”费尔明主动挑起话题。
“尤其是您,一定会红透半边天。到时候如果有人请您拍广告,别忘了来找我出主意,那一行我好歹也懂一点。”
“我只接男性内衣广告。”费尔明答道。
“这样说来,您是同意我出书啰?”
“何止同意,我还要送上整个宇宙的祝福。不过,您今天来的目的应该不只是这件事吧?”
“费尔明,为什么老是觉得我别有用意呢?”
“因为您这个人的心思扭曲得跟弹簧没两样。而且,我这样说算是很客气了。”
“那您认为我是为何而来?”
“大概是为了欣赏我的妙语如珠吧,或许……也为了我们还没解决的一件事。”
“什么事?”
费尔明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平日为了避免他那几个孩子进出翻弄,房门都上了锁。他请我坐那张跳蚤市场买来的扶手沙发椅,自己则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接着他拿起一个硬纸盒,放在膝盖上。
“还记得阿莉西亚吗?”他问,“这是个简单的问题,没有言外之意。”
“她还活着吗?您有她的消息吗?”
费尔明打开盒子,拿出一沓信件。“我一直没提起这件事,因为我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其实,阿莉西亚在一九六〇年远走他乡,在此之前,她曾经回到巴塞罗那。那天刚好是四月二十三日圣乔治节。她是回来辞行的,当然,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完成。”
“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年纪还很小。”
“一直到现在也没长大。”
我们相视无言。
“她去哪里了?”
“当年,我在码头和她道别之后,看着她登上前往美洲的邮轮。从此以后,每年到了圣诞节,我总会收到一封没有寄件人的信。”
费尔明递给我那一大摞信件,一年一封,总共超过三十封信。
“可以打开来看看。”
每个信封里都装着一张照片。从邮戳看来,皆从不同地点寄出:纽约、波士顿、华盛顿、西雅图、丹佛、圣菲、波特兰、费城、基韦斯特、新奥尔良、圣莫尼卡、芝加哥、旧金山……
我望着费尔明,惊愕不已。他倒是开始哼唱起美国国歌,从他嘴里发出来的旋律,听起来反而像本地传统的萨达纳舞配乐。每一张照片皆是背对艳阳逆光拍摄,照片里呈现的阴影,是个女子的剪影,背景则是公园、摩天大楼、海滩、沙漠或森林。
“没有其他内容了吗?”我问他,“一段简短文字之类的?”
费尔明摇头否认。“只有最后一封信除外。去年圣诞节寄来的。”
“您怎么知道是最后一封?”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把那封信递给我。圆形邮戳上印着寄件地点是加州的蒙特雷。我抽出信封内的照片,看得出了神。这次的影中人不再只是阴影了。照片里是三十年后的阿莉西亚·格里斯,双眼直视镜头,面带愉悦笑容,拍摄地点在我看来可谓世间绝美之境,悬崖峭壁形成的半岛,魔幻阴森的树林穿过太平洋迷雾直入海中。她身旁立着一个告示牌,上面写着:洛博斯角。
我翻到照片背面,发现阿莉西亚亲笔写下的一小段文字。
旅途到了终点。终究值得一游。再次感谢您救了我,费尔明,谢谢您一次又一次拯救了我的生命。您自己也要好好保重,并请代我转告胡利安,请他一定要让我们大家永垂不朽,因为我们一直相信他办得到。
永远爱您的 阿莉西亚
此时,我已热泪盈眶。我相信,在那个距离巴塞罗那如此遥远的天堂般的梦境里,阿莉西亚已经找到她的平静和归属。
“这张照片可以给我吗?”我以沙哑的嗓子问他。
“您留着吧。”
这时候,我总算明白,我的故事最后一块缺角已经找到了,从那一刻开始,人生已在前方等着我,幸运的话,还有小说。
[5] 法语:一路顺风,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