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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之城 巴塞罗那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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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刚刚说……”布里安重回正题,“对了,您的夫人,家里都是她做主……”

布里安的语气略显犀利,阿莉西亚不禁怀疑,她到马术协会拜访过的书商巴塞罗,是否将她可能来访一事预先通知了布里安。

“布里安先生,”她开始说明来由,“是这样的……我丈夫海明的一个姨妈不久前去世了,她留给我们的遗产,除了艺术收藏品之外,还有几本价值不菲的藏书。”

“两位的长辈过世,我很遗憾。两位要咨询的是关于遗嘱的执行,还是?”

“事实上,我们找上您是因为那几本藏书当中,有一本书的作者是维克多·马泰克斯。那是三十年代在巴塞罗那出版的一系列小说之一。”

“《灵魂迷宫》系列。”布里安替她补充说明。

“没错。我们听说有一位收藏家积极收购这位作者的所有书,而您是他的代理人,因此,我们觉得有必要来拜访……”

“我知道了。”布里安说着从桌角站起来,找了张扶手椅坐下。

“我们想拜托您,或许可以安排让我们和您的客户联络,如果有必要,您可以透露我们的身份也没关系……”

布里安频频点头,看似回应阿莉西亚的建议,但更像是不自觉的反应。

“可惜我不能这么做。”

“什么?”

“我无法为您传达这个讯息,也不能帮您联系我的客户。”

阿莉西亚脸上浮起妥协的笑容。“能不能冒昧地问一下为什么?”

“因为我不认识他。”

“抱歉,我不懂您的意思。”

布里安往扶手椅背上一靠,双手在胸前握着,两只大拇指相互搓摩。

“我和这位客户的往来,仅限于通过一位女秘书转达书信。我从来没见过他本人,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和其他收藏家一样,宁可维持匿名。”

“就连跟自己的律师也这样吗?”

布里安一笑置之,并耸了耸肩。

“但是他得付钱吧?”巴尔加斯忍不住问。

“既然您是和他的女秘书通信往来,那么,寄信至少要有个名字和地址?”阿莉西亚好奇。

“我们通过邮政信箱写信,至于信箱号码,不必我多说,碍于客户隐私无法透露。此外,我也不能把女秘书的姓名告诉两位,因为客户不愿意公开身份时,我也无权透露他的个人资料。这是最基本的行规,请两位谅解,我必须遵守规定。”

“我们可以理解。就算是这样,那么……您如何替客户取得他要的系列藏书,如果您无法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本书可以收购?”

“您要知道……万……万卡索太太是吧?如果客户决定倾其全力取得他想要的一本书,那么,他会是那个通知我书在哪里的人。我纯粹只是个中间人。”

阿莉西亚与巴尔加斯面面相觑。

“天呐!”巴尔加斯赶紧打圆场,“亲爱的,看来是我们搞错了。”

布里安起身绕过书桌,连忙伸出手来,面带客套的笑容,显然急着想送客。

“很抱歉,此事我实在帮不上忙,而且办公室一团乱,还请两位见谅。我们正忙着搬迁,没想到今天会有客户来访……”

握手道别后,布里安领着客人往外走,不时需要回避或排除散放在走道上的障碍。

“恕我冒昧给两位一个客观的建议,换作是我,我会去找个人脉广、有声望的书商帮忙,请他放出风声。如果两位真的拥有马泰克斯的书,买家很快就会上门。”

“您建议找哪些书商?”

“皇家广场边的巴塞罗,圣安娜街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或是维克镇上的柯斯塔。这是三个最好的选择。”

“我们会照您的建议去做的。感激不尽!”

“别客气。”

阿莉西亚不发一语地来到楼下入口玄关。巴尔加斯尾随在后,但谨慎地保持距离。跨出大门后,阿莉西亚驻足看着搬家公司小伙子堆放在门口的箱子。

“您现在要做什么?”巴尔加斯困惑不解。

“我们现在就只能等。”她说道。

“等什么?”

“等布里安采取行动。”

阿莉西亚在一个已经封好的箱子旁屈膝跪下。她往大门口张望了一下,趁着四下无人,赶紧撕下箱子上的标签,然后塞进皮包。

“这是在干什么?”巴尔加斯一头雾水。

阿莉西亚不理他,兀自往门外走。巴尔加斯一踏出大门便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她居然走进街角的小酒馆。热爱清晨小蛋糕的酒馆老板,这时正拿着拖把努力清洗地板,一见她走进酒馆,惊讶程度不下于巴尔加斯,赶紧把水桶放在墙角,殷勤地跟着进门,并拿起挂在腰际的抹布猛擦手。巴尔加斯跟在两人后面,一路唉声叹气。

“小姐要来一份牛奶咖啡配小蛋糕吗?”老板问道。

“我要一杯白葡萄酒。”

“现在这种时候?”

“你几点开始供应白葡萄酒?”

“如果是小姐要喝的话,二十四小时全天候供应。佩内德斯产的淡酒可以吗?”

阿莉西亚点头同意。巴尔加斯在她身旁的凳子坐下。

“您真的觉得这个计划行得通吗?”他问。

“试一下不会有任何损失。”

老板送来一杯白葡萄酒,另外附送一盘橄榄。

“先生要不要来杯啤酒?”

巴尔加斯摇头拒绝。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愉快地享用美酒。她的双唇迷人地轻抚玻璃杯,液体流入时隐隐浮动的雪白颈部,照亮了灿烂的一天。她发觉他脸上的神情,不禁皱眉。

“怎么了?”

“没什么。”

阿莉西亚举起酒杯。“您不想尝一口吗?”

“算了,饶了我吧。”

就在阿莉西亚喝下最后一口白葡萄酒时,布里安律师匆忙疾行的身影从酒馆窗前掠过。阿莉西亚和巴尔加斯互看了一眼,随即在吧台留下一些零钱,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酒馆。

23

他们进了纽立亚餐厅,挑了个靠窗的位子。阿莉西亚点了白葡萄酒,她今天的第二杯。接着,她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兰布拉大道流动的人潮,仿佛那是举世最大的水族箱,巴尔加斯在一旁看着她颤抖的手拿起酒杯,凑近唇边。

“又要开始训话了吗?”阿莉西亚随口问道,视线依然朝着窗外。

“干杯!”

“您一直没聊起那个面具陌生人。难不成您的想法和我一样?”

他耸耸肩,面露怀疑的神情。

“巴利斯在文艺协会疑似遭暗杀的调查报告提到,有个覆盖脸部的男子……”阿莉西亚说。

“有可能。”巴尔加斯赞同她的推测,“我去打几通电话。”

终于熬到独处的时候,阿莉西亚不由得发出痛苦的呻吟,并伸手摸着臀部。她一度考虑服用半颗止痛药丸,但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巴尔加斯忙着在餐馆里面的角落打电话,她趁机向服务生再点了一杯白葡萄酒,并要他撤下她刚刚一口气喝光的第一杯。过了一刻钟,巴尔加斯回到座位,手上拿着小记事本,炯炯发亮的眼神预告会有新消息。

“运气好,查出来了。那辆车登记在梅宝纳有限公司名下。这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至少是以这样的名义注册的。总公司在巴塞罗那恩宠大道六号。”

“就在这附近。让我再休息几分钟,我们等一下就过去。”

“这事就交给我。阿莉西亚,回家休息吧,我处理完就过去向您报告调查成果。”

“确定可以吗?”

“当然可以,走吧。”

两人来到兰布拉大道,这时候天空总算放晴了,冰蓝的晴空偶尔会在巴塞罗那冬季施展魔法,能让天真的世人以为岁月如此静好。

“直接回家,知道吗?我知道您的习惯,千万不要顺路又去办别的事情。”巴尔加斯叮咛。

“遵命,千万别偷偷背着我破案了。”阿莉西亚说。

“您放心。”

她看着他走向加泰罗尼亚广场,并在原地等了几分钟。她早在多年前就证实了一件事:夸大疼痛症状,露出茶花女式楚楚可怜的忧容,即可操弄男人扭曲、幼稚的思维,他们自以为是地认定自己必须保护她并指点迷津,基本上,这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只有莱安德罗除外,他向她传授了不少秘籍,并喜欢打探她学会了哪些其他招数。当阿莉西亚确定摆脱了巴尔加斯,随即转向改道。回家这件事还可以再等一等。她需要时间思考,需要隐身暗处观察。最重要的是,有些事情,她只想单独进行,并且以她自己的方式完成。

梅宝纳地产公司就在那幢梦幻城堡般的现代主义风格雄伟建筑顶楼。这幢建筑外墙重新砌上了赭红色石砖,顶着复折式屋顶和醒目的塔楼,世人给它起了个响亮名号:罗卡摩拉之屋,精细手工艺和戏剧化风貌并陈的典范,也是巴塞罗那街头特有的景致。巴尔加斯驻足街角片刻,就为了好好欣赏眼前壮观的楼台、通廊以及拜占庭式建筑结构。一位街头画家站在他摆在街角的画架前,正忙着完成以眼前这栋建筑为主题的印象派画作,一见巴尔加斯出现,立即对他微笑致意。

“很精彩的画作。”巴尔加斯表示赞赏。

“尽力而为罢了。警察先生吗?”

“这么明显啊?”

街头画家冷笑以对。巴尔加斯指了指画作,“这幅画要卖吗?”

“大概半个小时后就可以来拿了。对这房子有兴趣?”

“一直都很有兴趣。进去要买门票吗?”巴尔加斯问道。

“不必。”

一座仿佛科幻小说里才有的电梯把他载至宽广的办公楼层大门前,门上的金色告示牌印着气势逼人的粗体字:

梅宝纳

资产投资&管理

巴尔加斯按了门铃。清脆的钟琴声回荡在空中,不久大门开了,一名衣着精致的女接待员出现在华丽的大厅里。在有些公司,财富展现出有意识的恶意。

“早安。”巴尔加斯语气严肃,同时出示了证件,“我是巴尔加斯,警察总部刑警。我想跟这里的负责人谈一下,麻烦您了。”

女接待员打量着他,难掩惊讶。或许她向来接待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您是说桑奇斯先生?”

巴尔加斯微微点头回应,并往前挪了几步。这间接待室四面墙都贴了蓝色天鹅绒壁纸,还挂了好几幅优雅的巴塞罗那经典建筑画作。巴尔加斯认出是街角画家的作品,极力忍住笑意。

“可否请问您有何贵干,警官?”在他背后的女接待员好奇探问。

“警长。”巴尔加斯头也不回地纠正了她的说法。

接待员干咳几声,久久未获回应,便叹了口气。“桑奇斯先生正在开会,您若不介意……”

巴尔加斯随即转过身来,一脸冷漠地直视她。

“我马上就去通知他,警长。”

巴尔加斯没好气地点了点头。女接待员火速跑去搬救兵了。紧接着传来她细微的谈话声,然后是房门开关的声响,以及在走道上快跑的脚步声。不到一分钟,她回到接待室,换上了满脸亲切笑容,请他一同入内。

“麻烦移驾到会议室,总经理正在那里等您。”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两旁尽是浮夸的办公室,里头的律师个个穿着三件式西装,以隆重行头展现专业代理人的权威。举目所及皆是价值不菲的雕塑、画作和地毯,最后来到一间宽敞大厅,厅内装设了一大片落地窗,凭窗远望,仿佛天使俯瞰人间,整条恩宠大道尽收眼底。气派的大会议桌旁摆着成套的扶手椅,还有玻璃橱柜,外加高级木材制成的墙角装饰木条。

“桑奇斯先生马上就来。您要不要喝点什么?咖啡?”

巴尔加斯摇头婉拒。女接待员火速从现场蒸发,让他落了单。

警官暗自评估现场陈设。梅宝纳公司这办公地点,闻起来就是一股铜臭味。或许,光是脚下这块地毯的价格就超过他多年薪资的总和。巴尔加斯绕着大会议桌踱步,抚着打过蜡的橡木桌面,嗅着满室豪奢香氛。从陈设风格看来,这个致力于制造财富的机构散发着沉闷、疏离的氛围,时刻提醒着来访者,即使已经身在其中,其实仍被排拒在外,外人终究只属于那片著名的落地窗外的世界。

会议厅挂满了不同尺寸的人物肖像。大部分是照片,但也有肖像画家的油画和炭笔素描,这些近代名家都是一时之选。巴尔加斯仔细检视肖像,所有照片和画作都出现了同一个人,一位满头银发的绅士,总是道貌岸然地看着镜头或画架,笑容祥和平静,眼神冷若冰霜。这位主角显然深谙装腔作势,更懂得挑选合影人。巴尔加斯凑近细看其中一张合照,这位眼神冷漠的绅士与一群有头有脸的名人一起入镜,个个一身猎装,笑容满面,就像相识一辈子的老友,大伙儿簇拥着年轻许多的佛朗哥将军。巴尔加斯一一检视照片中的人物,目光停驻在一位参与打猎的合影人。他站在第二排,极尽所能展露灿烂笑容,仿佛刻意要引人注意。

“巴利斯。”他喃喃低语。

他背后的会议室大门开了,一转身,眼前立刻出现一位中等身材、体型近乎瘦弱的男子,稀疏金发柔细得像是初生儿。一身无懈可击的羊驼毛西装,颜色正好与他温和、深邃的眼眸相衬。总经理笑容可掬地对他伸出手。

“早安,我是桑奇斯,本公司总经理。玛利亚·罗莎告诉我,您要跟我谈事情。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们正在准备股东年度大会,事情比较多一点。请问小队长有何贵干?”

桑奇斯看来温文有礼,并兼具企业高阶主管的专业素养。他的眼神同时散发着亲切感和权威感,并具备洞悉细微的功力。巴尔加斯坚信,早在桑奇斯开口说第一句话之前,大概已经先看出他脚上的皮鞋是哪个牌子,以及他身上那件旧西装的年份。

“我觉得这个人很面熟。”警官指着会议厅墙上挂的其中一幅油画。

“这位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先生。”桑奇斯面带微笑说道,面对访客的无知或天真,依旧和颜悦色,“我们的创办人。”

“乌巴赫银行那位吗?”巴尔加斯问,“就是那位火药银行家?”

桑奇斯露出短暂的应酬式微笑,但眼神已淡漠许多。

“米盖尔·安赫尔先生并不喜欢这个绰号,也容我冒昧请求您,勿以个人偏见批判他人。”

“听说这是大元帅本人亲自帮他取的绰号,基于他对国家的贡献。”巴尔加斯信口编造。

“其实,事情不是这样的……”桑奇斯提出纠正,“这是某个左派媒体在战争期间强加给米盖尔·安赫尔先生的绰号。乌巴赫银行连同其他机构,一起资助了国家解放运动。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西班牙对他亏欠许多。”

“但他显然也从中获利不少……”巴尔加斯咕哝。

桑奇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依旧保持应有的礼貌。

“请问米盖尔·安赫尔与这家公司有什么样的关联吗?”巴尔加斯好奇探问。

桑奇斯清了清喉咙,一副打算好好说教一番的姿态。

“安赫尔先生一九四八年去世之后,乌巴赫银行集团分割成三个事业体,其一是加泰罗尼亚工业信贷银行,这家银行大约在八年前被拉丁美洲信贷银行并购。梅宝纳地产公司应当时的需要而创立,借以管理银行旗下拥有的不动产。”

桑奇斯咬字清晰地说完这段话,仿佛已背诵多次,配上专业客观的神色,就像在博物馆带领观光客的导览人员,边说边瞥了一下手表。

“不过,我相信您对本公司创建历史大概不会有太大兴趣。”他结束简短介绍,“有什么需要我服务的地方吗,长官?”

“其实是一件小事,大概也算是微不足道。桑奇斯先生,不过,您也知道,该做的例行工作就是免不了。”

“当然,您说的是。”

巴尔加斯立刻掏出记事本,假装查看内容。

“您能不能确认一下,有一辆车牌b-74325的奔驰车是不是梅宝纳公司的车?”

桑奇斯一脸困惑地望着他。“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个……我得去问问。”

“我想贵公司大概有一整支车队吧,我有没有说错?”

“您说的没错,我们确实拥有五六辆车,如果……”

“其中一辆是不是奔驰车?黑色的?大概是十五年到二十年前的车款?”

桑奇斯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对……那是瓦伦丁开的车。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您刚刚说他叫瓦伦丁?”

“瓦伦丁·莫尔加多,我们公司的司机。”

“您个人的专属司机?”

“是的。从几年前开始的,能否请问究竟……”

“这位莫尔加多先生现在人在公司吗?”

“我想他应该不在。他一大早就得送维多利亚去看医生。”

“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我太太。”

“您夫人娘家的本姓是?”

“乌巴赫。维多利亚·乌巴赫。”

巴尔加斯眉梢上挑,一副吃惊的模样。桑奇斯点头回应,略显不悦。

“没错,她是米盖尔·安赫尔先生的女儿。”

警官对他眨了个眼,表达自己多么羡慕这样的好处多多的婚姻。

“长官,能否请您解释今天的来意?”

巴尔加斯一派轻松,堆满亲切的笑容。“正如我刚才说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正在调查一场车祸,今早在巴尔梅斯街发生的撞车事故。可疑的肇事车辆已逃逸无踪。别担心,这件事跟您无关。但车祸现场有两个目击证人宣称,看见路口停了一辆车,特征描述以及黑色奔驰车的车号,恰好跟……”

“瓦伦丁。”

“就跟瓦伦丁开的那辆车吻合。两位目击证人一致宣称,车祸当下,奔驰车的驾驶员坐在车内。因此我们很想联络他,说不定他看见了什么,有助于找出肇事逃逸的车辆……”

听了这段叙述,桑奇斯面露遗憾的神情,但也隐约可见一丝宽慰,因为他的座车和司机并未卷入这场车祸。

“太可怕了!请问这场意外是否造成任何伤亡?”

“很遗憾,已经有一人死亡。有位老太太虽然紧急送医,可惜到院前就断了气。”

“我感到非常遗憾。当然。只要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尽管说……”

“只要能跟您的司机谈一谈,我感激不尽……”

“当然,没问题。”

“您知不知道……司机莫尔加多先生早上除了接送您的夫人看医生,是不是还去了别的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应该不会,维多利亚昨天告诉我,她今天中午在家接待客人……瓦伦丁也可能外出跑腿去了。有时我和太太会让他在早上帮忙传递办公室的公文或信件。”

巴尔加斯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能否麻烦您转告莫尔加多先生,请他尽快和我联络?”

“放心,我马上差人去找他,通知他立刻跟您联系。”

“说不定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这是法定程序,一定要执行。”

“当然。”

“还有一件事……莫尔加多先生在外貌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征?”

桑奇斯点头确认。

“没错。瓦伦丁在战争期间受过伤。因为一场空袭,他的半张脸炸烂了。”

“他在您这儿工作很多年了吗?”

“至少有十年。他之前就在我太太的娘家工作了,为人向来值得信赖,这点我可以确定。”

“目击证人提到,他的脸有一部分罩着面具,是这样吗?我想确定证人的证词是否确实。”

“的确,瓦伦丁的下巴和左眼两个部位都罩上了人造皮。”

“不好意思占用您太多时间,桑奇斯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协助,还有,打断您开会,造成不便,很抱歉。”

“没关系,这是应该的。协助国家治安是所有西班牙国民的责任和荣幸。”

桑奇斯送客到大门口时,两人经过一扇雕花木门,往内细看,原来是个壮观的图书室,凭窗一望,眼前就是恩宠大道。巴尔加斯驻足半晌,探头往室内张望。图书室仿效凡尔赛宫式长廊往外延伸,似乎占用了这一侧建筑的所有空间。地上和天花板都铺了磨光的木板,光泽明亮,仿佛相对映的两面镜子,一排排藏书乍看之下数量倍增,简直不可计数。

“太壮观了,”巴尔加斯惊叹,“您是藏书家吗?”

“算是吧,”桑奇斯答道,“这里大部分藏书来自乌巴赫基金会的收藏,但是不瞒您说,书籍是我难以抵挡的诱惑,也是我在财经界的避风港。”

“我了解。我做的是微不足道的差事,但也需要从书里寻找安慰。”巴尔加斯编起了故事,“我的兴趣在于寻找珍贵稀有的书籍。我老婆说,这根本就是变相的职业病。”

桑奇斯点头回应,依旧愉悦有礼,但眼神已透露不耐烦,显然想尽快摆脱这缠人的警察。

“您也对稀有书籍感兴趣吗,桑奇斯先生?”

“我们的藏书多是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的古书,涵盖了西班牙文、法文和意大利文,此外也有一套非常出色的德国文学和哲学藏书,以及英国诗歌……”身为负责人的桑奇斯提出解释,“我想,就某种程度而言,这些书也算是稀有版本了。”

桑奇斯轻巧却坚定地拉住他的手臂,引导他走回通往出口的走道。

“我实在太羡慕您了,桑奇斯先生。有几个人能坐拥这样的收藏?我的藏书就那么几本,而且只能妥协去买些便宜的书。”

“书籍没有贵贱之分,就怕傲慢的漠视。”

“您说的是。我也曾经对一位老书商说过同样的话,我在寻找一个系列小说,作者是个已经被遗忘多年的作家。说不定您也听过他?他叫马泰克斯,维克多·马泰克斯。”

桑奇斯与他四目交接,不动声色,只是缓缓摇头。“很可惜,从来没听说过。”

“大家都这样说。这个人一辈子努力写作,却根本没有人记得他的作品……”

“文学是个残酷的情人,转眼就把人忘了。”桑奇斯边说边打开大门。

“司法也是这样。幸好世上还有像您和我这样的人,努力在这两个领域重温记忆。”

“人生亦若是,我们总是淡忘了过去发生的一切。现在,如果您没有别的事……”

“没别的事了,再次感谢您的协助,桑奇斯先生。”

24

一踏出屋外,巴尔加斯随即瞥见那位水彩画家将画具收拾完毕,正悠闲地抽着雪茄。他大老远就冲着警官微笑,随后走了过来。

“哎呀,这不是我们的福尔摩斯吗?”画家惊呼。

“是巴尔加斯。”

“我叫达尔默。”画家自我介绍。

“怎么样,大师,您的大作完成了吗?”

“作品永远没有完成的时候。诀窍在于……人要懂得何时喊停,让未完成的作品展现完整的面貌。您对这张画还有兴趣吗?”

画家掀开遮盖画作的粗布,向他展示了水彩画。

“看起来就像梦境。”巴尔加斯说道。

“只要花个一百块,再加上想象力,这梦境就是您的了。”

警官立刻掏出皮夹。画家眼神炯亮,一如雪茄上的火光。巴尔加斯将百元钞票递给他。

“这样太多了。”

巴尔加斯摇摇头。“就当我是您今天的赞助者吧。”

画家随即用粗布和绳索将画包好。

“您可以靠画画维生吗?”巴尔加斯随口问道。

“大量印制的海报让我流失了很多顾客,不过,有品位的人还是有的。”

“就像桑奇斯先生这种人?”

画家皱起一边眉毛,面带疑虑瞅着他。“我就觉得事有蹊跷,原来您是来找我麻烦的。”

“桑奇斯先生很久以前就是您的老主顾了吗?”

“好几年了吧。”

“他向您买了很多画作?”

“还不少。”

“他这么喜欢您的画风?”

“我想,他买画是因为可怜我。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至少以一个银行家来说是如此。”

“说不定他只是有罪恶感。”

“他不会是唯一有罪恶感的人。在这样一个国家,施舍和买卖时,都有罪恶感的影子。”

“您是在说我吗?”

达尔默低声发着牢骚,并着手折叠画架。

“要走了吗?我还以为您要跟我聊聊桑奇斯这个人。”

“这样吧……我把钱还给您,那幅画您就留着吧。干脆把它挂在警局地牢里。”

“钱是付给您的,那是您应得的。”

画家踌躇不决。“您到底想对桑奇斯怎么样?”

“没怎么样。纯粹好奇而已。”

“另外那个警察也是这样说的。您两位都是一样的德行。”

“另外一个警察?”

“没错。别装作您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能否形容一下我那同事的长相?您如果能帮上忙,钱包里说不定还会多一张钞票……”

“没什么好形容的。他跟您一样,鲁莽,没啥礼貌。不同的是,他脸上有刀疤。”

“他跟您说他叫什么名字了吗?”

“我们的交情没好到那种程度。”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两三个礼拜以前。”

“就在这里吗?”

“对,就是在这里,在我办公的地方。我可以走了吗?”

“您不用怕我,大师。”

“我才不怕。对警察的畏惧,你这样的我见的多了。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换个地方。”

“您在里面待过吗?”

画家面带鄙夷发出讪笑。

“示范监狱?”

“蒙锥克。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三年。警察能使出的所有手段,我全都领教过。”

巴尔加斯掏出皮夹,打算付第二笔钱,却被画家回绝了。他甚至掏出巴尔加斯先前给他的钞票,往地上一丢。接着,他拿起折好的画架和画具箱,跛着脚慢慢离去。巴尔加斯望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前方的恩宠大道,接着屈膝捡起地上的钞票,往相反方向离去,腋下还夹着那幅画。

伊格纳西奥·桑奇斯走近会议室窗边,观察警官和街头画家交谈的情形。几分钟后,警官拿着买来的画作,逐渐朝着加泰罗尼亚广场方向远离。桑奇斯一直盯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接着,他来到会议室外的走道,前往柜台。

“玛利亚·罗莎,我要出去一下。如果马德里分行打电话来,转给胡安赫接听。”

“知道了,桑奇斯先生。”

他没等电梯上来,径自步行下楼,大街上清风拂面,他这才发觉自己额头上满是汗水。他走向巴塞罗那电台隔壁那家咖啡馆,就在盖斯贝街,一进去就点了杯浓缩咖啡。趁着咖啡仍在烹煮,他走向角落的公用电话,拨了熟记已久的号码。

“喂,我是布里安。”电话另一头这样回应。

“有个名叫巴尔加斯的警察刚刚来找我了。”

一阵漫长的静默。

“这是您办公室的电话吗?”布里安问道。

“当然不是。”桑奇斯答道。

“他们今早也找到我这里来了。他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来,自称手上有马泰克斯的书要卖。”

“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吗?”

“男的显然是警方派来的。至于那个女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两人一走,我马上就照着您说的去做,拨了您给的电话号码,接通后马上挂断,借此联络莫尔加多,接着,我们就在老地方碰头。我大概是不到一个钟头前跟他碰面的。他应该跟您报告过了吧?”

“出了一点小状况,莫尔加多必须先回家一趟。”

“那个警察问了些什么?”

“他问起莫尔加多。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聊车祸。他们大概一直在跟踪您。”

桑奇斯听见律师在电话另一头唉声叹气。

“您觉得他们是不是有清单?”

“我不知道。总之,我们不能冒险。”

“您希望我怎么做?”布里安问道。

“别和莫尔加多碰面,除非接到通知,否则不要再打电话。必要时,我会主动跟您联系。回到事务所去,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桑奇斯下达命令,“我如果是您的话,应该会暂时在这座城市消失一段时间。”

语毕,银行家挂断电话。他在吧台前伫立良久,面色惨白。

“先生,这是您的浓缩咖啡。”服务生提示他。

桑奇斯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仿佛不知自己所为何来,随即走出了咖啡馆。

25

毛里西奥·巴利斯目睹过太多人死亡,恐怕再也无法相信死后的世界。无助的人们多在充斥着抗生素、麻醉剂和药丸的炼狱中苏醒。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阴暗的地牢,接着,他发觉原本穿着的衣服不见了。他一丝不挂,身上仅裹着一条毛毯。他举起缺了手的残臂到面前,这才发现截肢的伤口已用沥青烧灼封住。他端视伤口许久,仿佛正探究这具身体的主人是谁。记忆缓缓归返,影像和声响如涓滴汇集。才一会儿工夫,他已经忆起一切,唯有疼痛除外。历尽沧桑之后,他告诉自己,或许真有慈悲的上帝。

“你在笑什么?”有个声音这样质问他。

他在神志不清之际误认为天使的女人,此时正在铁栏外观望他。她的眼神中不见任何悲悯或情绪。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死了就太便宜你了。”

巴利斯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交谈对象是谁,只是这个女人让他产生一股强烈的熟悉感。

“马丁在哪里?他怎么还没来?”

女子凝望着他,目光中隐约可见轻蔑和惆怅。“马丁已经在等你了。”

“在哪里?”

“地狱。”

“我不相信有地狱这种地方。”

“耐心等着吧,到时候你就相信了。”

女子退回阴暗处,开始踩着阶梯往上走。

“等等。不要走,求求你!”

她闻声驻足。

“别走,不要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里有干净的衣服,赶快穿上吧!”她的身影在上楼的阶梯中逐渐消失。

接着,巴利斯听见大门上锁的声响。地牢角落放了个袋子,里面装着衣物。都是旧衣服,尺寸太大,但还算干净,只是闻起来有一股尘土味。他褪去毛毯,在阴暗中查看赤裸的躯体。过去一向肥满的皮肉,如今清晰可见骨架和肌腱。接着,他开始穿上衣服。单手穿衣并不容易,尤其是仅能以五根手指扣上裤头和衬衫纽扣。让他最感欣慰的是袜子和鞋子,这么一来,双脚就不必再挨冻了。袋子底部还放了一样东西。一本书。他立刻就认出黑色皮制书封,以及封面上绯红色的螺旋梯图案。他把书放在大腿上,掀开封面。

灵魂迷宫 vii

阿里亚娜与阴暗剧场

02

文/图:维克多·马泰克斯

巴利斯随兴翻着书页,直到第一幅插画出现。画中的剧场废墟冒出一团焰火,舞台上站着一身纯白的小女孩,眼神柔弱无助。就算在微弱的烛光下,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里亚娜……”他喃喃低语,紧闭双眼,仅剩的一只手紧抓着地牢的铁栏。

或许,真的有地狱这个地方。

26

天鹅绒般的暖阳赋予街道纯真平和的样貌。阿莉西亚跟着市中心的人潮随意漫步,脑中却浮现她在《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最后几页读过的景象。书中,阿里亚娜在墓园大门入口遇见一位贩卖面具和干花的流动摊贩,那是位于南方的大坟场。一辆无人驾驶、无人乘坐的幽灵电车将她载往该处,大门上贴着大大的告示牌:

命 运

摊贩是个瞎子,但他听见阿里亚娜逐步走近,便开口问她要不要买副面具。他向她解释,那辆大篷车上的所有面具,皆以葬在墓园内那些死者的悲惨灵魂制成,可以用来嘲弄天命,或许,还可以让自己多活一天。阿里亚娜向他坦承,她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所悉,她以为自己只是在红衣王子的胁迫下坠入巴塞罗那的阴暗世界而迷了路。面具摊贩面露笑容,答复她:

多数凡夫俗子一生都无法认识自己真正的命运,直到命运从我们身上碾过。当我们抬起头来,眼看着它逐渐远去,为时已晚,剩下的旅程,我们必须亲手挖一道梦想家称之为“成熟”的深沟。所谓的希望,就是命运还未到来的信念,我们心怀那份信念,以为能看见真正的命运逐渐靠近,相信自己能够在机会永远消失前及时赶上,否则将虚度余生,总是心心念念着该做却从未执行的事。

这段文字,阿莉西亚已经倒背如流。没有什么比已知的事实更惊人、更骇人了。那天正午,当她的手碰触历史悠久的森贝雷父子书店大门时,突然感到还是有未知的生活在等着她,想着这一刻是否来得太晚。

踏入店门,迎接她的是门上的铃铛,以及满室书香。数以千计的书页默默等待机会,眼前一片朦胧亮光,把书店装点成梦幻之境。一切仍旧如她记忆中的景象:无边无际的木制书架,阳光下飘浮的粉尘穿梭在展示的群书中。除了她,一切都未改变。

她缓缓走近那片书海,仿佛重拾失落的回忆。转瞬之间,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不是战争夺去她的一切,让她受伤流落在街头,成了一个永无脱身之日的傀儡,这里也许就是她的归宿。她知道,四壁填满书籍的森贝雷父子书店是一座海市蜃楼,这是她已被剥夺的生命。

有个孩子的目光把她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他顶多两三岁,正在书店柜台旁以白色积木建造一座小公园。小男孩顶着浓密金发,细发如丝,闪亮如金,他扶着柜台站起来,紧盯着她不放,神情认真地打量她,仿佛她是热带地区来的稀有动物。阿莉西亚不自觉露出难得一见的真诚笑容。小男孩似乎正在斟酌这表情的含意,手里玩弄着一只橡皮鳄鱼。接着,他突然展现优秀的飞行杂技,竟将鳄鱼以抛物线抛掷到她脚边,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胡利安,我的老天爷!你实在太调皮了……”

阿莉西亚听着她的脚步声绕过柜台,起身时,正好与她正面相遇。贝亚特丽丝。近身细看她,果真如谣传所言,确实是倾城美貌,她能让人拿来当茶余饭后话题的主要也只有这点。她有种天生丽质的婉约,加上不到二十岁就当了母亲,眼神不经意透露出双倍年龄的老成,深沉且多疑。能够读懂女人心思的莫过于另一个女人了。就在两人的手轻微碰触的瞬间,当阿莉西亚将小胡利安的玩具交还给她时,两人四目交接,竟不约而同觉得在对方身上看到另一个自己。

阿莉西亚观望眼前这名女子,并告诉自己,若有来生,她多么希望也能变成这样一个天使般的娴静小妇人,一个会让左邻右舍暗恋和惊叹的美人,一个宛如从时尚广告中走出来的完美娇妻。而纯洁无瑕的贝亚特丽丝,却在这陌生女子身上看见自己阴暗的一面,那是她做不到也不敢去做的自己。

“不好意思。”贝亚连忙道歉,“这孩子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喜欢鳄鱼。其他孩子喜欢的小狗或小熊,他偏不要,实在是……”

“这表示他有品位。”阿莉西亚答道,“其他孩子都太俗气了,对不对?”

小男孩兴奋地点头,仿佛总算碰见世上唯一的知音。贝亚忍不住蹙眉。这个女子应付孩子的手段,让她联想起胡利安钟爱的童话故事里外表美艳却心狠手辣的巫婆。孩子大概和她有同样的联想,因为他伸长双臂,似乎要女子抱着他。

“看来您已经征服了这孩子的心。”贝亚在一旁说道,“胡利安可是很挑人的……”

阿莉西亚凝视着眼前的小男孩。她这一生从未抱过婴幼儿。这种事情,她根本毫无概念。贝亚大概是看出了她的困惑,因为她已经先把儿子抱在怀里。

“您没有孩子吗?”她问。

访客摇头。

八成是把他们都吃掉了吧。贝亚脑中突然浮现邪恶的臆想。胡利安依旧痴痴望着她。

“他叫胡利安?”

“是的。”

阿莉西亚走到孩子身边,微微欠身,好让自己的视线维持和孩子同样高度。胡利安兴高采烈,一直笑呵呵。贝亚没想到孩子反应如此热情,只好让他伸长了手,甚至摸了女子的脸庞。胡利安摸了摸她的脸颊和嘴唇。贝亚在一旁发现,孩子的轻抚竟让女顾客热泪盈眶,或许那只是正午艳阳在她眼中折射的光芒。女子火速退到一旁,并转过头去。

女子穿了一身精致的衣服,就连她都看得出来,全是昂贵的行头。至于衣服的款式,就像她偶尔会驻足高级精品店橱窗前看到的一样,只能幻想穿在身上。女子身材纤瘦,五官略显夸张。那双红唇,是她从来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展现的明亮艳红,顶多只有几次私下为达涅尔涂抹过这样的颜色,当时,他用葡萄甜酒灌得她晕头转向,并怂恿她一起出去逛大街。

“我喜欢您的鞋子。”贝亚说道。

女子再度回眸,满脸笑意,露出一排贝齿。胡利安的小手掌不断进逼,摆明了他什么都喜欢,无论是价值不菲的鞋子,或是那双天鹅绒般的眼眸、宛若蛇蝎似的魅惑。

“想找哪一本书?”

“其实,我也说不上来。当初搬走的时候,不得不把书都送人了,回到巴塞罗那之后,我发现自己像个难民,什么都没有。”

“您是本地人?”

“对。不过我在外地住了好几年。”

“巴黎吗?”

“巴黎?不是。”

“我是看了您的衣着品味才这么说的,还有您的气质。有一种巴黎女子的风情。”

阿莉西亚和小胡利安互看一眼,这孩子始终紧盯着她,此时正频频点头,仿佛出生在巴黎的这个想法并非始于妈妈,而是出自他。

“您去过巴黎吗?”阿莉西亚问道。

“我还没去过……都是从书里看来的。不过,我们打算明年的结婚纪念日在巴黎庆祝。”

“您嫁了个好丈夫。”

“哦,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贝亚苦笑回应,一脸尴尬。难以启齿的话,眼神却帮她说明白了。

阿莉西亚看出了她的心意,对她眨眨眼。

“还是先别说的好。有些事情至关重要,还是让男人去做决定吧。”

“第一次来我们书店吗?”贝亚随口一问,急着转移话题。

“不是。其实,我小时候常跟父母一起来。我母亲在这里买了她人生中第一本书……不过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内战之前的往事。我对这里保有非常美好的回忆,因此,我告诉自己,就在这里重新把空了的书架填满吧!”

“所有您喜欢的书这里都有,如果书店里没有,几个钟头或几天内我们就能帮您找到。”

“太好了。您是老板娘吗?”

“我叫贝亚。这家书店的老板是我公公,不过,我们全家都在这里工作……”

“您和先生一起工作?好幸运。”

“我不知道该不该同意这种说法,”贝亚打趣说道,“您结婚了吗?”

“还没。”

贝亚猛咽口水。又说错话了。居然对一个可望成为重要客户的人提出了两个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太失态了。阿莉西亚面带微笑,已从她的眼神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别介意,贝亚。我叫阿莉西亚。”

她伸出手,贝亚随即上前握住。胡利安也没闲着,在一旁高举着小手凑热闹。阿莉西亚马上也握了他的手。贝亚不禁呵呵笑了起来。

“您对小孩真有一套,不生孩子太可惜了。”

话才刚出口,她立刻懊恼地暗想:贝亚,拜托闭上嘴巴。

阿莉西亚似乎没听见,独自凝视满满的书架,高举着手,仿佛轻抚着一排排书籍,实则并未触及。站在她背后的贝亚,趁机再把她仔细端详了一遍。

“我们的系列书籍有特价优惠……”

“我可以住在这里吗?”阿莉西亚突然问道。

贝亚又被逗笑了,但只当是玩笑话罢了,她转头看了看儿子,这孩子显然巴不得马上把钥匙交给这位陌生女子。

“斯坦贝克……”她听见女子喃喃低语。

“这里有一套新的作品全集,收录了他的好几本小说。我们才刚收到的……”

阿莉西亚抽出其中一本,翻开书本随意浏览。

“这简直就像是看五线谱一样。”阿莉西亚咕哝着。

贝亚暗想,自言自语的她,已经沉溺在书里的世界,八成把他们母子都忘了。她刻意不去打扰,就让客人在书店里无拘无束地阅读吧。阿莉西亚挑了一本又一本,然后把选好的书全放在柜台上。短短一刻钟之内,书本渐渐堆成了一座塔。

“我们也有送货到府的服务哦。”

“别费心了,贝亚。我会找个人下午过来取书。不过,我自己先带走这一本。上面附加的卡片‘费特别推荐’,我觉得非常有意思:《愤怒的葡萄》,一个叫做约翰·斯坦贝克的无赖写的,一场文字的交响乐,足以让人摆脱根深蒂固的愚蠢,并有助预防政府愚民主义大炮轰炸造成的脑膜阻塞。”

贝亚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并赶紧把封面上的卡片撕下来。

“很抱歉,这推荐卡是费尔明最新的把戏。我试着找出所有卡片,趁着顾客还没看见之前先处理掉了,可惜还是有漏网之鱼……”

阿莉西亚笑了。她的笑容冷冰冰,宛若水晶。“这个费尔明是书店的员工?”

贝亚点头。“算是吧!他自称是森贝雷父子书店的文学顾问兼书籍侦探。”

“听起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你是不知道,对不对?胡利安,费尔明可不是一般人。”

孩子开始拍手。

“他俩差不多,”贝亚说道,“说不出谁更幼稚一点……”

接着,贝亚开始检视每本书上的定价,逐一记在账本上。阿莉西亚发现她毫不吝啬地给了极优惠的折扣,怪不得这家书店的进账少得可怜。

“我们书店有优惠,打折之后的价钱是……”

“拜托,请不要打折。我不希望把钱花在买书的乐趣就这样缩水了。”

“您确定吗?”

“非常确定。”

阿莉西亚当场付了钱,接着,贝亚开始装捆书籍,方便下午取书。

“您买了许多珍贵的好书。”贝亚说。

“我希望这只是一长串书单的第一份而已。”

“我们随时在此为您服务,请多指教了。”

阿莉西亚再次伸出手来。贝亚随即握上。

“只要您有需要,随时欢迎再度光临……”

阿莉西亚对小胡利安送了个飞吻,孩子惊得愣住了。母子俩看着她戴上手套,手势灵巧如猫,接着,那双高跟鞋坚定地踏向店门口。阿莉西亚正要跨出店门之际,达涅尔恰巧回来了。贝亚眼看着丈夫一脸痴傻地拉住店门,那副媚笑蠢样,恨不得赏他一耳光。贝亚瞪了他一眼,只能无奈叹气。一旁的胡利安兴奋地惊叫连连,通常这是他喜欢的事物出现时才会有的举动,例如听费尔明瞎编故事,或是洗个热水澡。

“父子俩都是一个德行。”她喃喃自语。

达涅尔走进书店,迎上的是贝亚冷漠逼视的目光。

“嗯……那个人是谁?”他好奇问道。

27

她一路走到天使门广场角落才停歇。这时候,隐身在人群中的阿莉西亚,驻足乔尔巴百货商店橱窗前,拭去滑落脸庞的泪水。“那才是我的人生。”她凝望着映在橱窗玻璃上的自己,内心的怒火不由自主地燃烧。

“你真蠢!”她这样告诉自己。

回家时,她特地选了多年前最爱的路线,短短二十分钟内,即可看尽两千年的兴衰起落。她从天使门广场往大教堂前进,到了那里,她绕过转角,进入沿着罗马城墙并行的麦秸街,往下穿越犹太区,来到阿维尼奥街。她向来偏爱没有电车和汽车出入的街道。在这巴塞罗那旧城中心,一个机械和技工无法渗入的地方,阿莉西亚始终深信,时间的运转是个圆圈,只要不踏出这座几乎不见阳光的巷弄迷宫,或许,人永远不会变老,还能够重返往日不该放弃的人生之路。或许,当初就不再是当初了。或许,她会一直有个活下去的理由。

内战爆发前的童年时期,阿莉西亚曾多次由父母牵着走过这条路。她还记得与母亲经过森贝雷父子书店,曾经驻足半晌,只为了再看一眼橱窗另一边那张无助的小脸,一个始终凝望着她的小男孩。也许那就是达涅尔吧?她还记得那一天,母亲为她买了此生第一本书,贝克凯尔的诗集和传说选集。她也记得,多少个烛光夜晚,她故事中的拉风琴的鬼魂每到午夜时分总在她房间门口徘徊不去,还有,她总是渴望回到那家舒适宜人的书店,在那里,她得以神游一千零一个故事。

或许在另一段已经失去的人生里,阿莉西亚正坐在柜台后方,将一本本书籍递给不同的顾客,在账本上记下书名和价钱,梦想着和达涅尔的巴黎之旅。

快到家时,多年来潜藏在幽暗密闭的心灵深处的种种积怨愤恨,再度失控爆发。她一度想象自己折返书店,为了再看看那位梦幻的小妇人,纯情贝亚,还有她天使般的绝美笑容。她似乎看见自己掐住贝亚的脖子抵着墙壁,十指陷入她天鹅绒般的细致肌肤,逼她纯白的灵魂直视隐匿在自己眼里的深渊。然后她看到自己舔着贝亚的嘴唇,品尝着她蜂蜜一样甜的幸福,过着莱安德罗说过阿莉西亚永远不可能拥有的“正常人”生活。

她在阿维尼奥街和费尔南多街口停步,距离住处大门仅有数米之遥,她突然低下头来。一股强烈的羞愧感涌上心头。她几乎可以听见莱安德罗在内心深处耻笑她。亲爱的阿莉西亚,暗黑的灵魂。不要梦想自己是等待英雄返家的小公主,别想象自己可以快快乐乐地生养几个孩子,这样只会伤害你自己。你我是一样的人,尽量不照镜子会更好。

“还好吧,阿莉西亚小姐?”

她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过往回忆的小碎片。

“费尔南迪托?”

当年那坚贞的爱慕者正咧嘴露出愉快的笑容。岁月带走了怀春的痴情少年,归还的是个体魄强健的壮汉。即使过了这么久,他的眼神依旧如当年在弗兰萨车站为她送别时那样痴迷。

“很高兴又见到您,阿莉西亚小姐。您还是一样,哦,我在说什么,您简直更漂亮了。”

“你总是把我说得太好了,费尔南迪托。倒是你,整个人都变了个样。”

“大家都这样说。”男孩随即附议,似乎对自己的改变很满意。

“你比以前壮多了。”阿莉西亚说,“我不能再叫你的小名费尔南迪托了。我觉得你现在是不折不扣的费尔南多先生。”

费尔南迪托羞红了脸,低下头。“想怎么叫我都可以,阿莉西亚小姐。”

她挨了过去,在他早已滚烫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费尔南迪托惊得像冻僵的雪人,动也不动,接着突然将她一把抱住。

“您回来了我太高兴了……我们都很想念您。”

“我能不能请你喝个……”阿莉西亚临时起意,“你现在还是喜欢肉桂甜牛奶吗?”

“我已经改喝朗姆酒咖啡了。”

“就没有睾酮素改变不了的事……”

费尔南迪托被逗笑了。即使操练了结实的肌肉,就算刚蓄了胡须,嗓音也变得低沉许多,但他的笑容依然像个孩子。阿莉西亚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进格兰咖啡馆,点了杯加了最好朗姆酒的咖啡,以及阿莱利亚白酒。两人为多年后的重逢干杯,在朗姆酒的催化之下,加上阿莉西亚就在面前,费尔南迪托滔滔不绝地聊起自己偶尔替附近一家海鲜食品店送货,还交了个女朋友,名叫坎达莱,两人是在教堂的教义课上认识的。

“不错啊,”阿莉西亚起哄,“什么时候结婚?”

“结婚?那是赫苏莎阿姨做的白日梦。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坎达莱亲吻我一下。她认为没有神父在场,做这种事就是有罪的。”

“但是神父在场就没意思了。”

“我也是这么说。而且,我在那家小店打工就赚那么一点钱,根本没办法存钱结婚。您看看,光是一辆伟士柏摩托车,我就得分四十八期付款……”

“你有一辆伟士柏摩托车?”

“很棒的车,是三手货了,可是我把车子重新烤漆,看上去棒极了。找一天我载您出去兜风。我现在手头紧,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自从父亲生病,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差很多,因为他必须辞掉塑料工厂的工作,说是酸性气体的关系。可怜的老头,肺部已经不行了。”

“我真的很难过,费尔南迪托。”

“没办法,这就是人生。目前我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得找个待遇好的工作才行……”

“你喜欢什么样的工作?”

他面带神秘笑容望着她。“知道我一直想做的工作是什么吗?跟您共事。”

“可是,费尔南迪托,你又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没有您想得那么笨,阿莉西亚小姐。”

“我从来没这样想过。”

“我是爱幻想,还有点幼稚,我没有您的经验多,但是我知道,您的工作跟神秘的阴谋有关。”

她不禁扑哧一笑。“我想,你这样说也没错。”

“我可不是随便说说,我这个人嘴巴紧得很。”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费尔南迪托紧张地直吞口水。掏心掏肺总是让他心跳加速。

“你真的想跟我一起工作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费尔南迪托睁大的双眼就像两个大圆盘。“世上没有别的事能让我更快乐了。”

“就算跟你那个亲爱的小情人结婚也比不上吗?”

“别这样,阿莉西亚小姐,您有时候真卑鄙……”

阿莉西亚频频点头,心甘情愿接受指责。

“希望您不要误会,我并没有妄想要做什么。我知道,我不能像爱您那样去爱任何人了,但是,问题出在我自己。我从很久以前就觉悟,您永远不会爱上我的。”

“费尔南迪托……”

“请让我把话说完,这一次总算能鼓起勇气跟您说真心话,我不希望有任何遗漏,毕竟,我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和您这样谈心了。”

她点头应允。

“我想说……我也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是说了您别生气。您可以不爱我,因为我毕竟是个可怜的小傻瓜,但是将来有一天,您一定要爱上一个人才行,因为人生苦短,这样……孤单活着,实在太可怜了。”

阿莉西亚低下头。“我们无法选择自己要爱谁,费尔南迪托。也许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爱人,也不知道如何让别人来爱我。”

“我才不相信。那个一天到晚跟您到处跑的大块头警察,不是男朋友吗?”

“巴尔加斯?不,他只是个同事。我想,也可以算是好朋友吧。”

“或许我也可以变成这样。”

“变成好朋友还是同事?”

“两者皆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阿莉西亚沉默良久。费尔南迪托静静等候,以宗教式的虔诚态度观望着她。

“如果这份工作很危险呢?”阿莉西亚问道。

“比扛着整箱酒爬上窄窄的楼梯还要危险吗?”

她点点头。

“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您是很危险的,阿莉西亚小姐。我只想请求您给我一个机会。如果我不够格,尽管把我辞掉,不用客气。您觉得怎么样?”

费尔南迪托随即伸出手。阿莉西亚执起他的手,并未紧握,却在他手背轻轻吻了一下,仿佛他是个名门闺秀,接着,她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男孩脸蛋顿时红得像熟透的水蜜桃。

“就这样说定了。试用期一周。先工作几天,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我们就解约。”

“真的吗?”

阿莉西亚点头。

“实在太感谢了,我发誓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我知道,费尔南迪托。这一点,我从来没怀疑过。”

“我需要全副武装上场吗?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父亲还留着当年打游击的步枪……”

“你唯一需要的装备是谨慎,这样就够了。”

“我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你的工作就是成为我的另一双眼睛。”

“请尽管吩咐。”

“海鲜食品店一个月付你多少薪水?”

“少得可怜。”

“我付你四倍薪水,而且每周支薪,外加奖金和红利。还有,你的伟士柏摩托车每个月贷款由我来付。一开始先这样吧,你同意吗?”

费尔南迪托猛点头,一脸陶醉。“为了您,我愿意做免费劳力,甚至付钱倒贴都可以。”

阿莉西亚断然否决。“世上没有这种事,费尔南迪托。欢迎光临资本主义社会。”

“您不觉得资本主义很糟糕吗?”

“糟透了,但是你会喜欢的。”

“我什么时候开工?”

“现在。”

28

巴尔加斯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严重的胃溃疡刚发作。

“您跟那个小孩说了什么?”

“他叫费尔南迪托,再说,他也不是小孩了,他的块头差不多和您一样了。而且他还有一辆伟士柏摩托车。”

“了不起!您的办案策略把我的日子搞得还不够麻烦吗?一定要找无辜小孩进来搅局?”

“说到重点了。本团队最需要的就是无辜的人。”

“我以为罗维拉那个笨蛋已经够无辜了……对了,这家伙一整个早上都在跟踪我。他的工作不是应该去跟踪您吗?”

“或许,他并不像您想的那么笨。”

“那么……这个费尔南迪托,他来干什么的?是血腥玛丽的新鲜玩物吗?”

“您的阅读品味越来越好了,巴尔加斯。可惜,并不是您说的那样。费尔南迪托一滴血都不会流的,顶多流几滴汗。”

“还得流几滴眼泪。那个待宰羔羊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您看?别以为我没看见……”

“什么时候看见的?”

“您在楼下咖啡馆迷惑他的时候。两位看起来就像眼镜蛇女王和一只小白兔。”

“我以为监视我的只有罗维拉一人。”

“我从梅宝纳地产公司回来,经过的时候碰巧看见,不是故意的。”

阿莉西亚低声数落几句,决定把此事暂搁一边,拿起精致的玻璃杯,替自己倒了杯白葡萄酒。她啜了第一口,倚坐在餐桌边。“暂时先忘了费尔南迪托的事,跟我聊聊您今天的进展。”

巴尔加斯长叹一声,瘫坐在沙发上。“该从哪里说起?”

“试着从开始说起吧。”

巴尔加斯概述了造访梅宝纳公司的经过和感受。阿莉西亚静静聆听,拿着酒杯在屋里踱步,不时点头回应。简报结束时,她走到窗边,一口饮尽葡萄酒,带着不安的神情走回警官面前。

“巴尔加斯,我刚刚在想一件事情。”

“哦!上帝保佑。”

“经过这一连串事件,加上您今天调查的那位娶妻发财的桑奇斯和他的司机、马泰克斯那些书的流向、布里安律师、森贝雷一家人……”

“别忘了还有个隐形人,您的前同事洛马纳……”

“我没忘。只是光靠我们两人,根本无法面面俱到。再说,结已经绑得越来越紧了。”

“绑在我们脖子上吗?”

“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刚刚提到的那些线索,都以某种方式互有关联。我们抓得越紧,就越有可能接近真相。”

“每次您用隐喻的方式解说事情,我都是一头雾水。”

“总而言之,我们就等着有人踏出错误的一步。”

“您都是用这个方法破案的吗?就靠这错误的一步?”

“让别人先犯错,总比自己去找出错误要快多了。”

“如果踏错步伐的是我们呢?”

“如果您有更好的办法,我全力配合。”

巴尔加斯做出休战的手势。“那个费尔南迪托,他要做什么?”

“他会是我们的眼线,我们无法顾及的地方,就由他去监视。没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能预料到会有这样一个人。”

“我看您已经越来越像莱安德罗了。”

“我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巴尔加斯。”

“爱怎么假装都可以。您打算怎么牺牲这个新祭品?”

“费尔南迪托就从跟踪桑奇斯开始。多个人来分工就能增加工作成果。”

“听起来好像是个圈套。那我呢?我做什么?”

“我正在思考。”

“我看您是在想办法要摆脱我吧?”

“少胡说八道了,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的事?”

巴尔加斯抱怨道:“思考的同时你打算做什么?”

“多花点时间和心思在森贝雷这家人……”阿莉西亚答道。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步步皆如千斤重担落在地上似的,不久后,门铃响了。

“您有访客?”警官问道。

“可以去开门吗?”

巴尔加斯不情不愿地起身去开门。杵在门口的是情绪激动、气喘吁吁的费尔南迪托。

“您好,我帮阿莉西亚小姐把书送过来了。”费尔南迪托和颜悦色地伸出手,巴尔加斯却视而不见。

“阿莉西亚,有个小孩要找您。”

“别扫兴了,让他进来吧!”

阿莉西亚起身走近大门口。“快进来,费尔南迪托,你别理他。”

男孩一见到她,立刻眉开眼笑,搬着装满书的箱子进了公寓。

“打扰了,箱子要放哪里?”

“这里。放在书架前面就可以了。”

费尔南迪托听命照办,然后大大松了一口气,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

“你就这样把这么重的箱子扛回来?”

他耸耸肩。“用摩托车载回来的,不过,这里没电梯……”

“你真好,费尔南迪托。”巴尔加斯在一旁说道,“我手边刚好没有奖牌,不然的话……”

费尔南迪托对巴尔加斯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一心将注意力放在阿莉西亚身上。

“这没什么。阿莉西亚小姐,我在海鲜餐厅送货,习惯了。”

“所以你才会这么强壮。喂,巴尔加斯,快付钱给他。”

“什么?”

“预付薪水,外加油钱。”

“为什么要我付?”

“这是公务支出。您是负责管钱的……不要摆出那种脸。”

“什么脸?”

“尿路感染一样的臭脸。快,把钱包拿出来!”

“如果有问题的话,那就……”费尔南迪托急着打圆场,没胆子再看到巴尔加斯杀气腾腾的脸。

“没有任何问题。”阿莉西亚打断了他的话,“长官?”

巴尔加斯气呼呼地哼了一声,勉为其难地掏出皮夹,抽出几张钞票递给费尔南迪托。

“再多一点。”阿莉西亚在一旁低语。

“什么?”

“至少要加倍。”

巴尔加斯多抽了几张钞票交给他。费尔南迪托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喜出望外地收下。

“别把钱全部拿去买糖果。”巴尔加斯咕哝着。

“我不会让您后悔的,阿莉西亚小姐。非常感谢您。”

“小鬼,付钱给你的人是我。”警官在一旁抗议。

“费尔南迪托,可以再麻烦你一件事吗?”阿莉西亚问道。

“尽管吩咐。”

“去楼下帮我买一包烟。”

“美洲进口的香烟吗?”

“你真是善解人意。”

费尔南迪托一溜烟消失在楼梯间。从脚步声听起来,他大概是一路跳着下楼的。

“真是勤快的小助理。”巴尔加斯悻悻然说道。

“你嫉妒了?”阿莉西亚说。

“是的,当然了。”

“那幅画是怎么回事?”阿莉西亚指着巴尔加斯带来的油画。

“我看您这沙发上方空空的,可以挂幅画。”

“这是您新朋友的作品?桑奇斯先生最喜欢的那位画家?”

警官点头确认。

“您觉得桑奇斯是我们要找的收藏家吗?”阿莉西亚好奇问道。

巴尔加斯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那个司机……”

“莫尔加多。我已经打电话回刑警局,请他们调阅他的个人资料,明天就会有消息。”

“在想什么,巴尔加斯?”

“我在想……或许您说得没错,尽管我的看法不同。那个所谓的结,似乎越来越紧了。”

“我看您并不是完全心服口服。”

“的确如此。有些地方就是不太对劲。”

“哪里不对劲?”

“我要看了才知道。不过,我感觉我们一直以错误的角度在观察案情。别问我为什么,这是我的直觉。”

“我也这么觉得。”阿莉西亚附议。

“您会跟莱安德罗报告这件事吗?”

“我总得找点事情跟他报告才行。”

“你要是听我的建议,费尔南迪托这件事就不需要正式向长官报告了。”

“我本来就没打算要提这件事。”

过了半晌,他们听见急促上楼的脚步声。

“开门吧,还有,对他客气一点。他需要有个正直的男人当榜样,将来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巴尔加斯无可奈何地频频摇头,只好去开门。一脸急躁的费尔南迪托在门外等着,手上拿着香烟。

“进来吧!小鬼,埃及艳后已经在等着了。”

费尔南迪托急忙送上香烟,阿莉西亚立刻拆开,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男孩赶紧掏出打火机替她点火。

“你抽烟吗,费尔南迪托?”

“不不不,我不抽烟。我随身携带打火机是当手电筒用的,这一带的房子,楼梯比进了虎口还要暗。”

“您瞧,巴尔加斯,咱们费尔南迪托是不是具有侦探的资质?”

“有,很天才。不折不扣的青年马洛侦探。”

“别理他,费尔南迪托。人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会越来越坏。白头发的奎宁成分惹的祸。”

“是角蛋白。”巴尔加斯提出纠正。

阿莉西亚示意要费尔南迪托别理会巴尔加斯。

“费尔南迪托,可以再请你帮个忙吗?”

“我在这里就是要让您差遣的。”

“接下来这件事比较敏感。你的第一项任务来了。”

“我完全听候指示。”

“你要去的地方是恩宠大道六号。”

巴尔加斯盯着她看,脸色大变。阿莉西亚对他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开口。

“那里是梅宝纳地产公司的办公大楼。”

“我知道那家公司。”

“真的?”

“这一区有一半的豪宅楼房都是他们的。他们到处收购房子,常常只付很低的价钱就把住在里面的老人赶出去,再以十倍价钱把房子转卖。”

“真会精打细算。那家公司的总经理叫伊格纳西奥·桑奇斯,我要你每天等他出了办公大楼就跟踪他,就像他的影子一样。然后向我报告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跟谁谈过话……所有细节。你那台伟士柏摩托车派得上用场吗?”

“当然,它可是马路天王。骑上去,连意大利传奇赛车手诺瓦里拉都逃不了。”

“明天这个时候,你来这里向我报告调查成果。有没有疑问?”

巴尔加斯立刻举手。

“我问的是费尔南迪托。”

“我都明白了,没有任何疑问,阿莉西亚小姐。”

“那就加油吧,欢迎来到错综复杂的推理世界。”

“我会努力,不让您失望的,长官。”

就这样,费尔南迪托在悬案和谜团的世界开启了前途无限的新事业。巴尔加斯愣得目瞪口呆,他定定望着阿莉西亚,她却迷媚地吞云吐雾,就像一只猫。

“您是不是疯了?”

她充耳不闻。这时候,她凭窗远眺,一大片乌云正从海上逼近。夕阳染红了天空,只是,红色圆盘内积染了浓黑、污浊的阴影。她瞥见云层间有火光跃动,仿佛在云堆里爆发的烟火。

“暴风雨要来了。”巴尔加斯站在她身后说。

“我饿了。”阿莉西亚边说边转过身。

他的神情,何止是惊愕。“我从没想过这句话会从您口中说出来。”

“凡事总有第一次。要不要请我吃晚餐?”

“我不知道拿什么请客,身上的钱几乎都给了您那个爱慕者,明天得去银行提款才行。”

“吃个小点心也可以。”

“好吧,地点由您决定。”

“去过小巴塞罗那吗?”

“普通的巴塞罗那已经够让我忙的了。”

“想不想尝尝炸弹?”

“什么?”

“加了辣椒的,不是用火药做的。”

“我怎么觉得这又是您设下的一个圈套?”

29

闪电在天际张牙舞爪,两人朝着港口疾行。海面上处处可见迎风摇晃的桅杆,空气中弥漫着闷热的焦味。

“恐怕要下大雨了。”巴尔加斯预测。

两人绕过港口码头前一整排停船棚,占地宽广的洞穴式建筑像极了古时候的市场。

“我父亲以前常在这里工作,就在那些棚子里。”阿莉西亚随口说道。

巴尔加斯默不作声,一心等着她继续说。

“我一直以为您是孤儿。”他终于打破沉默。

“我又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孤儿。”

“几岁失去他们的,您的父母?”

阿莉西亚扣上外套衣领,加快脚步。“还是快点走吧!否则就要淋雨了。”

他们抵达小巴塞罗那时,天空开始降雨。散状的豆大雨滴,水球似的淅沥沥落在铺石地面上,绕着码头行驶的电车仿佛钻进了枪林弹雨。巴尔加斯瞥见前方窄巷交织的杂乱社区,伸入海中的半岛上,仿佛布满了十字网,就像一大片墓园。

“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座岛屿。”他说道。

“您的观察正确。现在是渔民聚居的社区。”

“以前呢?”

“想上一堂历史课吗?”

“既然都到这里来吃炸弹了……”

“几个世纪前,眼前看到的地方还是海洋。”阿莉西亚开始叙述,“随着时间推移,起初建造的防波堤,渐渐在巨浪冲击下冲入海中,形成了遗迹小岛。”

“喂……您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因为我读书。有时间您也该试试看。十八世纪初的王位继承战争,费利佩五世的军队夷平了大半个港口,就为了建造防御碉堡。战争结束后,许多失去家园的人转而到此定居。”

“因此……巴塞罗那人才会这么拥护君主制?”

“为了那个原因,同样也为了反抗君主统治,这样有利于血液循环。”

第一场滂沱大雨紧紧尾随,把他们逼入一条窄巷。巷子里竖起一面墙,乍看像是窑子和公路小吃店的综合体,外观毫无美感可言,但飘出的阵阵美食香味,顿时唤醒了五脏六腑。招牌上写着“灯泡餐厅”。

两人踏入店内时,正打算开始新牌局的一群老主顾,抬头瞅了他们一眼。巴尔加斯知道,他们俩双脚踏进餐馆那一刻,警察身份立刻被看穿了。吧台后的服务生绷着臭脸望着他们,并指了指角落那张桌子,远远隔开了那群老主顾。

“这里不像是您会来的地方,阿莉西亚。”

“我又不是来观光,是为了炸弹才来的。”

“但是我怀疑还有别的原因。”

“嗯,我们已经在附近了。”

“在哪里的附近?”

阿莉西亚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条,摊在桌面上。巴尔加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今早从布里安律师的搬家纸箱上撕下来的纸条。

“布里安暂时存放所有文件和档案的仓库就在附近。”

他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别这么大惊小怪,巴尔加斯。总不能等别人把东西交给我们吧。”

“至少不要犯法。”

这时候,粗鲁的服务生杵在他们面前,神色不安地望着他们。

“我们要四个‘炸弹’和两瓶啤酒。”阿莉西亚点餐,目光仍盯着巴尔加斯。

“金星啤酒还是桶装生啤?”

“金星。”

“要番茄面包吗?”

“来几片切片面包,要烤过。”

服务生点点头,然后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一直很纳闷,这里的人为什么都要把番茄抹在面包上……”巴尔加斯说。

“我也很纳闷,为什么其他地方的人都不抹。”

“您打算强行闯入那个仓库,是吧?会不会有其他让我吃惊的玩意儿?”

“基本上,那里就是一座仓库。我想,除了老鼠和蜘蛛,大概没别的生物。”

“既然这样,那怎么能不去?您邪恶的脑袋里还有其他想法吗?”

“我正在想您拜访过的那个笨蛋卡斯科斯。巴利斯的阿里亚娜出版社员工。”

“啊,那个恐怖情人……”

“巴布罗·卡斯科斯·布恩迪亚。”阿莉西亚念出他的全名,“贝亚特丽丝的前未婚夫。这人一直在我脑子里出现。不觉得他很奇怪吗?”

“在这个案子里,哪个人不奇怪?”

“位高权重的部长大人,居然偷偷介入一个巴塞罗那小书商的家务事……”

“我们的看法是,他怀疑这家人知道戴维·马丁的下落,马丁是寄恐吓信和暗杀部长的嫌疑人。”巴尔加斯解释。

“没错,只是……戴维·马丁和森贝雷家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们在这整件事中扮演什么角色?”阿莉西亚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继续说,“一定有问题。就在这里……就在这家人身上。”

“所以您没通知我就私下去拜访了森贝雷那家人?”

“我需要买些新书。”

“您应该买本漫画。时候未到就先去找了森贝雷,可能会有危险。”

“怎么,您居然会怕一个开书店的家庭?”

“我怕的是,我们都还不知道自身处境如何,就已经先打草惊蛇了。”

“我认为冒险是值得的。”

“那是您个人单方面的决定。”

“贝亚特丽丝和我挺聊得来……这女孩真讨人喜欢,您对她可能会一见钟情。”阿莉西亚说。

“阿莉西亚!”

她露出狡黠的笑容。啤酒和“炸弹”来得正是时候,正好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巴尔加斯盯着面前古怪的食物,原来是掺了绞肉的薯泥。

“这玩意儿要怎么吃啊?”

阿莉西亚把叉子戳进“炸弹”里,用力把它切开。屋外风雨交加,服务生正探头望着门前的积水。巴尔加斯看着大快朵颐的阿莉西亚。她似乎已经有了秘而不宣的计划。

“天色渐暗,您反而越来越有活力……”

“我是夜行动物。”

“我还能不知道?”

30

暴风雨过后的水雾笼罩着巴塞罗那的街巷,在街灯映照下晶莹闪亮。他们出门时,天空几乎已无飘雨,远处雷声隐约可闻。阿莉西亚手上的地址是当天早上从布里安办公室的纸箱里偷拿的,这位律师打算存放数十年来累积的家具、文件和杂物之处,位于巴尔西诺蒸汽机公司旧址,自内战时期废弃至今的老旧工厂,专门生产锅炉和火车头。两人在杳无人烟的冰冷巷道步行数分钟,终于来到旧工厂大门前。火车轨道从脚下延伸至厂内,石砌大门上刻着“巴尔西诺蒸汽机”字样,这里就是入口了。往内是一大片储藏用的空地和废弃工厂,俨然成了光辉蒸汽机时代栖息长眠的坟墓。

“确定是这里吗?”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点头回应后,随即入内。两人经过一个废弃火车头,旁边还堆放了大批独轮手推车、钢管、废弃锅炉的燃烧室,一群鸽子已进驻巢居。禽鸟静静盯着他们,一双双眼睛在阴暗中闪闪发亮。一排竖立的柱子支起一条电缆,上面吊挂着好几盏灯,发出诡异阴森的微光。这座老旧厂房的隔间标着号码,入口挂着木制号码牌。

“我们要找的是三号。”阿莉西亚指示了明确目标。

巴尔加斯环顾一下四周。几只饥饿的流浪猫在暗处喵喵叫了几声。空气中飘散着煤炭和硫黄味。两人走过一间无人的警卫室。

“照理说,这里应该会有警卫?”

“我想布里安律师是基于经济考量才没请人的。”阿莉西亚回应。

“拯救失落灵魂的大善人律师……”巴尔加斯想起不久前的对话,“保持自己的风格。”

两人逐步走近三号仓库。入口木门以铁条拴住,地上有最近才印下的搬家货车轮胎污泥。大门旁还有个小边门,用铁链紧紧拴住,上面有把生了锈的挂锁,足足有拳头大。

“我们用蛮力弄开怎么样?”阿莉西亚问道。

“你在等着我咬开吗?”巴尔加斯没好气地回她。

“总之,想想办法吧。”

警官掏出左轮手枪,枪口贴近挂锁锁孔。“您先闪远一点。”

阿莉西亚双手紧捂住耳朵。枪声回音在厂房间回荡。巴尔加斯收起左轮手枪,捡起掉在脚边的挂锁,一脚踢开了小边门。

仓库内一片阴暗,到处堆满了无可计数的残旧废墟。上方拱顶依稀可见一排吊挂在电线上的小灯泡。巴尔加斯摸墙寻索,终于找到安装在墙上的开关,按了下去。半明不灭的小灯泡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慢慢亮起来,像个恐怖的游乐场。电流发出微弱的吱吱声,正好与躲藏在暗处的昆虫争相和鸣。

两人进入贯穿仓库的走道。两旁尽是铁栅栏围起的小隔间。每个隔间入口皆挂有告示牌,明确列出申请的储藏件数和期满日期、仓库使用者的姓氏或公司行号名称。每个储藏空间自成一个世界。第一间仓库俨然是一座老旧打字机、计算机和收银机堆叠的城堡。第二间仓库里,数不清的十字架、圣人雕像、告解室和布道坛,一应俱全。

“光是这一堆东西都能开一家修道院了。”阿莉西亚说。

“或许您还来得及修行……”

两人继续往前走,瞥见一台旋转木马,上面挂满露天市集常见的各种杂物。走道另一边收藏了各式棺材以及丧葬相关用具,包括一具玻璃灵柩,上方配置了华盖,丝质软垫上还留着家世显赫的死者躺着的身印。

“天啊……这些东西都是哪儿来的?”巴尔加斯喃喃低语。

“大部分当然是用钱买来的,这些都是内战爆发前就已经没落的家族,还有早已遭人遗忘的企业……”

“真的还有人记得这些东西在这里吗?”

“至少有人一直在付租金。”

“这地方真让人毛骨悚然。”

“巴塞罗那本来就是一栋魔幻之屋。巴尔加斯,问题就出在你们这些观光客从来没有想过进入帘幕内部一探究竟……找到了。”

阿莉西亚驻足在一间仓库门前,指着告示牌。

布里安-优莱克家族

编号 28887-bc-569-62

“确定要这么做?”

“我没想到您会这么不干不脆,出事情我负责。”

“您说了算。我们到底要找什么?”

“我也不知道。巴利斯、萨尔加多、戴维·马丁、森贝雷家族、布里安、那些无解的号码、马泰克斯的书,还有刚出现的桑奇斯,以及他那个无脸司机……一定有什么东西和这些人互有关联。只要找到这样东西,我们就能找到巴利斯的下落。”

“您认为那样东西在这里?”

“不找找看怎么知道?”

仓库门锁是附近五金行的简单挂锁,枪托敲击十来次就敲开了。阿莉西亚片刻都等不及,马上钻了进去。

“闻起来有死人的味道。”巴尔加斯说道。

“那是海风的味道。您在马德里住了这么多年,连嗅觉都迟钝了。”

巴尔加斯忍不住回嘴咒骂,然后跟在她身后往里面走。地上的一整排木箱覆盖着帆布,剩余空间成了一条走道,通往一处堪称中庭的地方,此地仿佛龙卷风刮过,布里安家族好几代人的遗物凌乱散置。

“这位律师一定是家族的异类。我虽然不是古董商,起码看得出其中几样值钱的古物。”巴尔加斯自言自语。

“那么,希望您坚定的守法精神,能够阻止您顺手拿走某个纯银烟灰缸的欲望。”

巴尔加斯指了指旋转圆盘,镜子、椅子、书籍、雕刻艺品、大木箱、橱柜、小桌子、抽屉柜、自行车、玩具、滑雪用具、鞋子、皮箱、陶罐,以及林林总总千百样物品,杂乱地堆放在一起,简直是眼花缭乱的杂物坟窟。

“我们该从哪个世纪开始?”

“布里安的档案资料。我们要找的是中型纸箱。应该不难找才对。搬家公司那几个年轻人一定会尽量找个靠近入口的地方囤放律师那些东西。任何物品,只要上面没有累积厚灰尘,都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东西。您要选右边还是左边?这样问对吗?”

两人在丛林般的杂物堆翻找了几分钟,深信这里一定有他们要找的东西,直到那座纸箱金字塔出现。箱子上贴的标签,就跟阿莉西亚偷偷撕下的那张一模一样。巴尔加斯赶紧上前,把纸箱排成一列,由她逐一开箱检查里面的内容。

“这就是您要找的东西吗?”

“我还不知道。”

“完美的计划。”警官讽刺她。

两人花了近半个钟头把混装在纸箱里的文件、书籍和办公室用品分开归类。小灯泡微弱的光线,根本无法应付检视文件的任务,巴尔加斯只好去找寻照明工具。过了半晌,他带回一座老旧的铜制枝形烛台,外加一大把粗实的蜡烛,看来像是装饰用品。

“确定那不是弹药筒?”阿莉西亚问道。

巴尔加斯将点燃的打火机凑近第一支蜡烛,把烛台递给她。“您想试试吗?”

烛光把眼前映得一片明亮,阿莉西亚逐一检查堆放在纸箱上方的文件夹。

巴尔加斯无所适从地望着她。“我……我该做什么呢?”

“这些文件夹都是按照日期整理过的,从一九三四年一月开始。我按照日期顺序去找,您从名字去找。从最近的开始找起,我们会在中间的部分交会。”

“我要找哪些名字?”

“桑奇斯、梅宝纳……任何能跟布里安产生关联的名字都……”

“知道了。”巴尔加斯打断她。

接下来大约二十分钟,两人默默检查纸箱内的物品,偶尔交换眼神,然后双双摇头。

“这里根本没有桑奇斯和梅宝纳公司的资料……”警官说,“我已经看了五年的资料,什么都没有。”

“继续找。说不定在信贷银行的档案里。”

“没有银行的相关资料。这里的客户都是没有支付能力的,用法律专用术语来说……”

“继续找。”

巴尔加斯点点头,再度埋首档案堆,蜡烛依旧燃烧着,泪水般的蜡油滴在烛台上。过了一会儿,他发觉阿莉西亚默不作声,并停止了翻找的动作。他抬头一看,发现她动也不动,双眼紧盯着从纸箱拿出来的一摞档案夹。

“怎么了?”巴尔加斯问道。

阿莉西亚向他展示了一份厚厚的档案夹。“伊莎贝拉·吉斯伯特……”

“森贝雷家的……”

她点头回应。接着,她让他看了另一份档案夹,封面上写着“蒙锥克39—45”。巴尔加斯走到她身旁,跪坐在纸箱旁。他开始一一检查文件,并抽出了其中一部分。

“瓦伦丁·莫尔加多……”

“桑奇斯的司机。”

“森贝雷/马丁……”

“让我看看。”阿莉西亚随即打开档案夹,“这位就是我们的戴维·马丁?”

“这个看起来像是……”巴尔加斯突然中断叙述,“阿莉西亚?”

正埋首于戴维·马丁档案夹里的她,马上抬起头。

“快看看这个。”巴尔加斯说道。

他递给她的档案夹至少有两个手指的厚度。一看到档案名称,她不禁打了个寒颤,接着是怎么也按捺不住的微笑。

“维克多·马泰克斯……”

“我想……我们有这个就够了。”巴尔加斯说道。

阿莉西亚正打算盖上纸箱,无意间瞥见箱底有个泛黄的信封。她拿起信封,就着烛光细究了一番。信封用蜡封着。她抹去灰尘,随即看到信封上唯一的字迹标示。

伊莎贝拉

“我们要把这些都带走。”阿莉西亚语气坚定,“纸箱都盖起来,尽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短则几天,多则数周,等到布里安迁入新办公室的时候,他会发现少了一些资料……”

巴尔加斯应允照办,但第一个纸箱都还来不及从地上抬起来,他却突然停住,并猛转回头。阿莉西亚注视着他。她也听见了。脚步声。踩在尘封地板上的脚步声传来的回音。阿莉西亚立刻吹熄蜡烛。巴尔加斯掏出左轮手枪。门口的身影隐约可见。有个穿破旧制服的男子正看着他们。他提着油灯,手持棍棒,双手剧烈颤抖,这可怜的家伙比仓库里的老鼠更胆小。

“两位……在这里……做什么?”警卫结结巴巴,“这里七点以后就不能进来……”

阿莉西亚缓缓站了起来,面带微笑。她的冷笑大概把警卫吓得魂飞魄散,因为他突然往后退了一步,怒目横眉地挥舞棍棒。巴尔加斯把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

“除非您想用木棍通便,否则就把它放下。”

警卫把棍棒丢在地上,吓得目瞪口呆。“你们是什么人?”

“这个家族的老朋友。”阿莉西亚说,“我们有几样东西忘了拿。这里除了您还有别人吗?”

“整座仓库就我一个人管。您不会杀了我吧?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皮夹里有照片……”

巴尔加斯从他口袋里掏出皮夹,拿出里面的钱丢在地上,然后把皮夹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

“您叫什么名字?”阿莉西亚问道。

“巴托洛猛。”

“我喜欢您的名字,非常阳刚。”

警卫吓得直发抖。

“这样吧,巴托洛猛,就这么办好了。我们回我们的家,您也回家去。明早来上班前,您去买两副新挂锁,把大门和铁栏上的旧锁换掉。还有,您碰见我们这件事,请务必忘得一干二净。这样可以吗?”

“可……可以。”

“如果想打什么歪主意,或是有人问起,请记得,您拿的那一点微薄薪水不值得您这样乱来,而且家人需要您。”

巴托洛猛点头称是。巴尔加斯松开扳机,把手枪收好。阿莉西亚满脸笑容看着警卫,仿佛两人已是多年老友。

“好啦,快回家去。喝点上等白兰地压压惊。还有,把您的钱捡起来。”

“是的,夫人。”

巴托洛猛屈膝跪下,赶紧捡拾原本装在皮夹里的那一点钱。

“别忘了您的木棒。”

警卫立刻捡起木棒,插在腰际。“我可以走了吗?”

“没人会挡着您。”

巴托洛猛踌躇半晌,随即往后退到仓库出口。趁着他的身影尚未消失在暗夜里,阿莉西亚叫住他。“巴托洛猛?”

警卫闻声驻足。

“记得,您的皮夹在我们手里,我们也知道您住在哪里。不要逼我们去拜访您,我这位同事脾气火爆得很。晚安。”

接着,一阵仓皇窜逃的踉跄脚步声渐渐远去。

31

米克尔用两个保温壶装了刚煮好的咖啡送到楼上,为了搭配咖啡的香醇,还附上一大盘街角面包店刚出炉的面包,美味诱人。两人均摊了档案夹之后,面对面席地而坐。阿莉西亚连着吃了三个面包,倒了满满一杯咖啡,一边啜着,全神贯注地紧盯从布里安的资料堆里带回的第一份档案夹。片刻之后,她不经意抬起头,却发现巴尔加斯一脸尴尬地望着她。

“怎么了?”她问。

他指了指她的裙边。为了靠坐在沙发旁,阿莉西亚随手把裙边拉了上来。

“别这么孩子气。我想您以前不会没看过。这又没什么。”

巴尔加斯没回话,但自行调整了姿势,想办法避免直视丝袜的纹理,因为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好好阅读那位拯救失落灵魂的律师的精彩眉批和记录。

两人在咖啡因和糖分的帮助下默默看到凌晨,人物之间的联系渐渐浮出水面。阿莉西亚拿来一大张白纸,画起了关联示意图,包括各项事件、日期、人名,还有线条和圆圈。巴尔加斯偶尔找到重要资料,随手就递给她。无须言语解释。只消她一个眼神,并默默点头回应。她似乎具备建立各种关联的超能力,脑袋运转速度俨然比其他人快了一百倍。巴尔加斯理解女同事的思考模式,从未出言质疑或企图干扰她的思路,只是很尽责地过滤文件,然后将新资料提供给她,再由她一样接一样慢慢拼凑起那张线索示意图。

“我不知道您怎么样,但我一定要起来动一动了。”熬了两个半小时,巴尔加斯忍不住说。

他已经把手边所有档案检视完毕,血液中的咖啡因似乎渐失效力,眼皮几乎撑不开。

“去睡吧。”阿莉西亚建议,“已经很晚了。”

“那您呢?”

“我还不困。”

“怎么可能?”

“我是夜猫子,您知道的。”

“介意我在沙发上打个盹吗?”

“要怎么躺都行,不过,我可能偶尔会弄出一点声响就是了。”

“放心,市政府的管乐队也吵不醒我。”

大教堂钟声唤醒了他。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悬在窗前的浓雾,扑鼻而来的则是咖啡香和烟味。绵延的屋宇上方,漫天酒红的晨曦。阿莉西亚依旧坐在地板上,嘴上叼着烟,原本的衬衫和裙子已经脱下,身上穿的顶多算是黑色睡衣或类似组合,看了只会引人胡思乱想。巴尔加斯勉力拖着脚步进了浴室,一头钻到水龙头下冲冷水,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发现浴室门上挂了一件丝质蓝色浴袍,马上拿去给阿莉西亚。

“披上吧!”

她伸手接下,然后站起来伸伸懒腰,接着穿上睡袍。

“我要开窗通风一下,否则恐怕要打电话找消防队来救我们了。”巴尔加斯提醒。

一股新鲜空气窜进客厅,一团团烟雾像被施了魔法的鬼魂,缓缓滑出窗外。巴尔加斯检查了保温瓶里的咖啡,一大盘面包只剩下糖霜,两个烟灰缸装了满满的烟蒂。

“希望这一切都没白忙。”

除了现场一片狼藉,阿莉西亚还画了十几张示意图。她把那些图一一贴在墙上,并刻意贴成环状。巴尔加斯走近看。她舔了舔嘴唇,像只得意的猫。

警官摇了摇保温瓶,看看是否有剩余,最后只倒出半杯。他拉了张椅子坐在阿莉西亚制作的图表前,频频点头。“现在就请您让我大开眼界吧!”

她系上睡袍,将头发盘成发髻。“想要加长版还是精简版?”

“先提重点摘要,然后再看。”

阿莉西亚站在图表墙前,俨然一位学校老师,只是,这位老师看来像个喜欢夜生活的欧式艺妓。

“蒙锥克堡,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四年。在这期间担任典狱长的毛里西奥·巴利斯,娶了名门闺秀埃莱娜·萨缅托,一个政商关系良好的企业富豪的掌上明珠兼继承人,她父亲同属于一群被昵称为‘佛朗哥十字军’的商人团体,成员包括银行家、企业家和贵族,长期为佛朗哥政权提供大笔金钱援助。这群富商当中,有一位就是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信贷银行的创始人和最大股东,从这个母公司分割出来的子公司,就是您昨天拜访的梅宝纳地产。”

“资料上提到了这些吗?”

“对,布里安律师的笔记是这样写的。”

“请继续。”

“巴利斯担任蒙锥克监狱典狱长期间,先后在这里服刑并由布里安辩护的囚犯有以下几人:第一个,塞巴斯蒂安·萨尔加多,多年来向巴利斯寄出恐吓信的可疑嫌犯,也是受惠于部长特赦计划出狱的人。但他在外面的世界只活了大约六周。第二位瓦伦丁·莫尔加多,前共和军军官,一九四五年因为在监狱立功而获特赦出狱,根据布里安的记录,当时在城墙重建工程的一场意外中,他救了某位陆军上尉一命。出狱后,他接受富豪团体自创的受刑人新生计划,成了乌巴赫家族的车库管理员,多年后提拔为司机。银行家乌巴赫去世后,他转而投靠他女儿维多利亚,她就是您的朋友梅宝纳地产总经理桑奇斯的豪门娇妻。”

“嗯……还有别人吗?”

“精彩的还没开始。第三位戴维·马丁。抑郁不得志的落魄作家,内战前犯下一系列诡异案件。马丁在一九三〇年成功躲过警方追捕,当时似乎越过边境逃到法国。基于某些不明因素,他隐姓埋名意图重返巴塞罗那,却在比利牛斯山区一个叫普奇塞达的小镇被捕,当时是一九三九年,他刚越过西班牙边境就落网了。”

“除了那些年同样在那座监狱服刑,戴维·马丁和这个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意思的来了。那群受刑人当中,马丁是唯一没有直接找上布里安的人。这位律师接受了伊莎贝拉·吉斯伯特的委托,所以才为他辩护。”

“她是森贝雷家族那位……”

“没错,达涅尔·森贝雷的母亲。吉斯伯特是她娘家姓氏。根据推测,在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一九三九年,她死于霍乱。”

“推测?”

“从布里安个人的记录看来,依据好几项因素,足以确信伊莎贝拉·森贝雷是遭人谋杀身亡。具体而言,她是被毒死的。”

“该不会是……”

“没错,就是被巴利斯毒死的。布里安推测,他由于执迷邪念和欲望未获回应,因而犯下恶行,大概是这样,至少布里安是如此推测的。显然,他不能也不敢去证实。”

“那个马丁呢?”

“根据同一份记录,戴维·马丁是巴利斯执迷邪念的另一个下手目标。”

“部长先生对他有另一种邪念吧?”

“看来是这样的,巴利斯企图胁迫马丁在狱中写作,他的盘算是把作品占为己有,并以自己的名字发表,借此满足虚荣心以及他想成为文坛巨擘的渴望之类。可惜,根据布里安的资料,戴维·马丁当时逐渐失去理智,还有幻听,说他碰到了自己小说里的人物科莱利。他在监狱里陷入神志不清,于是巴利斯将他隔离在塔顶的单人牢房,就在那里度过了生命中最后一年,他也因此被狱友取了个‘天堂囚徒’的绰号。”

“这故事听起来开始很有您的调调了,阿莉西亚。”

“一九四一年,巴利斯眼看着迫使作家替他代笔这手段行不通,便派了两名手下把戴维·马丁挟持到奎尔公园旁的大宅院,打算杀了他。但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马丁因此逃过一劫。”

“所以……戴维·马丁还活着?”

“不知道。或者应该说……布里安不知道。”

“但是有这个可能。”

“而且很有可能巴利斯也……”

“也认为他就是寄出恐吓信件和企图暗杀他的人。为了复仇……”

“这是我的假设。”阿莉西亚附和,“只是很简单的假设。”

“还有吗?”

“我把最精彩的留在最后了。”她笑道。

“快出招吧!”

“第四个人:维克多·马泰克斯,《灵魂迷宫》系列小说的作者,我们在巴利斯书房发现他藏在书桌里的是其中一本,根据他女儿梅希迪斯回想他失踪那晚的情形,那本小说可能是部长在地球上失去踪影前最后阅读的文字。”

“马泰克斯和另外三个人之间有何关联?”

“在三十年代,马泰克斯和马丁似乎是好友兼老同事,两人都以笔名写小说,并交由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印行。布里安的笔记指出,马泰克斯可能遭遇了和马丁类似的胁迫。谁知道,或许巴利斯又想找他代笔,借他人的文采让自己在文坛建立声誉。巴利斯显然不想一直守着靠政治婚姻谋得的典狱长职位,他还想往上爬。”

“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内幕。马泰克斯是何方神圣?”

“他于一九四一年被关进蒙锥克监狱,当时是从示范监狱移监服刑。一年后,如果您相信官方报告的话,他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可能的情况是,他被射杀身亡后,尸体丢进了无名冢。”

“这一次的执迷邪念是?”

“关于此案,布里安没有写下任何臆测,但是我想提醒一下,毛里西奥·巴利斯一九四七年成立出版社,取名‘阿里亚娜’,恰巧就是《灵魂迷宫》系列主角的名字……”

巴尔加斯叹了口气,频频揉着双眼,试图厘清阿莉西亚刚才的报告内容。

“实在有太多巧合了。”他终于开了口。

“我也这么认为。”她附和道。

“现在来看看我的理解是否正确……假如这所有的关联确实存在,而我们,或者应该说您,只花了三天就找出脉络,那么……警方和政府高层怎么可能调查了好几个礼拜还交白卷?”

阿莉西亚咬着嘴唇。“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您认为……他们根本就不想找出巴利斯的下落?”

她仔细斟酌了他的问题。“我想他们不至于敢做这样的事情。毕竟巴利斯也不是无名小卒,不能放任失踪事件不了了之。”

“所以呢?”

“或许他们只想知道他的下落。或许,他们对他失踪的真正原因毫无兴趣。”

巴尔加斯频频摇头,揉了揉眼睛。“您真的以为莫尔加多、萨尔加多和马丁这几个当年曾被巴利斯宰制的囚犯,联手策划了一场复仇大计,为死去的同伴维克多·马泰克斯报仇?您现在的想法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耸耸肩。“或许不包括那个司机莫尔加多。说不定卷入其中的是他老板,桑奇斯。”

“桑奇斯有什么理由要做这样的事?他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娶的太太是全国最富有家族的继承人……称得上是另一个巴利斯了。像这样一号人物,为什么要去蹚这种浑水?”

“我也不知道。”

“还有,我们在巴利斯车里找到的那些号码呢?”

“任何关联都有可能。或者也可能跟此事毫无关系,只是巧合。您是这么说的,记得吗?”

“又是巧合?我在警界二十年,碰到的巧合比说实话的人还要少。”

“我不知道。巴尔加斯。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号码有什么含意。”

“知道这整件事真正让我觉得很不对劲的地方是什么吗?”

阿莉西亚再度点头回应,仿佛已经读出了他的心思。

“巴利斯。”她说。

“就是巴利斯。”巴尔加斯接着说,“姑且不提他在蒙锥克监狱那几年如何汲汲营营,还有他干的那些勾当,光是他毒死伊莎贝拉,以及谋杀或试图谋杀戴维·马丁、马泰克斯,天知道还有谁……事实上,他根本是个低级的刽子手,一个靠裙带关系爬上高位的狱警。像他这样的人渣到处都是,走在街上天天都会碰到。没错,他是有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但到头来就是拍马屁。没水准的走狗,小人一个!像这样的家伙,为何能在短短几年从基层爬到政权的巅峰?”

“这的确是个好问题。”阿莉西亚说。

“用您那特别的脑袋好好想一想,说不定可以找出一点眉目,证明我刚刚发的那些牢骚不是胡说八道。”

“您不打算帮我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适不适合加入了。看了您那些拼图以后,我总觉得,事情比原本预测的危险许多,我呢,打算几年后就拿退休金走人,然后专心阅读古典文学。”

阿莉西亚无力地瘫坐在沙发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巴尔加斯一口气喝下冷掉的咖啡,叹了口气。他走近窗口,气息深沉。远处再度传来大教堂的钟声,警官凝望着细丝般的朝阳在屋宇和钟楼间缓缓移动。

“我要拜托您一件事……”他说,“这些事情,暂时别告诉莱安德罗或其他人。”

“当然,我又不是疯了。”她立刻回嘴。

巴尔加斯关上窗,走到她身旁,此时她已难掩疲惫。

“你是不是该回到棺材里了?”他问她,“去休息吧!”

他牵起她的手,拉着她进了卧室,掀开被子要她钻进去。阿莉西亚脱下的睡袍落在脚边,接着,她滑进被窝里。他帮她把被子拉到下巴,面带微笑看着她。

“不念个睡前故事给我听吗?”

“想得美。”巴尔加斯弯腰捡起地上的睡袍,走向房门。

“他们是不是设了圈套让我们往里跳?”阿莉西亚突然提问。

他思忖她的问题。“怎么说?”

“我也说不上来。”

“圈套都是中计的人自己设的局。我唯一确定的是,您应该要休息了。”

巴尔加斯开始慢慢把门带上。

“您就在外面吧?”

他点头。

“早安,阿莉西亚。”他边说边关上卧室房门。

32

巴利斯早已失去时间概念。自己究竟在地牢待了数日,或是数周,他浑然不知。他最后一次见到阳光还是开车经过瓦维德维拉大街的那个下午,当时比森特还坐在他身边。他的手疼痛不已,想去搓揉,却找不到自己的手。他觉得已不存在的指尖频频刺痛,手腕剧痛难忍,仿佛铁丝穿骨。自从几天前,抑或几个钟头前,他始终觉得胁肋部位不对劲。他看不清自己排在黄铜尿桶里的尿液颜色,但色泽确实比平时深沉,还掺杂血丝。她一直没回来,马丁也没出现。他无法理解。难道他们就想这样吗?看着他的生命在地牢里慢慢腐蚀?

没有名字亦无面孔的看守人每天现身一次,至少他认为如此。他已经开始计算那人出现的天数。他是来送水和食物的。食物千篇一律:面包、发臭的牛奶,偶尔加上硬如鲔鱼干的肉干,他总要嚼上许久,因为有好几颗牙开始松动。他已经掉了两颗牙。有时,他把舌头伸到牙床上舔一舔,便能尝出自己的鲜血,总觉得那些牙齿恐怕已撑不住了。

“我需要看医生!”他这样要求送来食物的守卫。

看守人从不出声回应,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我在这里多久了?”巴利斯问道。

看守人充耳不闻。

“去跟那个女人说,我有话要跟她说。我要把实情告诉她。”

有一次,他醒来时惊见地牢里多了个人。看守人手上拿着发亮的东西,或许是一把尖刀。巴利斯无意自我防御。他感受到臀部被刺了一下,接着全身发冷。他又挨了一针。

“你们到底还要让我活多久?”

看守人起身走向地牢出口。巴利斯紧抓住他的腿,腹部被狠狠踹了一脚,痛得几乎喘不过气。他哀嚎叫痛,抱肚蜷缩了好几个钟头。

那一夜,他又在梦里见到女儿梅希迪斯,还是个年幼的小女孩。他们在索莫萨瓜斯的豪宅,在花园里。巴利斯正忙着和仆人谈话时,小女孩失去了踪影。他循着足迹寻找她,因而来到娃娃屋。巴利斯走进阴暗的屋内,叫唤女儿的名字。他发现小女孩的衣物和血迹。

那些娃娃像猫似的舔着嘴唇,早已将她吞噬。

33

巴尔加斯再次睁开双眼时,正午的艳阳遍洒满室。墙上的老时钟,一台十九世纪风格的粗糙装置,大概是阿莉西亚从古董店搬回的战利品,时针正往十二点靠近。他听见客厅传出女鞋踩地的脚步声,于是揉了揉眼皮。

“为什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喜欢听您的鼾声,好像家里有只小熊一样。”

巴尔加斯支起身子,坐在沙发边缘。他双手撑着腰侧,然后按摩了腰部。他觉得自己的脊椎好像被机器碾过。

“我给您一个良心的建议,千万不要变老!真的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想也是。”阿莉西亚回应。

警官站了起来,忍着一身腰酸背痛。阿莉西亚站在五斗柜上的镜子前,妩媚地描画红唇。她穿着黑色洋装式大衣,腰间系了条皮带,搭配黑色丝袜,以及一双令人晕头转向的高跟鞋。

“要去哪里吗?”

她来个旋风似的大转身,仿佛站在伸展台上,笑盈盈望着他。“我漂亮吗?”

“您打算要去杀什么人?”

“我和塞尔西奥·比拉华纳有约,《先锋报》记者,书商巴塞罗介绍的。”

“钻研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专家?”

“还有其他领域,希望是这样。”

“能不能请问一下……您这次要用什么样的伎俩?”

“我跟他说我手上有一本马泰克斯的书,想让他看看。”

“正确说法是……您曾经有这么一本书。我提醒一句,书已经被偷了,您手上什么也没有。”

“那是细节问题。再说,有我就够了。”

“我的老天爷啊……”

阿莉西亚的打扮以一顶帽子画下句点,帽檐垂下的纱网盖住了半张脸,最后,她在镜子前又仔细打量一番。

“能不能请问一下,您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巴黎世家。”

“我不是问牌子。”

“我懂您的意思。我会早点回来的。”她边说边往大门走。

“我可以借用浴室吗?”

“别留下任何毛发就行。”

要和比拉华纳见上一面,可不像她在巴尔加斯面前形容的那么简单。为此,阿莉西亚必须先和报社编辑部的女秘书打交道,对方可不是只会咬指甲闲磕牙的傻女孩,几乎当场就要她打道回府。她后来搬出一些托词,迂回交涉了好一会儿,总算说服女秘书代为联系比拉华纳,但他在电话中语气多疑,比起和神父共用午餐的数学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您说手上有维克多·马泰克斯的书?《灵魂迷宫》系列其中一本?”

“《阿里亚娜与红衣王子》。”

“我一直以为世上就只有三本。”

“我手上刚好有第四本。”

“您说是古斯塔沃·巴塞罗叫您来的?”

“是的。他说您是他的好朋友。”

比拉华纳哈哈大笑。阿莉西亚听见电话另一头传来编辑部紧张奔忙的嘈杂声。

“十二点开始,我会在巴塞罗那皇家文学院图书馆。”他终于同意见面,“知道这地方吗?”

“听说过。”

“到了就去秘书处问一下我在哪里。还有,把书带着。”

34

大教堂建筑荫蔽的隐秘广场上,一座石砌门廊上方写着:

巴塞罗那皇家文学院

阿莉西亚像大部分市民一样听说过这个地方,但这座巴塞罗那中古世纪遗留下来的旧宅之内的机构究竟是什么,她几乎一无所知。她猜测,这座学院集结了志同道合的智者、抄写员和文学热爱者,自十八世纪末以来共同捍卫着知识和书籍,坚守这项离经叛道的使命,对抗外界的反对和歧视。

她跨进大门,石头的气味和神秘的气场如影随形,入门后即是室内中庭,旁边一座楼梯往上通往大概是接待处的地方。一个模样古板的人拦住她,看起来像是从上个世纪初就待在这里了,他对她投以质疑的眼神,并问她是不是格里斯小姐。

“我就是。”

“我一看就知道了。比拉华纳先生在图书馆。”他往里面指着,“我们这里要求所有访客务必保持安静。”

“您请放心,我刚好今早起誓成为侍奉上帝的修女。”阿莉西亚答道。

严肃的柜台接待员听了她的冷笑话后依旧不苟言笑,她顺势道了谢,随即去找图书馆,仿佛她已经知道地点。这向来是潜入门禁严格之处最有效率的方法:表现得像个熟悉方位的内部人员,无须许可和指引。这法则和诱惑秘诀颇雷同:必须先发制人。先征求同意的人,未竞赛已落败。

就这样,阿莉西亚四处闲逛,参观了雕像林立的大厅和恢宏的走廊,直到她碰见一个像是图书馆员的男子,此人自称博洛尼奥,个性随和亲切,自愿带她到图书馆去。

“我从来没在这儿见过您。”博洛尼奥谈话时一脸腼腆,似乎除了饱读彼特拉克的诗文之外,从未有过和异性接触的经验。

“那么今天就是您的幸运日。”

她终于找到了灵感如泉涌并有五万册学院图书馆藏书相伴的比拉华纳。大记者坐在一张书桌前,面前堆着一沓笔记和修改过的稿子,咬着钢笔,嘴里念念有词,正对着刚刚写下的句子琢磨更好的诗韵。比拉华纳热爱沉思,个性冷漠,就像个移居地中海国家的英国大学问家。他穿着灰色羊毛西装,系着印有金色钢笔图案的领带,肩披暗红色围巾。阿莉西亚踏进阅览室,回荡的脚步声宣示了她的到来。比拉华纳回过神,抬头一望,圆滑的眼神中有一丝尖锐。

“我想……您就是格里斯小姐。”他盖上钢笔盖,缓缓站了起来。

“叫我阿莉西亚就可以了。”

阿莉西亚伸出手,比拉华纳和她握手,面带客套的笑容,但神情拘谨。他示意要她坐下。他有一双小眼睛,却炯炯有神,观望她的眼神半是猜疑半是好奇。阿莉西亚指着桌上的稿件,有些稿子甚至笔墨未干。

“我是不是打扰您工作了?”

“应该说是您解救了我。”他答道。

“在研究书籍吗?”

“在准备我当选本学院院士的演讲。”

“恭喜。”

“谢谢。我希望您不会觉得我这样说太冒昧,格里斯小姐,不……阿莉西亚,其实我已经等您好几天了,所以,我们就省略所有的应酬和客套吧。”

“这样说来,巴塞罗先生已经跟您提过我这个人了?”

“他说了不少关于您的事情,我想,您确实让他印象非常深刻。”

“这是我的专长之一。”

“这一点我已经证实了。对了,您在警察总署的几位老朋友向您问好。别惊讶,我们记者就是这样,喜欢提出问题。年纪越大,越热衷此道。”

比拉华纳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此时正定睛注视她。

“您究竟是何方神圣?”他直截了当问她。

阿莉西亚思忖可能的圆谎方式,或是扯个小谎,或是瞒天过海,但他的眼神告诉她,说谎可能是严重的错误战术。

“有人要我调查关于维克多·马泰克斯的真相。”

“最近对他感兴趣的人是越来越多。我能不能请问您为什么?”

“我恐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您的意思是……在不说谎的情况下。”

阿莉西亚点头承认。“基于尊重,我不想这么做。”

微笑在比拉华纳脸上再度浮现讽刺的笑容。

“您认为恭维我会比说谎更有用吗?”

她的睫毛上下眨动,表现出最甜美的表情。“别这样责备我,我至少尝试过了。”

“看来,巴塞罗所言不假。您如果不能告诉我实话,至少要把理由告诉我。”

“因为我不能让您置身险境。”

“换句话说,这是为了保护我。”

“事实上,的确如此。”

“所以,我应该对您心存感激,并提供协助。是这个意思吗?”

“我很高兴,您终于可以站在我的立场看事情了。”

“可惜,我需要更多的理由,而不是精心装扮的美貌。肉欲是脆弱的,但是迈入中年,一个人的常识会重新占上风。”

“据说是这样。我们来个互惠结盟怎么样?巴塞罗告诉我,您打算写一本书,内容是关于马泰克斯以及他那个失落的年代。”

“说‘年代’有点夸张,至于失落,那是对于缺乏更好的形容的一个诗意的替代。”

“我指的是马泰克斯、戴维·马丁以及其他人……”

比拉华纳眉梢往上挑起。“您知道戴维·马丁哪些事情?”

“我确定您一定会感兴趣的事情。”

“举例来说?”

“举例来说,一九四〇年到一九四五年间,马丁、马泰克斯和其他囚犯可能在蒙锥克监狱失踪的相关细节。”

比拉华纳紧盯着她,目光炯亮。“您和布里安律师聊过了?”

阿莉西亚点头。

“据我所知,他向来不提这些事。”

“挖掘事实有各种不同的方式。”阿莉西亚语带暗示。

“在警察总署,大家都说这是您的另一项专长。”

“忌妒心真是太可怕了。”阿莉西亚反驳。

“这是我们国家的业余爱好。”比拉华纳随即附和,显然很享受这样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

“再怎么说,我认为打电话到警察总署去打听我这个人并不恰当,现在这种节骨眼上,尤其不妥。我这么说是为了您好。”

“我没那么蠢,小姐。我根本没打过电话,也从来不报上姓名。我也得设法保护自己。”

“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这年头,多一分谨慎绝不嫌少。”

“不过,大家都有共识的一点是:您这个人无法信任。”

“在某些地方,在某些时刻,这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好的赞美了。”

“这点我倒有同感。我说,阿莉西亚,此事该不会跟我们那位形象无懈可击,却把曾经当过典狱长这段过往撇得一干二净的巴利斯部长有关系吧?”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提到他的名字时,您的脸色不太一样。”

她踌躇半晌,比拉华纳兀自点着头,证实了自己的臆测。

“如果真是这样呢?”阿莉西亚试探。

“那么,这件事就变得有点意思了。您打算做什么交易?”

“绝对公平合理。”阿莉西亚答道,“您告诉我关于马泰克斯的资料,一旦我负责的这件案子破案时,我保证让您取得所有相关消息。”

“那之前呢?”

“我对您感激不尽,也很高兴您对我这样一个身处困境的弱女子伸出援手。”

“好吧。不过,我必须承认,您至少比那位先生,我猜是您的同事……有礼貌多了。”比拉华纳替自己打圆场。

“您说什么?”

“我说的是几个礼拜前来找我的那位,后来就没再见过他了。因为互相猜忌,所以各位都不交换讯息吗?或者,他是您的竞争对手?”

“您记得他的名字吗?洛马纳?”

“可能吧,我不太记得了。至于年龄嘛,不清楚。”

“长相呢?”阿莉西亚问道。

“跟您比起来,差多了。”

“脸上是不是有一道疤痕?”

比拉华纳点头确认,目光转为锐利。“难不成是您的杰作?”

“他刮胡子的时候不小心划了一刀,这人一向笨手笨脚的。您跟洛马纳说了什么?”

“就是我知道的那些了。”比拉华纳答道。

“他提到巴利斯部长了吗?”

“没有明说,但他显然对于马泰克斯在蒙锥克监狱那几年的情形很感兴趣,还有他和戴维·马丁之间的友谊。不需要天才也能猜得出来。”

“您后来就没再看到过他或跟他谈话了吗?”

比拉华纳摇摇头。

“洛马纳是个难缠的人……”阿莉西亚说道,“您是怎么摆脱他的?”

“我说的都是他想听的话。或是我觉得那可能是他想听的……”

“怎么说?”

“他似乎对维克多·马泰克斯的故居很有兴趣,直到一九四一年被捕之前,马泰克斯和家人一直住在瓦维德雷拉山脚下的滨海公路旁。”

“为什么会提到故居?”

“他问我‘迷宫入口’这四个字有什么含义。他想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然后呢?”

“我告诉他,迷宫系列小说里的入口,也就是阿里亚娜坠入地底世界的地方,正是她和父母居住的那栋房子,也就是马泰克斯一家人的故居。我给了他地址和方向。其实,只要在不动产登记中心消磨一个小时,一定也找得到地址。或许,他想去那里寻宝,甚至是寻找更珍贵的东西。我的回答够清楚了吧?”

“洛马纳有没有提到他替谁工作?”

“他让我看了一个徽章,就像电影里那样。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是看起来应该是真的。您也有这样的徽章吗?”

她摇头否认。

“太可惜了。一个具有致命吸引力的女子担任警探,根本就是胡利安·卡拉斯小说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您是卡拉斯的读者吗?”

“当然,他可是巴塞罗那所有不得志作家的神圣教父。您应该去读一读他的作品。其实,您很像他小说里的人物。”

阿莉西亚摇头轻叹。“这件事非常重要,比拉华纳先生,牵涉其中的是好几人的性命。”

“您告诉我其中一个就好,最好连名带姓。这么一来,我可能会觉得真有这么一回事。”

“我不能这么做。”阿莉西亚说。

“当然,我猜又是为了我自己的安全着想吧。”

她点点头。“虽然您可能不相信。”

接着,记者双手交叠在大腿上,往椅背一靠,陷入了沉思。阿莉西亚觉得自己恐怕会输了这场赛局。诱饵加码的时候到了。

“您多久没在公众场合看到巴利斯部长了?”她突然问道。

比拉华纳松开双手,顿时有了兴趣,“请继续说。”

“不急。条件是您必须告诉我所有关于马泰克斯和马丁的资讯,然后我会尽快就我所知告诉你整件事的经过,我知道的可不少,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比拉华纳不禁暗笑,但同时也缓缓点头同意。“包括巴利斯的部分?”

“包括巴利斯这部分。”阿莉西亚随口诓骗。

“我想,若要求您把书拿给我看,恐怕说了也是白说。”

阿莉西亚堆满甜美的笑容。

“关于这本书的事,也是骗我的吧?”

“只有一部分。我确实曾经拥有这本书,但是就在两天前遗失了。”

“我猜想应该不会是掉在电车上了吧?”

阿莉西亚摇头回应。

“这项协议呢,我就直说了,内容如下……”比拉华纳说,“您只要告诉我是在哪里找到那本书,我就把您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您。”

阿莉西亚正想开口回应,记者却举起食指提出警告。“除了顾及我的人身安全,我也希望您一切顺利,多多保重。当然,您跟我说的事,不会有第三者知道。”

她考虑了许久。“我可以相信您吗?”

比拉华纳把手放在那沓正在准备中的稿件上。

“我以我的巴塞罗那皇家文学院院士当选感言发誓。”

阿莉西亚这才点了头。她环顾周遭,确定图书馆里没有其他人。记者望着她,眼神充满期待。

“一个礼拜前,我在毛里西奥·巴利斯的私人宅邸找到的,那本书藏在他书桌抽屉里。”

“我能不能请问您在那里做什么?”

阿莉西亚倾身向前。“调查他的失踪案。”

比拉华纳的目光闪亮如烟火。“您发誓,本案的所有相关新闻都是我的独家?”

比拉华纳直视她的双眼。阿莉西亚的眼睛几乎眨都没眨一下。记者顺手拿起桌上一沓白纸,连同他的钢笔,一起递给了她。

“拿着……”他说,“我想您接下来需要做点笔记。”

35

“我大约是在三十年前认识维克多·马泰克斯,确切时间是一九二八年秋天。当时,我刚进入新闻界,在《工业之声》日报编辑部打杂,什么都得做一点。那段时期,马泰克斯以不同的笔名写小说,他的出版社老板是两个不要脸的混账,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这两人是出了名的狡诈,从作者到纸张和油墨供应商,坑钱不分对象。这家出版社的作者还有戴维·马丁、赖斯迪劳·巴优纳、恩立格·马格斯,以及内战前那一代年轻贫穷的巴塞罗那作家们。因为出版社支付的稿费经常撑不到月底,所以马泰克斯也帮几家报章写稿,包括《工业之声》,文章类型从短篇故事到游记都有,而那些游记写的都是他从没去过的地方。我还记得有篇文章题为《拜占庭之谜》,我认为这是他当时最出色的一篇杰作,但文章从头到尾都是马泰克斯看着一张伊斯坦布尔旧明信片编造出来的。”

“亏我还这么相信在报纸上读的文章。”阿莉西亚悻悻然叹了口气。

“当然了,您看着就好骗。不过,那是个不同的时代,报纸内容之所以有趣,全靠这些摇笔杆的作家。事实上,我好几次受命在下印前抽掉马泰克斯的稿子,就为了把版面让给临时挤进的广告,或是主编好友写的专栏文章。有一天马泰克斯到编辑部领稿费,特地走到我身边。我心想,他大概会把我揍得鼻青脸肿吧!没想到他只是跟我握手,并且自我介绍,仿佛我根本不认识他,他还向我道谢,他说在那种不得已的情况下,还好是我抽掉他的稿子,而不是别人。‘您对文字很有品位,比拉华纳。别把宝贵时间浪费在这里了。’他这样对我说。

“马泰克斯具有优雅的特质。我指的不是衣着,虽然他对服装也向来讲究,总是一身无懈可击的三件式西装,戴着细致的圆框眼镜,颇有普鲁斯特式的气质,但并不艳俗。我说的是他的风度、他与人来往的方式,以及跟人交谈的样子。他是那些俗不可耐的主编们口中的‘怪胎’,也是个慷慨大方的人,主动助人从不求回报。其实,那次碰面后不久,我在他推荐之下进入《先锋报》编辑部,因为他的大力协助,我才得以脱离《工业之声》。当时,马泰克斯几乎已经不再替报章写稿了。那从来就不是他喜欢做的事,在物资贫乏的年代,那只是他增加收入的一个方式。他在巴利多与艾斯科比亚出版社推出的系列小说之一《明镜之城》,当时颇受欢迎。我认为,他和马丁一直是被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压榨的两棵摇钱树,他们被迫不停地写,尤其是马丁,健康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残存的体力却在打字机前慢慢燃烧殆尽。因为家庭的关系,马泰克斯的处境就宽裕多了。”

“他出身富裕人家吗?”

“也不能这么说,他算是运气好,或者是运气不好,就看从哪个角度去想。他继承了一位叔父的遗产,这位名叫埃内斯托的长辈是个极度荒唐古怪的人物,别人叫他‘方糖皇帝’,马泰克斯是他最喜欢的侄子,或至少是整个家族中唯一没被他憎恶的人。因此,婚后不久,马泰克斯就搬进滨海公路旁的大宅院,就在瓦维德雷拉山麓,那是埃内斯托叔叔遗留给他的,连同他从古巴回国后创立的海产品进口公司部分股票……”

“那位埃内斯托叔叔移民到拉丁美洲了吗?”

“没错,而且是个传奇人物。十七岁离开家乡巴塞罗那时,一无所有,只能把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国民警卫队一直恨不得打断他的腿,但他神奇地逃过警方的天罗地网,搭上一艘商船,去了哈瓦那。”

“美洲的百姓对他怎么样?”

“比他对待他们的方式好多了。后来,埃内斯托叔叔搭着自己的邮轮衣锦返乡,一身白衣白裤,身边还有个新婚妻子,比他年轻三十岁,是从北欧花钱买来的,距离他年少移民他乡,这已经是四十年后的事了。那段期间,方糖皇帝做的是白糖和军火生意,赚进也赔掉大笔财富,包括他自己和别人的钱。情妇成群,互相争风吃醋,私生子比加勒比岛国的人口还要多,他们干尽了坏事,如果上帝真要执行正义,他大概会被打入地狱一万年。”

“可惜没有上帝……”阿莉西亚在一旁泼冷水。

“这么说吧,虽然看起来好像没有天理正义,但毕竟还是有所谓报应。老天有眼。据说,从古巴回国后不久,方糖皇帝就精神失常,因为有个怀孕的古巴厨娘对他怀恨在心,在晚餐的热带料理下了毒。方糖皇帝最后在落成不久的豪宅阁楼里自我了断,口口声声说家里的墙壁和天花板有东西在爬,还闻到屋里有蛇窝。他说卧房里有妖魔鬼怪,蜷缩在他的床上,等着吸光他的灵魂。”

“精彩的故事。”阿莉西亚说,“这么戏剧化的细节是您的杰作吗?”

“我都是从马泰克斯那里听来的,他把这些轶闻稍加修饰写进《灵魂迷宫》系列中的一本。”

“真可惜。”

“现实永远无法超越虚构,至少超越不了好的小说。”

“那么,这件事情的真实情况是?”

“俗气到不能再俗气了。最可信的版本是,方糖皇帝的身后事极为铺张,葬礼弥撒在大教堂举行,红衣主教、市长和教会上下成员都参加了,当然还有那些向埃内斯托借钱没还的人,他们出席是为了确认债主已经归西,这么一来就不用还钱了。当时有个传言,唯一穿梭在糖业大亨床上的,是女佣十七岁的女儿,后来以朵丽丝·拉普雷斯为艺名成了高级夜总会的红牌,名利双收,所以,大亨每晚被吸光的显然不只是灵魂而已。”

“这么说来,所谓的自杀……”

“显然有外部力量协助。从整件事看来,方糖皇帝的现任妻子多年来受够了丈夫外遇,两人争吵不断,于是她冷静谋划复仇,某个仲夏夜,她决定拿起丈夫放在床边的猎枪,那是防范无政府主义分子侵入时用来自卫的,她却拿来朝他脸上轰了一枪。”

“树立榜样的故事。”

“爱恨情仇,纠葛不清,非常有巴塞罗那风格的故事。无论真相如何,总之,那栋豪宅就这样闲置多年,从方糖皇帝打下第一块地基开始,到马泰克斯带着新婚妻子苏珊娜入住,闹鬼和诅咒的传闻从未断过。说真的,那栋房子真让人不敢领教,我曾经去过,马泰克斯还亲自为我介绍,那地方简直让人寒毛直竖,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还是偏爱欢乐的音乐剧和轻快的浪漫喜剧。有些楼梯没有出口,有一条走道挂满镜子,经过时会觉得被人跟踪,还有个地下室,方糖皇帝在那里造了一座游泳池,池底以马赛克瓷砖铺成人脸图案,那是他在古巴娶的第一任妻子莱昂诺尔,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因为她深信自己怀了蛇胎,用发簪戳进了自己心脏。”

“好激情的故事。您让洛马纳去的地方就是那里?”

比拉华纳面带狡黠的笑容,点头回应。

“您告诉他这些恶灵和鬼屋的事了吗?洛马纳这个人非常迷信,也很介意……”

“我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但是他给我的印象就是怪里怪气的,而且总让我觉得傲慢无礼,所以我也不想跟他有太多瓜葛,他没问的事,我什么都不会多说。”

“您相信这些吗,闹鬼和诅咒之类的?”

“我相信文学,有时也欣赏烹饪艺术,尤其是上乘的米食料理。除此之外,其他都像是装饰物或热毛巾,可有可无。我感觉我们在这方面很像。我是说文学方面,不是饮食品味。”

“后来发生什么事了?”阿莉西亚追问,一心把话题拉回马泰克斯的故事。

“事实上,我从没听过马泰克斯抱怨那栋房子对他造成任何困扰。我认为,他对这类怪力乱神的传言在意的程度,远不及把整个国家搞得鸡飞狗跳的政治闹剧。那时候,他刚和深爱已久的苏珊娜结婚,上班的地方是个俯瞰巴塞罗那全城的办公室。苏珊娜体弱多病,苍白的肌肤近乎透明,拥抱她的时候,总担心她的身子会碎裂。她不时会觉得疲累,常常需要卧床休息,虚弱到连起床的力气都没有。马泰克斯很担心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但是这两人实在太深爱对方。我曾经好几次去拜访他们,虽然那地方总是让我心里发毛……在我看来,他们是对幸福佳偶。至少新婚时期是如此。每次马泰克斯进城,他都是这么说的。他常抽空到《先锋报》附近和我一起吃午饭或喝咖啡,总会畅谈正在创作的小说,有时让我先看看几页稿子,问我意见,但最后通常没把我的评论听进去。他常说,他只是拿我当实验品。那时马泰克斯还在上班。他用了不知多少笔名写小说,都是按字数算稿费。苏珊娜需要持续就医吃药,而马泰克斯找的都是最好的医生。为此,他拼命写稿赚外快,对此一点都不介意。苏珊娜一直想要孩子。但医生已经说过,怀孕会让她的健康状况更棘手,甚至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而奇迹出现了。”

“没错。历经几次流产和多年不孕,苏珊娜终于在一九三一年保住了一个孩子。马泰克斯当然也怕再度失去孩子,甚至是妻子的生命。但这次总算一切顺利,得到苏珊娜一直想要的女儿,并以童年夭折的姐姐的名字替孩子命名。”

“阿里亚娜。”

“嗯,他们努力想怀上孩子那几年,苏珊娜曾要求马泰克斯写一本新书,和过去的作品截然不同的书。这本书是为她梦中的小女孩而写,如同字面上的意思,苏珊娜已经在梦里见过这孩子,和她说过话。”

“《灵魂迷宫》系列就是这样诞生的?”

“对。马泰克斯因此开始创作阿里亚娜在奇幻巴塞罗那的历险系列第一集。我想,他不只是为了阿里亚娜,也是为自己而写。我始终觉得,《灵魂迷宫》系列算是某种形式的忠告。”

“关于什么的忠告?”

“关于接下来的时局。您当时应该还小,孩子不懂这些,但是,内战爆发前那几年,时局已经很糟糕了。那种氛围闻得出来,弥漫在空气中……”

“不如您的书名就叫《弥漫空气中》。”

比拉华纳会心一笑。

“所以,您认为马泰克斯想象了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

“不只是他,许多人也有同感。除非瞎了眼,否则不可能看不出即将发生的巨变。他经常聊起这话题。有一次,我听他谈起考虑移民到国外,但是他妻子不想离开巴塞罗那。她觉得如果移民,她就永远不会再怀孕了。后来为时已晚,想走也走不了。”

“聊聊戴维·马丁这个人,您认识他吧?”

比拉华纳没好气地翻白眼。“马丁?不太熟。我碰见过他两三次。一次我和马泰克斯约在卡纳雷塔斯酒馆,他向我介绍了马丁。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了挚友,那是马丁开始惹麻烦之前的事,但马泰克斯始终很珍惜这个朋友。对我而言,老实说,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奇怪的人。”

“在哪一方面?”

比拉华纳迟疑了一会儿。“戴维·马丁聪明过人,或许就是太聪明了才会出问题。但是依我的浅见,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了。”

“失去理智?”

“发疯了。像头疯牛一样,疯疯癫癫的。”

“您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就是直觉。马丁经常有幻听……我说的可不是灵感。”

“您的意思是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谁知道。我只知道马泰克斯担心他,非常担心。马泰克斯就是这样,替所有人担心,却从没想过自己。后来马丁似乎卷入一些纠纷,两人几乎不再见面。因为马丁刻意躲避人群。”

“没有家人能帮他吗?”

“他身边什么人都没有。曾在他身旁的人,最后都离他而去。他和现实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个曾经跟着他当学徒的年轻女孩,就是那位伊莎贝拉。马泰克斯认为,唯有伊莎贝拉让马丁保有活下去的意志,因为她,所以他还会保护自己。马泰克斯常说,唯一真正的恶魔是他那颗脑袋,快把他生吞活剥了。”

“唯一真正的恶魔?难道还有别的吗?”

比拉华纳耸耸肩。“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能不能忍住不笑出来。”

“试试看吧。”

“马泰克斯跟我提过,戴维·马丁确信自己跟一个神秘的出版社主编签了合约,写宗教文章,俨然是一个新兴宗教的圣经。别露出那种表情好吗?根据马泰克斯的说法,马丁偶尔会和这位主编碰面,一个名叫安德烈亚斯·科莱利的人,这个人会带来地狱的指示。”

“马泰克斯大概会怀疑是否真有科莱利这个人。”

“何止是怀疑,他压根儿就不相信有这样的事。马泰克斯拜托我在出版界打听是否真有这一号人物。我接受他的请托,在出版界做了翻天覆地的全面调查。”

“结果呢?”

“我找到唯一叫作科莱利的人,是个巴洛克时期的作曲家,阿尔坎杰罗·科莱利,或许您听过这个人。”

“既然这样,马丁的那位老板,或是他想象出来的老板科莱利,到底是谁?”

“在马丁看来,他是另一种类型的天使,一个堕落天使。”

记者将两根手指比在额前充当两只角,然后傻乎乎地笑着。

“恶魔?”

“还有尾巴和爪牙。身穿昂贵西装的魔鬼,来自地狱,引诱他出卖灵魂,创作一本诅咒之书,作为即将毁灭世界的新宗教基本教义。如同我刚刚所说,马丁根本就是一头疯牛。他就这样毁了。”

“您说的是在蒙锥克监狱吧?”

“那是后来的事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马丁精神错乱,加上他和顽劣魔鬼之间的纠葛,警方称他卷入一连串犯罪事件,后来案情不了了之,但他被迫逃离巴塞罗那,然后奇迹般地逃出这个国家。您说这个人是不是疯癫得可以?居然异想天开,决定在内战时期返回西班牙。他刚越过比利牛斯山边境,就在朴奇塞达镇被捕了,最后死在蒙锥克堡,就跟许多囚犯一样。还有后来的马泰克斯。失联多年,两人竟然在那里重逢……还有更悲惨的结局吗?”

“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吗?马丁就算不服气,但还是有自知之明,只要回到巴塞罗那,他迟早会被抓……”

比拉华纳耸了耸肩。“我们一生中为什么总会做出莫名其妙的蠢事?”

“因为爱情,因为金钱,因为怨恨……”

“原来您是个浪漫的人。我就知道……”

“这么说来,他是为了爱情?”

“谁知道?在这个国家,一半人因为不同颜色的旗子杀害另一半人,在这样的地方他还能期待找什么呢……”

“是为了那个伊莎贝拉吗?”

“我也不知道……那个部分的真相,我还不清楚。”

“伊莎贝拉就是后来嫁给书店老板森贝雷的那位?”

比拉华纳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这么说吧……我有我的消息来源。”

“如果可以让我分享,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会尽快安排,就这么说定了。所以……这两个伊莎贝拉是同一人?”

“没错,就是同一个人。伊莎贝拉·吉斯伯特,海上圣母大教堂后面那家吉斯伯特商行老板的女儿,后来成了伊莎贝拉·森贝雷。”

“您认为伊莎贝拉是不是爱上了戴维·马丁?”

“容我提醒,她嫁的是书店老板森贝雷,不是马丁。”

“那也不能证明什么。”阿莉西亚反驳。

“我想他们之间应该不是那样。”

“您认识她吗,那位伊莎贝拉?”

比拉华纳点头。“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

“觉得她看起来幸福吗?”

“所有新娘在婚礼当天看起来都很幸福。”

这一次轮到阿莉西亚露出促狭的笑容。“那么,她幸福的模样看来如何?”

记者眉眼低垂。“我只跟她聊过两三次。”

“但已经让您留下印象了。”

“是的。伊莎贝拉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人。”

“怎么说?”

“我觉得她是少数让人觉得这个乱世还值得活的人。”

“您出席她的葬礼了吗?”

比拉华纳缓缓点头。

“她真的死于霍乱?”

记者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据说是这样。”

“但是您并不相信。”

记者摇头回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老实说,这是一段我想遗忘的伤心往事。”

“所以您才会花这么多年的时间写一本关于她的书?我猜这是一本永远不会出版的书,至少不会在这个国家……”

比拉华纳面露无奈苦笑。“我最后一次见到马丁的时候,知道他说了什么吗?那晚,他和我还有马泰克斯三人在桑巴涅特酒馆小酌,庆祝马泰克斯完成了《灵魂迷宫》系列第一部。”

阿莉西亚摇摇头,静待下文。

“不知为何我们聊起了作家和酒精这个老掉牙的话题。马丁当时已喝了不少,但还清醒,那天晚上,他跟我说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喝酒是为了回忆,写作是为了遗忘。’”

“或许,他其实不像别人眼中那样疯癫。”

比拉华纳默默点头,思绪已经陷入回忆里。

“那就请您聊聊那段想遗忘的岁月。”阿莉西亚说道。

“到时候可别说我没先警告过您啊。”他提醒说。

被遗忘的亡灵:

维克多·马泰克斯与巴塞罗那失落世代的陨落

塞尔西奥·比拉华纳著

命运出版社,巴塞罗那,一九八九年出版

(节选)

维克多·马泰克斯于一九三三年写的文章《墨水与硫黄》,充满反讽和趣味,显然取材自好友兼同事戴维·马丁的不幸遭遇。文章的第一段写到:“一个人无须成为歌德便能得知,任何一个够资格称得上作家的人,迟早都会遇见他的魔鬼梅菲斯特。心地善良者,倘若存在的话,将把自己的灵魂送给它。另外那些人,则把途中碰见的那些粗心大意者的灵魂卖给魔鬼。”

维克多·马泰克斯不但够资格称得上作家,而且凭着一己之力在文坛立足,就在一九三七年秋日,他遇见了他的梅菲斯特。

在此之前,生活以文学相伴向来是一种平和的行为,但内战却让马泰克斯赖以为生的出版社只能在摇摇欲坠中勉力前进。作家们依然笔耕不辍,并持续有出版品问世,只是,书市当道的文类已变成广告、文宣小册,以及对战争刽子手歌功颂德的样板著作。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马泰克斯和许多人一样,赫然发现生活若不靠他人施舍便无以为继,至于运气,在那个年代是不怎么见得着的。

近年帮他出版《灵魂迷宫》系列的出版商是两位品味敏锐的绅士,雷威斯和巴登斯。巴登斯是美食专家,熟稔各种美馔和农产品,躲避战乱的时候暂时在乡间农场耕种蔬果,探寻松露的奥秘。巴登斯天生乐观主义,各种冲突都会让他头昏眼花,他宁可相信内战顶多打两三个月,西班牙就会回到原本荒谬和混乱的局面,文学、美食和商业依旧有立足之地。雷威斯对权力和政治斗争常有精辟观察,他自愿留在巴塞罗那维持出版社营运,虽然业务少之又少。文学几乎被逼入绝境,出版物主要是演讲、宣传册与英雄人物事迹的著作,由于内部斗争和内战隐患对共和党的影响,英雄人物每周都不一样。雷威斯不像他那时常寄来鲜美番茄和蔬果的合伙人那样乐观,他看出这场战事恐怕要拖上很长一阵子,残局也会比预期更难收拾。

然而,雷威斯和巴登斯依旧定期支付马泰克斯微薄的薪水,他们搬出的名目是预付版税。马泰克斯百般不愿意,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勉强收下。雷威斯不理会他的抗拒,执意把钱塞给他。有时两人难免为此争执,这位出版社老板甚至直言,有人就是还没真正体验过挨饿的滋味。他面带嘲讽的笑容坚称:“维克多,不必替我们着想,我们预先付给您的钱,迟早有一天会连本带利要回来。”

由于两位出版人伸出援手,马泰克斯得以让家人免于挨饿,这在当时已是得天独厚的帮助。大部分同事处境比他艰难多了,不知何去何从。有些人摇着爱国热情和浪漫主义的旗帜投身军旅。“我们要直捣腐败贼窝,大力歼灭法西斯鼠辈。”他们宣称。有些人指责他不加入。在那个年代,许多人将大街小巷张贴的海报标语奉为信条。“不愿为自由奋战的人,不值得拥有自由。”他们这样告诉他。马泰克斯虽然质疑此论调,但良心仍备受折磨。他是否应该抛下住在山麓大房子里的妻女,投效所谓的“祖国阵营”去打仗?“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一个祖国,但一定不是我的。”有个朋友临行前在火车站对他这么说,“那也不是你的祖国,虽然你根本没有勇气挺身捍卫它。”马泰克斯自惭形秽地回到家,一进门,苏珊娜立刻紧紧抱着他,她浑身发抖,泪流不止地哀求:“不要丢下我们……阿里亚娜和我就是你的祖国。”

随着内战战火延烧,马泰克斯惊觉他已无法写作。他连续几个小时呆坐在打字机前,呆滞地望着窗外的天际。后来,他几乎天天进城,他的说法是去寻找机会,或许只是去逃避自己。他熟识的许多人为了在乱世求生,只能屈服于黑市任人宰割。文艺圈早有恶意流言,谣传捉襟见肘的雷威斯和巴登斯仍得定期支付马泰克斯薪水。老友马丁早已提醒过他:“忌妒是作家思想里冒出来的坏蛆,慢慢腐蚀我们的生命,直到遗忘毫不留情地攻陷我们。”几个月后,所有熟识他的人都变成相见不识的陌生人。当他们从远处瞥见他,总是刻意改道,并窃窃私语,毫不掩饰对他的轻蔑。另外一些人与他擦身而过,却低头不语。

内战爆发后头几个月,巴塞罗那陷入对恐惧和冲突的麻木不仁的诡谲氛围。战事开始那几天,法西斯反抗军在这座城市吃了败仗,有些人因此深信,本城无战事,这一点零星战火吓唬不了他们,再过几周,这个国家终将恢复原有的日常。

马泰克斯不再相信这样的话了。他甚至满怀恐惧。他知道,一个国家的内战不会只有一场,而是国民之间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冲突。正史的书写总是基于时间线上胜利或失败的一方,但少有人关注介于两方阵营间那些从未煽风点火的人。马丁常说,在西班牙,人们轻视对手,但更加痛恨追求自由且不投靠任何阵营的人。马泰克斯当时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但如今他开始思考,在西班牙唯一不能被原谅的罪过,就是不选择党派,坚持独立。羔羊成群之处,总有饥饿狼群出没。马泰克斯对这些道理早有领悟,并开始嗅出空气中的血腥味。过一阵子,尸横遍野的景象恐怕就会出现。此时大家正磨刀霍霍,钩心斗角。战争让一切污秽不堪,却洗净了所有的记忆。

一九三七年,改变了他命运的那个不祥之日,马泰克斯为了和雷威斯碰面而进了城。每次两人相约,雷威斯总会请他在自行车赛车场餐厅共进午餐,地球出版社就在附近的对角线大道,碰面时,这位出版社老板总在桌底下偷偷把装了钱的信封塞给他,这笔钱足够他家几周的开销。那天,马泰克斯却第一次拒绝接受资助。当时的情景,他后来在狱中写下关于内战的自传体小说《暗夜回忆录》详述了经过,在这本从未出版的小说里,他只是其中一个角色,或许死亡才是全知叙述者。

占地宽广的自行车赛车场餐厅三角楣饰在蒙塔内尔街高高竖起,扰乱了街道优雅的斜面,往前走几步就是对角线大道。那里亮着水族箱一样的灯光,教堂式的挑高建筑,供应咖啡替代品,成了人们试图如常度日的避风港。雷威斯总是挑选角落的位子,整间餐厅一览无遗,人进人出都逃不过他的视线。

“不行。雷威斯先生,我不能再接受您的施舍了。”

“这不是施舍,而是投资。您也知道,巴登斯和我早有共识,十年或二十年后,您一定会成为全欧洲最受欢迎的作家。如果不是这样,那我就去当神父,巴登斯也会把他最爱吃的松露换成粗香肠。我用一盘辣烤蜗牛跟您打赌。”

“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拜托,把钱收起来吧。”

“不行。”

“西班牙有几百万人,怎么偏偏我就碰到一个有钱却不想拿的人。”

“您的水晶球是怎么说的?”

“维克多,我多么希望这笔钱是预付的版税,然后我可以帮您出书,可惜,现在这种时局,我们不能出书。这点您也知道。”

“既然这样,我就继续等。”

“这恐怕要等上好几年。在这个国家,有些人不等到人民自相残杀是不会罢手的。在这种地方,当人们失去理智的时候——这种事经常发生——他们会二话不说在别人脚上轰一枪,好让对方变成残废。这样的时局会持续很久,您就听我的话吧。”

“既然这样,那我宁可饿死,也不要眼睁睁看着那种事情发生。”

“非常有英雄气概,我感动得差点要哭了。这就是你要给妻女的生活吗?”

马泰克斯闭上双眼,沉溺在自身的贫困处境中。“不要说这样的话。”

“那么您也别说那种傻话,把钱收下吧。”

“我以后一定全部还给您,一毛都不会少。”

“这点我从未怀疑过。来,吃些东西吧,您一口都没吃。还有,把这些面包带回家。对了,有空去出版社一趟,那里有巴登斯寄来的一大箱新鲜蔬果。拜托带一点回去,我们办公室快变成菜市场了。”

“您要走了吗?”

“我还有事情要办。保重,维克多。还有,请继续写,总有一天我们会再出版新书,看着好了,您一定会让我们赚大把钞票的。”

出版社老板就这样离去,留他独坐在餐桌旁。马泰克斯清楚得很,他是专程来送钱的,一旦完成任务,他宁可早早离开,免得作家因为要靠人接济而难堪。马泰克斯狼吞虎咽吃光了食物,又把面包塞进口袋。这时候,餐桌上落下一道人影。他抬头一看,是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手上拿着法庭和政府机关常见的档案夹。以一个特务来说,这个人显得太虚弱也太无助。

“您介意我坐下吗?”

马泰克斯摇摇头。

“我是布里安,费尔南多·布里安。我是个律师,虽然看起来不像。”

“在下维克多·马泰克斯,作家,虽然看起来也不像。”

“这是什么时代?人人看起来都不像该有的样子,甚至不过两天前,人人看起来都不太像自己。”

“在我看来,您根本是律师兼哲学家。”

“而且收费公道。”布里安补上一句。

“可以的话,我也很想请您为我的自尊辩护,可惜我没那个财力。”

“别介意,客户我倒是有的。”

“既然这样,我在这个事件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马泰克斯不解。

“一个被挑中进行一场巨额交易的幸运作家。”

“是吗?我能否请问,您的客户是谁?”

“一个极度重视隐私的人。”

“谁不重视自己的隐私?”

“没有隐私的人。”

“请您暂时先把哲学放一边,好好专注于律师这个角色。”马泰克斯打断他的话,“对于您和您的客户,有什么我能为两位效劳的吗?”

“我的客户是个颇具名望的大人物,非常富有。他就是那种什么都有的人。”

“这种人通常想要的更多。”

“这一次,这个更多正好包括您的服务。”布里安点明重点。

“在这样的战乱时期,一个小说家能提供什么服务?我的读者已经不再阅读,宁可把时间用来自相残杀。”

“您有没有想过要写传记?”律师问道。

“没有,我只写小说。”

“曾经有人说过,没有比传记更虚幻的文类了。”

“嗯,但自传可能是例外。”马泰克斯附和。

“确实。身为小说家,您应该也会接受,平心而论,所有的故事都只是故事罢了。”

“身为小说家,我只接受预付稿酬,而且最好是付现。”

“您提到重点了。虽然现在只是纸上谈兵,但,故事都是由文字和语言组成的,不是吗?”

马泰克斯叹口气,驳斥道:“一切都由文字和语言组成。包括一个律师的辩护过程。”

“作家不就是语言的工人吗?”布里安好奇地问道。

“当人们放弃动脑,而用屁股思考的时候,作家就是一个毫无职业前景的人。”

“看到没?就算讽刺,您也能骂人不带脏字。”

“为什么不干脆直截了当说清楚,布里安律师?”

“换了我的客户本人,恐怕也没办法说得更清楚吧。”

“既然要讽刺,那我就不客气了。如果您的客户是这么重要的大人物,有权有势,那么找上您这样的律师做代理人,会不会嫌太寒酸了?我有话直说,别生气。”

“我不会生气,因为您说得非常有道理。我是以间接方式接受委托的。”

“请进一步说明。”马泰克斯要求。

“委托我当代理人的是一家知名律师事务所,他们是客户的直接代理人。”

“您真幸运。既然是那么知名的大事务所,为什么没派人过来?”

“因为他们的业务涵盖全国,技术上来说是这样。至于客户本人,我想他应该在瑞士。”

“什么?”

“我的客户和他的律师们接受了佛朗哥将军的协助和保护。”布里安为他释疑。

马泰克斯面带疑虑环顾其他客人。看来并没有人在窃听他们谈话,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是,在那个人人疑神疑鬼的年代,隔墙有耳并不稀奇。

“您这是在开我玩笑吧。”马泰克斯刻意压低了音量。

“我向您保证,绝对不是。”

“拜托行行好,马上站起来离开这里。我就当作从没见过您这个人,也没听过这些话。”

“相信我,我完全能够理解您的想法,马泰克斯先生,但我不能照您说的那样做。”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如果没和您达成协议,就这样走出那扇门,我相信我是活不到明天的。还有,您和您的家人也一样。”

漫长的静默随之而来。接着马泰克斯揪住布里安的衣领,律师凝视着他,眼中有无尽哀愁。

“您说的都是真的……”他喃喃说道,毋宁是自言自语。

布里安点头确认。马泰克斯随即松开了手。

“为什么找上我?”

“客户的妻子是您的忠实读者。她说喜欢您的写作风格,特别是爱情故事。其他作品倒是还好。”

作家双手掩面。

“如果只是当作一份差事,报酬真是好得没话说了。”布里安补充说道。

马泰克斯从指缝间瞅着他。“那您呢?他们付的是什么样的价码?”

“他们让我继续呼吸,并承担了我的所有债务,数目还不少。但还得要您点头才行。”

“如果我不答应呢?”

布里安无所谓似的耸了耸肩。“最近有人告诉我,在巴塞罗那买凶杀人非常便宜。”

“我怎么知道……您怎么知道那些威胁不是虚张声势?”

布里安低下头。“我曾经这样质问过,于是他们寄了一份包裹给我,里面装的是我合伙人尤希的左耳。他们已经跟我说过,期限一过,若还没有结果,会再寄别的包裹给我。我刚刚说了,在这座城市,找黑道解决事情花不了什么钱。”

“您的客户叫什么名字?”马泰克斯问。

“我不知道。”

“那么,您到底知道些什么?”

“我只知道,在他手下做事的人都不好惹。”

“那他本人呢?”

“据我所知,他是个银行家。来头很大。我还知道,或是我直觉认为,他是资助佛朗哥军队的银行家之一。还有,据我了解,他极度爱慕虚荣,非常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和妻子,我说过,夫人是您非常忠实的读者,因此她说服丈夫,有必要写一本传记叙述他的成就、他的伟大,以及他对西班牙和全世界福祉的重大贡献。”

“替这婊子养的混蛋写传记,简直侮辱了所有传记文学。”马泰克斯愤然说道。

“关于这一点,您不该找我理论,马泰克斯先生。想不想听听好的方面?”

“你是说可以继续活着这件事吗?”

“如果接受这份工作,马上就会有十万元汇入瑞士国家银行您名下的账户,作品出版时,您会收到另一笔十万元汇款。”

马泰克斯一脸诧异望着他。

“趁着您还在体会这笔数目,容我解释一下作业程序。接受委托并签约后,您就会开始每半个月通过我的事务所领取奖金,写作期间全程如此,而且酬劳总额不会因此缩水。接着,您会收到一份资料,当然也是通过我,内容大概是客户传记的第一个版本。”

“所以,我根本不是第一个啊?”

布里安又耸了耸肩。

“他们对前一个写手做了什么?”马泰克斯诘问,“难不成也寄了包裹给他?”

“不知道。据我了解,客户的妻子认为此人的作品没有风格,不够高雅,也不够专业。”

“真搞不懂,您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比卧轨自杀要强。总之他们告诉我,这份资料只是基本信息,仅能供您参考。您的任务是根据内容为一个大人物立传。有一年的时间可以撰稿,截稿后交由客户审查,接下来六个月,您的工作是就必要的修改润饰稿子,并准备一份即将交给出版社的最后完稿。还有,容我再告诉您,不需要太在意自己写了这本书,因为没有人会知道这是您的作品。您和我的沉默也是这项协议的必要条件。”

“怎么说?”

“或许我一开始就应该说清楚。事实上,这本书会以自传形式出版。您必须以第一人称书写,但是作者是我的客户。”

“我想这本书已经有书名了。”

“暂时是《我,某某某:一个西班牙金融家的回忆录》。我想他们接受其他意见。”

这时,马泰克斯做出了让布里安始料未及的反应。他竟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在场其他客人纷纷回望,心里纳闷着,这种时局,居然还有人能这样哈哈大笑。等到马泰克斯终于恢复正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布里安。

“我可以说您这样就表示答应了吗?”律师满怀期望地探问。

“难道有别的选择吗?”

“有。那就是……明天或后天,您和我脑袋各挨一枪,过一阵子,您和我的家人很快也会有同样下场。”

“我该在哪里签名?”

几天之后,苦于失眠、痛苦和猜疑的马泰克斯再也受不了,决定去拜访地球出版社总编辑。雷威斯所言不假:此地散发着地中海沿岸安普丹地区的田园清香。一箱箱蔬果与书籍,加上一沓待付账单,全都堆在走道上。雷威斯专注倾听这段经历的同时,手中把玩的番茄传出浓郁的香味。

“您觉得怎么样?”叙述终了,马泰克斯询问他的看法。

“好极了。光是闻那个味道,我肚子都饿了。”雷威斯答道。

“我是指我面临的两难处境。”马泰克斯继续追问。

雷威斯把番茄放在桌上。“您除了接受这份工作之外,也别无选择了。”

“您会这样说是因为知道这是我想听的话。”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喜欢看您活得好好的,也因为您还欠了我们钱呢,相信总有一天会还清的。收到那份资料了吗?”

“只有一部分。”

“怎么样?”

“看了只想吐。”

“难道您期望会收到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我根本不知道该期望什么了。”

“起码您应该已经开始揣测传记主人可能是谁了吧?”

“我已经有点概念了。”马泰克斯说。

雷威斯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根据我读过的资料,我猜是乌巴赫。”

“米盖尔·安赫尔·乌巴赫?我的老天爷,那个火药银行家?”

“听说他不喜欢人家这样叫他。”

“他活该。如果不喜欢,那就应该去资助社会建设,而不是拿钱帮人打仗。”

“关于此人的背景,您知道多少?您一向交游广泛、无所不知……”马泰克斯试着打探。

“就是大家谣传的那些了。”雷威斯一言带过。

“我知道,您从来没那个闲工夫跟穷人和游民打交道。”

雷威斯对这番挖苦置若罔闻,早已一头栽进那个奇诡的谜团里。他探头到办公室门外,叫来他信任的员工劳拉·弗兰科尼。

“劳拉,能不能过来一下……”

等待的同时,雷威斯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不久,劳拉绕过一箱箱洋葱和大葱,总算现身房门口,一见到马泰克斯,她笑盈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娇小的劳拉活泼开朗、聪明能干,是维持出版社运作的员工之一。

“觉得我们的蔬果经销站怎么样?”她问,“您要不要来几条夏南瓜?”

“我们的好朋友马泰克斯最近和战神结盟了。”总编辑说。

当事人无奈地叹息。

“您干脆拿麦克风在窗口广播好了。”马泰克斯没好气地说。

劳拉·弗兰科尼关上办公室房门,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把事情告诉她吧。”雷威斯在一旁说道。

马泰克斯只是概述了事件经过,但劳拉已经可以自行想象当时的场景。叙述完了后,一脸担忧的劳拉伸手搂住作家的肩膀。

“还有,乌巴赫那个王八蛋已经找到出版社替他出版那本废话集了吗?”雷威斯问。

劳拉怒目逼视他。

“我只是想把握机会拼业绩。”雷威斯辩称,“时局动荡,哪来的精神装腔作势。”

“我会很感谢您的协助和建议。”马泰克斯提醒他。

劳拉紧握他的手,直视他的双眼。“收下那笔钱。就照着那爱慕虚荣的小人的意思去写,然后永远离开这国家。我推荐阿根廷。那里土地过剩,牛排好吃得要死。”

马泰克斯看了看雷威斯。

“阿门!”总编辑说,“我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建议了。”

“除了带着家人流亡他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马泰克斯,不管您怎么做,都是被玩弄的一颗棋子。假如乌巴赫那帮人打赢战争——其实他们胜算很大——我敢说,一旦曾经接下这种任务,您的存在一定会让他们很不自在,到时应该会有人希望您消失。如果打赢的是共和军,一旦有人知道您曾经替佛朗哥的金主效劳,我看也是吃不完兜着走。”

“太精彩了。”

“我们可以帮您离开这里。巴登斯有门路,他和一家商船航运公司很熟,可以安排您和家人前往马赛,只要几天就到了。到了那里,您自己看着办。换作是我,会接受劳拉的建议去美洲。北美或南美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您去的地方离这里越远越好。”

“我们会去拜访您。”劳拉帮腔,“依本国局势看来,您可能得接纳我们所有人……”

“我们还会带上好的漂亮蔬果去给您配着烤肉吃,才配得上您二十万的身价。”雷威斯继续耍嘴皮子。

马泰克斯叹了口气,“我老婆不想离开巴塞罗那。”

“我的感觉是……您根本没跟她提这件事吧?”雷威斯探问。

马泰克斯摇头否认。雷威斯和劳拉面面相觑。

“我也不想远走他乡。”作家坦言,“这里是我的家,不管时局是好是坏。这是我血液里的东西。”

“疟疾也是血液里的,血液里的不一定就是健康的。”雷威斯搭腔。

“有能够抵抗巴塞罗那的疫苗吗?”

“说实在,我很了解您的心情。换了是我也会做同样的事。不过,带着钱去看看这个世界,这样的安排,我是不会拒绝的。您也不是非得现在做决定不可。目前看来,还有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可以考虑。只要书稿没交出去,内战还在打,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您就像为我们工作一样,永远不考虑截稿期,让我们抓瞎……”

劳拉拍拍他的背表示支持。雷威斯把优质的故乡农产品递给他。“要不要来个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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