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功亏一篑(2/2)
王十袋道:“病在肝膈之间,木道人早已看出他的寿命最多已只剩下百日。”
陆小凤动容道:“木道人替他看过病?”
王十袋道:“木道人的医道颇精,我也懂得一点医术。”
陆小凤道:“你看他真的是因为旧疾发作而死的?”
王十袋道:“绝无疑问。”
陆小凤慢慢地坐了下去,竟仿佛连站都已站不稳了。
铁肩的脸色也很沉重:“他有没有留下遗言,指定继承武当掌门的人?”
王十袋道:“我们本来以为他一定有遗书留下的,却找不着。”
铁肩的脸色沉重。他深知武当的家法门规,掌门人若是因特别事故去世,未及留下遗命,掌门之位,就由门中辈分最尊的人接掌。
武当门下辈分最尊的,就是木道人。
铁肩长长叹息,道:“想不到三十年后,他还是做了武当掌门。”
陆小凤苦笑道:“这只怕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他们心里都明白,现在若没有确切的证据,更不能动他了。
武当的掌门,是绝不容任何人轻犯的。
现在他们连一点证据都没有,就算木道人真是老刀把子,他们也无能为力。
王十袋黯然道:“石雁自己虽然也知道死期不远,却还是想不到会如此突然。”
陆小凤道:“他临死时难道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十袋道:“只说了一句。”
陆小凤道:“他说什么?”
王十袋道:“他要我告诉你,你猜得不错。”
陆小凤霍然站起,又慢慢地坐下,喃喃道:“没有用了,就算我猜得不错,也没有用了。”
他问过石雁,木道人当年是不是因私情而被迫让位的。石雁没有说,等到说的时候已太迟。
剑柄中的秘密,现在无疑已落入木道人手里,他们已拿不出证据。
铁肩道:“你猜得虽不错,却做错了。”
陆小凤道:“错在哪里?”
铁肩道:“你既然知道有人要夺剑,就不该让石雁将那秘密留在剑柄里。”
陆小凤道:“我们这样做,只不过因为要诱他依约到满翠楼去,我们才能当面揭穿他的真面目,剑柄中的秘密若不是原件,他一定看得出,一定会疑心。”他叹息着,又道,“当时我们怎么想到消息会走漏,他竟忽然改变了主意!”
铁肩叹道:“无论他是谁,都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计划虽然一败涂地,可是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没有败。”
大家默默地坐着,心情都很沮丧。他们的计划虽然周密巧妙,想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巴山小顾道:“现在我们对他难道真的已完全无能为力?”
陆小凤沉吟着,缓缓道:“也许我还能想出一两个法子来。”
巴山小顾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你师叔是不是也在武当?”
巴山小顾道:“他不在。”
陆小凤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巴山小顾道:“我知道全福楼的主人是他昔年的旧属,特地宰了条肥牛,请他去大快朵颐,这种事他是绝不会错过的。”
陆小凤眼睛里发出了光,道:“他喜欢吃肉?”
巴山小顾道:“简直不可一日无肉。”
陆小凤道:“他吃得多不多?”
巴山小顾道:“多得要命。”
03
四月十四,午后。
全福楼的门上贴着张红纸:“家有贵客,歇业一日。”
虽然歇业,门板并没有上起来,一走进门,就可以看见威武高大,气吞斗牛的龙猛龙飞狮。
三张桌子并起来,摆着一大锅肉。
他吃肉不喜欢精切细脍,花样翻新,要吃肉,就得一大块一大块的吃。
偌大的厅堂里,只有一个堂倌远远地站着侍候,连主人都不在。
他吃肉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也不喜欢说话。可是他并没有叫人拦阻陆小凤。
陆小凤就大步走过去,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微笑道:“你好。”
龙猛道:“好。”
陆小凤道:“我认得你。”
龙猛道:“我也认得你,你是陆小凤。”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认得龙猛,我只认得你。”
龙猛大笑:“我难道不是龙猛?”
陆小凤道:“你是飞狮土司,难道就不是吃肉的将军?”
龙猛不笑了,一双环目精光暴射,瞪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将军并没有死,将军还在吃肉。”
龙猛道:“肉好吃。”
陆小凤道:“犬郎君既然能将你扮成将军的样子,当然也能将别人扮成那样子,何况人死了之后,样子本就差不多。”
龙猛道:“将军为什么会死?”
陆小凤道:“因为我去了。”
龙猛道:“你去了将军就要死?”
陆小凤道:“将军的关系重大,除了老刀把子之外,绝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真正面目,早一点死,总比较安全些。”
龙猛道:“不错,死人的确最安全,谁也不会注意死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最近死人常常会复活。”
龙猛舀起了一勺肉,忽然问:“你吃肉?”
陆小凤道:“吃。”
龙猛道:“吃得多?”
陆小凤道:“多。”
龙猛道:“好,你吃。”
他先将一勺肉倒入嘴里,就将木勺递给了陆小凤:“快吃,多吃,肉好吃。”
陆小凤也舀起一勺肉:“肉的确好吃,好吃得要命,只可惜有时竟真会要人的命。”
龙猛道:“将军吃肉,你也吃肉,大家都吃肉,吃肉的未必就是将军。”
陆小凤承认。
龙猛眼睛忽然露出种诡异的笑意,忽然压低声音,道:“所以你永远也没法子证明我就是将军了。”他又大笑,“所以你只有吃肉。”
陆小凤想笑,却也笑不出。
他只有吃肉。肉的确炖得很香,可是他刚吃了一口,脸色就变了。
龙猛笑道:“今天你好像吃得不快,也不多。”
陆小凤道:“你吃了多少?”
龙猛道:“很多,多得要命。”
陆小凤苦笑道:“这次只怕真的要命。”
龙猛道:“要谁的命?”
陆小凤道:“你的。”
他的人在桌上轻轻一按,人已掠过桌面,闪电般去点龙猛心脉附近的穴道。
只可惜他忘了中间还有一锅肉,一锅要命的肉。
将军的动作也极快,突然掀起这锅肉,肉汁飞溅,还是滚烫的。
陆小凤只有闪避,大声道:“坐着,不要动!”
龙猛当然不会听他的,身子已掠起,往外面蹿了出去。
他不但动了,而且动得很快、很剧烈。所以久已潜伏在他肠胃里的毒,忽然就攻入了他的心。
他立刻倒了下去。
陆小凤道:“肉里有毒,一动就……”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得出龙猛已听不见他的话了。
这锅肉真的要了他的命。他倒下去时,脸已发黑,脸发黑时,已经变成了个死人。
死人既不是飞狮土司,也不是将军。
死人就是死人。
这锅肉是谁煮的?这里的主人呢?
远远站在一旁侍候的堂倌,早已吓呆了,陆小凤一把揪住他:“带我到厨房去。”
煮肉的人当然应该在厨房里。可是厨房里却只有肉,没有人。
炉子上还煮着一大锅肉,好大的锅,竟像是武当山上,香积厨里的煮饭锅,里面满满的一锅肉,还没有完全煮熟。
陆小凤脸色又变了,竟忍不住开始呕吐。
他忽然发现了一样可怕的事——难道肉在锅里,人也在锅里?
04
现在还能够为陆小凤作证的,很可能已只剩下一个人。
不管他是表哥也好,是古松也好,陆小凤只希望他还是个活人。
现在这个人在哪里?幸好只有陆小凤知道。
叶家凌风山庄的地窖,当然绝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早已将这个人送到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秘密所在——棋局已将终了,这已是他最后一着杀手,他当然要为自己留一点秘密。
暮春的下午,阳光还是很灿烂,他慢慢地走在长街上,好像一点目的都没有。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店铺中有各式各样的人,他看得见他们,他们也看得见他,但他却不知道那其中有多少人是在偷偷地监视着他。
长街尽头,忽然有辆马车急驰而来,几乎将他撞倒,仿佛有个人从车里伸出头来看他一眼,仿佛有双很明亮的眼睛。
如果他也能仔细看看,一定会认得这个人的,只可惜他要去看的时候,马车已去远。
可是直到他走出这条长街后,他心里仿佛还在想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甚至还因此觉得不安。
一个陌生人的匆匆一瞥,为什么就能让他提心吊胆?难道这个人并不是个陌生人?
他尽量不再去想这件事,走过街角的水果摊时,他买了两个梨,一个抛给摊旁发怔的孩子,一个拿在手里慢慢地啃。现在他一心只想抓住木道人致命的要害,现在木道人是不是也想杀了他?
刚才那锅要命的肉,他虽然只咬了两口就吐出来,此刻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
幸好肉里下的毒分量并不重,分量太重,就容易被觉察。
龙猛并不是反应迟钝的人,只不过肉吃得太多了些,多得要命。
如果他刚才也多吃几块肉,木道人就真的完全用不着再担心任何事,他自己也用不着担心任何事了。
——刚才车窗里那个人好像是个女人,拉车的马嘴角有很浓的白沫子,好像赶了很远的路,而且赶得很急。
——她是谁?是从哪里来的?
陆小凤虽然尽量不让自己再去想这件事,却偏偏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他心里竟似有种很奇怪的预感,觉得这个人对他很重要。
真正对他重要的人当然不是她,是古松。
那天灯灭了的时候,是他亲自出手制住他的,海奇阔和高涛都被囚禁在后面的地窖里。
从幽灵山庄来的人,现在都已被囚禁在那地窖里,下山的那一天,陆小凤就已将这些人的容貌图形交给了那个“遛狗的堂倌”,鹰巢中的人立刻分别开始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再由犬郎君、司空摘星和王十袋将自己人改扮成他们的样子。
陆小凤并不十分关心他们的死活,反正他们也绝不会知道“老刀把子”的真实身份,反正他们都是早已该死了的人。
“表哥呢?”
他将表哥送到哪里去了?是用什么法子送走的?他好像根本没有机会带走那么大的一个活人。
陆小凤忍不住自己对自己笑了,穿过条斜巷,走回客栈——就是四月十一那天,他们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投宿的那家客栈。
他们卸下了行李,安顿了车马后,才去喝酒的,喝酒的时候才遇见他的外甥女,才到了满翠园,车马和行李都还留在客栈里,从路上雇来的车夫,还在等着他开发脚力钱。
他好像已经忘了这件事,好像直到现在才想起。
给了双倍的赏钱,他好像又觉得有点冤枉了,所以又叫车夫套上马:“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想到四处去逛逛,你再替我赶最后一次车,我请你喝酒。”
天气真不错,赶车的人和拉车的马都已养足了精神,走在路上也特别有劲。
这里不但是到武当去的必经之路,也是距离武当山口最近的一个市镇,走出闹区后,满眼青翠,天下闻名的武当山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在山麓旁的一个树林边停下来,陆小凤才想起忘记带酒。
“我答应过请你喝酒的。”他又给了车夫一锭银子,“你去买,多买一点,剩下来的给你。”
这里离卖酒的地方当然不近,可是看在银子分上,车夫还是兴高采烈地走了。
现在正是黄昏,夕阳满天,晚霞瑰丽,这道教的名山,武林的圣地,在夕阳下看来也就更瑰丽雄奇。
只不过这附近并没有上山的路,距离山上的道观和名胜又很远。
所以无论往哪边去看,都看不见一个人,陆小凤忽然一头钻进了车底。
车底下更没有东西可看了,他钻进去干什么?难道想在下面睡一觉?
可是他并没有闭上眼睛,反而好像在喃喃自语:“只不过饿了三天,无论什么人都不会饿死的,何况隐士们通常都吃得不太多的。”
他又好像并不是在喃喃自语,难道车底下还有别的人?
人在哪里?他敲了敲车底的木板,里面竟是空的,车底居然还有夹层。
京官们告老回乡,带的东西总不少,当然要雇辆特别大的车,车底若有夹层,当然也不小,要将一个人藏在里面,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那天在凌风山庄里,柳青青还没有醒,别人正忙着易容改扮时,他已将“表哥”藏到这里面了。
将一个人点住穴道,关在这种地方,虽然是虐待,但是他认为这些人本就应该受点罪的。
“现在你虽然受罪,可是只要你肯帮我一点忙,我保证绝不再为难你的,你还可以去做你的隐士。”
他卸下了夹层的木板,就有一个人从里面掉了下来。
一个活人。你用不着检查他的脉搏呼吸,就可以看得出他是个活人。
因为他掉下来的时候,全身都在动,动作的变化还很多。
这个人一掉下来,里面又有个人掉了下来,接着,又掉下了一个。
陆小凤明明只藏了一个人在里面,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三个?
三个人都是活的,三个人都在动,动作都很快,变化都很多。
车底下的地方不大,能活动的范围更小,陆小凤一个人在下面,已经觉得很局促,何况又多了三个人挤进来。
一下子他就已经连动都不能动了,因为这三个人已像三条八爪鱼,压在他身上,紧紧地缠住了他,五只手同时点在他穴道上。
三个人为什么只有五只手?是不是因为其中一个人只有一只手?
这个一只手的人难道是海奇阔?
陆小凤甚至连他们的脸都没有看见,就已被提了起来,重重地摔在车厢里,就像是一条死鱼被摔入了油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