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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湖少年春衫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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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春天。江南。

段玉正少年。

马是名种的玉面青花骢,配着鲜明的、崭新的全副鞍辔。

马鞍旁悬着柄白银吞口、黑鲨皮鞘、镶着七颗翡翠的刀,刀鞘轻敲着黄铜马镫,发出一串叮咚声响,就像是音乐。

衣衫也是色彩鲜明的,很轻,很薄,剪裁得很合身,再配上特地从关外来的小牛皮软马靴,温州“皮硝李”精制的乌梢马鞭,把手上还镶着比龙眼还大两分的明珠。

现在正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群莺乱飞的时候,一阵带着桃花芳香的春风,正吹过大地,温柔得就仿佛情人的呼吸。

绿水在春风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一双燕子刚刚从桃花林中飞出来,落在小桥的朱红栏杆上,呢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段玉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马,慢慢地踱过小桥,暖风迎面吹过来,吹起了他的薄绸紫衫。

就在这件紫绸衫左边的衣袋里,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叠崭新的银票,足够任何一个像他这样的年轻人,舒舒服服地花上三个月。

他今年才十九,刚从千里冰封的北国,来到风光明媚的江南。

栏杆上的燕子被马蹄惊起,又呢喃着飞入桃花深处。

段玉深深地吸了口气,只觉得自己轻松得就像这燕子一样,轻松得简直就像是要飞起来。

但是他也并非完全没有心事。

家教一向最严的中原大豪段飞熊夫妇,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就放他们的独生子到江南来。

段玉此行当然也有任务的。

他的任务是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去向他父亲少年时的八拜之交,“江南大侠”朱宽朱二太爷去拜寿。将段家祖传的宝物“碧玉刀”带去做寿礼,然后再把朱家的宝珠带回去。

“宝珠山庄”最珍贵的一粒宝珠,就是朱二太爷的掌上明珠。

她今年才十七。

她叫朱珠。

据说朱二太爷今年破例做寿,就是为了替他的独生女选女婿。

姑苏朱家是江南声名最显赫的武林世家,朱大小姐不但是有名的美人,还是有名的才女。

听到了这消息,江湖中还未成亲的公子侠少们,只怕有一大半都会在四月十五之前赶到宝珠山庄。

段玉是不是能雀屏中选,把这粒宝珠带回去,他实在没有把握。

这就是段玉的心事。

还有,段家的碧玉刀非但价值连城,而且故老相传,都说其中还藏着一个很大的秘密。

无论谁只要能解开这秘密,他立刻就可能变成富可敌国的武林高手。

江湖中的豪强大盗们,对这样东西眼红的自然也有不少。

他是不是能将这件家传之宝平平安安地送到宝珠山庄去,他自己也没把握。

这也是他的心事。

但是在这江花红胜火,春水绿如蓝的江南三月,还有什么心事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抛不开,放不下的?

假如还有一样,那就是他临出门时,他父亲板着面,耳提面命,再三嘱咐他,切切不可忘记的七大戒条。

直到现在,他仿佛还能听见他父亲那种严厉的语声:

“以你的聪明和武功,已勉强可以出去闯闯江湖了,但这几件事你还是千万不能去做,否则我保证你立刻就有麻烦上身。

“这是我积几十年经验得来的教训,你一定要牢记在心。”

段玉从小就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几样事他连一样都不敢忘记,每天早上一醒过来,都要在心里反复念几次:

一、不可惹是生非,多管闲事。

二、不可随意结交陌生的朋友。

三、不可和陌生人赌钱。

四、不可与僧道乞丐一样的人结怨。

五、钱财不可露白。

六、不可轻信人言。

第七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来往。

段玉一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他不但健康英俊,彬彬有礼,而且很喜欢笑,很会笑,笑得很甜。

何况他鲜衣怒马,年少多金,女人见了若不喜欢,那才是怪事。

这本是段飞熊段老爷子最引以为傲的一点,现在却变成最担心的一点。

“女人本来就是祸水,江湖中的坏女人尤其多,你只要惹上了一个,你的麻烦就永远没得完了。”

这句话段飞熊至少对他儿子说过了五十次,段玉就算想忘记都困难得很。

你说是不是?

02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作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叫作宋嫂鱼,就因为这种做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淖,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浑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问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进城里去,木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涌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鱼,清蒸了来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三雅园就在湖畔,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入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

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轻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入江湖,但却绝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荫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地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玉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真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

下水去割灯芯草。

一把草儿刚系好,

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荫盖着她的脸,

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

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

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

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的把戏,

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

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丝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闯?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是生非,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艇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锄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蹿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段玉道:“既然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愈大,跌得就愈惨。

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飞起,“扑通”一声,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虎虎,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七八步,“砰”地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扑通,扑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么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么样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能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扑通”,也跳进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喝:“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窝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03

陈年的竹叶青确是好酒,颜色看来已令人舒畅,就仿佛是情人的舌头。

这白衣丽人正伸出小巧的舌头,直舔着嘴唇。

段玉赶紧低下了头喝,喝完了这杯酒,他才想到这一下子,已将第一、第四、第五、第七这四条戒律全都犯了。

要命的是,这艘画舫不知何时竟已荡入湖心,他要走都已来不及。

何况她现在已将他当作朋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已告诉了他:“我姓花,叫夜来。”

花夜来。

好美的姓,好美的名字。

好美的月色,好美的春光,好美的酒。

所有的一切事,仿佛都美极了,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放松一天。

每个人都应该偶尔将自己放松一下子的,你说是不是?

何况他今天做的,又不是什么坏事——谁能说救人是坏事?谁能说喝杯酒是坏事?

段玉立刻原谅了自己。

原谅自己岂非总比原谅别人容易?

所以段玉不醉也醉了。

04

明月。

西湖的月夜,月下的西湖,画舫已泊在杨柳岸边。

人呢?

人在沉醉,人在沉睡。

段玉只知道自己被带下了画舫,被带入一间充满了花香的屋子里,躺在一张比花香更香的床上,却分不出是梦是醒?

旁边仿佛还有个人,人也比花香。

是不是夜来香?他分不清,也不愿分得太清。

管它是梦也好,是醒也好,就这样一份蒙蒙眬眬,飘飘荡荡的滋味,人生又有几回能够领略得到。

夜很静,夜凉如水。

风吹着窗户,窗上浮动着细碎的花影。

旁边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段公子,段玉,玉郎。”

段玉没有回答,他不愿回答,不愿清醒。

但他却能感觉到身旁有人在转侧,然后就有一只带着甜香的手伸过来,像是在试探他的呼吸。

他的呼吸均匀。

手在他脸上轻轻晃了几下,人就悄悄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比花更美的人。

长长的腿,细细的腰,乌云般的头发披散在双肩,皮肤光滑得就像是缎子。

连月亮都在窗外偷窥,何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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