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新闻(2/2)
我从没见过父亲如此震惊。
“真是一团糟。”
“你经历了这么多,却什么都没有说,我们就收到了一张潜水的明信片。”母亲表示怀疑地说,“我们还以为你们享受了一个难得的假日。”
“我不是一个人,特丽娜知道,”她看着我说,“特丽娜很棒。”
“我什么都没有做,”我说,抱着托马斯,他对这场谈话失去了兴趣,母亲在他面前摆了一罐节日巧克力。“我只是一个听众。你做了很多事,所有的主意都是你想出来的。”
“有些主意失败了。”她靠在父亲身上,语气凄苦。
父亲微微抬起她的脸颊,让她看向他。“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我失败了。”
“谁说你失败了?”父亲捋了捋她的头发,表情柔和。“我在想威尔·特雷纳,像他这样的男人。我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一旦一个男人决定去做某件事情,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人能劝动他。他就是他,你不能让人们改变自己。”
“但他的父母呢?他们不能让他自杀,”母亲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很正常,妈妈。特雷纳夫人不知道她还能做什么。”
“好吧,别把他带去那个诊所就可以作为开端,”母亲很生气,颧骨上起了两个红点,“我会为你们两个,为托马斯而抗争,直到拼尽最后一口气。”
“即便他已经尝试过自杀,”我说,“用非常残酷的方式。”
“他病了,卡特丽娜。他很抑郁。不应该给敏感的人机会去做那些他们……”她有些愤怒,拿纸巾擦了擦眼睛,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个女人肯定非常无情,无情。想想他们还把露易莎搅和了进去。她是个地方法官,天哪!一个法官应该能明辨是非。这个人,我倒很想现在就去那儿把他带到这里来。”
“事情很复杂,妈妈。”
“不,不复杂。他很脆弱,她压根儿就不应该考虑这个主意。我真震惊。那个可怜的男人,那个可怜的男人。”她从桌边起身,拿起剩下的鸡肉,怒冲冲去了厨房。
露易莎看着她离开,有些不知所措,母亲从不生气。我记得上一次我们听见她提高音量应该是1993年。
父亲摇了摇头,心思显然在别处。“我刚刚在想——难怪我没有见到特雷纳先生。我在想他会在哪儿,我还以为他们全家一起度假去了。”
“他们……他们已经走了?”
“这两天他都不在。”
露跌坐在椅子上。
“噢,见鬼。”我说,然后拿手捂住托马斯的耳朵。
“就是明天。”
露看了看我,又看向墙上的日历。
“8月13日。明天。”
那天露什么也没做。她比我先起床,透过厨房窗口向外看。下雨了,然后天放晴,接着又下雨。她和外祖父一块儿躺在沙发上,喝着母亲给她泡的茶。大约每隔半小时,我发现她就悄悄地看向壁炉台确认时间。看着就让人难受。我带托马斯去游泳,好说歹说让她一起去。我说妈妈会照看他的,如果她想晚些时和我一起去商店的话。我还建议带她去酒吧,就我们两个,但她拒绝了每一个提议。
“要是我犯了个错误该怎么办,特丽娜?”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只有我听到了。
我瞥了一眼外祖父,他的注意力在比赛上。我估计父亲又偷偷摸摸帮他下了赌注,尽管他在母亲面前否认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要是我应该跟他一起去呢?”
“但……你说你不能。”
外面天空阴沉。她透过洁净的窗户看着阴郁的天空。
“我知道我说过,只是我简直不能忍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的表情有些委顿。“我受不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感受,我不能忍受都没能去说再见。”
“你现在能去吗?试试搭航班去?”
“太晚了,”她说,闭上了双眼,“我没法及时赶到那儿,离一切结束只剩两个小时了,我在网上查过。”
我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五点半以后他们不做这个。”她困惑地摇了摇头,“因为瑞士的官员要在场。他们不喜欢……办公时间以外作证明。”
我差点笑出声来,但我不知道对她说什么好。我不能够想象去等待,就像她这样,等待知道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正发生着什么。我从没像她爱威尔那样爱过一个男人。我爱过男人,当然,也想跟他们共度良宵,但有时我怀疑我缺乏敏感芯片,我不能想象为某个男人伤心。唯一有可比性的人是托马斯,如果托马斯要在一个陌生的国家等着死亡,一想到这个,我的内心就有东西翻转个不停,太可怕了。所以我把这个也锁在了我头脑中的文件柜的后面,在标着“不能想象”标签的抽屉下面。
我坐在沙发上我姐姐旁边,我们默默地盯着三点半的“少女马会”,接着是四点的“障碍赛”,然后是接下来的四场比赛,神情专注,仿佛真的把所有钱都押在了胜者上。
这时门铃响了。
露易莎迅速离开沙发走到门厅。她打开门,她扭开门的样子让我的心都停止了跳动。
但门前并不是威尔,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涂着厚厚的妆,很衬她,头发剪成了利落的齐耳短发。她收好伞,满脸堆笑,取下肩上的大包。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威尔·特雷纳的妹妹。
“露易莎·克拉克?”
“什么事?”
“我是《环球时报》的记者。能和你聊几句吗?”
“《环球时报》?”
我能听出露易莎声音中的困惑。
“报纸?”我走到我姐姐身后,这时我看见了那个女人手中拿着记事簿。
“我能进去吗?我只想跟你聊一聊威廉·约翰·特雷纳。你为威廉·特雷纳工作,是吗?”
“无可奉告。”我说。趁那个女人还来不及说点别的,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姐姐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厅。门铃又响起来,她向后缩了一下。
“别应门。”我向她发出嘘声。
“可——”
我把她推上楼梯。天哪,她速度慢得不可思议,像是半睡半醒。“外公,别应门!”我喊道,“你告诉过别人吗?”我们到达楼梯平台时,我问。“肯定有人告诉他们的。谁知道呢?”
“克拉克小姐,”那个女人的声音从信箱传来,“要是你给我十分钟……我们确实理解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我们希望你能从你的角度讲述一下这个故事……”
“这意味着他已经死了?”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不,这只说明有个傻瓜想赚钱。”我想了一会儿说道。
“谁在那儿,姑娘们?”母亲的声音从楼梯井传来。
“没人,妈妈。别开门就好。”
我朝楼梯栏杆张望了一下,母亲手里拿着一块茶巾,从前门的玻璃板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
“不开门?”
我搂住姐姐。“露……你什么都没对帕特里克说,是吗?”
她什么都不用说,她惊恐的面孔说明了一切。
“好的,别再多事。别靠近门,别接电话,什么也别对他们说,好吗?”
母亲没觉得有意思。电话开始响时,她更不悦了。第五个电话之后,我们把所有来电都转到了录音电话,但我们仍然得听他们说话,他们的声音渗入了我们小小的门厅。大概有四五个人,全都一样,都希望露能讲出她这边的“故事”。他们就这么说的,就像威尔·特雷纳现在是一件他们争相抢购的商品。电话响个不停,门铃也一直在响。我们拉上窗帘,坐着,门外人行道上记者们相互攀谈,讲着手机。
感觉像是遭到围攻。母亲绞着手,一旦有人敢穿过门,她就透过信箱叫他们滚出我们前面的花园。托马斯从楼上浴室的窗户往外看,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在我们的花园。有四个我们的邻居打电话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把车停在了埃华街,从后花园回到家。我们郑重其事地谈了谈城堡和这件棘手的事。
又仔细考虑了一段时间后,我给帕特里克打了电话,问他为这肮脏的小情报得到了多少。他否定所有事之前,略微有些迟疑,但这恰恰告诉了我一切。
“你这个蠢货,”我嚷道,“我要把你跑马拉松的小腿踢断,你会真的以为第157名是个不错的成绩。”
露坐在厨房哭。不是一般的抽泣,无声的泪水划过她的脸,她再用手掌擦掉。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这没什么,对别人我有很多话可说。
除了一个记者以外,七点半左右,其他人都走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放弃了,又或者是因为每次他们从信箱递过纸条后,托马斯都会弄出去一点乐高的积木,让他们感到厌烦。我让露易莎替我给托马斯洗澡,主要是我想让她离开厨房,也因为我可以趁此机会处理录音电话上的所有留言,把报社的那些删掉,她听不到。二十六个。二十六个浑蛋!听起来都非常和善,非常善解人意,有些甚至愿意给她提供金钱。
我删掉了每一条信息,即使是那些提供金钱的,虽然我得承认我有点想知道他们给多少钱。与此同时,我听见露在浴室跟托马斯说话,他带着蝙蝠侠的车子俯冲进六英寸深的肥皂水哼哼唧唧,水花飞溅。这是你有了孩子才会知道的事情——洗澡时间,乐高积木和炸鱼条,这些让你不会沉迷于悲伤太久。然后我播放了最后一条消息。
“露易莎,我是卡米拉·特雷纳。你能给我来个电话吗?越快越好。”
我盯着录音电话,倒回去重放了一次,然后跑上楼一下子把托马斯拉出浴盆。我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孩子都不知道谁在拉他。他站在那儿,身上的毛巾裹得紧紧的,像绑上了紧缩绑带。露跌跌撞撞,一脸困惑,我推着她下楼梯,已经下到一半。
“万一她恨我呢?”
“听起来她不像恨你。”
“可要是那儿媒体也包围了他们呢?要是他们认为都是我的错,该怎么办?”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不安,“万一她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我他已经做了,该怎么办?”
“哦,老天,露,你不能冷静一次吗?除非你打电话,否则你什么都不知道。给她打电话,现在就打,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跑回浴室,松开托马斯身上的毛巾,胡乱给他穿上睡裤,告诉他要是他以超快的速度跑到厨房,外婆会给他饼干。然后我从浴室门向外看出去,偷偷看着我姐姐在过道打电话。
她背对着我,一只手整理着脑后的头发,又伸出一只手稳住自己。
“是的,”她说,“我明白了。”又说:“好的。”
过了一会儿,说:“好。”
放下电话后,她低头看了好一阵她的脚。
“怎么了?”我问。
她抬起头,似乎才发现我在那儿,她摇了摇头。
“跟新闻报道没有一点儿关系,”她说,她的声音由于震惊而茫然失措,“她要我——求我——去瑞士。她给我订了今晚的最后一趟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