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妙之地(2/2)
“发生了一点事。没事,也许有天我会去的。”
“不要‘也许’。你应该离开这里,克拉克。答应我,你不会让你生命剩下的时光都困在这个该死的弹丸之地。”
“答应你?为什么?”我尽量小声说道,“你要去哪里?”
“我只是……不能忍受你一辈子都在这里打转。”他咽了一口唾沫,“你太聪明,太有趣了。”他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你只有一次生命,应该尽量活得充实。”
“那好,”我认真地说道,“告诉我可以去哪里。如果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你会去哪里?”
“现在?”
“现在。不准说乞力马扎罗,要是想象中我自己可以去的地方。”
威尔心情放松时,看起来像另一个人。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眼睛都笑弯了。“巴黎。我会坐在玛莱区的一个咖啡馆外面,喝咖啡,吃一盘温热的淡奶油羊角面包,蘸上草莓酱。”
“玛莱区?”
“巴黎中心的一个小地方。那里到处都是鹅卵石街道,摇摇欲坠的公寓楼,男同性恋,正统犹太人,和曾经看起来像碧姬·芭杜[43]的中年妇人。那是唯一可以停留的地方。”
我转过脸面对着他,放低声音说道:“我们可以去,我们可以乘‘欧洲之星’去,肯定很容易。我觉得我们都不用问内森去不去,我从没去过巴黎。我很想去,超级想去,尤其跟一个认识路的人一起。你觉得呢,威尔?”
我看见自己在咖啡馆,在那张桌子旁,也许正在欣赏一双法国鞋,在一个时髦的小商店购物,或者用巴黎风的红色指甲挑着油酥糕点吃。我品尝咖啡,闻到隔壁桌的高卢牌香烟的味道。
“不好。”
“什么?”花了好一会儿我才把自己从那张路边的小桌旁拉回来。
“不好。”
“但是你刚刚告诉过我——”
“你没有听明白,克拉克。我不想这样子过去。”他指了指轮椅,声音低了下去。“我想作为本来的我去巴黎,那个过去的我。我想坐在一张椅子里,仰起身子,穿着最喜欢的衣服,路过的漂亮法国女孩对我暗送秋波,就像她们对每个坐在那里的男人一样。而不是她们意识到我坐在一个过大的该死的婴儿车里后,赶紧掉转视线。”
“但是我们可以一试,”我冒昧地说,“并不需要——”
“不,不,我们不能。因为现在我闭上双眼,就能清楚地知道在自由法兰克大街上是什么感觉。香烟在手,装在冰冷高脚杯里的克莱门氏小柑橘汁摆在面前,闻得到有人在烹饪牛排和炸土豆条的香味,听得到远处电瓶车的声音。每一种感觉我都知晓。”
他咽了一口唾沫。“我要是坐在这玩意儿里去,所有这些记忆,这些感觉都将会被抹掉,取而代之的是餐桌边的挣扎,上下巴黎路沿的困难,拒绝载我们的出租车司机,轮椅电源在法国插座上没法充电。好吧?”
他的语气严厉起来。我把保温瓶盖子拧好。做这个动作时我小心地盯着我的鞋,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
“好的。”
“好的。”威尔深深吸了口气。
在我们下面,城堡门外,一批游客从公共汽车上下来。我们静静地看着他们陆续走出车来,顺从地排成一队进入古老的城堡,迫不及待地想要瞻仰另一个时代的古迹。
他可能感觉到我有点闷闷不乐,因为他向我靠近了一点儿。脸色看上去也温和了一些。“克拉克,雨好像停了。下午我们去哪儿,迷宫?”
“不。”我毫不犹豫就说出了口,威尔看了我一眼。
“让你感到幽闭恐怖?”
“差不多吧。”我开始收拾我们的东西,“我们干脆回家吧。”
第二个周末,我深夜下楼取水喝。我一直睡不好,觉得与其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
我可不想大晚上还醒着睡不着觉。我不禁想到城堡那一边的威尔是不是也醒着,但我没法与他感同身受。那是个黑暗的地方。
事实是:事情没有任何进展,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劝说不动他去巴黎。他告诉我原因时,我很难跟他争辩。我建议的每趟长途旅行,他都有充分的理由拒绝。我又不能告诉他为什么我这么心急,我没有任何优势。
经过起居室时,我听见了声音——轻微的一声咳嗽,也许是一声惊叹。我停了下来,往后退了几步,站在门口。我轻轻地推开门。起居室地板上,沙发垫胡乱排成了一张床,父母躺在上面,身上盖着给客人准备的羽绒被,他们的头与取暖器一般高。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我们互相盯着对方。我手握着杯子一动不动。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母亲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嘘,小声点。我们……”她看了一眼父亲,“我们想换一换。”
“什么?”
“我们想换一换。”母亲看着父亲,想寻求一点支持。
“我们让特丽娜睡我们的床了。”父亲说。他穿着一件破旧的蓝衬衣,肩头有一个裂口,头发往一侧翘起。“她和托马斯,他们在储藏室睡得不太好。我们告诉他们,可以睡我们的床。”
“但是你们不能睡在这儿呀!这样你们怎么睡得舒坦。”
“我们很好,亲爱的,”父亲说,“千真万确。”
我傻傻地站在那里,想要理解他的话,他补充道:“只是在周末罢了。你不能睡在那间储藏室里,你需要良好的睡眠,况且……”他咽了一口唾沫,“你是我们中唯一有工作的人。”
父亲,那么个大个子,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回去睡觉吧,露。回去,我们很好。”母亲几乎在赶我走。
我走上楼梯,光脚踩在地毯上寂静无声,下面传来简短的低声谈话。
我在父母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听到了我之前没能听到的声音——托马斯轻微的鼾声。然后我缓慢穿过楼梯平台走回我自己的房间,小心地关上身后的门。我躺在大大的床上,盯着窗外街上的微光,直到黎明——谢天谢地——给了我几个小时的宝贵睡眠。
日历上显示只剩下七十九天。我又发起愁来。
不只我一个人这样。
有天午餐时间,等到内森过来照料威尔时,特雷纳夫人让我和她一起去主屋。她让我在起居室坐下,问我事情进展得如何。
“嗯,我们经常外出。”我说道。
她点点头,似乎在赞许。
“他说话也比以前多了。”
“可能是对你话多了。”她假意笑了笑,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在笑。“你跟他提过出国吗?”
“还没有,我会的。只是……你知道他现在那种状况。”
“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她说,“如果你想去什么地方。我知道对于你的主意,我们也许并不是最热心的支持者,但是我们谈论了很多,并且我们都同意……”
我们静静地坐着。她冲了杯咖啡,放在茶托里递给我。我抿了一口。腿上放着茶托,总让我觉得自己有六十岁了。
“威尔说他去过你家。”
“是的,我生日那天。我爸妈做了一顿特别的晚餐。”
“他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他跟我妈妈相处得不错。”回想起这个,我不由笑了起来。“我是说,因为我妹妹和她的儿子搬出去后,妈妈有点沮丧。她很想念他们。我觉得威尔……他是想让她不再想这件事情。”
特雷纳夫人看上去非常吃惊。“他真……体贴。”
“我妈妈也这么觉得。”
她搅拌着咖啡。“我都记不起来威尔最后一次和我们一起吃晚餐是什么时候。”
她想探求更多,但她从不直接问,当然——那不是她的风格。但是我不能给她想要的答案。有时候我觉得威尔更开心了——他跟我出去时不慌不忙,他逗弄我,从心理上刺激我,似乎对配楼外面的那个世界更感兴趣——但是我真正知道什么呢?和威尔在一起时,我感觉存在一个巨大的内在腹地,一个他连看都不让我看一眼的世界。最近几周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这个世界在增大。
“他看起来开心了些。”她说。似乎是在尽力安慰自己。
“是的。”
“非常——”她的目光移向我,“让人欣慰,看到他有点像以前的样子。我很清楚这些进展都是因为你。”
“不全是。”
“我够不到他,我没法靠近他。”她把杯子和茶托放在膝上。“他是个特别的人,威尔。从他刚到青春期,我就一直觉得,在他眼中我做错了什么。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她勉强笑了笑,但那根本不是笑,她看了看我,又把目光移开了。
我假装抿着咖啡,即使杯子里空空如也。
“你跟你妈妈相处得好吗,露易莎?”
“是的。”我说,又赶紧补充道,“我妹妹老把我逼疯。”
特雷纳夫人望向窗外,她心爱的花园里繁花盛开,有洁白的,也有混杂着桃红、淡紫和蓝色的美妙花朵。
“我们只有两个半月了。”她说,脸没有转过来。
我把咖啡放在桌上。我小心翼翼,以免发出声响。“我在尽我的全力,特雷纳夫人。”
“我知道,露易莎。”她点点头。
我走了出去。
利奥·麦金纳尼死于5月22日,在瑞士一栋公寓的无名房间,穿着他最喜欢的足球衣,他父母在他身旁。他弟弟拒绝前往,但是发表了一篇声明,说没人比他哥哥得到了更多的关爱和支持。利奥在下午3:47喝下了致命的巴比土酸盐乳液,他父母说几分钟后他就呈现出了熟睡的状态。四点刚过,一个目睹了整个过程的观察员宣布他死亡,旁边还有一台摄像机记录下全过程。
“他看上去很安详,”据称他母亲这么说,“这是唯一欣慰的事情。”
警方盘问了她和利奥的父亲三次,他们面临被起诉的威胁。他们家收到了攻击性邮件。她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老上二十岁,不过她说话的表情中,除了悲伤、愤怒、焦虑和疲惫之外,还有深深的、深深的宽慰。
“他终于看上去又像利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