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发(2/2)
“所以我泡个茶也泡错了。”我坐在他前面的长椅上。“不管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你总是有意见,你说这些时还总是理直气壮,但是别人却没法发表他的看法。”
“继续,露易莎·克拉克。给出你的意见。”
“对你的意见?”
他夸张地叹了口气。“我有得选择吗?”
“你可以剪剪你的头发,现在你看起来像个流浪汉。”
“你说话的语气真像我妈。”
“哎呀,你真的看起来十分糟糕,至少你可以刮刮脸。难道你脸上的毛发不痒吗?”
他斜眼看了看我。
“是的,怎么会不痒呢?我就知道。很好——今天下午我就把它们都刮掉。”
“啊呀,别。”
“要刮。你询问我的建议,这就是我的回答。你什么都不用做。”
“要是我说‘不’呢?”
“无论如何我都会做,要是它再长长一点,我都能从里面捞点食物出来了。坦白说,要是发生那种事,我可要控告你,在工作场所容貌不整。”
他笑了,像是我把他逗乐了。听起来有点让人难过,威尔很少笑,能让他笑让我骄傲得有些轻飘飘。
“这儿,克拉克,”他说,“帮我个忙吧。”
“怎么了?”
“帮我抓下我的耳朵,快把我逼疯了。”
“要是我帮你的忙,你允许我帮你剪头发吗?只稍微修剪一下。”
“不要得寸进尺。”
“嘘。可别让我紧张,我剪刀用得可不利索。”
我在浴室橱柜里找到了剃刀和一些剃须膏,它们被紧紧地塞在湿巾和药棉袋后面,看上去有段时间没用了。我让他来到浴室,在水池里注满温水,让他的头稍稍靠后地倾斜一点,然后在他的下巴上放上一块热法兰绒毛巾。
“这是什么?你要弄个理发店吗?要法兰绒毛巾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电影里都是这么干的。有人生孩子时,就会用到热水和毛巾。”
我看不见他的嘴,不过他的眼睛闪着欢乐的光彩。我想要他一直这样快乐——摆脱掉焦虑不安和小心戒备的神色。我说废话,我讲笑话,我开始哼歌,我想尽所有办法延长这一刻。
我卷起袖子,往他的下巴上涂剃须膏,一直涂到他的耳朵。接着我犹豫了一下,开始刮他的下巴。“这会儿正好告诉你,我以前只这么刮过腿毛。”
他闭上了双眼,靠稳在轮椅上。我用刀片轻轻地刮着他的皮肤,只听得到我在装满水的盆子里清洗剃刀溅起的水花声。我默不作声地工作着,同时观察威尔的脸,他嘴角的线条比他实际的年纪过早地沟壑。我捋平他脸边的头发,看到了缝针留下的痕迹,也许是事故留下的。我看到了他一夜夜失眠而形成的淡紫色眼袋,诉说着无声痛苦的额头间的皱纹。他的肌肤散发出一阵温暖的芳香——剃须膏的香气。威尔所特有的剃须膏,不显眼却昂贵。他的脸露了出来,这样的一张脸必定能轻易俘获艾丽西娅那样的女孩的心。
我小心而缓慢地忙前忙后,他看起来很平静,让我很受鼓舞。想到人们仅为检查或治疗才碰触威尔,我让我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的肌肤上,让我的动作尽量跟内森和医生那种不带感情的轻快动作区别开来。
给威尔刮胡子是件有些怪异的私密事情,我原以为他的轮椅会是一个障碍:他的残疾会将任何种类的欲望排除在外。不可思议的是,事情并不是那样。和他挨得如此近,感觉到指尖下面他的肌肤绷紧,呼进他吐出来的气息,跟他的脸只相隔几英寸,这样的情境很难不让人内心荡漾。进展到他的另一只耳朵时,我开始觉得别扭,好像我已经越过了隐形线。
也许威尔能读懂我的手接触他肌肤的力道的细微差别,也许他更擅长辨别周围人的情绪。他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他一本正经地说:“请别告诉我你刮掉了我的眉毛。”
“就刮了一条。”我说。我洗了洗剃刀,期待转过身时我脸上的红晕已经退去。“好了,”末了,我说道,“行了吗?内森一会儿来吗?”
“我的头发呢?”他说。
“你真的想让我来剪?”
“你干脆也剪了啊。”
“我还以为你不信任我。”
他尽他所能地耸了耸肩,这是他的肩能做的小动作。“如果能让你好几个星期不对我唉声叹气,这点小小代价还是合算的。”
“噢,我的天哪,你妈妈一定会很高兴。”我说,擦去一抹零星的剃须膏。
“是啊,那我们动工吧。”
我们在起居室理发。我生起火,放上了一部电影——一部美国恐怖片——然后在他的肩头围上一条毛巾。我提醒威尔我有点生疏了,又赶忙加上一句,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谢谢补充。”他说。
我开始忙活起来,我的手指在他的头发间滑动,我尽全力回想之前学过的基本技能。威尔看着电影,看上去既放松又心满意足。他不时告诉我有关那部电影的一些事情——主演还演过什么电影啊,他最初看这部电影是在哪里啊——我含含糊糊地表示着兴趣(就像托马斯展示给我看他的玩具时那样),我的注意力实际上全部集中在不弄糟他的头发上。我把他最乱的一部分头发剪掉,然后转到他面前看他的样子。
“好了?”威尔将影碟暂停。
我直起身。“看你的脸看得这么清楚,有点不知所措。”
“感觉好冷。”他说道。他的头从左边移动到右边,似乎在体验全新的感受。
“坚持住,”我说道,“我去拿两面镜子过来,这样你就能真正看到了。不过别动,还有点地方要收拾一下,也许要割去一只耳朵哦。”
我进到卧室,在他的抽屉中翻翻拣拣,寻找一面小镜子。我听见开门的声音,有两个人踩着轻快的步伐进来了。特雷纳夫人焦急地嚷道:
“乔治娜,不要。”
起居室的门被扭开了,我抓住镜子跑出卧室,我可不想被逮到又不在。特雷纳夫人站在起居室门口,捂住嘴,显然亲历了她不曾见过的冲撞。
“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男人!”一个年轻女人吼道,“威尔,我真不敢相信。你本来就自私,现在变本加厉。”
“乔治娜。”我走近时特雷纳夫人瞟了我一眼。“不要这样。”
我走到她身后。威尔肩头裹着毛巾,轮椅上是一缕缕柔软的褐色头发,正对着一个年轻女孩。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在脑后胡乱编成了一个结。她皮肤黝黑,穿着价格不菲的仿旧磨损牛仔裤和小羊皮靴子。跟艾丽西娅一样,她漂亮端正,牙齿像牙膏广告中的人一样惊人地白。她气得脸色发紫,朝着他叹道:“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你居然想要那样。你是怎么——”
“求你了,乔治娜。”特雷纳夫人的嗓音陡然提高,“现在不是时候。”
威尔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某个看不见的点。
“嗯……威尔,需要我做点什么吗?”我轻声地说。
“你是谁?”她突然转过身来,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乔治娜,”威尔说,“这是露易莎·克拉克,我雇用的陪护,在理发上极其有创新力。露易莎,这是我妹妹,乔治娜。看来她从澳大利亚飞来就是为了冲我大喊大叫。”
“别打马虎眼儿,”乔治娜说,“妈妈都告诉我了,她什么都告诉我了。”
大家都一动不动。
“需要我离开一会儿吗?”我说。
“那样最好不过。”特雷纳夫人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指节发白。
我溜出房间。
“露易莎,这会儿你刚好可以午休。”
看来今天要待在公车汽车候车亭了。我从厨房抓过三明治,穿上外套,出发上了车道。
离开时,我听见乔治娜·特雷纳拉高的嗓音:“你想过吗,威尔?不管你信不信,这都不仅仅只是你的事情。”
准确来说,半个小时以后我回来了,房间里悄无声息。内森在厨房水池里清洗一只杯子。
他转过身看见了我。“你怎么样?”
“她走了吗?”
“谁?”
“那个妹妹。”
他向身后瞥了一眼。“啊,你说的是谁?是的,她走了。我到这儿时,她把车开得飞快地走了。家庭纠纷,是吧?”
“我不知道,”我说,“我给威尔剪头发剪到半路,这个女的出现了,对他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我还以为又来了一位他的女友。”
内森耸了耸肩。
我意识到他不愿意过多谈论威尔生活的细枝末节,即使他知情。
“他有点安静。对了,头发剪得好极了。让他从那堆络腮胡子里露出脸来真棒。”
我走回起居室。威尔正盯着电视,画面仍然停留在我离开时放映的那个地方。
“需要我继续放吗?”我说。
有好一阵子他似乎都没有听到我的话。他没精打采地缩着脖子,先前那种放松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威尔又将自己隔绝起来了,封闭在一个我没法洞穿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似乎刚刚注意到我在那儿。“当然。”他说。
我提着一篮洗好的衣物走下大厅时,正好听见了她们的谈话。配楼的门微开,长长的走廊上飘荡着特雷纳夫人和她女儿的声音,声音渐弱渐远。威尔的妹妹在幽幽地啜泣,声音里完全没有了愤怒,听起来像个孩子。
“他们肯定能帮上忙的,会有新的医疗进展。你不能带他去美国吗?在美国事情总是日新月异。”
“你爸爸一直密切关注着这方面的进展。但是没有,亲爱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
“他现在……变得很不一样。他好像下定决心,不去看事物好的那一面。”
“一开始他就这样,乔治。只是当时你没能飞回家看到他罢了。那时,我觉得他还是……很有决心的。那时,他确信还有改变的可能。”
听这么私密的谈话让我有些不自在,但是这场奇怪的谈话吸引我靠得更近。我发现自己悄悄地走向门边,套着袜子的脚在地板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知道吗,有件事爸爸和我没有告诉你。我们怕你不高兴。他尝试过……”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威尔尝试过……他尝试过自杀。”
“什么?”
“爸爸发现了他。就在去年的12月。实在是……实在是太可怕了。”
虽然这只不过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但我还是觉得仿佛血都被抽光了。我听见了一阵压抑的抽泣,还有一阵低声的安慰,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乔治娜——她的声音因为悲痛而哽咽——又开口说话了。
“那个女孩……”
“是的,我们请露易莎来就是为了确保类似的事情不再发生。”
我停了下来。走廊的那一头,我能听见内森和威尔在浴室里窃窃私语,他们对于几英尺外正在进行的这场谈话毫不在意。我向门边又挪了一步。自从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疤,我就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特雷纳夫人的焦灼,让我不要让威尔一个人待太长时间;我在身旁时,威尔的厌恶。事实上大部分时间里,我根本没觉得我在做什么有用的事情,我像照看小孩那样看着他。我先前并不知道,但是威尔知道,这也就是他讨厌我的原因。
我的手伸向门把手,想把它轻轻地合上。我不知道内森知道些什么,我不知道威尔现在是否开心了一些。我有些自私地感到微微松了口气,威尔讨厌的并不是我,而是雇用任何人来看着他这件事情。我脑中的思绪转个不停,差点错过了接下来的这段对话。
“妈妈,你不能让他这么做,你必须阻止他。”
“我们没有选择,亲爱的。”
“你有选择的,如果他要求你也成为这个计划的一部分。”乔治娜抗辩道。
我握着把手,一动不动。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同意。你的宗教信仰呢?还有你做过的一切?上一次你下死劲拼命抢救他又是为了什么?”
特雷纳夫人的声音非常平静。“这是两码事。”
“可是你说过你会带上他。为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拒绝,他不会找别的人吗?”
“去‘尊严’?这么做是完完全全错误的。我知道生活对他很艰难,但是那样会毁掉你和爸爸。我知道这一点。想想到时你们的感受!想想媒体会怎么说!想想你的工作,还有你们俩的名誉!他一定知道这些。就连提这个要求都是自私的事情。他怎么能?他怎么能这样做?你怎么能这么做?”她又开始啜泣。
“乔治……”
“别那么看着我。我切切实实关心他,妈妈,真的。他是我哥哥,我爱他。但我接受不了这个,想都不能想。他这么要求是错误的,你居然考虑他的要求,也是错误的。如果这么进展下去,他毁掉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生活。”
我从窗边往后退了一步,耳朵里血脉贲张,差点错过特雷纳夫人的答语。
“六个月,乔治。他答应给我六个月时间。现在我不想你再提这件事,尤其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而且我们必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们必须虔诚地祈祷在这段时间里能发生点好事,来改变他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