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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生死一发(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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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

风中还剩留着血腥气。

孟星魂伏在地上,地上有他的血,他的汗。

“这就是杀人者的结果。”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服。

今天他没有死,除了因为他判断正确外,实在还有点侥幸。

“真的是侥幸?”

不是!

不是因为侥幸,也不是因为他判断正确!

看屠大鹏他们杀韩棠,就可以看出他们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事先都经过很严格的训练和很周密的计划。

他们的动作不但卑鄙残酷,而且还非常准确!

每一个动作都准确得分毫不差!

“但屠大鹏那一刀为什么会差上半寸呢?”

孟星魂一直在怀疑,现在突然明白。

他没有死,只不过因为屠大鹏根本就不想杀死他!

他所说的话,屠大鹏根本连一句都不信,也全不入耳,屠大鹏显然认定,他也是韩棠的同伴,孙玉伯的手下。

所以屠大鹏要留下他的活口,去转告孙玉伯。

“律香川就是出卖韩棠的人,就是暗中和十二飞鹏帮串通的奸细!”

所以律香川绝不是奸细!

万鹏王要借孙玉伯的手将律香川除去。

万鹏王要孙玉伯自己除去他自己最得力的干部!

因为在万鹏王眼中,最可怕的人不是韩棠,而是律香川。

要杀孙玉伯,就一定要先杀了律香川。

这计划好毒辣。

直到现在,孟星魂才明白律香川是个怎么样的人,才明白他地位的重要。

现在孙剑和韩棠已被害,老伯得力的助手已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他一人之力,就能斗得过万鹏王的“十二飞鹏”?

孟星魂在思索,却已无法思索。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很冷,疲倦得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会睡着。

冷得只要一睡着就会冻死。

他不敢闭起眼睛,却又无力站起。

创口还在往外流血,血已流得太多,他生命的力量大多都已随着血液流出,剩下的力量只够他勉强翻个身。

翻过身后,他更疲倦,更无法支持。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叶翔。

屋子里很阴暗。空气潮湿得像是在条破船的底舱,木器都带着霉味。

风吹不到这里,阳光也照不到这里。

这就是韩棠活着时住的地方。

屋角有张凳子,高而坚硬,任何人坐在上面都不会觉得舒服。

韩棠却时常坐在这张凳子上,有时一坐就是大半天。

他不喜欢舒服,不喜欢享受。

他这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现在,坐在凳上的是叶翔。

他静静地坐着,眼睛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看,什么也没有想。

韩棠坐在这里时,神情也和他一样。

孟星魂就躺在凳子对面的床上,已对他说出了这件事的经过。现在正等着他下结论。

听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有说,现在却已到了他说话的时候。

他慢慢地一字一字道:“今天你做了件很愚蠢的事。”

孟星魂点点头,苦笑,道:“我知道,我本来不必挨这一刀的。我早就应该从屠大鹏的眼睛里看出,他们根本没有杀我的意思。”

叶翔缓缓道:“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你都不必要流血。”

他笑了笑,笑得很辛涩,慢慢地又接着道:“在我们这种人身上,剩下的东西已不多,绝没有比血更珍贵的。”

孟星魂眼睛望着屋顶。

屋顶也发了霉,看来有些像是锅底的模样,韩棠这一生,岂非就好像活在锅里一样么,他不断地忍受着煎熬。

但他毕竟还是忍受了下去。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也许还有比血更珍贵的!”

叶翔道:“有?”

孟星魂道:“有一样。”

叶翔道:“你说的是泪?”

孟星魂点点头,道:“不错,有种人宁可流血,也不愿流泪。”

叶翔道:“那些人是呆子。”

孟星魂道:“任何人都可能做呆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屠大鹏他们今天本来也不必留下我活口的。”

叶翔沉吟着,道:“他的确不必。”

孟星魂道:“孙玉伯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第一个怀疑的人必定就是律香川了。”

叶翔道:“一个人遇到很大的困难和危险时,往往就会变得很多疑,对每个人都怀疑,觉得世上已没有一个他可以信任的人。”

他苦笑,又道:“这才是他的致命伤,那困难和危险也许并不能伤害到他,但‘怀疑’却往往会要了他的命。”

孟星魂道:“孙玉伯若真杀了律香川,就会变得完全孤立。”

叶翔道:“你错了。”

孟星魂道:“错了?”

叶翔道:“你低估了他。”

孟星魂道:“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容易被击倒的人,但无论多大的树,若已孤立无依,也都很容易就会被风吹倒。”

叶翔道:“一棵树若能长得那么高大,就必定会有很深的根。”

孟星魂道:“你的意思是说……”

叶翔道:“我的意思是说,大树的根长在地下,别人是看不见的。”

孟星魂道:“孙玉伯难道还有别的部属?藏在地下的部属?”

叶翔道:“还有两个人。”

孟星魂道:“两个人总比不上十二个人。”

叶翔道:“但这两个人也许比别的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可怕。”

孟星魂道:“你知道这两个是谁?”

叶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说道:“一个叫陆冲。”

孟星魂皱了皱眉道:“陆冲?你说的是不是陆漫天?”

叶翔道:“是。”

孟星魂道:“他怎会和孙玉伯有关系?”

叶翔道:“他不但和孙玉伯有关系,和律香川也有关系。”

孟星魂道:“哦?”

叶翔道:“他是律香川嫡亲的外舅。”

他接着又道:“孙玉伯手下有两股最大的力量,他就是其中之一。”

孟星魂道:“还有一人呢?”

叶翔道:“易潜龙,你当然也知道这个人。”

孟星魂知道。

江湖中不知道易潜龙的人很少。

长江沿岸,有十三股流匪,有的在水上,有的在陆上。

易潜龙就是这十三股流匪的总瓢把子。

孟星魂沉吟着道:“这么说来,那十三股流匪也归孙玉伯指挥的了。”

叶翔缓缓道:“他并没有直接指挥他们,因为他近来已极力走向正途,不想再和黑道上的朋友有任何关系,但他若有了危险,他们还是会为他卖命的。”

孟星魂道:“想不到孙玉伯的根竟这么深。”

叶翔道:“所以十二飞鹏帮现在虽占了优势,但这一战是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孟星魂默然。

叶翔凝视着他,忽又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你懂不懂?”

孟星魂道:“我懂。”

叶翔道:“真的懂?”

孟星魂道:“你想要我放弃这件事。”

叶翔道:“我不勉强你,我只想劝你,好好地为自己活下去。”

孟星魂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所以他心中充满感激,叶翔这一生已毁了,他已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孟星魂身上。

因为孟星魂就像是他的影子。

但孟星魂也有不明白的事。

他忽然又道:“你对孙玉伯的事好像知道得很多。”

叶翔忽然沉默。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他没有问,因他知叶翔不愿说。叶翔不愿说,就一定有很多充足的理由。

孟星魂六岁时就和他生活在一起,现在才忽然发现自己对他了解并不太深,知道得也并不太多。

“一个人若想了解另一个人,可真不容易。”

孟星魂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还不想放弃。”

叶翔道:“为什么?”

孟星魂道:“因为我现在还有机会。”

叶翔道:“你有?”

孟星魂道:“有——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笑了笑,接着道:“孙玉伯和万鹏王的力量既然都如此巨大,拼下去一定两败俱伤,这就是机会,而且机会很好,所以我不能放弃。”

叶翔沉默了很久,道:“就算你能杀了孙玉伯,又怎么样呢?”

孟星魂道:“我不知道——我只觉得车轭既已套在我身上,我就只有往前走。”

有时他的确觉得自己像是匹拉车的马,也许更像是条推磨的驴子,被人蒙上眼,不停地走,以为已走了很远,其实却还在原地未动。

“走到什么时候?”

他没有想过,也不敢想,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叶翔慢慢道:“所以,你就在这里等着。”

孟星魂的笑容比鱼胆还苦,点头道:“等的滋味虽不好受,但我却已习惯。”

“等什么?等杀人,还是等死?”

孟星魂忽又道:“你回去告诉老大,就说我也许不能在限期内完成工作,但我若不能完成工作,就绝不回去。”

叶翔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一生已准备为高老大活着——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一样。”

孟星魂道:“现在呢?”

叶翔道:“现在?现在我还活着么?”他忽然觉得满嘴苦涩,忍不住拿起桌上的茶壶,喝了一口。

他已有很久没有喝过茶,想不到这茶壶里装的居然是酒。

很烈的酒。

叶翔忽又笑了,喃喃道:“想不到韩棠原来也喝酒的,我一直奇怪,他怎么能活到现在,像他这种人,若没有酒,活得岂非太艰苦?”

孟星魂忍不住说道:“你对他知道得好像也很多。”

他以为叶翔必定不会回答这句话,谁知叶翔却点点头,黯然道:“我的确知道他,因为我知道我自己。”

孟星魂道:“他和你不同。”

叶翔苦笑,道:“有什么不同?我和他岂非全都是为别人活着的?我不希望你也和我们一样。”

他抬起头,望着发霉的屋顶,慢慢地接着道:“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活些时候,哪怕是一年也好,一天也好——我时常都觉得我这一生根本就没有真正活过。”

孟星魂试探着,问道:“连一天都没有?”

叶翔灰暗的眸子里,忽然闪出一线光芒。

流星般的光芒,短促却灿烂。

他知道自己的确活过一天,那真是光辉灿烂的一天。

因为他的生命已在那一天中完全燃烧。

他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这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欢愉,他要永远保持秘密,独自享受。

因为除了这一天的回忆外,他已没有别的。

叶翔已走了很久,孟星魂却还在想着他,想着他的一生,他的秘密。

“他跟孙玉伯和韩棠之间,必定有种奇特的关系!”

孟星魂忽然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已想到了这一点。

他到这里来,为的也许并不是孟星魂,而是韩棠。

孟星魂想问,却没有问。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些秘密,谁都无权刺探。

他叹了口气,决定先好好地睡一觉再说。

等他睡醒的时候,孙玉伯必已知道韩棠的死讯,必已有所行动。

他希望孙玉伯不要做得太错,错得一败涂地。

但他也知道,每个人都会有做错事的时候。

孙玉伯也不例外。

路很黑。

但叶翔并不在意,这段路他似乎闭着眼睛都能走。他曾经一次又一次踯躅在这条路上,一天又一天地等。

他等的是一个人,一个曾将生命完全燃烧起来的人。

那时他宁可不惜牺牲一切来见这个人,只要能再看这人一眼,他死也甘心。

但现在,他却宁死也不愿再看到这个人。

他觉得自己已不配。

现在,他只希望那个人能好好地活着,为自己活着。

路很黑,因为天上没有星,也没有月。

路的尽头就是孙玉伯的花园。

那也是他所熟悉的,因为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在园外窥探。

他始终没有看见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只看到了自己悲惨的命运。

风中忽然传来马蹄声,在如此静夜中,蹄声听来分外明显。

叶翔停下脚,闪入道路旁黑暗的林木中。

他的反应还不算太迟钝。

来的是三匹马。

马奔很快,在如此黑夜中,谁也看不清马上坐的是什么人。

但叶翔却知道。

马蹄声中,还夹杂着一声声铁器相击时所发出的声音,清脆如铃。

那是铁胆。

只要有陆漫天在的地方,就能听到铁胆相击的声音。

“陆漫天果然来了!”

孙玉伯显然已准备动用全力。

陆漫天做事本来一向光明正大,无论走到哪里都愿意让别人先知道陆漫天来了,可是他今天晚上的行动却显然不同。

他们走的是最偏僻的一条路,选择的时间是无星无月的晚上。

这么样做可能有两种意思:

孙玉伯的召唤很急,所以他不得不连夜赶来。

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还不愿公开,他们要万鹏王认为孙玉伯已孤立无助,这样他们才能找出机会反击。

“因为你若低估了敌人,自己就必定难免有所疏忽。”

他们的反击必定比万鹏王对他们的打击加倍残酷。

三匹马都已远去,叶翔还静静地站在榕树后的黑暗中。

黑暗中往往能使他变得很冷静。

他想将这件事冷静地分析一遍,看看孙玉伯能有几分胜算。

他不能。

他脑筋一片混乱,刚开始去想一件事时,思路就已中断。

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忽然双腿弯曲,贴着树干跪下。

现在他已无力思考,只能祈祷。

他全心全意地祈祷上苍,莫要对他喜欢的人加以伤害。

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粗糙的树皮,摩擦着他的脸,他眼泪慢慢流下,因为他已无力去帮助他所喜欢的人。

他也不敢。

他走到这条路上来,本是要去见孙玉伯的,可是现在他却只能跪在这里流泪。

铁胆被捏在陆漫天手里,竟没有发出声音,因为他实在捏得太紧。

他指节已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一根根青筋凸起。

桌上摆着盛满波斯葡萄酒的金樽,金樽前坐着看来已显得有些疲倦苍老的孙玉伯。

他本想开怀畅饮,高谈阔论。

但是他已没有这种心情,他心里沉重得像是吊着个铅锤。

曙色已将染白窗纸,屋子里没有别的人,甚至连平日寸步不离老伯左右的律香川都不在。

这表示他们谈的事不但严重,而且机密。

陆漫天忽然道:“你能证实韩棠和孙剑都是被十二飞鹏帮害死的?”

老伯点点头,“啵”的一声,他手里拿着的酒杯突然碎裂。

陆漫天又道:“你没有找易潜龙?”

老伯道:“明后天也许就能赶到,我叫他不必太急,因为……”

他神色看来更疲倦,望着碎裂的酒杯,缓缓接着道:“我必须先跟你谈谈。”

陆漫天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明白,律香川的事我应该负责。”

老伯疲倦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痛苦之色,道:“我一直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甚至比自己的儿子都信任,但现在我不能不怀疑,因为有些事除了他之外,就好像没有别人能做到。”

你若不得不怀疑一个你所最亲近信赖的人时,那实在是件非常痛苦的事!

陆漫天面上却全无表情,淡淡道:“我可以让你对他不再怀疑。”

他语气平淡轻松,所以很少有人能听得出这句话的意思。

老伯嘴角的肌肉却突然抽紧,他明白!

“只有死人永不被怀疑。”

过了很久,老伯才缓缓道:“他母亲是你嫡亲的妹妹。”

陆漫天道:“我只知道组织里绝不能有任何一个可疑的人存在,正如眼里容不下半粒沙子。”

老伯站起,慢慢地踱着方步。

他心里一有不能解决的烦恼痛苦,就会站起来踱方步。

陆漫天和他本是创业的战友,相处极久,当然知道他这种习惯,也知道他思考时不愿被人打扰,更不愿有人来影响他的决定和判断。

很久很久之后,老伯才停下脚步,问道:“你认为他有几分可疑?”

这句话虽问得轻描淡写,但是陆漫天却知道自己绝不能答错一个字。

答错一个字的代价,也许就是几十条人命!

陆漫天也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七勇士的大祭日,埋伏是由他安排的?”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所有的人都归他直接指挥?”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派去找韩棠的人呢?”

老伯道:“也由他指挥。”

陆漫天道:“首先和万鹏王谈判的也是他?”

老伯道:“是。”

陆漫天道:“这一战是否是他造成的?”

老伯没有回答。

陆漫天也知道那句话问得并不高明,立刻又问道:“他若安排得好些,万鹏王是否就不会这么快发动攻势?”

老伯道:“不错,这一战虽已不可避免,但若由我们主动攻击,损失当然不会如此惨重。”

陆漫天突然不说话了。

老伯凝视着他道:“我在等着听你的结论。”

对这种事下结论困难而痛苦,但陆漫天已别无选择!

他站起来,垂首望着自己的手,道:“他至少有五分可疑。”

这句话已无异宣布了律香川的死刑。

只要一分可疑,就得死!

老伯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摇头,大声道:“不能,绝不能。”

陆漫天道:“什么事不能?”

老伯道:“我绝不能要你亲手杀他。”

陆漫天沉吟着,试探道:“你想自己动手?”

老伯道:“我也不行。”

陆漫天道:“能杀得了他的人并不多,易潜龙也许能……”

他忽然冷笑,道:“但易潜龙至少已有十五年没有自己动过手,他的手已嫩得像女人的屁股,而且也只能摸女人的屁股。”

老伯笑了笑。

他一向对陆漫天和易潜龙之间的关系觉得好笑,却从来没有设法让他们协调。

一个人若想指挥别人,就得学会利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

陆漫天又道:“他现在知不知道你已对他有了怀疑?”

老伯道:“也许还不知道。”

陆漫天道:“那么我们就得赶快下手,若等他有警觉,就更难了。”

老伯又沉吟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道:“现在我还不想动手。”

陆漫天道:“为什么?”

老伯道:“我还想再试试他。”

陆漫天道:“怎么试?”

老伯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

他重新找个酒杯,为自己倒了酒。这动作表示他情绪已逐渐稳定,对这件事的安排已胸有成竹。

他一口喝下这杯酒,才缓缓道:“派去找韩棠的人是冯浩,你应该知道这个人。”

陆漫天道:“我知道,他是我第一批从关外带回来的十个人的其中之一。”

老伯点点头,笑笑道:“看来这些年你对酒和女人都还有控制,所以你的记性还没有衰退。”

陆漫天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他并不想喝酒,只不过想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因为他生怕自己的脸会红。

这些年来他对酒和女人的兴趣不比年轻时减退,得到这两样东西的机会却比年轻时多了几倍。

艰苦奋斗的日子已过去,现在已到了享受的时候。

他已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日渐松弛,记忆也逐渐衰退,但冯浩这个人却是他很难忘记的。

老伯手上最基本的干部全来自关外,都是他的乡亲子弟!

这些人的能力也许并不强,但忠实却绝无疑问。

冯浩尤其是其中最忠实的一个。

陆漫天干咳了两声,道:“难道冯浩现在也已归律香川指挥?”

老伯叹了口气,道:“近来我已将很多事都交给他做,他也的确很少令我失望。”

他忽然又笑了笑,接着道:“但冯浩到底还是冯浩,他知道韩棠的死讯后,立刻就直接回来报告给我,现在还在外面等着。”

陆漫天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韩棠的死讯到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老伯点点头,道:“除了我之外,那些杀他的人当然也知道。”

陆漫天道:“律香川呢?”

老伯道:“他若没有和十二飞鹏帮串通,也绝不可能知道,所以……”

他又倒了杯酒,才接着道:“所以我现在就要他去找韩棠。”

陆漫天还没有完全明白老伯的意思,试探着道:“到哪里去找?”

老伯道:“你知不知道方刚这个人?”

陆漫天道:“是不是十二飞鹏帮中的铁鹏?听说他前几天已离开本坛,但行踪很秘密。”

老伯面上露出满意之色,他希望自己的手下每个人都能和陆漫天一样消息灵通。

他替陆漫天倒了杯酒,道:“他是三天前由本坛动身的,预定明天歇在杭州的大方客栈,因为那时万鹏王会派人去跟他联络。”

陆漫天道:“这消息是否正确?”

老伯笑笑道:“七年前我已派人到十二飞鹏帮潜伏,其中有个人已成为方刚的亲信。”

陆漫天露出钦佩之色,老伯永远不会等到要吃梨的时候才种树,他早已撒下种子。每粒种子都随时可能开花结果。

老伯道:“我的意思现在你是否已明白?”

陆漫天说道:“你要律香川到大方客栈去找韩棠?”

老伯道:“不错,律香川若没有和万鹏王串通,既不可能知道韩棠的死讯,也不可能知道方刚的行踪,也一定会去……”

他啜了口酒,又慢慢接着道:“但却不是去找韩棠,而是去杀韩棠。”

律香川的表情显得很惊诧,忍不住道:“你要我去杀韩棠?”

老伯沉着脸,道:“我刚才已说得很清楚,你难道没有听清楚?”

律香川垂下头,不敢再开口。老伯的命令从没有人怀疑过。

过了半晌,老伯的脸色才和缓,道:“我要你去杀韩棠,因为我知道他近年对我很不满,认为我已对他冷落,所以就另谋发展。”这解释合情而合理,无论谁都会满意。

律香川动容道:“难道他敢到十二飞鹏帮去谋发展?”

老伯道:“不错,他已约好要和方铁鹏商谈,他们见面的地方是杭州的大方客栈,时间就在明天晚上。”

律香川道:“我是否还能带别人去?”

老伯道:“不能,我们的内部已有奸细,这次行动绝不能再让消息走漏。”

律香川不再发问,躬身道:“我明白,我立刻就动身。”

老伯的命令既已发出,就必须彻底执行,至于这件事是难是易,他是否能独力完成,那已全不在他考虑之中,老伯就算叫他独力去将泰山移走,他也只有立刻去拿锄头。

陆漫天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瞧着,自从律香川走进这屋子,他就一直在留意观察着老伯的表情和动作。

现在他不但对老伯更为佩服,而且更庆幸老伯没有对他怀疑,庆幸自己没做出对不起老伯的事。

无论谁欺骗了老伯,都是在自寻死路。

他只希望律香川没有那么愚笨,这次能提着方铁鹏的人头回来见老伯,才能证明自己忠实。因为律香川毕竟是他的外甥,无论哪个做舅父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外甥死无葬身之地。

律香川推开门,就看到林秀。

随便什么时候,他只要一开门,都会看到林秀。

林秀是他的妻子,他们成亲已多年,多年来感情始终如一。

他从没有怀疑过妻子的忠实,他无论出门多久,她都从不埋怨。近年来他已很少亲自执行任务,夫妻间相聚的时候更多,情感更密,所以他们的家庭更充满了温暖和幸福。

他们的家庭就在老伯的花园中,因为老伯随时都可能需要他,有时甚至会在三更半夜时将他从他妻子的身边叫走。

对于这一点,林秀也从不埋怨,她对老伯的尊敬和她丈夫一样,虽然老伯以前并不十分赞成他们的婚事,因为她是江南人,老伯却希望律香川的妻子也是他的同乡。

林秀站了起来,以微笑迎接她的丈夫,柔声说道:“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来,我正在怕今天你又吃不成早点了,今天我替你准备了一只鸡用早点,一只刚好两斤重的鸡,而且是用你最喜欢的吃法做的。”

她说完已转过身去准备,似乎没有看到律香川的表情,微笑着道:“我母亲告诉我,早点若是吃得饱,整天的精神都会好。”

律香川呆呆地看着她的腰,似乎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

她的腰虽已不如以前那么标致苗条,但对一个结婚已多年的妇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律香川突然走过去,抱住了她的腰。

林秀吃吃地笑,道:“快放开,我去看看鸡汤是不是已凉了。”

律香川道:“我不要吃鸡,我要吃你。”

林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热意,情不自禁倒在她丈夫怀里,咬着嘴唇道:“你至少也得等我先去关好门。”

律香川道:“我等不及。”他抱起他的妻子,轻轻放在床上。

在别人眼中看来,律香川是个冷酷而无情的人,只有林秀知道她丈夫是多么热情。

她庆幸他的热情经过多年都未曾减退。

但今天她却忽然发觉他的动作显得有些生硬笨拙,他们的配合一向完美,只有心不在焉的时候他才会如此。

林秀张开眼,就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着的,而且果然带着心不在焉的表情。

她的热潮立刻减退,低声问道:“今天你是不是又要出门?”

律香川苦笑,她对他实在了解得太深。

林秀的热情虽已消失,心中却更充满感激。

她懂得他的意思,每次出门前,他都要尽力使她欢愉。

她附在他耳畔,柔声道:“你不必这样做的,不必勉强自己,我可以等——等你回来——”

律香川轻抚着她光滑的肩,慢慢地从她身上翻下,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目中的歉疚之意却很明显。

林秀温柔地凝视着他。

她已发觉他心里有所恐惧,这次的任务一定困难而危险。

她虽然同样感到恐惧,却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他自己会说。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说出心里的秘密。

这次她等得比较久,过了很久,律香川才叹了口气,道:“你还记不记得杭州大方客栈?”

林秀当然记得。

他们新婚时曾经在大方客栈流连忘返,因为从大方客栈的后门走出去,用不了走很远,就可以看到风光如画的西湖。

律香川道:“今天我又要到那里去,去杀一个人,他叫韩棠。”

林秀皱皱眉,道:“韩棠?他值得你亲自去动手么?我从未听过这名字。”

律香川道:“他并不有名,可怕的人并不一定有名。”

林秀道:“他很可怕?”

律香川叹了口气,道:“他也许是我们见到的人中,最可怕的一个。”

林秀已发现他提起这个人名字的时候,目中的恐惧之意更深。

她知道他不愿去,她也不愿让他去,但是她并不阻拦。

因为她也知道他非去不可。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道:“你能不能喝点鸡汤再走?”

律香川道:“不能,我也喝不下。”他已穿上衣服忽然转身出门,他已不忍再看他妻子那种关心的眼色。

这种眼色最容易令男人丧失勇气。

等他走出门,她忽然冲出去,只披件上衣就冲过去道:“你能不能在后天赶回来?后天是我的生日。”

律香川没有回答,却突又转身,紧紧拥抱住他的妻子。

他抱得那么紧,就仿佛这已是最后一次的拥抱。

她的心都已被他抱碎了,但却还是勉强忍住,不敢在她丈夫面前流泪。

过了很久,律香川才放开手,忽然道:“对了,莫忘记送两对鸽子去给冯浩,我答应过他的。”

林秀手提着鸽笼,眼泪还未擦干。

鸽子是她最喜欢的宠物,可是她更爱她的丈夫,她虽然不愿将辛苦养成的鸽子送给别人,但她丈夫的话对她来说,比老伯的命令更有效。

冯浩接过鸽子,面上露出衷心感激的微笑,道:“这怎么敢当,夫人何必急着送来。”

林秀勉强笑道:“他临走时交代我的,你知道我这人也很急。”

冯浩道:“临走交代的?莫非公子已出门了么?”

林秀道:“他刚走。”

冯浩皱起眉,喃喃道:“奇怪!公子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

林秀道:“你有事找他?”

冯浩迟疑着道:“我这次是奉公子之命出去找人的。他本该等到听过我回音后再走。”

林秀道:“他要你去找谁?”

冯浩又迟疑了很久,道:“一个姓韩的——”

林秀动容道:“姓韩的?是不是韩棠?”

冯浩道:“夫人也知道他?”

林秀摇摇头,冯浩接着苦笑道:“我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们的任务本极为机密,但事情既已过去,再说也就无妨。

何况律香川的妻子也不是外人。但冯浩却未想到林秀听了这句话之后,脸色突然惨变,全身都在发抖,就仿佛突然中魔。

冯浩吃惊道:“夫人你怎么样了?”

林秀仿佛已听不见别人说的话,嘴里喃喃自言自语,道:“韩棠既已死了,老伯为什么要叫他去杀韩棠呢?为什么?”

她突然转身奔出,就像是一只突然中箭的野兽般。

冯浩吃惊地望着她,也已怔住,竟没有发现老伯已从花丛中走了过来。现在,正是老伯散步的时候。

老伯看到他手里的鸽笼,微笑道:“今天晚上你想用油淋鸽子下酒?”

冯浩这才回过神来,立刻躬身赔笑,道:“这对鸽子吃不得的。”

老伯道:“吃不得?为什么?”

冯浩笑道:“这是律香川夫人养的信鸽,我若吃了,律夫人说不定会杀了我。”

老伯的瞳孔似已收缩,面上却全无表情,微笑道:“我倒还不知道她喜欢养鸽子。”

冯浩道:“那也是最近的事,第一对鸽子还是律公子从江北带回来的。”

老伯目中露出深思之色,喃喃道:“你看他们夫妇近来的感情怎么样?”

别人夫妻感情是好是坏,局外人本来很难了解。

但老伯问的话却非答复不可。

冯浩道:“好得很,简直就像新婚一样。”

老伯道:“感情好的夫妻,往往是无话不说的,是么?”

冯浩只能说是。

他没有妻子。

老伯根本也没有注意他的答复,又问道:“你看律香川会不会将自己的行踪告诉他的老婆?”

这句话已不再是闲谈家常,冯浩已觉察出自己的答复若稍有疏忽,就可能引起极严重的后果。

他考虑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不会……一定不会的,律公子应该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行动都绝对机密,绝不能对外人泄露。”

老伯点了点头,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已准备将这场谈话结束。

冯浩忽又笑了笑道:“律公子就算说了,也不会说实话的——律夫人还以为他这次出门是要杀韩棠。”

老伯突然全身冰冷。

他已很久未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已很久没有做过错事。

这一错却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老伯已可感觉到掌心的冷汗,嗄声道:“她的人呢?”

冯浩道:“她走得太匆忙,好像已回去了。”

老伯突然撩起衫袖,纵身掠出,低叱道:“跟我来!”

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影已不见。

冯浩没有立刻跟去,他似已震惊。就连他这都是第一次看到老伯显露武功,他从未想到世上有任何人能从地上一掠四丈。

这看来就像是奇迹。

世上若真有奇迹出现,那一定就是老伯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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