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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雨门(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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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纤纤垂着头,坐着。她的肩后缩,腰挺直,一双手放在膝上,两条腿斜斜并拢,只用脚尖轻轻地踩着地。这无疑是种非常优美、非常端淑的姿势,却也是种非常辛苦的姿势。

用这种姿势坐不了多久,脖子就会酸,腰也会开始疼,甚至会疼得像是要断掉。

可是她已像这样坐了将近一个时辰,连脚尖都没有移动过一寸。

因为她知道窗外一直都有人在看着她。她也知道小侯爷已经进来了。

他神情仿佛有些不安,有些焦躁。他当然希望她能站起来迎接他,至少也该看他一眼,对他笑笑。她没有。他围着圆桌踱了两个圈子,忽然挥了挥手。

八个垂手侍立的少女,立刻敛衽万福,悄悄地退了出去。

小侯爷又踱了两个圈子,才在她面前停了下来,道:“你要我进来?”纤纤轻轻地点了点头。

小侯爷道:“我已经进来了。”

纤纤垂着头,道:“请坐。”

小侯爷在对面坐了下来,神情却显得更不安。他本是个很镇定,很沉着的人,今天也不知为了什么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他也知道说话可以使人安定下来,却偏偏不知道怎么说。

他希望纤纤能开口说说话,纤纤又偏偏不说。

他端起茶,又放下,终于忍不住道:“你要我进来干什么?”

纤纤又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道:“刚才孙夫人告诉我,说你要我留下来?”

小侯爷点点头。

纤纤道:“你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小侯爷道:“孙大娘没有对你说?”

纤纤道:“我要听你自己告诉我。”

小侯爷的脸突然有些发红,掩住嘴低低咳嗽。纤纤也没有再问。她知道男人就和狗一样,都不能逼得太紧的。她也知道什么时候该收紧手里的线,什么时候该放松。

她的头垂得更低:“你……你要我做你的妾?”

“……”

“你已有了夫人?”

“没有。”

“但你还是要我做你的妾?”

“……”

“为什么?”

“……”

他本就是个沉默的男人,何况这些话问得本就令人很难答复。

纤纤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就算不说,我也明白,像我这么样一个既没有身份,又没有来历的女人,当然不能做侯门的媳妇。”

小侯爷看着自己紧紧握起的手,讷讷道:“可是我……”

纤纤打断他的话,道:“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你救过我,我更不会忘记,就算今生已无法报答,来世……”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突然站起来,卸下了头上的环佩,褪下了手上的镯子,甚至连脚上那双镶着明珠的鞋子都脱了下来,一样样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他吃惊地看着她,失声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纤纤淡淡道:“这些东西我不敢收下来,也不能收下来……这套衣服我暂时穿回去,洗干净了之后,就会送回来。”她不再说别的,赤着脚就走了出去。

小侯爷突然跳起来,挡在门口,道:“你要走?”

纤纤点点头。

小侯爷道:“你为什么忽然要走?”

纤纤道:“我为什么不能走?”她沉着脸,冷冷道:“我虽然是个既没有来历,又没有身份的女人,可是我并不贱,我情愿嫁给一个马夫做妻子,也不愿做别人的妾。”她说得截钉断铁,就像是忽然已变了一个人。小侯爷看着她,更吃惊。

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么样一个温柔的女人,竟会忽然变得如此坚决,如此强硬。

纤纤板着脸道:“我的意思你想必已明白了,现在你能不能让我走?”

小侯爷道:“不能。”

纤纤道:“你想怎么样?”

小侯爷目光闪动,道:“只要你答应我,我立刻就先给你十万两金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纤纤已一巴掌掴在他脸上。这也许正是他平生第一次挨别人的打,但他并没有闪避。

纤纤咬着牙,目中已流下泪来,嗄声道:“你以为你有金子就可以买得到所有的女人?你去买吧,尽管去买一百个,一千个,但是你就算将天下所有的金子都堆起来,也休想能买得到我。”

她喘息着,擦干了眼泪,大声道:“放我走……你究竟放不放我走?”

小侯爷道:“不放。”

纤纤又扬起手,一掌掴了过去,只可惜她的手已被捉住。小侯爷捉住她的手,凝视着她,眼睛里非但没有愤怒之色,反而充满了温柔的情意。

他凝视着她,柔声道:“本来我也许会让你走的,但现在却绝不会让你走了,因为我现在才知道,你是个多么难得的女人,我若让你走了,一定会后悔终生。”

纤纤眨着眼,道:“你……”

小侯爷道:“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妻子。”

纤纤似惊似喜,颤声道:“可是我……我不配……”

小侯爷道:“你若还不配,世上就没有别的女人配了。”

纤纤道:“但我的家世……”

小侯爷道:“管他什么见鬼的家世,我娶的是妻子,不是家谱。”

纤纤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又有两行泪珠渐渐流下。现在她流的泪,已是欢喜的泪。她终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女人对付男人的方法,据说有三百多种。她用的无疑是最正确的一种。

因为她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收紧手里的线,也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放松。

02

灯燃。丁残艳慢慢地走进来,燃起了桌上的灯,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们。

小雷没有看她,似已永远不愿再看她一眼。丁丁躲在床角,又吓得不停地在发抖。

丁残艳慢慢走过来,盯着她,道:“你说我替他敷的药叫锄头草?”

丁丁点点头,吓得已快哭了起来。

丁残艳转身面对小雷道:“你相信?”

小雷拒绝回答,拒绝说话。

丁残艳缓缓道:“她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愿让你走,的确见过龙四,的确杀了那匹马——这些事她都没有说谎。”

小雷冷笑。

丁残艳道:“可是锄头草……”她忽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晶莹如玉的双肩,肩头被她自己刺伤的地方,也用棉布包扎着。

她用力扯下了这块棉布,掷在小雷面前,道:“你看看这是什么?”小雷用不着看,他已嗅到了那种奇特而浓烈的药香。她自己伤口上,敷的竟也是锄头草。小雷怔住了。

丁残艳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丁丁,丁丁……我什么地方错待了你?你……你……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丁丁流着泪,突然跳起来,嘶声道:“不错,我是在说谎,我要破坏你,让你什么都得不到,因为我恨你。”

丁残艳道:“你恨我?”

丁丁道:“恨你,恨你,恨得要命,恨不得你快死,愈快愈好……”她忽然以手掩面,痛哭着奔了出去,大叫道,“我也不要再留在这鬼地方,天天受你的气……我就算说谎,也是你教给我的……”

丁残艳没有去拦她,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目中也流下泪来。小雷的脸色更苍白。

他实在想不到事情会忽然变成这样子,实在想不到那又天真,又善良的小女孩,居然也会说谎。丁残艳忽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我不怪她,她这么样做,一定只不过是为了要离开我,离开这地方……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有哪个女孩子不想出去看看呢?”

小雷忍不住道:“你真的不恨她?”

丁残艳道:“她还是个孩子。”

小雷道:“她却恨你!”

丁残艳黯然道:“世上有很多事本来都是这样子的,恨你的人,你未必恨他,爱你的人,你也未必爱他……”她声音愈说愈低,终于听不见了。

小雷沉默了很久,也不禁叹息了一声,道:“不错,世上的确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他心里忽然觉得很沉重,就像是压着块千斤重的石头一样。

又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无论如何,你总是救了我。”

丁残艳道:“我没有救你。”

小雷道:“没有?”

丁残艳道:“救你的人,是你自己。”

小雷道:“我自己?”

丁残艳道:“你自己若不想再活下去,根本就没有人能救你。”

小雷道:“可是我……”

丁残艳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现在你可以走了,若是走不动,最好爬出去。”

她先走了,没有回头。灯光愈来愈暗淡,风愈来愈冷,远处的流水声,听来就仿佛少女的呜咽。小雷躺下去,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是静静地在等待着天明……

03

天明。阳光灿烂,穹苍湛蓝。晨风中传来一阵阵花香,泉水的香气,还有一阵阵煮熟了的饭香。小雷慢慢地下了床。

他的新伤和旧伤都在疼,疼得几乎没有人能忍受。可是他不在乎。

他已学会将痛苦当作一种享受,因为只有肉体上的痛苦,才能减轻他心里的创痛。

是谁在烧饭?是她?还是丁丁?他不知道这一夜她们是如何度过的,对她们说来,这一夜想必也长得很。

厨房就在后面,并不远。但对小雷说来,这点路也是艰苦而漫长的,幸好他的腿上还没有伤。

他总算走到厨房的门口,冷汗已湿透了衣裳。

一个人背着门,站在大灶前,长裙曳地,一身白衣如雪。想不到她居然还会烧饭。

无论谁看到她站在血泊中的沉着和冷酷,绝不会想象到她也会站在厨房里。

小雷手扶着墙,慢慢地走进去。她当然已听到他的脚步声,但却没有回头。她是不是也已拒绝跟他说话?

小雷沉默着,过了很久,忍不住问道:“丁丁呢?”

她没有回答。

小雷道:“她还是个孩子,虽然做错了事,但谁没有做错过事呢?你若肯原谅她,我……”

她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

小雷道:“你。”

她忽然回过头,看着小雷,道:“你认得我?我怎么不认得你?”

小雷怔住。这少妇虽然也是一身白衣,颀长苗条,但却是个很丑陋的女人,平凡而丑陋。

她一只手扶着锅,一只手拿着铲子,正在盛饭。她有两只手。

小雷长长吐出口气,勉强笑道:“我好像也不认得你。”

白衣少妇道:“既然不认得我,来干什么?”

小雷道:“来找一个人。”

白衣少妇道:“找谁?”

小雷道:“找一个女人,一位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白衣少妇冷冷地笑了笑,道:“男人要找的,好像总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这你不说我也知道,可是,她姓什么?”

小雷道:“好像姓丁。”

白衣少妇道:“我不姓丁。”

小雷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白衣少妇道:“这里是我的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小雷愕然道:“这是你的家?”

白衣少妇道:“是的。”

小雷道:“你一直住在这里?”

白衣少妇道:“我现在住在这里,现在这里就是我的家。”

小雷道:“以前呢?”

白衣少妇淡淡道:“以前的事你又何必再问它?”

小雷不说话了。因为他觉得这少妇说的话实在很有道理,以前的事既然已过去,又何必再问?又何必再提起?

白衣少妇回过头,盛了一大碗饭,忽又问道:“你饿不饿?”

小雷道:“饿。”

白衣少妇道:“饿就吃饭吧。”

小雷道:“谢谢。”

桌子上有炒蛋、蒸肉,还有刚剥好的新鲜莴苣,拌着麻油。小雷坐下来,很快就将一大碗饭吃得干干净净。

白衣少妇看着他,目中露出笑意,道:“看来你真饿了。”

小雷道:“所以我还想再来一碗。”

白衣少妇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饭也推给他,道:“吃吧,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她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特,悠然接着道:“你总不至于想白吃我的饭吧?”

小雷好像觉得一口饭呛在喉咙里。

白衣少妇道:“吃了人家的饭,就要替人家做事,这道理你总该明白的。”

小雷点点头。

白衣少妇道:“我看你也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混吃混喝的事,你大概不会做的。”

小雷索性又将这碗饭吃了个干净,才放下筷子,问道:“你要我替你做什么?”

白衣少妇反问道:“你会做什么?”

小雷道:“我会做的事很多。”

白衣少妇道:“最拿手的一样是什么?”

小雷看着自己摆在桌上的一双手,瞳孔似又在渐渐收缩。

白衣少妇凝视着他,缓缓道:“每个人都有一样专长的,有些人的专长是琴棋书画,有些人的专长是医卜星相,也有些人的专长是杀人——你呢?”

小雷又沉默了很久,才一字字道:“我的专长是挨刀。”

白衣少妇道:“挨刀?挨刀也算是专长?”

小雷淡淡道:“不到十天,我已挨了七八刀,至少经验已很丰富。”

白衣少妇道:“挨刀又有什么用?”

小雷道:“有用。”

白衣少妇道:“你说有什么用?”

小雷道:“我吃了你的饭,你不妨来砍我一刀,这笔账就算清了。”

白衣少妇笑了,道:“我为什么要砍你一刀?对我有什么好处?”

小雷道:“那就是你的事了。”

白衣少妇眼珠子转了转,道:“你挨了七八刀,居然还没有死,倒也真是本事。”

小雷道:“本来就是。”

白衣少妇道:“会挨刀的人,想必也会杀人的。”

小雷道:“哦?”

白衣少妇忽然一拍手,道:“好,你就替我杀两个人吧,我们这笔债就算清了。”她说得倒很轻松,就好像人家欠了她一个鸡蛋,她叫别人还两个鸭蛋一样。

小雷也笑了,道:“我吃了你两碗饭,你就叫我去替你杀两个人?”

白衣少妇道:“不错。”

小雷道:“这两碗饭的价钱未免太贵了吧?”

白衣少妇道:“不贵。”

小雷道:“不贵?”

白衣少妇道:“我这两碗饭很特别,平常人是吃不到的。”

小雷道:“有什么特别?”

白衣少妇道:“因为饭里有些很特别的东西。”

小雷道:“有什么?”

白衣少妇道:“毒药。”

她看着小雷,好像希望看到小雷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小雷却连眼角都没有跳。

白衣少妇皱了皱眉,道:“你不相信?”

小雷淡淡道:“那两碗饭我既然已吃了下去,现在相不相信都无所谓了。”

白衣少妇道:“无所谓?你知不知道吃了毒药的人,是会死的?”

小雷道:“知道。”

白衣少妇道:“你想死?”

小雷道:“不想。”

白衣少妇松了口气,道:“那么你就替我杀两个人吧,反正那两个人你又不认得,而且只两个人,也不算多。”

小雷道:“的确不多。”

白衣少妇道:“等他们一来,你就可以下手杀他们。”

小雷道:“不杀。”

白衣少妇变色道:“不杀?为什么不杀?”

小雷道:“不杀就是不杀,也没有为什么。”

白衣少妇道:“你知道我要你杀的人是谁?”

小雷道:“就因不知道,所以不能杀。”

白衣少妇道:“你想不想知道?”

小雷道:“不想,也不必。”

白衣少妇狠狠道:“你若不杀他们,你自己就得死。”

小雷忽然不说话了,慢慢地站起来,就往外走。

白衣少妇道:“你到哪里去?”

小雷道:“去等死。”

白衣少妇道:“你宁死也不答应?”

小雷却连理都懒得再理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白衣少妇咬着牙,忽然跳起来,大声道:“你究竟是个人?还是头骡子?”

只听小雷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只说了两个字:“骡子。”

04

小雷躺在床上,自己觉得自己很可笑。九幽一窝蜂来寻仇时,那一战死人无数,血流遍地。他没有死。血雨门下的刽子手用刀架住了他的咽喉,刀锋已割入肉里,他没有死。

五殿阎罗无一不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而且个个心狠手辣,那一剑明明从他身上对穿而过,他也没有死。现在他糊里糊涂地吃了人家两碗白米饭,居然就要糊里糊涂地死了。

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他本来当然可以出手制住那白衣少妇,逼她拿出解药来。

他没有这么做,倒并不是因为他怕自己气力未复,不是她的敌手——一个人既然反正要死了,还怕什么?他没有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懒得去做而已。

那白衣少妇怎会到这里来的?叫他去杀的是谁?她自己究竟是谁?

小雷也没有问,懒得去问。现在他无论对什么事,好像都已完全没有兴趣,完全不在乎。

这种现象的确很可怕。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也懒得去想。等死的滋味好像也不错,至少就一了百了,无牵无挂。

外面在“叮叮咚咚”地敲打着,也不知在敲什么?过了很久,声音才停止。

然后门外就有人进来了。两个青衣壮汉,抬着个薄木板钉成的棺材走进来,摆在他的床旁边。

原来刚才外面就是在钉棺材。这些人想得真周到,居然连后事都先替他准备好了。

青衣壮汉看了他一眼,就好像在看着个死人似的,忽然对他躬身一礼。

活着的人,对死人好像总特别尊敬些。小雷也懒得睬他们,动也不动地睡着,倒有点像是个死人。青衣壮汉走了出去,过了半晌,居然又抬了口棺材进来,放在旁边。

一个人为什么要两口棺材?小雷当然还是懒得去问他们,一口棺材也好,两口棺材也好,有棺材也好,没棺材也好。他全都不在乎。

又过了半晌,那白衣少妇居然也走了进来,站在床头看着他。小雷索性闭起了眼睛。

白衣少妇道:“棺材已准备好了,是临时钉成的,虽然不太考究,总比没有棺材好。”

小雷未作声。

白衣少妇道:“不知道你能不能自己先躺进棺材里,也免得你死了后,还叫人来抬你?”她盯着小雷,好像希望小雷会气得跳起来跟她拼命。谁知小雷竟真的站起来,自己躺入棺材里,脸上还是全无表情。白衣少妇似也怔住了。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们素昧平生,想不到现在居然死在一起,大概这就叫作缘分。”

她自己居然也躺入另一口棺材里。小雷居然也还能忍得住不问,只不过他心里也难免奇怪,不知道她究竟在玩什么花样。白衣少妇笔笔直直地躺在棺材里,闭上了眼睛,好像也在等死。

又过了很久,她忽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似已明知小雷不会开口的,所以自己接着又道,“我在想,别人若看见我们两个人死在一起,说不定还会以为我们是殉情哩!”

小雷终于开口了。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死在一起?”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害了我。”

她害了别人,反说别人害了她。小雷又没说话了。

白衣少妇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你害了我?”

小雷道:“不知道。”

白衣少妇道:“因为你若肯替我杀那两个人,我就不会死了。”

小雷皱了皱眉,道:“那两个人是来杀你的?”

白衣少妇叹了口气,道:“不但要杀我,说不定还会将我千刀万剐,所以我不如自己先死了反倒干净些。”

小雷道:“所以你才先躺进棺材里?”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也在等死,等他们一来,我就先死。”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接着又道:“就算我死了之后,他们还是会把我从棺材里拖出去,但我总算是死在棺材里的。”

她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将那两个人的凶恶和残酷形容得淋漓尽致,无论谁听了她的话,都不会对那两人再有好感。

小雷却还是冷冷道:“你可以死的地方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到这里来死?”

白衣少妇道:“因为我本来并不想死,所以才会逃到这里来。”

小雷道:“为什么?”

白衣少妇又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本来以为这里有人会救我的。”

小雷道:“谁?”

白衣少妇道:“丁残艳。”

小雷轻轻“哦”了一声,对这名字似乎很熟悉,又像是非常陌生。

白衣少妇又道:“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所以我以为她临走交托了你。”

小雷幽幽道:“那你错了,我也不知道她真的会走。”

他把“真”字说得特别重,仿佛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永远也不会放弃他而去似的。

但他宁愿相信,丁残艳是真的绝望而去了。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将永远是个谜。

不过他更相信,像丁残艳这样的女人,无论到天涯海角,她都会照顾自己的。因为在她的心目中,除了自己之外,根本没有别人的存在。

白衣少妇突然从棺材里坐起,问道:“你究竟是丁残艳的什么人?”

小雷淡然道:“我不是她的什么人。”

白衣少妇道:“哦?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雷仍然躺着不动,紧闭着眼睛,如同一具尸体。不过他毕竟比死人多口气——叹出一口长气。他懒得回答,也不想回答。

沉默。经过一段很长的沉默,没有一点声息,也没有一点动静。

小雷不用咬手指头,也知道自己还活着,因为他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死人是不会呼吸的。

但呼吸声是他发出的,旁边的棺材却毫无声息。难道她已经死了?

小雷霍地挺身坐起,探头向旁边的棺材一看,发现已是一口空棺。

小侯爷从铁狮子胡同走出来,距胡同口不远,停候着一辆华丽马车。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掀帘进入车厢,里面坐着个女人,就是那白衣少妇。白衣少妇迫不及待问道:“你见到龙四了?”

小侯爷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马车已在奔驰,车厢颠簸得很厉害。沉默。

白衣少妇偷瞥一眼小侯爷的脸色,忽道:“我就在这里下车吧。”小侯爷没有阻止,白衣少妇正要掀帘跳下车,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臂,抓得很紧。

白衣少妇失声轻呼起来:“啊……”

小侯爷愤声道:“告诉我,你为啥不向姓雷的下手?”

白衣少妇笑了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纤纤姑娘,就得让姓雷的活着,否则你将会失去她。”

小侯爷断然道:“我不相信!”

白衣少妇道:“你不必相信我,但你必须相信金川的话。”

小侯爷不屑地道:“哼!那个人我更不相信。”

他有理由不相信金川,因为吃不到葡萄的人,都说葡萄是酸的。

据金川说:“纤纤一生只爱一个人,那就是小雷。但她却被小雷所遗弃。”所以纤纤要报复,她不惜投入小侯爷的怀抱,就是为了报复小雷的负心和绝情。但是,她爱的仍然是小雷。

小侯爷一向很自负,他不信凭自己的家世,相貌及武功,在纤纤的心目中比不上小雷,除了一点,那就是白衣少妇见过小雷后所说的,这个人根本不重视生命。

难道小雷令纤纤倾心的,就凭这一点?小侯爷绝不相信,所以他亲自去见了龙四。

也许他不该多此一举的,但为了证实金川说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龙四,现在他终于知道,一个能令龙四这样的人衷心敬服的男人,绝对值得任何一个女人全心全意地去爱他。

白衣少妇从未被男人爱过,也没有爱过任何男人,她只会杀人,不管是男是女,所以她的绰号叫“冷血观音”。

她受小侯爷之托,从龙四方面获得线索,判断骗去小雷的可能是丁残艳,果然不出所料,当她找去的时候,发现丁残艳和丁丁已不在,只有小雷躺在床上。

小雷当时睡得很熟,她原可以趁机下手的,但她没有下手。

冷血观音生平杀人从不犹豫,更不会于心不忍,可是她放弃了这举手之劳的机会。

这正是小侯爷的忧虑,冷血观音尚且对小雷手下留情,足见他在纤纤心目中所占的地位了。

小侯爷从未尝过烦恼的滋味,他现在有了烦恼。

纤纤已不再垂着头。她容光焕发,脸上带着春天般的笑容。

现在她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更要掌握别人的命运,这已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小侯爷已在她的掌握中。

深夜,静寂的铁狮子胡同。镖局的正堂里,龙四和欧阳急在对酌,两个人的神情极凝重,不知他们喝酒是为壮胆,还是借酒浇愁?

几个魁梧的趟子手随侍在侧,一个个都手执武器,严阵以待,更增加了紧张而低沉的气氛。

镖局的总管褚彪急步走入,上前执礼甚恭道:“总镖头,您交代的事全打点好了。”

龙四微微把头一点,问道:“留下的还有多少人?”

褚彪道:“除了几个有家眷的,全都愿意留下。”

龙四又问道:“你有没有把我的话说明?”

褚彪振声道:“他们愿与总镖头共生死。”

龙四道:“好!”他突然站起身,眼光向各人脸上一扫,长叹道,“唉!弟兄们虽是一片好意,可是,我又何忍连累大家……”

欧阳急猛一拳击在桌上,激动道:“血雨门找上门来,大不了是一拼,今夜正好作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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