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纤 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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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05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春天如此美丽,月色如此美丽,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子,突然冰冷僵硬。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06

风吹着胸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割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胸。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胸来走路,的确是奇迹。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爱?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祇。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祇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精神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唯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敛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地爬出来,慢慢地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腿,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捏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地看着他,那种眼色简直好像已将他当作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地交换了个眼色,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托给我的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释。

他受人冤枉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小雷摇摇头。

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

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这人的剑就在手里。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胸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柄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胸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灰衣人的身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胸膛。

小雷胸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伤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柄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冷光,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时,小雷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伤口的鲜血流了出来。现在他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的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肉中。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这次你的腿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觉得腿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柄剑却还是压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说完,剑锋沿着小雷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挛弯曲。

他的头已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着沙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这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那灰衣人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个字。

灰衣人紧握着剑柄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抖。

剑尖也在颤抖。

鲜血不停地沿着颤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远处已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兀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龙行空,竟从八尺高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而起。

马上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地坐在雕鞍上,腰杆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化作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枪。

长枪“夺”的一声,钉在地上,枪杆入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枪钉在地上。

枪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神将,乘云飞降。

灰衣人也不禁为之悚然动容,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事激烈闻名的镖客欧阳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子跌落,就已蹿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已大变,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阳急跺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人。”

欧阳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地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阳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欧阳急怔住,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肉已因痛苦而不停地抽搐,血也在不停地流,但却还是在微笑着:“若是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

欧阳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了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

欧阳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一万两。”

“一万两?找错了人还要一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活的,我交给你的既没死,也没错。”

欧阳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阳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阳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分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地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下。”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人又慢慢地点头,缓缓道:“枪如闪电,马如飞龙,龙刚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脸,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怕无法交代。”

龙四爷道:“要怎么样才能交代?”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握枪,片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枪就腾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枪尖,血般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锵”的一声,火星飞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子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这杆腾蛇般的长枪,从枪尖到枪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精钢打成的。

枪尖仍在不停地颤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代?”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话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阵青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来的长剑。

这次他并没有再向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竟向小雷刺了过去。

小雷的人似已软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龙四爷的枪化作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枪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枪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

“夺”的一声,长枪又插入地下,入土四尺。

龙四爷只手握枪,还是纹风不动地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代?”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阳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阳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捋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这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阳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一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天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怕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仿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仿佛听到龙四爷在吩咐欧阳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得。”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己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他这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把。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一点光,光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呐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07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得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一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竟还有人了解他。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暗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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