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2)
或者这一切都是从休·平克开始的。1964年秋,他走在赫里福德郡的莱德利树林里。这片树林多是未被采伐过的原始林地,夹在群峰的缝隙中。休沿着一片古老紫杉木的林间道步行着,那片紫杉木触伸至山边,漫布峡谷。
他的思绪像一团嗡嗡作响的虫雾般缭绕着他,那团虫子的颜色、体形、活跃度各不相同。他其实正思考着自己写的诗,那诗像一个硕大、赤红的蜂巢,是关于石榴的一首诗——他也琢磨着怎么赚点儿钱谋生。他并不喜欢教书,但这份工作的确为他赚了一些赖以糊口的钱,他在林间竟然回想起粉笔、墨水、男学生们的气味以及走廊上喧哗的吵闹声;他又想到了鲁珀特·帕罗特,那个出版商,他可能会付钱请休读初稿,选出一些有可能出版的稿件。休觉得他不会付太多钱,但也不会少付;他还想到了石榴那滴血般粉红色啫喱状的果肉,想到了“石榴”这个词,带着圆润和刺激的意味;他更想到了珀耳塞福涅,他被神话传说那种命中注定的力量所震撼,同时又因此而心存畏惧。神话太伟大、太轻佻,令休的“石榴”显得太微不足道。他觉得自己在旁敲侧击自己的念头,可为什么此刻他有必要对自己旁敲侧击呢?他对珀耳塞福涅的幻想,一如从前自己还是个小男生的时候——珀耳塞福涅是个住在幽暗山洞中的白皙少女,她站在一张黑色桌子前,桌上放着一只金盘子,盘子里堆满了种子。休设想珀耳塞福涅吃下的六颗种子都是干燥的,因为休小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石榴。珀耳塞福涅的头微微低垂,她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她知道自己不该吃石榴,但还是吃了。为什么?那不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问的问题,神话故事本身推动着她吃下石榴。休一边想着,一边眺望着树林、荆棘、小树、怒放吐艳的肉花卫矛和灼灼闪耀的冬青叶片。休觉得自己会记住珀耳塞福涅和冬青树的样子,突然间他发现卫矛那娇嫩子实的“四重式”排列方式跟密密麻麻的石榴子很不一样,他由此联想到了纺锤 [1] ,纺锤刺伤了睡美人的手指,这个情节又回环到了珀耳塞福涅,如梦似幻的少女吃下了禁果之子……这虽然不是休诗作的内容,他写的诗却也是关于果肉的。他的脚极有节奏感地踩在地上的松针和成堆的落叶上。他脑中之眼因形貌记得住“树”的意思,也因记得住意思,“树”的形貌也了然于胸。休心想:“人的脑能做这么多工作啊。为什么人脑能如此轻易地做这些工作呢?”
走完脚下这一段路,一截梯道出现了。梯道旁边是粗耕地和树篱,而在梯道的另一端,静静站着一个女人和小孩儿。女人的穿着很有乡野风格:马裤、靴子、一件马术夹克。她罩在头上的一块绿色方巾,在下巴下方打着结,效仿女王和王室女眷的戴法。她背倚着篱笆,却没硬压在上面,眼睛望向树林深处。而那小孩儿,因梯道上的阶梯掩映着,看不清脸,只见他一个劲儿地贴紧女人的腿,他的双臂把持着篱笆的顶栏。
休·平克离他们越来越近,女人和小孩儿却都纹丝未动。休决定不惊动他们,悄悄与他们错身走开,走进左边的林荫小道上。没想到女人叫了他的名字!
“休·平克?休·平克。休……”
休却没有认出她来,她穿着错的衣服,站在错的地方,处于错的时间。她帮那个孩子缓缓爬上梯道,她自己的动作很快却也有些笨拙,这样的动作一下子提醒了休。小孩儿站在梯道上的高阶,一只手搭在女人的肩膀上,好使自己平衡。
“弗雷德丽卡……”休认出了那女人。
他差一点就紧接着唤出女人的旧姓,但没说出口。他知道她已经结婚了。还记得当时围绕着她的婚事,有多少风言风语和非议闲话——大家抱怨说她嫁给一个生面孔,没人认识那男人,不是她的旧识,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一匹“黑马”。也没有人受邀去参加婚礼,她大学时的恋人和绯闻对象都没受邀,大家是无意中得知了她的婚讯,而她从此消失了,大家就是这么互相传言的,有些以讹传讹、添枝加叶的意味。据说那个男人软禁了她,让她无法与外界接触,把她限制在一个被护城河环绕的农庄里。谁会信啊?此国此地,光明之岸。人们还传言了其他事情,跟人祸有关,跟死亡有关,她家里有人过世了,差不多就在她结婚那一阵子,这似乎对弗雷德丽卡影响很大,她因此变了很多。大家传言她变得太多了,让人几乎认不出来。休彼时正前往马德里,要去试试看在那个城市里能不能以写诗为生。他曾经跟弗雷德丽卡恋爱过,但在马德里时又爱上了一个安静的瑞典女孩儿。他和弗雷德丽卡在一起时很爱她,可他最终失去了爱情,也跟弗雷德丽卡失去了联络。爱情这东西,总是源于喜欢,却又与喜欢混淆,让人遗憾。他对弗雷德丽卡的回忆,与自己的尴尬回忆以及对瑞典女孩西格丽徳的回忆混合在一起。他跟西格丽徳的那一段回忆也是尴尬的。
弗雷德丽卡确实变了。她身着猎装,却不像是女猎手。
“弗雷德丽卡。”休·平克叫她。
“这是利奥,”弗雷德丽卡说,“我儿子。”
孩子藏在蓝色兜帽里的那张脸,没什么笑容。他有着和弗雷德丽卡一样的红发,甚至比妈妈的发色更深几个色度。在他那对浓密的深色睫毛之下,是一对硕大的深色眼睛。
利奥继续盯着休,盯着树林,只字不语。
或者这一切都是从圣西门教堂的地下室里开始的,圣西门教堂离国王十字火车站不远,这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丹尼尔·奥顿坐在一张慢吞吞旋转的黑色旋转椅上,像被一团电话线围困着,动弹不得。贴在他脑袋上的黑色听筒中滤出来的电子语言,把他的耳朵烧热了。他听着电话,皱着眉头。
“我跟你说,我被活生生关在家里了……我说,我说啊,我再也不要起床走出这个房间了,我反正也提不起劲儿来,这真是太傻了,但反正起来也没什么意义……我说,我说,我说啊,就算我起来了,他们也会立即把我压在脚下,让我被众人踩踏,所以起来一点儿也不安全……我说,我说,我说啊,唉,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你是不是觉得这不关你鸟事?你们那儿到底有没有人在听电话啊?我说……”
“有的,我在听。请告诉我你想去哪里,也请告诉我你为什么害怕外出?”
“我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没人需要我,这就是我不外出的原因。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啊?唉,你在听吗?”
“是的,我在听。”
地下室昏暗又密闭。一共有三部电话,摆放在一根梁柱的底端,用胶合板隔出来的隔音房里每间都有一部电话,房间里还有蛋盒做的蜂箱。另两部电话现在没人接听。丹尼尔的房间里还有种着银莲花的一个蓝白色小罐。两朵银莲已经开花,一朵白色,一朵绛红色,花蕊中伸出黑色的刺状物,裹着黑色的花粉;还有蓝色、红色的还没绽放,花苞里的亮色——钢青色和粉灰色都隐藏在毛茸茸的萼片中,被环状领和叶片托着。每部电话顶端都贴着一张字条,用一种生硬却整齐的字体写着提示语。丹尼尔念道:
舌头若不说容易明白的话,怎能知道所说的是什么呢?这就是向空气说话了。
这世上的声音也许甚多,却没有一样是无意义的。
故此,我若不明白那声音的意思,这说话的人必以我为化外之人,我也以他为化外之人。
《哥林多前书》第14章:第9~11节
第二部电话响起了。丹尼尔决定必须挂断第一个来电,接听这个电话。明明该别人来接听这个电话,但就算是圣人,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帮帮我。”
“如果我能,一定帮忙。”
“帮我。”
“希望我能帮你。”
“我犯了错。”
“请告诉我详情,我会听你说。”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
丹尼尔说:“我会在这里耐心听你说,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情,聆听是我的责任。”
“不行,我不能说。我犯了错,抱歉,我该挂了。”
“请别挂。告诉我,我也许能帮得到你。”
他像在黑暗中玩弄着一个上了钩的生物,那生物命悬一线,喘息着,扭曲着。
“我必须外出,你知道,我必须出来。我知道我必须出来,我每天都在想着这事。”
“很多人都这样想。”
“但很多人没有,没有像我一样行动起来。”
“请接着说,我还在听。”
“我没告诉过任何人。一整年了,差不多有一整年了,我几乎忘了时间。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反正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不是。”
“不,你并非什么也不是。请告诉我,你是怎么离家的?”
“我当时在准备孩子们的茶点,他们都是很可爱的孩子,他们……”
他听到了流泪和一阵狂乱的喘息。
“你自己的孩子吗?”丹尼尔问。
“是的。”电话里低语道,“我在准备面包和黄油。我有一把大的黄油刀,一把又大又锋利的黄油刀。”
丹尼尔的脊柱僵直起来。他已经教会自己不要想象声音中讲述的人物和地点,因为那会引致过失。于是,他赶紧“毁掉了”一间狭小的厨房和一张紧闭着双唇的脸。
“然后呢?”丹尼尔问。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站在那儿环顾着一切:面包、黄油、炊具、脏碗盘,还有那把刀,我一下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后来呢?”
“我放下了刀,我没说一句话,去拿了我的大衣和手提包,我连‘妈妈出去几分钟’也没说,就从前门走出去,关上了门。我不断走着,走了很长时间,我,我也没回去。我的小儿子海坐在他的高脚椅上,他可能已经摔了下来或出了什么别的事,但我没回去。”
“你之后联络过家人吗?有没有联络你丈夫?你有丈夫吗?”
“是的,我有,我有一个丈夫,我是那么认为的。我没联络过他,没有,我没联络。你看,我不能联络他啊。”
“你希望我帮你联络家人吗?”
“不。”电话那端快速地回答,“不,不,不,不,不!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犯了错,我犯了极大的错。”
“是的,”丹尼尔说,“但不是不可弥补的。”
“我说完了。谢谢你。我想我该挂了。”
“我可以帮助你,你需要我的帮助……”丹尼尔说。
“我不知道。我犯错了。我挂断了。”
圣西门教堂现在没有用作堂区教堂,是坐落在一块脏兮兮的平地上,有一栋看起来笨重的正方形中世纪塔楼。这座古老的教堂十八世纪被扩建过一次,十九世纪又被扩建了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因轰炸而局部损毁。这座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教堂正厅总是显得高不可攀,而宽度上却窄得可怜,因为毁损重建过,这老壳子又高又窄的格局,更被彰示。它曾一度安装了十九世纪那种花哨又俗气的彩绘玻璃,并不值得一看,只不过一面上画了“诺亚方舟”和“大洪水”的故事,另一面画了“拉撒路复活”“在伊默斯的晚餐”“圣灵降临节的天降之火”,诸如此类。这些窗在轰炸中被炸碎,留下变黑了的发亮的碎片堆积在过道中。教众中一位虔诚的玻璃匠战后承担了修缮窗户的工作,但他毕竟做不到,也不情愿做,他终究未能重新拼凑好玻璃上的故事。他的成果是绘有紫色和黄色星群的彩色图案,还有草绿色和血红色的河流,有烧焦的琥珀,有曾经干净、现在熏黑了的玻璃拼成的山丘。这太令人悲伤了,他告诉牧师,可以把这些破碎的画面用破口的方式拼接起来。他以为这样已经很明亮、很喜悦了,毕竟他用现代的玻璃在各处加以点缀,使得画面呈现出一种抽象却诱人的质感,红色垂饰之下,不意之处有长颈鹿、孔雀、猎豹的脸出现,凝视着那些奇怪的角度和图案——海蓝色和天蓝色隔开了一张张白色的羽翼,天使、上古的鹤和鸽子在五旬节的火焰中纷飞;阿勒山 [2] 的群峰在一堆碎石上平衡着,方舟的木板在峰顶之间错杂交横;死去的拉撒路的下巴“活”下来了,还有他一只白花花的手僵在那儿,下巴和手组成了一个轮形,那只手还在撕伊默斯旅馆里的面包;此外还有一只方舟锤击工人的手;第一道彩虹的某些部分,在蓝与白的波峰间闪烁。
弗吉尼娅(金妮)·格林希尔随着高跟鞋的咔嗒咔嗒声到来,她将自己的迟到归咎于晚点的公交车和那些排队等车的人的坏脾气。“没关系的。”丹尼尔说。金妮为他泡了茶,端来小饼干,这为他带来了暖意。金妮有一张甜美的圆脸,圆润粉色的脸颊上架着一副圆眼镜,她的嘴唇向上弯翘。她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她的扶手椅不像丹尼尔的那样能转动,所以她转不出一种天地辽阔的洒脱感。她的毛线针开始作响。丹尼尔有点儿无聊。他的电话又响了。
“要记得世上没有上帝。”
“这一点你以前说过了。”丹尼尔道。
“正因为世上没有上帝,随心所欲就是唯一的法则。”
“这一点你也说过了。”
“但愿你明了其中的含义,但愿你能真的明了,你听起来就不会这么高傲自大。”
“真希望我听起来不是那样的。”
“你听起来无动于衷,你听起来心胸狭隘,你听起来没有深度。”
“你从来没给我机会多说些,否则我听起来就不是那样了。”
“这你不应当介怀,你应当好好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我是在好好听。”
“就算我冒犯了你,你也不应当回嘴。我可以听到你在动自己另一侧的脸颊,我才不管你是基督教的牧师还是普通人。反正没有上帝,我浪费了你的时间,你也在浪费自己的时间。‘人对人是神,人对人是狗 [3] 。’你就是一条狗,一条寓言中的狗,戴着白色硬立领的狗,你不认同吗?”
“你想让我对你不喜。”丹尼尔说得小心翼翼。
“你对我的确不喜,我从你的声音就听得出来,我又不是没听过。我只是告诉你神死了,你就对我不喜。”
“但我一直在聆听你,不管有没有上帝。”
“你也从来没有对我说我肯定不开心,这一点你倒很聪明,因为我的确没有不开心。”
“我对此持保留意见。”丹尼尔含糊其词。
“这么公正,这么自持,不是个傻子。”
“傻子从心底说道:这世上没有上帝。”
“所以我是个傻子咯?”
“你不是,我那么说是因为说起来好像很顺口,我忍不住就说了。权当我没说过吧,依你。”
“你戴白色硬立领吗?”
“戴啊,像这样的日子里,我都戴在厚连帽衫底下。”
“你温和,你反常。我浪费了你的时间,我的存在就是对时间的浪费,我和上帝一起占据着你的电话线,而其他不停吃安眠药或伤口正滴血的傻瓜们,正努力想打通这个电话。”
“说得也对。”
“若这世上没有上帝,他们便无足轻重。”
“这一点该由我来判定。”
“我的使命就是打这个电话告诉你这个世上没有上帝。总有一天你会认真听取我的话,并明了我的意思。”
“你并不知道我明了些什么,你不过在编排我。”
“我已经激怒了你。你会听的——慢慢地听,毕竟你不是很聪明——直到我激怒了你,我才会善罢甘休。最终我是能够激怒你的,因为你的工作、你的使命是不被激怒,但这是徒劳无用的。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激怒你吗?”
“不用了,我可以问我自己。而且我被激怒得不轻,满意了吗?”
“你觉得我孩子气吗?你错了。”
“我不是孩子气这方面的专家。”
“哈,你被激怒了。我要挂了,下次再说。”
“随便你。”丹尼尔说,他真的被激怒了。
“‘钢线’啊。”金妮说。她给这个“上帝已死论者”起了这个名字,因为他的嗓音带着标准的英国广播公司鼻音腔,一种做作的声音,洪亮又有金属感。
“是‘钢线’,”丹尼尔说,“他说他想激怒我,他成功了。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一直不停地打电话来。”
“他都不常跟我说话,他喜欢跟你说话。他通常都是跟我说一句‘世上没有上帝’,就挂断了。要不就是等我说完‘是的,亲爱的’或什么别的无聊话,他才挂断。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沮丧、有敌意,还是什么。但在咱们这儿,我觉得我们都反应过度,去怀疑某个人是不是绝望,其实他根本就不绝望,他单纯就想打进来激怒你。我们看到的多是这个世界的阴暗面,我是这么想的。”
她的毛线针又响起来了。她的声音让人舒服,像蜂蜜和吐司。她五十多岁,未婚,不欢迎别人窥探、过问她的私人生活。她曾经经营过一间紧身胸衣店,丹尼尔知道的,她现在可能靠一笔私人的微薄收入和养老金过活。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所以认为“钢线”这样的人格外难以接受,比那些在公用电话亭里自渎的人都难以接受。
霍利教士在金妮·格林希尔接听另一个电话时,走进来了。
“不,别担心,我们可以帮你,不管你有什么困难,你觉得你的苦难可能会吓到我,但我并不这么想……”
霍利教士坐到了第三张椅子上,翻看丹尼尔做的电话记录。
4时15分至4时45分。“钢线”。一如既往,这世上没有上帝。——丹尼尔
“他到底想做什么?”霍利教士把一支烟插进了裂开的琥珀烟嘴里,朝丹尼尔吐出一口烟。他在烟幕中晃来晃去,像一条烟熏的鲱鱼。
“不知道,”丹尼尔答道,“同样的消息,同样的风格。他就是想来讨人厌,他每次都做到了。可能他真的不开心吧,因为这世上没有神,或者上帝死了。”
“神学上的绝望也是一种自杀的动机。”
“这已经证实。”丹尼尔应承。
“确实如此。”
“但我想就他来说,他这么絮叨,不会想自杀。我好奇他从白日到黑夜一整天都做些什么。他随时都能打来。”
“时间会揭示一切。”霍利教士说。
“并不尽然。”丹尼尔意有所指。他有过一两次令自己不愉快的经历。他耳中听到的绝望呼救,变成含混不清的呓语,后来就是空荡荡的电话空白音,那空白音越来越刺耳,最后在空中骤然断裂、消失。
又或者一切是从一本将引起很多麻烦的书开始的。但那本书,最终散落成潦草书写的一堆笔记,或化成泛如蜂拥的一片残像,被人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着。
第一节 作为巴别塔的地基
当令人狂喜的革命曙光暗淡成恐怖的红色血光,当城中的铺路石因掩盖了尸身而松动、隙缝中也渗出了血水,当凛凛锋刃终日里繁忙地挥起落下,浓厚甘美的屠杀气味充溢了每个人的鼻腔……有一小队自由之士在夜幕中匆忙而隐秘地离开了那座城市。他们各有不同的伪装,也为这次出走提前做好了准备——机警地运出了物资、粮饷,又从零星几个农庄里备齐了马匹和马车,这一切都得靠他们信赖的人完成——即使是那么黑暗的日子,信赖仍然存在。当这支队伍在农庄里集合时,他们简直像是一群由拙劣的医生、脏兮兮的乞丐、麻木的农夫和挤奶女工组成的乌合之众。那几个看似主导着这次计划的首领人物,在农庄里向所有人讲解着即将展开的旅程:他们需要越过平原,穿过密林,绕行于大的城镇和村落,到达眼下这块属地的边界,在那儿他们将入境多山的邻国,翻越几座覆雪的峰峦,进入一个幽闭的谷地——他们中一个叫考沃特的人,拥有一栋偏僻的宅邸,就坐落在那儿,名叫“乱言塔”。乱言塔只能经由穿越连接着两排叠嶂的一座窄小木桥后抵达,桥下即是黑黢黢、死气沉沉的山间峡谷。
这一程他们必须行得快速又谨慎,绝不能在路上轻信遇到的任何人,但他们在驿站收留了几个援助过他们的内应。那些帮手并不难认,身上都带有特殊的秘密标记,比如:帽带上某个角落别着一朵蓝色小花,又或在帽子那丛鸡毛羽饰中混入了一根鹰羽。如果他们能全部安然抵达目的地——当然大家心中都极其坚定又满怀希望——他们期待能在彼方那块小天地中建立一个远离政治辞令、狂热愚行和恐怖镇压的自由社会。
他们就这么怀着希冀上路了,历经过重重险境和威逼恐吓,这无须细说,凭想象便可窥知,毕竟这个故事无意在他们所抛弃、逃离的旧世界上着墨,而是要讲述一个他们穷尽心思要去创建的新世界。但它不是全人类都能共享的新世界,毕竟那种愿望终难达成,因此仅有少数人能够得偿所愿。
他们最终未能全部抵达。两个年轻男子路上被军队强制带走入伍,他俩一年后索性逃逸而去。另有一个老头儿,在土沟里被一个老妪用匕首杀死,他只不过是累得浑身大汗淋漓,正闭眼休息,没想到会送命。还有三个姑娘被一伙残暴的农人掳获并奸污,她们伪装成浑身起疹子的干瘪老太婆也无济于事。她们那故意扯烂了的破裙子底下掩盖着的青春柔嫩肉体被农人发现后,又被强奸了一遍——还不止这一遍,暴农由此一时性起,而女孩们此刻已无气力求饶,脸颊上也流不出眼泪来,在最后一次遭到强奸后,她们死了。到底死于窒息、恐惧,还是绝望,谁又知道呢?又或者,谁知道她们是不是把死亡当成一种仁慈的解脱?那些能幸运地走到乱言塔的人,并不确知女孩们命运如何,虽然在旅途中人们议论纷纷,谣传四起。但那种年月里,有太多亟待完成的事情,她们是死是活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尚且活着的这群人攀上了克莱蒂山的山顶,即将过桥。一番长途跋涉之后,他们浑身泥泞、面容憔悴,每个人都单薄消瘦了不少,饱经摧残的他们依然踌躇满志、热血贲张,因为离希望之地越来越近。尽管从他们站的地方,还是眺望不见那座乱言塔,但领队向他们保证,只要过了桥,再翻越最后一座垒嶂,他们将能目睹宛若人间天堂的一番胜景——被湍湍急流和蜿蜒小溪冲刷出的一片旷达平原上,有一座披着荫木的矮山,考沃特的私邸“乱言塔”就坐落于此,那会成为他们每个人的新家。而长久以来,那是考沃特和他家族的避世隐居之所。
考沃特,这群旅人的首领,出身传统的贵族世家,他现在之所以取了“考沃特”这种新派名字,是因为他们这群人意欲辟建一个新社会,所以每个人都拥有了新的名字,这让他们与旧社会区隔。毕竟,重新开始,什么都得是新的。考沃特的恋人是洛绮丝女士,他们两人是美得惊人的一对儿,简直是男性和女性的绝好组合。考沃特比一般人要高,肩膀宽阔但躯肢轻逸,他一头黑发,黑得发亮,头发长度超过了当时所谓的风尚,随性不羁地轻抚着他的肩膀。他有一张坚毅却时时漾着笑意的脸,嘴唇厚而红润,既坚实又性感;在他果敢的双眉之下,是一对深沉的眼眸。洛绮丝虽身姿纤细,却拥有高耸双峰,她丰满的臀随着马鞍亦起亦伏。柔发随意垂在她的肩上,直到此刻她才觉得把头发露出来不会那么危险,至少他们一行人已抵达克莱蒂山,她忍不住轻轻地扬了扬头,天空明净、空气清冽,还有她脚下岩石间袒露出的平阔之地和覆雪的绿色植株,这一切都让她愉悦起来。往常她总是一副多疑又傲气的面孔,双唇弯翘,两眉间蹙着疑惑。当她还是少女的时候,父母为她包揽下一桩婚事,对方是个和她志气、情趣毫不相投的人。革命期间,她受到谴责,也被庭审,险些要被迅速处决,好在她逃脱了,逃离了她的双亲,逃出了囚禁她的牢狱,全凭她足智多谋又行事冷酷。当这个故事开始讲述之际,她披着一头卷曲的金发,肌肤蒙盖着灰尘,身上滴下钻石般闪亮的汗珠……
这支队伍中其他的成员还包括年轻的纳西斯,苍白又优柔,看起来比一个男孩年长不了多少,他心中随时充满着颤颤巍巍的自疑,又常常突然迸发出一种无来由的热切;还有谨慎的费边,他和考沃特共同度过求学时光,他总能在精细谋略之后说出警醒之语。队伍中一位老者,自称图尔德斯·坎托,裹在一件厚重斗篷中,探身出来呼吸山间空气,即使在澄澈晨曦中,天仍是冷的。费边的妻子梅维丝也赶上来了,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的新名字分别是:弗洛里安、弗洛里泽尔、费利西塔丝。后面还有更多的孩子行进着,是两个家庭带着年幼却已成孤儿的表亲,不过他们还要在几天后才能到达木桥,因为他们实在走不快。另外三个年轻的女子,凑在一起细声嘟哝着,她们是发色乌亮的梅里亚姆妮,以及柔弱稚嫩的孪生姐妹歌莉娅和辛西娅,三个人负责照看马匹和马车,她们也将会被指派和队伍中某些人成为伴侣。当所有人抵达目的地后,更多人将得到同样的指配。
考沃特环视四周,大笑着说:“我们终于要到了,历经了这么多艰难险阻,终于要能够进入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终于能够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我们即将抵达的乱言塔,从我祖父的年代就被弃用,建造乱言塔的石块被偷走,去建了谷仓和小教堂;乱言塔的每间大堂都空着,藤蔓从破窗外爬进去。但很多修复工作都完成了,那些小套间和密室都能住人,还有一些公务用室也准备好了。不过,就像你们将能看到的,建筑工程还将在我们头顶之上持续,那都是为了让我们居住得更安全、更安心。”
他接着说:“我想你们每个都或多或少了解我们要到乱言塔隐居的原因,我希望我们的新生是对自由的一种试探——那是一种更高程度、更大范围的自由:教育上的自由、社会管理上的自由、协同劳作上的自由、精神生活和激情生活的自由。但我们同样会关注较细微、较次要的东西,比如艺术、服饰、饮食,甚至我们居住空间的装饰或我们树木花草的培植——一切的问题都会被开诚布公地讨论,并且被探讨出大不同于以往的解决之道,因为我们要用热情、理智和善意经营我们的生活。微不足道的限制将被移除,新的联合政策会被制定出来。那些想专注于完成一个单一梦想的人会得到极大满足,但同样,那些想在多种行业里发展的人,也能像蝴蝶一样无拘无束地在花丛间徜徉。”
“还有,当我们所有劳作伙伴都过桥抵达之后,当迪米安和塞缪尔多等七天之后,迎来缓行于后的妇孺队伍,我们要用斧子砍断桥索,这样就可以让我们免受外界侵扰,躲避危险。”考沃特说。
“是吗,”费边问,“可这不也会让人无法脱离我们的村落?”
“希望没有人想要离开,但是如果有,他们绝对不会被阻止——毕竟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完全自由的社会——其实乱言塔的南部有几条穿山小径,这些小径都不比我们的来时路那么危险。顺着那些小径,任何人都能够从乱言塔走出去。不过,我希望我们都一同享受着欢欣、愉悦和有意义的生活,我的希望跟你的想法很不一样。”考沃特回答。
“的确很不一样。”洛绮丝说着,脸上浮起笑意,她策马前驱,成为第一个跨过桥的人。大家也都安全过了桥,有的尽量避免俯瞰脚下那叫人晕眩的幽谷:一条湍急的洪流在峻峭的玄武岩层上怒吼着横冲直撞地向前奔涌,那幽谷因恶水泼溅,显得昏暗无光,似乎永远也无法得到日光垂照的温暖。费边把他小儿子的头促在自己胸前,这样小儿子就不会往下看,但他的姐姐过桥时却毫无顾忌地四下张望、大笑着。大队人马绘声绘色地畅谈着他们马上就要进驻的避难所,就这么过了桥,桥的这端的隘路,朝所有人展露出乱言塔坐落的费萨尔河谷。
弗雷德丽卡正准备进入树林里,休已经在那儿了,弗雷德丽卡更像是招呼休到她这边来。她只好把孩子的手交给休,然后快速地躬身进来,并不需要休来搭手。她还是像以前那么瘦,她脸庞尖而细,显得很骨感。
他们漫步于树丛间的小路上,已经不太知道该怎么跟彼此对话。虽然他们曾经有一度每天都见面,每天都讨论任何事情——柏拉图、开进布达佩斯的苏军坦克、马拉美 [4] 、苏伊士、韵律……这让一切变得很难,让两人概括分别这六年间发生的林林总总,一点儿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们于是谈到了老朋友。艾伦在塞缪尔·帕尔默 [5] 艺术学院任教。休说艾伦好像依然在写一些文章,也去意大利旅行。托尼做自由记者,做得不错,还常常上电视。休自己也保持着写作的习惯,是的,他还坚持着:“诗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他对弗雷德丽卡说,弗雷德丽卡似乎用噪声表示认同,她点了点包在丝巾里的头,眼神下移到山毛榉木做成的栏杆。休说自己是个教书匠,但他不想以教书为生。一个出版商曾读过他的诗作,但只能支付很微薄的版税,所以没出成书。“写诗的只能拿到很微薄的版税。”休对弗雷德丽卡说。她又弄出那种噪声来回应休,像有些喘不过气似的。弗雷德丽卡没问起拉斐尔·费伯,他们以前一起参加过拉斐尔组织的读诗会。但休却主动告诉她拉斐尔的诗《吕贝克的钟声》已经出版了,休说那些懂诗的人很欣赏拉斐尔。
“我明白。”弗雷德丽卡说。
“你和拉斐尔还见面吗?”休无心地问了一句。休曾爱着弗雷德丽卡,但弗雷德丽卡爱着拉斐尔。但置身于这片林中,说起来那简直像另一个国度、另一个时代发生的事情——的确是这样,那是他远去的青年时代,一去不返。
“呃,没有,我们没有见面,”弗雷德丽卡说,“我和年轻时认识的人都没任何联络。”
“你还帮《服饰与美容》杂志写过稿呢。”休说。休说这话时觉得她给《服饰与美容》杂志写稿,几乎跟马裤搭配夹克一样格格不入。弗雷德丽卡有着入时的聪颖,但她与商品世界的妙趣和时髦文字的琐碎是不相融的。
“是啊,写过一些,那都是我婚前写的了。”弗雷德丽卡说。
休在等待下文——等待弗雷德丽卡对自己这段婚姻的总结。
她说:“我姐姐过世的事,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我姐姐死后不久我就嫁给奈杰尔,生下了利奥。我病了一段时间,病得很严重。休,你并不知道,濒死的感觉是什么,我一开始也不知道。”
休问她姐姐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休不认识她姐姐,但他确信弗雷德丽卡的姐姐也读过剑桥大学,住在约克郡,那是弗雷德丽卡的故乡。休印象中弗雷德丽卡没怎么说起过她姐姐,因为弗雷德丽卡是一个独来独往的人,坚强又独立。
弗雷德丽卡跟休说起她姐姐的死因。休突然意识到弗雷德丽卡肯定用过这种叙述方式,也许她觉得只有这样起头,才能顺利说完这几年的状况。弗雷德丽卡说她姐姐和一个牧师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他们的猫有一天引来一只鸟,是只麻雀,麻雀躲进了冰箱底下,她姐姐伸手想从冰箱底下把它拽出来,但冰箱摆放得不牢靠……“她明明那么年轻,”弗雷德丽卡痛苦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很震惊。震惊像翻涌的巨浪一样,一层一层地接连袭来。”弗雷德丽卡语气沉重严肃。“太可怕了。”休·平克说,他尽量不从弗雷德丽卡“就事论事”的描述中去想象那些情景。
“奈杰尔那时候照顾着我,我以前从来不需要别人照顾,但奈杰尔照顾了我。”
“我都不认识奈杰尔。”
“他不是个生面孔,他虽然不在剑桥大学读书,但常常来剑桥。他姓瑞佛 [6] ,他们家有一栋大宅,挺老的房子,叫布兰大宅 [7] 。布兰大宅就在那些空地后面,那些空地也是他们家的——就是翻过树篱的那些空地。”
他们继续走着,利奥牵着弗雷德丽卡的手,他边走边快步扫着地上的枯叶。
“利奥,快看,康克戏用的七叶树果。”弗雷德丽卡说。
铺满栗子树树叶的小坑上,有一两个光点,是棕红色的光滑的七叶树果实,连同有尖刺的绿色小球,被系在乳白色的细线上。
“去捡回来,去吧。”弗雷德丽卡对利奥说,“每次见到这个小玩意儿,我们都很开心。因为不常见到,邻里的男孩子们总是比我们早一步搜索了地面。他们先朝树枝扔石子,把七叶树果砸下来,那是他们每年的大型活动呢。我可不会挖洞或者和他们比拼,但男孩子们爱这么做,我最多就是帮他们收好这些东西,直到这些果实干枯皱缩,然后我就扔掉,年年如此。”
利奥拉着弗雷德丽卡的手,他不愿自己一个人去捡七叶树果。他拽着妈妈,妈妈跟着他,母子俩从枯叶堆里把七叶树果捡起来,并“恭敬地”献给休——“恭敬地”是休·平克对他们态度的描述。
休问利奥:“你想不想把七叶树果用线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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