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且喜,且悲,且怨,且爱(2/2)
阿七的好强,人人皆知。
主子闹腾,侍卫们是不敢说。赵樽抿着唇,冷冷注视着,是不想说。
可塔殿内,近百人,听完了,却声息全无。
她话多的毛病,又犯了。
“从我们入阴山,到额尔古开始,你步步算计,为的是什么你把我爹带到皇陵来,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钱,为了银子……为了你称霸漠北,称霸天下的宏图大业东方青玄,我说得不对”
心里一暖,夏初七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又不动声色地看向东方青玄。
他都怕成这样了还来安慰她不怕
“不……不怕……”
这些年来,大抵他没有少受东方青玄的罪,也从来没有人为他出过头。如今有人挡在他的面前,他虽没有了神智,可那天生的亲近感,还是让他与夏初七极为亲近。
夏廷赣抓住她袖子的手,紧了紧,状若害怕。
东方青玄眼梢微微挑高,看着她,冷笑一下,没有吭声。
她掷地有声,字字如针。刺人,蜇心。
“还有,你告诉我,这些年,他过的什么日子你的诏狱他没有呆过你的大刑他没有受过你的侮辱他有没有挨过就算你与他有仇有怨,也该报得差不多了吧你说你没有要他的命,那么我且问你,你为什么不要他的命还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那一批从他手上消失的金银财宝。”
她心里一凛,几乎不可忍受,冷冷看着东方青玄。
“哈,说得可真动听,真高尚。”夏初七感觉到夏廷赣拉着她衣袖的手,在微微颤抖,安抚地侧过眸子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看着那只手……干瘦、皱褶、老态、蜡黄,像一截风干的枯枝,极是让人心疼。
“卑鄙”东方青玄狭长的凤眸微微一眯,直视着她的眼睛,目光锐利得好似要透过这一扇心灵的窗户看入他的心底一般,“我若是卑鄙,夏廷赣就不会好好的活到现在。”
“卑鄙!”
“是我又如何”
“明知他中了毒,还敢说他装你要不要脸”夏初七眼儿半阖,微微抬着下巴,挑衅的问,“那毒是不是你下的”
“知又如何”东方青玄嘲弄的一笑。
夏初七不怒反笑,眼神儿带了一丝玩味,脑袋微微一歪,瞄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诉我,你根本就不知道他中了毒,而且,正是那毒影响了他的脑子。”
“无须说什么。”东方青玄冷笑,“我说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所以呢”夏初七来自法制社会,对这种极端封建主义的论调极不赞同。她眉目一沉,声音冷冷的,也没什么好气,“你不要忘了,那原本就是在战争时期,战争是怎样的,你比我更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且,你在根本就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便认定他杀了你的父母,囚禁了他而且还是一囚多年东方青玄,我真不知该说你什么了。”
“呵。”东方青玄眸底光芒闪烁,却全是凉意,“难道你不知,东方青玄无恶不作锦衣卫更是臭名昭著,专门为人罗织罪名的锦衣卫定罪,又何时需要过堂”
夏初七眉头紧蹙,双臂仍然伸着,“东方青玄,我先前为他把过脉,现在我以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向你保证,他的脑子是真的坏掉了。再说,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发生时,你几岁,你岂能全都知晓夏公……不,我爹他到底有没有逼迫你的父母,到底有没有让他们枉死在此,都未有定论。你做过锦衣卫的大都督,难道不知道审案子该是怎样的难道你不知道,就算是杀人犯,也得先过堂定罪”
东方青玄目光沉沉,盯着她,“他是装的。”
法律法律是个什么鬼
她上前几步,猛地双臂一展,横在夏廷赣的面前,护住他,正面迎上面前那个被愤怒烧得红了眼的男人,低低道,“东方青玄,他脑子坏了,根本不知你说的话。一个痴呆疯癫,即便有过再大的罪过,法律也不能制裁他……”
那感觉就好像眼睁睁看着自家的亲人被欺负一样,脸烫,耳热,心痛。
看到东方青玄目光中熊熊燃烧的火苗,她心窝抽搐着,有些受不住了。
那是天性,是无论何时,都必须在外人面前维护的一层关系。
她虽然与夏廷赣并不熟识,但血缘是一种最为奇妙的东西。
夏初七耳朵不好,反应便会比常人慢上半拍。琢磨了好久,他才大体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殿上的情形很是诡异,却无人动作。
他字字锐利,步步紧逼,疯老头儿则步步后退。
无数人的心底都似乎有了定论,可东方青玄分明就不肯相信。他冷笑:“你让我不要杀你,可当年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的父王和母妃夏公,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眼下,在我父母的遗骸面前,你来告诉我,我做儿子的,应当如何”
如果不是真的疯了,依夏廷赣的为人,怎可能如此
他本能地摇着头,目光盯着东方青玄的腰刀,样子看上去有些惊恐。
“你……你……不要杀我……不要……”
大抵是感受到他眸子里的恨意,疯老头儿下意识退后一步。
“夏公,装傻装了这样久,够了!从入陵开始,你多次示警,这岂是傻子能做的事如今我找到我父王和母妃遗骸,那笔血海深仇……也应当了结了。”
他哼一声,再近一步,右手已抚上腰刀。
东方青玄眼眶通红,眸底仿若被鲜血浸透。
“斩……不斩……不斩……”
疯老头儿也只是张着嘴巴,像是根本就没有听明白,一句话没有说。目光里,分明只有惘然。
殿内一片寂静,谁也没有说话。
忆及当年,他声声冷厉,又声声带寒。
“夏公,你也有妻女,你也有家人……那时我父王已经向你求了饶,下了降书……他只希望你放过他的妻子儿女,放过那些无辜的兵卒,你为什么……一定要斩草除根”
顿了良久,才在寂静中,再冷冷问出一句。
像是被回忆忧伤了情绪,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说到此处,他的声音已有哽咽。
“……天下皆知,魏国公神勇,阴山一役,全歼敌寇,功勋卓著……可我父王和母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杳无音讯……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一直在找。可事过多年,我除了确定他们消失在阴山军囤,旁的一无所知……”
“就在这时,你追我父王和母妃入了阴山军囤,一行人便失去了踪迹……数日后,你和你惊才绝艳的夫人李氏,好端端的出了军囤,可我父王和母妃,从此却再未现于人前,末帝发了讣文,谓之……亡故。”
“可他们的誓言再美,他们夫妻两个再恩爱,他们的儿女再可爱,在魏国公你的铁蹄之下,也通通都只能化为灰烬……兵败如山倒!正如你所说,一介书生,怎能是南晏将战的对手”
“那一日,在你的大军到达阴山军囤之前,我父王无奈之下,把我和阿木尔交给贴身侍卫和奶娘,掩护我们逃出了阴山。我母妃不肯走,誓与父王共存亡……”
“可那时的你,战功彪炳,赫赫于世,也毫无同情之心……你当着来使的面,撕毁降书,辱我父王曰‘书生无用,亡国之相,随后领着你的部队进入阴山……非要把我父王剩下的残兵和我们一家赶尽杀绝……”
“母妃到来之日,适逢魏国公你兵临阴山……妻子儿女皆在身侧,我父王进不知如何,退亦不知如何。为求保住妻儿性命,他堂堂丈夫,忍辱向你递上降书。惟愿夏公你网开一面,放过他妻儿部下,他愿受降做你俘虏,随你返回南晏交差……”
“我父王素来只懂吟诗做赋,闲散惯了,哪里会带兵打战又怎会是骁勇善战的魏国公……你的对手开战不到一个月,我父王大败,手中兵将死伤大半……他退于阴山,屯兵在此。岂知这时,忧心我父王的母妃,竟然带着七岁的我和还在襁褓的阿木尔赶来看他。”
“七年后,经过与南晏数次大规模鏖战后的北狄,朝中已无可用之将。适逢魏国公你领兵北伐……末帝无奈之下,派我父王领兵二十万迎头抗击南晏……”
“那一年,前朝败退时,我刚出生不久,随了父王和母妃退居漠北……我父王一惯不喜涉及政事,领了个闲职,半隐居在兀良汗……”
瞥了一眼仍然懵懂的疯老头儿,东方青玄目光微微一眯,幽幽的声音,也不知在向谁诉说。
这世上的皇子皇孙太多了,不管元昭皇太后与太祖爷有过多少丰功伟绩,但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后之事,更无法管住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个朝代在历史的洪流中,被一浪打一浪,拍死在沙滩上,似乎也是亘古不变的天道,谁也阻止不了。
故而,听了这句话,塔殿里面真正吃惊的人并不多。
他的身世,在兀良汗知晓的人不少。
“不知”东方青玄笑着上前一步,逼视着他,“那我便告诉你好了。我是前朝开平王的儿子,元昭皇太后和太祖爷的嫡系子孙。”
“不知,不知……我什么都不知。”
双手紧紧抱着头,他朝东方青玄一阵摇头。
疯老头儿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可想来想去,他像是想不起来,便有些烦躁了。
“你……你……不知,我不知。”
疯老头儿样子干瘦,衣裳不整,白胡子拉碴,样子看上去也有些痴呆,但他个子与东方青玄相差不多高,平视着他蹙眉的样子,却并不显半分低小,可以很容易看出……在他没呆之前,一定不是一个普通男人。
“夏公,这么多年,你当真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
从地宫入口走向舍利塔,他逼近了疯老头。
东方青玄唇一勾,再次冷笑着,慢吞吞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疯老头儿看着他,似有不解,张口结舌地问,“女儿……女儿……”
“在你女儿的面前,你还有必要装”
果然,东方青玄看疯老头儿不答,又冷笑着看了看夏初七,方才补充。
先前对疯老头的熟悉感,亲近感,让她几乎下意识便想到了一个可能。
夏公这世上能被人称为夏公的人不多……
夏初七先前一直注视着东方青玄的所作所为,看见他这话也是惊得差一点跳起来。
那个疯老头儿……到底是谁
一声“夏公”,惊了众人。
“夏公,你还要装到何时”
静静抚了片刻,他低低叹息一声,不再强行挪开他们,却仍跪在地上,没有起身。却缓缓调过了头来,看向立在道常和尚边上的疯老头儿,语气带着笑,却可听见尾音里的凉意。
两具干尸拥抱得很紧,他似乎没有办法把他们分开。
可东方青玄仿若没有听见,他喉结上下滑动着,没有理会旁人,自顾自为那两具尸体整理着衣物,样子细心而恭孝,却一声也不吭,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大汗……”兀良汗无数侍卫低低呼喊。
“大汗……”如风跟过去,想要扶他。
他慢慢地挪动膝盖,从殿内的舍利塔处,跪了过去,跪到了地宫入口,跪到了台阶之下,跪向那两具相拥的干尸边上,颤抖着手指,一点一点抚触了上去,嘴皮颤动着,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大悲无泪,果然如此。
过了好半晌儿,东方青玄终于动了。
安静中,活人一动不动,尸体更一动不动。
静,安静。
地宫的入口有冷风吹过,那大开的洞口,黑洞洞的像一只猛兽张开的大嘴,仿佛会吸人魂魄似的,看一眼,便心生怯意,不敢多靠近一步。
塔殿内,刹那间,寂静一片。
不须多想,疑点便集中到了一处——那些尸体究竟是他什么人
而且还是对着几具干尸
那么这样的人,为何会跪了下去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场的人许多都了解。他平素虽说永远带着如沐春风的笑容,但其实从来就没有笑过。在他妖冶的笑容掩盖之下,骨子里只有冷漠与疏离。而这个也是他与赵樽不同的地方——赵樽外冷,但内热。他是外热,内冷。
不止夏初七调过头去看,整个塔殿内的人,都吃惊地注视着东方青玄。
突如其来的变化,看得人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