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兴亡纵横(2/2)
随着典武官令旗劈下,第一排三个齐军剑士“嗨”的一声大吼,铁锤夯地般嗵嗵砸到场子中央。军剑士剑三对一,这也是天下通行的剑器较量习俗。战国时但能以“剑士”名号孤身游历者,即或不是卓然成家的大师,也是剑术造诣非同寻常的高手,与讲究配合杀敌的军中剑技大是不同。只要不是军阵搏杀,人们公认剑士比军士高超许多。于是,有了这“军剑士剑三对一”的俗成约定。
甲胄三剑刚刚站定,眼前红光一闪,一个布衣剑士已经微笑着站在六步之外抱剑拱手:“三位请了。”中间军剑一摆手,三剑大跨步走成一个扇形,一声喊杀,三口阔身长剑带着劲疾的风声从三个方向猛烈砍杀过来。布衣剑士手中一口窄长雪亮的东胡刀,眼看三剑展开已经封住了方圆三丈之地,一声啸叫拔地飞起,雪亮的刀光陡然闪电般扫到了中剑背后。此时左右两剑一齐飞到,一把铁钳般堪堪夹住了胡刀。几乎同时,中剑倏忽滑步转身,长剑灵蛇般从剑士胯下直上。剑士大惊失色,情急间一个空中倒转,方才脱出了剑光。谁知刚刚着地,左右两剑如影随形般指向他的双脚,大回旋掠地扫来,活生生战阵步兵斩马足的路数。剑士连忙再度纵身飞起,中剑却凌空指向胸前。剑士的东胡刀当胸掠出,趁势跃向左右两剑的背后,刀锋顺势划向两剑腰背。按照寻常军剑的身手,远远不能灵动到瞬间转身的地步,一刀划出两人重伤,剑士无疑便是胜了。不想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左右两剑竟一齐扑倒在地又连环翻身站起,长剑从躺在地上时一齐刺出,直到跃起刺来当面,一气呵成。剑士挥刀一掠之间,中剑恰恰已经飞步背后兜住,长剑一挥,剑士的长衫拦腰断开,下半截骤然翻卷缠住了战靴,赤裸的肚腹腰身黑黝黝亮了出来。
全场哄然大笑,王台上的齐湣王更是手舞足蹈:“赏!重赏军剑,每人一个细腰楚女。”又转身骤然厉声喝道,“来人,将那个狗熊剑士扒光,乱棍打烂尻骨!”孟尝君大急,正要说话,齐湣王一挥手:“校武法度,谁也别乱说。”
那个剑士面色涨红地愣怔当场,见几名武士手持大棍汹汹而来,向孟尝君遥遥一躬,将那口雪亮的东胡刀倒转过来,猛然刺进了腹中,一股鲜血顿时喷射到迎面扑来的武士身上。
齐湣王哈哈大笑:“好!还算有胆色。御史,也赏他一个细腰楚女。”
“我王是,是说,赏,赏他”御史紧张得口吃起来。
“还想赏你么”齐湣王阴冷地拉长了声调。
御史不禁浑身一抖:“臣不敢贪功。臣,立即处置赏物。”说罢走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内侍总管面前低语一句,老内侍向那一排瑟瑟发抖的侍女瞄了一眼:“吴女出列了。”一言落点,那名腰身最是窈窕的少女嘤咛一声昏了过去。老内侍一挥手,两名内侍走过去将那名昏厥的侍女抬到了场中。一道白绫搭上侍女雪白的脖颈,两名内侍猛然一绞,只听一声低声呜咽,侍女软软地倒在一身鲜血的剑士身上……
全场死一般沉寂。
“齐王……”孟尝君的声音颤抖而喑哑,“你,赢了。该老臣说话了。”
齐湣王哈哈大笑:“说,孟尝君随意讨赏,本王今日高兴。”
“老臣只请大王,听一个人将话说完。”
“听人说话有甚打紧孟尝君,莫非你担心本王赏不起你”
“老臣衣食丰足,唯求我王,一定要听此人将话说完。”
“好好好,本王洗耳恭听。”齐湣王虽然还在笑,心中已大是不耐。
孟尝君一招手,鲁仲连大步走了上来,一拱手尚未开口,齐湣王已皱起了眉头:“你,不是方才义报过了么”孟尝君郑重其事地拱手一礼:“臣启我王:鲁仲连天下名士,我大齐栋梁之才也,若仅是带来羽书义报,鲁仲连何须涉险犯难面见我王”齐湣王淡淡地一笑:“如此说来,还有大事说,谁教本王答应了孟尝君”说罢往身后侍女怀中一靠,一双大脚又塞进身侧一名侍女的大腿中,躺卧着眯起了眼睛。
鲁仲连见过多少国君,可万万没有想到生身祖国的国君如此荒诞不经。士可杀,不可辱。尽管孟尝君事先反复叮嘱,他还是几乎要转身走了。在这刹那之间,他看见了孟尝君那双含泪的老眼陡然向他冰冷地一瞥。鲁仲连一个激灵,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回复心神道:“启禀齐王:鲁仲连经乐毅与燕王会商,议定齐燕两国罢兵修好之草盟,以息灭齐国劫难。”鲁仲连没有立即说明修好条件,只大体一句,是想先看看齐湣王反应再相机而动,不想齐湣王只是鼻子里哼了一声,连眼皮也没有抬起来。心下一横,鲁仲连一口气将约定经过、燕国君臣的愿望及齐国要做的退还燕国城池、赔付财货、王书谢罪等细说了一遍,末了道:“燕王为表诚意,派特使随鲁仲连来齐,恳请齐王以国家社稷生民百姓为重,与燕国修好罢兵。”
“哼哼!”齐湣王嘴角一阵抽搐,陡然两个侍女惨叫两声,重重跌在大石台阶的塄坎上满头鲜血。鲁仲连一个愣怔间,齐湣王已经跳起指着鲁仲连吼叫起来:“大胆鲁仲连!说,谁教你卖我齐国了退地赔财谢罪,谁的主意说!”鲁仲连慨然拱手道:“我乃齐国子民,保民安邦乃我天职。齐王要问罪,鲁仲连一身承担。”
“好。”齐湣王狺狺一笑,“来人!将这个卖国贼子拉出去喂狗。”
“且慢!”孟尝君霍然起身,“鲁仲连斡旋燕齐,本是老臣授意。齐王要杀鲁仲连,请先杀田文。”声音虽然并不激烈,但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气势却是从来没有过的。
眼看齐湣王便要发作,御史一步抢前道:“臣下建言,听与不听在我王,万莫让今日喜庆被血腥污了。”说完向孟尝君飞快地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快走。孟尝君与鲁仲连昂然挺立,根本谁也不看。此时,齐湣王阴冷地盯了孟尝君一眼,诡秘地一笑,大袖一拂径自去了。御史低喝一句“孟尝君快走!”也匆匆跟去了。
“将钟离燕尸身抬回去!”孟尝君大步赳赳走下王台,铁青脸色对门客下令。
“孟尝君,危险。”一个王室禁军头目小心翼翼地上来劝阻。
“抬——”孟尝君雷鸣般大吼了一声。两个门客剑士再不犹豫,立即将一身淤血的尸身抬上孟尝君篷车。孟尝君大手一挥:“回府,当道者死!”飞身上马,当先而去。校武场的几百禁军木桩般挺立着,眼睁睁地看着孟尝君车马辚辚远去了。
回到府中,安放好剑士尸身,孟尝君抱尸放声大哭:“钟离呀钟离,田文害了你啊……”鲁仲连看得唏嘘不止,却是无从劝起。这个剑士钟离燕,原是燕国辽东的剑术名家,当年因追随燕太子姬平起兵失败而被子之一党追杀,逃入齐国投奔了孟尝君门下,做了三千门客的剑术总教习。钟离燕寡言多思深明大义,历来是孟尝君与燕国联络的秘密使者,对燕齐修好更是上心。孟尝君说他是风尘策士,他却淡淡一笑:“一介猎户子弟,唯愿两国百姓和睦渔猎少流血,安敢有他”此次孟尝君慨然襄助鲁仲连,召集门客商议,这个钟离燕提出了“剑士介入,使齐王乐与孟尝君言事”的对策。本来,孟尝君最大的担心,是眼看“战败”一方的将军被杀而自己不能出面劝阻。一旦将校武变成门客剑士与军剑之间的较量,门客剑士便可“输”给军剑,一则避免了旧部大将当场被杀,二则可使齐湣王在高兴之时容易接受鲁仲连的斡旋大计。谁知变起仓促,钟离燕不堪受辱剖腹自杀,就连孟尝君与鲁仲连也几乎身死当场。
此情此景,英雄一世的孟尝君如何不痛彻心脾
暮色时分,哭哑了声音的孟尝君才渐渐平静下来。忙着进进出出替孟尝君照应打理的鲁仲连,也疲惫地走进了书房。两人默默对坐,一时无话可说。
“孟尝君,我总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劲”鲁仲连分明有些不安。
“咳!由他去了。”孟尝君闭着眼睛长叹了一声。
“不对!”鲁仲连突兀一句,已经霍然起身,“我去驿馆!”说话间人已快步出门。
大约三更时分,昏昏入睡的孟尝君被叫醒,睁开眼睛,一脸汗水面色苍白的鲁仲连站在榻前。孟尝君从来没有见过赫赫千里驹如此失态,不禁跳起来一把拉住鲁仲连:“仲连,出事了”鲁仲连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
孟尝君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你,你,再说一遍”
“燕国特使,被齐王杀了。”鲁仲连扶着孟尝君坐到榻上,“一幅白布包裹尸身,写了‘张魁第二’四个大字,教侍从将尸体拉回去给燕王看。”
孟尝君久久沉默了。
“田单回来了。”鲁仲连低声道,“他说,齐王已经断了齐国最后一条生路,劝孟尝君尽快离开临淄,回到薛邑去。”
“仲连,跟我一起走。”
“不。”鲁仲连摇摇头,“我还要到蓟城去,给乐毅一个交代。”
“田单如何”
“他要安顿族人,转移财货。”
孟尝君长叹一声,泪水夺眶而出:“田齐社稷,生生要被葬送了么田文身为王族子孙,愧对列祖列宗哪!”鲁仲连无言以对,转身对守在门外的冯低声道:“收拾车马,天亮前出城。”冯一点头去了。当临淄城头的刁斗打响五更的时分,一队车马悄悄地出了南门。在旷野大道的分岔处,一骑飞出车队,向东北方向风驰电掣而去。
四 乐毅临机入咸阳
当鲁仲连风尘仆仆进入蓟城时,乐毅已经南下了。
特使的尸身运回蓟城,燕国朝野哗然。连日之间,“讨伐暴齐!雪我国耻!”的请愿民众潮水般涌向王宫,请战血书一幅幅挂满了宫门车马场。燕昭王召来乐毅,指着在秋风中猎猎飞动的血色旌旗,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齐王有大功于我也,亚卿以为如何”乐毅慨然道:“国人感愤,用兵正当其时。”燕昭王一拍掌道:“好!一个月后发兵。”乐毅摇头道:“臣请南下秦国,来春发兵。”燕昭王思忖良久,长吁一声点头道:“还是亚卿思虑周密。齐为大国,燕国吞不下来也。”于是,在朝野请战的愤怒声浪中,乐毅悄悄地离开了蓟城。
合纵攻齐,这是乐毅的长期谋划。燕昭王复仇心切,曾经几次要单独发兵,都被乐毅婉转而坚定地劝阻了。乐毅认为:齐国灭宋后已经成了国土堪与楚国匹敌的广袤大国,论起富庶,更是楚国远远不及,更兼有六十万大军,燕国绝不能鲁莽从事;春秋战国以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比比皆是,以燕国之力,独对齐国尚且艰难,又何堪背后偷袭要攻齐,就必须联络五强,天下共讨之;否则,宁可不动而等待时机。几经碰撞,燕昭王终是渐渐接受了乐毅的主张,虽然对他国分一杯羹总是耿耿于怀,却也终究不失清醒,一直在耐心等待。于是有了燕国的再三退让,包括灭宋时燕国大将无端被杀而燕昭王反而忍辱请罪。在这近二十年的等待中,齐国终于成了天下侧目的独夫,燕国也通过各种秘密通道完成了与各大战国的秘密盟约。攻齐的所有障碍几乎都扫除了,单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如今,这个时机也送上门来了。
可是,这里缺少一个最要紧的环节——燕国秘密合纵,没有纳入秦国。
这是乐毅精心安排的有意疏忽。
秦为天下最强大战国。按照实力,秦国单独进攻齐国完全可大获全胜。可是,秦国却从来没有进攻齐国的谋划。寻常人难以揣摩其中究竟,乐毅却看得分外清楚。自从苏秦发动了六国合纵抗秦,张仪创出了连横应对,齐国一直都是之争的中心点。秦国连横,首先争取的是齐国。六国合纵,主要争取的也是齐国。所以如此,一则因地,二则因力。因地,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与秦国相距最远,少有兵戎相见。因力,齐国在摧毁魏国的霸主地位之后,隐隐然便是山东六国之首强,只要齐国稍有游离,不做抗秦阵营之中坚,合纵对秦国的威胁便始终不是根本性的。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历史渊源,齐国对秦国始终没有中原五国那般滴血之恨。于是,齐国在河外大战中弃联军于不顾而径自灭宋,又在秦军潮水般攻势前丢弃联军而保存实力。有此背弃盟约之举,齐国从此与中原五国反目,成了天下独夫。虽则如此,秦国仍然没有趁势攻齐,而是将兵锋直指魏楚两个老对手。更令人咋舌的是,就在齐国为天下所不齿的时刻,秦国与齐国约定了共同称帝——齐湣王东帝,秦昭王西帝。
乐毅清楚地记得,当这个消息传到蓟城时,燕昭王惊讶得连呼“咄咄怪事!咄咄怪事!”乐毅却淡然一笑:“燕王莫急,此中大有玄机也。”“玄机何在”燕昭王摊着双手连连摇头,“这分明是东西两强夹击天下嘛!”乐毅笑道:“秦国要在燎炉上烧烤齐国,田地却以为是雪中送炭。”燕昭王默然良久,恍然大笑:“好好好,但愿田地烤个焦黄。”可惜的是,这条老谋深算的妙策却被苏代与鲁仲连破解了。齐湣王田地破天荒地英明了一次,连忙书告天下,取消了“东帝”名号。
值得玩味的是,齐国一取消帝号,秦国也悄悄恢复了王号,“西帝”也消失了。
这起匆匆掠过的两帝风潮,使乐毅真正看准了齐秦两大国的微妙所在。在燕国秘密联结攻齐力量的谋划中,乐毅始终主张不要急于与秦国说破。燕昭王大是不解:“秦为最强,合与不合,皆当早见分晓,事到临头仓促说秦,秦国若责我怠慢,又岂能与我合兵”当时因有他人在场,乐毅只是笑道:“燕王毋忧,此事有臣斡旋,保得万无一失。”也是燕昭王深信乐毅,从此不再过问。
目下,攻齐时机已经到来,秘密联兵也已经就绪,只要将秦国这只最大的“黄雀”拉进合纵,便没有后顾之忧,届时爪牙齐举,自能一举捕获齐国这只大蝉。虽说乐毅满怀信心,但也有几分忐忑。毕竟,邦国大计只有落到实处,才是真的成功。短短几年,秦国陡然扩张了两个大郡,河内郡六十余城,南郡四十余城,就实力而言,比齐国吞灭的宋国大两倍还有余。更不要说秦国消化新国土的能力比齐国强出了几倍。当此之时,秦国会不会突然产生独灭齐国的雄心若是秦国有此图谋,燕国的复仇大业大抵要付诸东流了。
这是乐毅唯一的担心。
由于河内已经成了秦国新郡,一过洹水北岸的宁城要塞,便进入了秦国地界。这宁城本是春秋晋国宁氏封地的北界要塞,叫做宁邑,现下已经被秦国改名为安阳,成为燕赵两国进入秦国的第一道关口。勘验过使节关文,已是暮色时分。尽管秦国的这座新安阳整肃异常,乐毅也没有在安阳歇息,马不停蹄地直奔函谷关。凭着河内郡守发给特使的特急通行大令,乐毅在五鼓时分进了函谷关。出了长长的函谷又过了华山,进入关中腹地,乐毅下令车马缓辔,一路徐徐观察西进。路过栎阳与蓝田,乐毅特意停车道边,留心遥望了这两处的山川地势,良久方去。秋阳衔山之时,匆匆进了咸阳。
在驿馆驻扎停当,一番梳洗用饭之后,乐毅乘着一辆垂帘辎车向上将军府而来。
在秦国君臣之中,乐毅最熟悉的,应当说还是宣太后与秦昭王母子。可是,乐毅却不愿意直接晋见太后与秦王的任何一位,而宁可先见只有一面之交的白起。虽说只有一面之交,但乐毅对白起大是激赏。燕昭王曾与臣下议论评点天下名将,感慨吴起之后再无赫赫名将,乐毅却道:“以臣观之,不出二十年,秦国白起将成天下战神也。”那时候,白起还没有打河外大战,军职也还只是个左更,连国尉、上将军还没有做,天下还没有几个人知道白起这号人物。乐毅的突兀评判,使燕国朝堂哄然大笑了好一阵。可乐毅却坚信自己的眼光,白起每打一仗,乐毅都会通过各种途径聚拢密报,精心揣摩白起的打法,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然后,乐毅便自己做白起替身,为他谋划下一场大战目标与具体打法。这些年下来,乐毅惊讶地发现:在兵锋所指的大目标上,他与白起竟是惊人的一致。而在具体打法上,则每每不同。更要紧的是,乐毅对白起的秉性操守做了多方秘查,认定白起是个本色英雄,是个响当当的阳谋人物,与白起交往犹如痛饮老秦酒——不黏不缠,清冽醇正,力道灌顶。
上将军府邸坐落在王宫之南的正阳街,林荫夹道,石板铺路,点点灯火中幽静异常。虽然也有车马进入,但决然说不上门庭若市。乐毅目光敏锐,在打开车帘的窗口已经看得分外清楚,进出府邸方向的几乎都是各种军职官员,鲜有高车骏马的重臣权贵。要在他国,只怕恰恰要来个颠倒。到得府前车马场,驭手将车停在一片树影里,下车走到廊下一名带剑军吏前低声说了一阵,那名军吏便匆匆跨进了粗大的门槛。
片刻之后,军吏又匆匆出来,领着垂帘辎车轻盈地进了偏门。
“客来远方,不亦乐乎”辎车刚刚拐过影壁,道旁树影下一声浑厚的秦音。
“今我来思,行道迟迟。”乐毅听得“不亦乐乎”四字似乎有双关之妙,以为行伍出身的白起也风雅起来,便按照士子唱和之礼,在车上吟哦一句,下车后当头一躬,“燕国亚卿乐毅,参见上将军。”但凡风雅之士,莫不讲求礼节,乐毅官职爵位比白起低了几级,更兼身负秘密使命,自然不敢托大。
白起本是布衣短打兴冲冲而来,突兀见乐毅大礼相见,大是惊讶,连忙快捷一扶不禁失声笑了:“白起村夫行伍,将军如此风雅大礼,扫兴了。”
“上将军引经据典,乐毅安敢怠慢”
“鸟!听人说过,胡诌一句,甚个引经据典”话音落点,两人同声大笑起来。白起拉起乐毅道:“走!我有老秦酒,醉翻你老哥哥。”乐毅笑道:“我带来几桶燕赵酒,也不差。”说着笑着过了两进庭院,来到第三进正厅。
朦胧月光之下,乐毅见这偌大庭院除了北面正厅与西面一排厢房,只有一片水池,水池岸边一片沉沉松林,池中一座高大的石山嵯峨矗立,逼得一池绿水成了蜿蜒绕山的小溪,与松林边几张硕大的石案与点点石礅相照应,粗犷简约中弥漫出一股阳刚雄浑之风。乐毅不禁高声赞叹:“凛冽清爽,好个上将军莫府。”白起道:“都是村夫,谁也不会雕琢,便成了这副模样。”说罢恍然转身,一嗓子高喊,“荆妹快来!”
话音落点,一个脆亮的声音飘了过来:“来了,没咥饱么大呼小叫。”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从沉沉松林中倏忽掠到面前。
“荆妹,这便是乐毅将军。这是荆梅,我妻。”
“怪道疯喊。”一头细汗的荆梅男子般一拱手,“见过将军,你的名字老挂在白起嘴边呢。”
乐毅一打量这个身着黑色劲装在月光下目光晶亮英风飒飒的荆梅,便知这个女子决然不是寻常人物,拱手之间不禁由衷赞叹:“龙将虎女,当真天作之合也。”荆梅红着脸一笑:“叫我来定是要酒了,我去拿。”说罢转身,倏忽不见人影。乐毅笑道:“好身手,只怕万马军中也难选几个。”白起道:“直人急性子,我也拿她没办法。走,厅中坐了。”乐毅道:“明月当头,松林在侧,入厅做甚”白起大笑:“对劲!没人时我也好在这里猛咥。”
正在两人大笑之时,一个奇怪的身形袅袅娜娜飘了过来。走到近前,却是荆梅——两手提着四只酒桶,头上顶着一个大盘,两边腋下夹着两只大皮袋,双肩上还立着两摞大陶碗。乐毅惊讶地“呀”了一声,站起来要接手,却听荆梅笑道:“毛手毛脚,谁也别动。”便见酒桶落地皮袋落桶陶碗落袋间,两手已经端下了头顶的大盘,利落出手,石案上片刻之间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
乐毅一看,石案上是六个大陶盆,两盆油亮黑红的酱牛肉块,两盆干菜饭团,两盆蒜拌苦菜,六只陶碗的酒已经斟得只差溢将出来,两碗小蒜两碗果醋与几双长大的竹筷,分明是满当当一案军食。白起一伸手道:“乐兄请入座。”荆梅笑道:“白起就好这大案军饭,乐兄将就些。来,坐对面。”原来这石案四尺余宽六尺余长,全部盆碗都摆成了一边一份,中间空阔地带是蒜醋与一大盆绿菜羹,两边案头各蹲着两只红木酒桶,两人对坐一案,倒真是比那单案分食别有一番气象。乐毅原是名将世家,虽也豪爽洒脱,但在饮食起居礼仪与约定俗成的诸般讲究方面却从来循规蹈矩,在燕国是有口皆碑的风雅“儒将”。今日乍见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如此朴实率真,不禁大是感喟:“唯大英雄真本色,上将军之谓也!”白起搓着手红着脸呵呵笑道:“荆妹与我,都不耐烦琐周章,实在咥饱便是,甚个英雄来了”
“乐兄,来!”荆梅笑着捧起了一只大陶碗,“我与白起敬你一碗,洗尘!”
“好,干了!”乐毅与两碗一碰,汩汩大口饮尽,包揽不住的酒汁竟顺着嘴角流进了脖子,撂下大碗一脸绯红,“快哉快哉,谢过荆梅。”
荆梅一笑:“我走了。你两个放开喝,醉了有我。”说罢风一般去了。
“上将军府中,不用仆役侍女”乐毅终于忍不住将憋在心中的一句话问了出来。
“咳!”白起边斟酒边说,“太后赐了一大拨仆役侍女,可荆妹只教人打理杂务,我与她的所有活计都是自己做,不教仆役侍女插手,我也拿她没治。亏了她还利落,我也没个讲究,便是这般了。太后笑我是随妻而安。乐兄你说,我能不教她做”素来不苟言笑的白起,说起荆梅破天荒一大片家常话。
“有妻如此,上将军之福也!”乐毅叹羡一句,实在是怦然心动。
“乐兄,不要老是上将军叫我。来!干了!”两人干了一碗,白起拍着石案道,“我白起,老卒一个,打仗是咱的活计。上将军不上将军,与交友何干白起与乐兄虽只一面之交,然对乐兄却是歆慕已久,乐兄当不得叫我一声兄弟么”
乐毅大是感慨:“说得好,罚乐毅一大碗!”咕咚咚干了一碗,“兄弟,乐毅痴长几岁,倒是远不如兄弟这般真人见识,惭愧也。”
“哪里话来”白起慨然拍案,“乐兄多年作为,白起却也清楚。当今天下,堪称名将者,非乐兄莫属也。”
乐毅哈哈大笑:“一仗未打,能成名将兄弟骂我了。”
“不不不。”白起连连摇头,“名将之才,首在图国、料敌、治兵。《吴子》云:‘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乐兄入燕,变法强国,使弱燕崛起;算敌分毫,使仇国步步入彀;治兵以明,倏忽练成精锐新军二十万。更不说斡旋之才,之能。此等大将,已是不战而屈人之兵,若提兵于战阵之间,自是游刃有余无敌于天下,岂有他哉!”
“兄弟读兵书了”乐毅素来听说白起天赋将才不读兵书,今见白起引证兵书见识精当,大是惊讶,不禁一问,却又不待白起回答便是一笑,“若是别个,倒是不在话下。然若与兄弟将才相比,乐毅实在是惭愧了。”
“岂有此理了”这次却是白起哈哈大笑,“充其量,我只一个战场之才而已。乐兄出将入相,庙堂运筹决胜万里之外。我,战场之外便发懵,如何能与乐兄之明彻相比”
乐毅摇摇头淡淡一笑:“将便是将,我只佩服兄弟一人。”说罢又大饮一碗,突兀便道,“兄弟,请教一事:燕国是否到了大打一仗的时机”
白起目光一闪,脸上笑容倏忽间消失净尽,默然片刻,也是一问:“敢问乐兄如何打法”
“合纵五国,利市均沾。”乐毅没有丝毫犹疑。
“乐兄此来,联秦出兵”
“正是。”
又是一阵默然,白起点点头:“该当有这个时机。”
“兄弟是说,还要看燕国给秦国多少利市”
白起笑道:“乐兄大才,与太后、秦王、丞相去说,我是只管打赢。”
“公私分明,好兄弟也。”乐毅大笑一阵,“来,再干一碗!”
两人至此海阔天空,直到天交四鼓。虽然都是酒意浓浓,乐毅还是撑持着回到了驿馆,白起荆梅也没有执意挽留。若是过得一夜睡得一觉,作为身负秘密使命的特使,与各方周旋都会无端增添一些微妙处。身为大良造上将军的白起,与特使酬酢未尝不可,然则若有过夜之名,便会平添一些多余的解释。心照不宣之下,慨然作别。次日清晨,乐毅醒了过来。老秦酒虽凛冽无双,酒性却极是纯正干净,虽大醉而不缠头,梳洗之后神清气爽。用过早膳已是日上三竿,乐毅登车直向王宫而来。
秦昭王嬴稷早早进了书房,这是他自少年即位坚持下来的常习。
不管太后与丞相如何在实际上掌控着权力,嬴稷都从来没有放纵过自己。不贪游乐,不事奢华,除了睡觉生病,日每天蒙蒙亮进入书房,直到三更过后才离开。读书、练剑、吃饭,都在这里外五进门户重重的书房里。对于政事,嬴稷从不主动过问,然则只要太后丞相来书房议政或请他到别处会商,他也绝不推辞;至于那些必须由他出面的朝会礼仪庆典等,他也会尽心尽力地做得出色;若有适当机会,他也会尽可能地以各种身份去历练自己,譬如河内大战时秘密前往河内辅助魏冄建郡安民。二十一岁那年加冠之后,他依然如此,既没有丝毫显露出要亲政的意思,也没有丝毫的懈怠国事,一如既往地维持着这“太后——丞相——秦王”三驾马车的局面。倏忽之间,嬴稷已经过了而立之年,这个“闲王”也做了近二十年,似乎一切都还要平静地继续下去。在大争之世的战国,大权分散政出多门从来都是祸乱根源,偏偏秦国却很平静稳当,一点儿乱象也没有。说到底,这得归功于他那个极为罕见的母亲太后,只要母亲在,嬴稷宁愿这样持续下去,可是,母亲之后……
“禀报我王:燕国密使乐毅求见。”
“说甚谁人求见”嬴稷从沉思中醒了过来,惊讶地离开了书案。
“燕国密使乐毅。”老内侍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默然片刻,嬴稷吩咐道:“立即知会太后:半个时辰后,我带乐毅晋见。请乐毅进宫,东偏殿。”说罢匆匆出了书房。到得东偏殿廊下,嬴稷站住了。蓦然之间,他想在殿外迎候乐毅,更想看看这位曾经对他母子有恩的燕国重臣究竟衰老了几多他很想从母亲的眼光给乐毅一个评判,却又想不清为何会突兀浮上如此念头
这片刻之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跟着宫门将军进入了嬴稷的视线:除了头上的帅盔换成了特使的一顶不足六寸的蓝玉冠,还是那一领暗红色的斗篷,软甲战靴,步态劲健潇洒。噢!胡须留起来了,络腮长须,脸上黝黑,比当年更多了几分威猛。好!更有气度了。在这闪念之间,嬴稷已经从廊柱下快步走下六级阶梯迎了过来。
“燕国亚卿、特使乐毅,参见秦王——”
乐毅尚未躬下之时,嬴稷已经笑着伸手扶住了:“阔别多年,亚卿别来无恙”一句礼节寒暄,嬴稷恳切一笑,“母后与嬴稷时常念叨将军,惜乎天各一方也。”
“握得公器,身不由己,尚望秦王见谅。”
“走,进殿说话。”嬴稷敏锐地意识到乐毅巧妙谦恭地避过了太后话题,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地拉起了乐毅。多年以来,他国使节入秦,都是先见太后与丞相,乐毅却是先见自己这个闲王,实在是难得也。乐毅目下已是天下名臣,此举无论如何总是推重正道也推重自己了。
进得殿中,秦昭王立即吩咐侍女煮茶。煮茶,意味着至少大半个时辰的叙谈。从国君接见使节的礼仪看,即或在“礼崩乐坏”的战国,这也是极为罕见的。乐毅正需要相机切入正题的时间,便也坦然就座。此时,一个白发老侍女从大木屏后走了出来,对秦昭王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去了。
秦昭王转身笑道:“今日幸得有暇,与将军煮茶消闲了。”乐毅笑道:“正好,我带来了些许燕山茶,秦王可愿品尝一番”“燕山茶”秦昭王惊喜笑道,“在哪里”乐毅啪啪拍了两掌,殿外走进了一个燕国红衣文吏,将一个长大的红色木匣放在了乐毅案头。乐毅将木匣打开,拿出一方精致的铜匣笑道:“先品品,若秦王觉得还有当年风味,我教人送一车过来。”秦昭王打开铜匣,耸着鼻子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是这味。”转身放在煮茶侍女的案头,“改煮燕山茶。”乐毅又从长大木匣中拿出了一只晶莹润泽的蓝色玉盒,双手捧起道:“这是一套燕山玉佩。当年,太后很是赞赏燕山玉。燕王知晓,命尚坊玉工特意制作了这套玉佩,请秦王代为敬献太后。”
秦昭王笑道:“将军与太后相识相熟,自己去见,岂不更好”
“秦王差矣。”乐毅倏忽收敛了笑容,“当年太后与秦王在燕国落难,生计维艰,可不拘礼仪处之。此谓‘危难不拘礼’。而今,太后为一国母仪,秦王为一国之君,乐毅安敢以坊间交谊亵渎之”
“将军差矣!”秦昭王照样一句,哈哈大笑,“秦人老话,熟不拘礼。何来忒多讲究情谊不合,虽寻常百姓也当疏远。情谊但合,虽贵为王侯也可成知己莫逆。否则啊,这太后国君便不是人了。”最后一句声调拉得长长的。
“也是一说也。”乐毅淡淡一笑。
“人言乐毅儒将,今日始信也!”秦昭王喟然一叹。
此时侍女已经将茶煮好,一片浓酽清香弥漫殿中,一入口秦昭王大是感喟:“燕山茶克食利水,当真妙物也!”乐毅笑道:“秦人成于马背,多食牛羊肉。燕山茶粗厚味重,正是当得。”秦昭王恍然笑道:“对也,何不将燕山茶种觅来一袋,秦国南山不能种茶么”乐毅道:“此事何难明春我便送到秦王手中。只是水土不同,只怕生出茶来也不是燕山风味。”秦昭王笑了:“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鱼龙变化,又能奈何”
说得一阵,秦昭王丝毫没有提及乐毅使命的话头。乐毅心念一闪,不知是因为这个秦王没有亲政而不涉国事,还是刻意回避另有安排否则,他这个特使绝不会在这日常议政的东偏殿一坐一个多时辰。此种情景,在直率的秦国确实少见。思忖一阵,乐毅道:“启禀秦王:乐毅意欲拜访丞相呈交国书,不能盘桓了。”
“好!”秦昭王站了起来,“但凡国事,对丞相说便了。”
“外臣告辞。”乐毅一躬,却又被秦昭王扶住。虽然没有挽留,秦昭王却坚持将乐毅送到宫门,眼看着轺车去了方才回身。
一路思忖着回到驿馆,乐毅已经恍然大悟,断定秦国已经决定了加盟合纵攻齐,只剩下丞相魏冄与自己开价了。因了神交情谊,白起不便与自己“磋商”此等利害国事。因了那段罹难渊源中自己对太后与秦王的恩义,他们母子也不愿与自己讨价还价。所有的难题都留给了那个铁面丞相魏冄,那么,魏冄要的是何等利市
一过午,乐毅单车直奔丞相府。魏冄果然利落,片言寒暄并看完燕王国书之后直截了当道:“亚卿便说,秦国有何利市只说实在的。”乐毅也是不遮不掩道:“秦军若出兵十万,自带粮草,可占宋国故地三百里。”
“少于十万,不带粮草,又当如何”
“丞相以为如何”乐毅不答反问。
“好!不啰唆了。”魏冄大手一挥,“秦无虚言。燕国与将军,对秦国有救君之义,立王之恩。秦国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求齐国一城一地,亚卿以为如何”
乐毅惊讶了,默然片刻,悠然一笑:“丞相有求但说,无须反话。”
魏冄哈哈大笑,大步走到书案前拿过一张大羊皮纸哗啦一抖:“亚卿自看。”
乐毅接过羊皮纸,大字赫然扑入眼帘:
秦国书
秦入攻齐合纵,出兵五万,自带粮草,不分燕齐一城一地。
大秦王嬴稷二十三年十月立
下面一方鲜红的朱文大印。
乐毅将国书放在案上,面色肃然地对着国书深深一躬。
出得丞相府,一阵愧疚之情骤然涌上乐毅心头。看来,自己显然错看秦国君臣了。太后秦王与白起,不是碍于情谊恩义回避讨价还价,而是维护他乐毅的尊严,不想摆出施恩于人的架势而使他难堪。魏冄与自己最是生疏,便由他简捷交代了事。由此看来,秦国君臣对伐齐之事早已经有了决断。从大处说,这是舍利而取义,使山东六国生出的“虎狼暴秦”恶名不攻自破。从小处说,满当当回报了燕国之情,秦国君臣朝野从此便可坦然面对燕国。利害道义,权衡到如此地步,堪称天下大器局也。
当晚,乐毅特意来向白起辞行。白起大是惊讶:“乐兄不见见太后便走”乐毅便摇了摇头:“大计既定,不须烦扰太后了。”白起却重重地叹了口气:“乐兄啊,你却拘泥太甚了!太后气量胜过男子多矣,白起最是服膺,真不忍看她伤心也。”乐毅默然良久,喃喃念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不再说话了。白起一挥手:“好。明日清晨,我为乐兄在郊亭饯行。”
“不须了。”乐毅摇头一笑,“国事入秦,兄弟未奉王命,不宜私动。我只问你,攻齐大军,兄弟可否为帅”
白起一阵大笑:“放着天下第一名将,白起去添乱么”
“那,秦军五万,何人为将”
白起慨然拍案:“不管何人为将,秦军都以乐兄之命是从!”
“步军还是骑兵”乐毅的笑容耐人寻味。
白起目光一闪:“乐兄想要攻城大器械”
“燕国新军虽成,只是轻兵铁骑而已。”
白起略一思忖道:“五万人马我还是出全数铁骑,以利长途奔袭。攻城大器械在河内安阳还留得几套,正好就近,借你了。”
“好!战后加倍奉还。”乐毅大是兴奋。
次日拂晓,还是晨雾蒙蒙,乐毅给驿丞留下三封辞行书简,便五骑快马出了咸阳。秋高气爽,一路飞驰,大约午后时分到了桃林高地。乐毅归心似箭,不走函谷关大道,要直插山道走一条捷径回燕。
桃林高地方圆三百余里,横亘在华山(西)、函谷关(东)与崤山(南)、少梁(北)之间的巨大四方地带。桃林高地的南部峡谷直通函谷关,是千百年唯一的出秦险关大道。说它唯一,是说只有这条如函大峡谷可通行车马军旅。也就是说,它是大军出入秦国的唯一通道,而不是说单人独马也唯此一途。在这桃林高地的北部,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叫潼水,沿着潼水河谷有商旅小道直通大河,过得大河,是河内的蒲坂,比东出函谷关近了数百里。三百多年后,这条河谷小道成了与函谷关并行的大道,于是有了东汉的潼关。沧海桑田,潼关渐渐成了主要通道,函谷关便在岁月中渐渐淡出了。这是后话。
乐毅要走的,便是这潼水河谷。
入得潼水,已是斜阳晚照。秋日将苍莽山塬染得金红灿烂。东南的函谷关已经隐没在群山之中,唯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号角在残阳中漫游,给这荒莽的山林河谷飘来了一丝边城气息。乐毅翻过了一道山梁,眼前一道淙淙山溪,遥遥便见对面山头上立着一座茅亭,一缕炊烟在茅亭后袅袅飞散,扬鞭一指道:“有高士隐居在此。走,茅亭打尖,歇息片刻。”一马冲下山坡越过山溪,翻上了对面山头。
“亚卿且慢!”随行司马一马超前,“亭下山谷似有军马。”
此时,一个声音悠然飘来:“亚卿别来无恙乎”
乐毅一个激灵,瞬息之间心头大跳。凝神片刻,在马背遥遥拱手道:“彼何人哉不见其身。”
“尔还而入,我心易也。还而不入,否难知也。”随着悠然吟哦,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茅亭之下,黑色长裙散发飘飞,信步出亭,婀娜丰满的身姿那般熟悉。
“太后……”乐毅翻身下马,愣怔不前。
“将军不识芈八子了”
“太后,”乐毅勉力一笑,“流水已逝,刻舟不能求剑也。”
“然则,亡羊固可补牢。”宣太后平静地笑着,“来吧,芈八子为君饯行了。”说着挽起了乐毅胳膊。乐毅面色涨红地将手背了起来:“太后,我跟着便是。”宣太后看看窘迫的乐毅,咯咯笑了:“我说你个乐毅当真迂腐。你我纵有情谊恩义,总还是没有藏污纳垢了。你这避嫌却实在笨拙,入秦不知会我,进咸阳不来见我,离咸阳也不别我。”宣太后声音突然颤抖了,“我母子在燕国近十年,将军不避非议,与我有救难情谊,也曾视我为红颜知己。此等事天下谁个不知如何我做了太后,你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好便好了,有甚打紧如此拘泥礼仪,避嫌自洁,岂非凭空惹出新是非来”
“太后大是!”乐毅慨然拱手,“我却没省出这层道理,实在惭愧。”
“你能不叫我太后么”
“……”
“在燕国,你叫我甚来”
“芈大姐。”虽然红着脸,乐毅还是低声叫了一句。
“哎,这便好。”宣太后笑着又挽起了乐毅胳膊,“走,茅亭下一醉。”
正是落日衔山之时,桃林高地的荒莽山塬在漫天霞光中伸展向无垠的天际,苍苍茫茫的桃林将山巅的太阳托了起来,潼水蜿蜒东去,似一匹锦缎飘绕在万山丛中。
两人饮得几爵,宣太后向南边大山一指:“乐毅,可知那是何山”
“夸父山。”
“这苍苍林海,又是何名”
“桃林。亦称邓林。”
“夸父逐日,何等美也!”宣太后站了起来,仿佛在喃喃自语,“夸父山,桃林塬,这片山塬埋葬了一个多么壮烈、多么心酸的灵魂。你说,夸父何以要追逐太阳”
“……”乐毅默然了。
“他是要圆心中那个大梦。饮干了河渭两川之水,夸父还是没有追上太阳,却活活干渴死了,空留下那座默默的大山,这片绿绿的桃林。乐毅啊,临死时看着远逝的太阳,夸父他后悔么”宣太后的声音中充满无可挽回的失落与惆怅。
乐毅慨然叹息:“他不会后悔。他有来生。”
宣太后笑了,一脸酡红在晚霞下分外绚烂。
乐毅怦然心动:“芈大姐,你我也是夸父逐日。你追你的太阳,我追我的太阳。只可惜,没有共同的太阳。”
“会有的。”宣太后静静地看着乐毅,“虽然不是今日就有。”
乐毅低声吟诵一句:“与前世而皆然兮,吾何怨乎今生”
“楚歌”宣太后眼睛骤然一亮。
“屈原。《涉江》。”
宣太后默然良久,叹息一声:“生非其国,遇非其君,屈子悲矣哉!”
乐毅大饮一爵,慨然道:“天地造化,情谊原本多面。我助你脱难,
你助我功业。生其国,遇其君,夫复何憾也!”
“唯余一缕相思,只待来生聚首了。”宣太后也大饮一爵,当啷丢下铜爵一笑,“今日桃林一别,难有聚首之期,芈八子为将军抚琴一曲,以为心中永诀。”
乐毅粗重地喘息着,想说话,终是没有开口。
宣太后走到廊柱下的石案前,肃然跪坐,十指一拂,古琴叮咚破空。
夸父逐日兮 我做河渭
行影大合兮 今生何期
夸父做山兮 我做桃林
相伴守望兮 何在乎一
“大姐,好!”乐毅爽朗大笑,“行影大合,何在乎一好啊,乐毅终是透亮也!来,我也为大姐一歌,以作告别。”
“你也能歌”宣太后惊讶地笑了。
乐毅被她一笑一问,豪气顿发,朗声答道:“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今日且听我燕山歌风。”倚柱而立,大袖一甩,高亢粗豪的歌声响彻山塬峡谷——
夸父逐日 飘风发发
长鲸饮川 日月之华
颓然一倒 山林崔嵬
无草不死 无木不萎
山水两望 与天地共长
乐毅一开声,宣太后抓起石案上的短剑敲打着铜爵以为节拍,及至乐毅唱完,宣太后当啷丢掉剑爵,紧紧抱住了乐毅。
“我,该上路了。”乐毅轻轻拍着她的肩背。
“去吧。”宣太后放开了双手,“你终是要追赶自己的太阳了。”
火把点点,马蹄沓沓,桃林高地的山道上渐渐消逝了高大的骑士身影。
茅亭外的那堆篝火久久地燃烧,伴着那个伫立在山头风口的黑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