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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禅(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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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经与净土

李世民被尊为天可汗的第二年,大唐三藏法师玄奘历尽千辛万苦抵达印度,入住摩揭陀王国(magadha)的那烂陀寺(nālandā,梵语,以下无另注者皆同)。这座恒河以南的寺庙是佛教的最高学府,高僧云集,学科齐全,师生人数常达万众。年轻的玄奘以此为据点访师参学,誉满印度僧俗两界以后,才带着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回到祖国。

开明的太宗皇帝隆重地接待了他,尽管玄奘出国违反了他的禁令。帝国政府还为法师的译经活动提供了种种方便和大力支持。作为在印度被尊为“大乘天”和“解脱天”的得道高僧,玄奘译出的当然都是真经。他和弟子窥基共同创立的法相宗唯识论,在他看来当然也是真理。

然而怎么样呢

没过多久就被忘得一干二净。

被遗忘几乎是必然的,因为他们那一套理论实在太专业也太难懂。仅仅阿赖耶识(alayavijnāna)这样一个根本无法意译的名词,便足以吓退许多人。就连“外境非有,内识非无”这样最浅显的道理,对芸芸众生也是丈二和尚,更不用说高等数学般的论证过程。何况就算弄懂“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又能如何能立地成佛么不能。

那就不学也罢。

中国人从来就是讲实用的,包括太宗皇帝。他首先想到的是劝玄奘还俗为官,然后才考虑到支持翻译佛经也许有利于树立帝国的正面形象。不过他更赞成法师将自己西行的所见所闻口述记录下来。那样一部《大唐西域记》在未来可能的战争中,说不定会起到军事地图的作用。[1]

民众则是另一种心态。他们万人空巷地欢迎玄奘法师回到长安,无非是要亲眼目睹这位传奇人物的风采,就像争先恐后去听爱因斯坦演讲的贵妇人,关心的只是能否收集到讲课时扔下的粉笔头。相对论也好,唯识论也罢,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真正感兴趣,也没有多少人能够听得懂。

没奈何,不被理解的玄奘只好主要靠《西游记》,次要地靠《大唐西域记》活在历史上和人们心中。他视为生命的唯识论被旧话重提,要到辛亥革命之后。[2]

兴旺起来的,是净土宗和禅。

净土宗和禅宗都是中国佛教的宗派,也都是中国人最喜欢的宗派。不同的是,知识界对禅情有独钟,一般民众则多修净土。净土宗的最受欢迎之处,是道理通俗易懂,方法简单易行。即便目不识丁,也能借此脱离苦海。

那么,净土宗的道理又是什么呢

求来世,求往生。

净土宗告诉信众,我们的人生是很苦的。那幼小的生命刚刚形成时,被安置在一个名叫子宫的空间里,浸泡在名叫羊水的液体中,真可谓水深火热,暗无天日。有苦难言的我们只能备受煎熬,直至忍无可忍破门而出。然而出生的道路是那样狭窄,落到产褥上时又那样疼痛,结果所有的婴儿无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诸位说,是也不是

所有信众都点头。

当然是。想想看,有谁落地笑呵呵

接下来的道路也不平坦,忧虑和恐惧则伴随终身。皇帝怕篡位,官员怕免职,商人怕赔本,盗贼怕杀头,谁家没有难念的经爱人生离死别,冤家狭路相逢,好事求不来,坏事躲不掉,简直苦不堪言。诸位说,是也不是[3]

信众又都点头。

确实,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

因此佛教四圣谛(catursatya)第一条,就是苦谛。而且佛祖当年身为王子却毅然出家,就因为在王城的四个门看见了生老病死四种痛苦,由此得出“人生是苦”的结论。这个结论在佛教看来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叫“谛”。

问题是为什么。

这就要查找原因。如果原因找对了,就叫集谛。净土宗认为,原因在于我们生错了地方,生在了东方秽土。因此解决的办法也很简单,那就是争取下辈子往生西方净土。净土是佛住的地方。佛有无数,净土也无数。只要从东方秽土转移到西方净土,就会在佛光普照之下幸福无比。

人生是苦,回答了是什么的问题;生错地方,回答了为什么的问题;往生净土,回答了怎么办的问题。而且这些道理简单明了一听就懂,那又何必去学什么唯识论

剩下的是如何操作。

那就更简单了,只要念诵“南无阿弥陀佛”就行。南无(namas)读如拿摩,意为致敬。阿弥陀佛(amitābha)则是极乐世界(sukhāvati)的教主,也是接引佛。只要信仰阿弥陀佛并向他致敬,他就能把你接到西方净土去。[4]

如此当然甚好,可惜得等到来世。来日方长,我们可是眼前这道坎就过不去,请问又能如之何

念诵“南无观世音菩萨”。

观音菩萨是中国的圣母,不但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还有千手千眼和万千化身。因此,只要念诵菩萨圣号,一切难题都会迎刃而解,菩萨心肠的观音是有求必应的。

这就有点像伊斯兰教的念功。不过,念诵清真言是为了坚定信仰,念诵佛号则是为了解决问题。观音菩萨解决现实问题,阿弥陀佛解决归宿问题,今生来世都有保障。而且修行的方式简单到只要念诵,再没文化的愚夫愚妇也都学得会做得到,可谓无障碍通道,当然大行其时。

可惜,净土宗仍有问题。

最大的问题,是不能解决佛教与中华传统,尤其是与儒家伦理的冲突。不要忘记,在他们宣扬鼓吹的西方净土和极乐世界中,并没有给皇帝安排特殊的地位。那个地方可是人人平等的,这让至尊天子情何以堪因此,帝国的统治者便难免怀疑这很可能是一个阴谋,目的是要用谁都无法证明的所谓来世,颠覆君君臣臣的现存秩序,甚至政权。

净土宗则偏偏为这种怀疑提供了证据。从佛教传入中国那一天起,僧侣就坚持不向皇帝行跪拜之礼,只是双手合十表示敬意。理由是他们已经出家,是佛弟子而非臣民。这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的观念当然是严重的挑战,净土宗的始祖、东晋高僧慧远却还要撰写《沙门不敬王者论》据理力争。这不能不让佛教与皇权结下梁子。

他们的另一做派也让儒家不满,那就是单身和姓释。要知道,过不过性生活,是你自己的事;生不生孩子,却是全社会的事。如果所有人都不生孩子,请问我们的民族将何以延续,劳动力又从哪里来长此以往,岂非亡国亡种

何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毕竟,中华文明是以家族为本位的,人心的凝聚靠的是祖宗崇拜。既不生孩子,又不随父姓,西周奠定的文明基础岂不会被彻底颠覆那可比改穿夷狄的服装,甚至比让胡人当皇帝,都严重多了。

不敬王者是无君,不随父姓是无父。无君无父那就是禽兽,更不用说还要断子绝孙。因此,尽管慧远一再申明,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维护皇权政治,在家修行的居士也仍然应该尽忠尽孝,但疑虑依然无法打消。[5]

事实上,如果佛教的教义也是忠孝,则他们多余;如果反对忠孝,则他们危险。显然,仅仅只有净土宗,是无法让佛教在中国站稳脚跟的。必须有一种与儒家伦理全无冲突又能自成体系的宗派,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禅宗应运而生。

禅宗故事

佛祖在灵山说法那天,不知道有没有花。[6]

照理说是有的,而且应该从天上掉下来。南梁高僧云光为梁武帝说法时,就曾感动得花儿在空中缤纷而降,叫“天花乱坠”;东晋高僧道生在虎丘山讲经时,山上的石头都连连称是,叫“顽石点头”。释迦牟尼,当不亚于此吧[7]

不管怎么说,佛祖“拈花示众”了。

他拿起一朵花给大家看。

没有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有弟子摩诃迦叶(叶读如社)破颜微笑。于是佛祖说,从今天起,我另外开辟一条传法的途径,什么话都不说,只靠相互之间的心心相印。这个新的法门和宗派,现在交给摩诃迦叶。[8]

禅宗,就这样在会心一笑中诞生。

它的宗旨,则是“不立文字,见性成佛”。

但这故事靠不住。因为释迦牟尼创教,跟耶稣基督和穆罕默德一样,从来就靠言说。佛经也像《古兰经》,是弟子们记录整理出来的,所以往往开头就说“如是我闻”,意为“我是这样听佛祖说的”。摩诃迦叶也不是什么“道体心传”的开创者,反倒是将佛经编纂成书的发起人。[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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